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分钟抱紧》作者:嘉予   文案   周知意生活了十七年的老巷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眉目英俊,桀骜寡凉,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感,危险又奇怪   他“跟踪”她,“嘲讽”她,“妄想”搬进她家里,甚至第一次见面时就要求自己叫他哥哥   起初,周知意嗤之以鼻;   后来,她又不甘心只叫他哥哥。   *   陈宴原本只是想给周知意当个哥哥   没想到竟把自己给栽了进去   等他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想要娶她   她却一脚把他给踹了……   *   再见陈宴,是在那场轰动A市的婚礼上。   男人落拓而坐,下颌冷厉,眉眼淡敛,性感又禁欲。   朋友兴奋:“都说陈宴有两好,钱好,脸也好,可惜就是太难泡,简直稳坐最难攻略冰山top1。”   周知意轻晃酒杯,别开视线:“就那样吧。”   婚礼过半,陈宴将周知意抵在换衣间角落,红着眼冷笑。   “就那样?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我?玩腻了随手就丢?”   周知意眼角微勾,轻抚他眉骨:“陈总,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梦做久了,总归要醒。”   陈宴冷嗤,语气偏执:“如果我不愿意醒呢?”   骄傲不驯野玫瑰 X 暴烈温柔偏执狂   【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你是我日日夜夜的梦中人。】   破镜重圆,是个甜文!   标注:“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来自王菲《梦中人》,作词:周礼茂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知意,陈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有多暴烈,就有多温柔。   立意:向爱野蛮生长 第1章 01   八月的南城燥热难耐,枝丫间,蝉鸣聒噪不绝。   头顶的白炽灯有些刺眼,周知意耷拉着眼皮,背往墙上靠。   片警小王把桌子敲得砰砰响,“知道错了吗?”   周知意抿着唇,不吭声。   小王把她那份龙飞凤舞的检讨书往下一拍,头疼道:“看你这没骨头的站相你也不知道,继续站着吧!”   室内安静,空调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声门响,有人冲了进来。   “谁?是谁打了我家宝贝儿?!”   声音尖锐刺耳,周知意站着没动,不耐烦地蹙了蹙眉,一抬眼,一根手指头戳到了鼻梁前。   “就是你打了我们家小涵?”   横肉乱颤,唾液四溅,周知意冷眼偏头,躲过那迎面飞来的米粒儿大小的唾沫星子。   “阿姨,您说话说清楚了,不是我打了她,是我们俩打了架。”   她抬手点了点额头处的破皮,语气很平:“你家宝贝女儿也打了我。”   “你少在这胡说,我家小涵不可能打人!”   女人四十上下,身材肥胖,一条花色长裙活生生将自己裹成了一条大花蟒蛇,嗓子眼里自嵌喇叭,一张嘴犹如花洒喷/射。   周知意被她这赤/裸/裸的双标发言给逗笑了,“既然您家女儿这么冰清玉洁善良娇弱,那怎么被扣在派出所了呢?过来体验生活吗?”   “您呢?合着您不是来赎人,是来莅临指导的?”   女人被她一噎,“喷壶”偃旗息鼓,顿了两秒,才又吊起眉梢大骂:“你这丫头片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牙尖嘴利,没大没小,你家人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周知意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不卑不亢地与她对视。   她皮肤白,下颌骨清晰瘦削,眼尾微微上翘,右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人不见娇弱,反倒从内到外透着几分野性,略一眯眼,就显出些混不吝的气质来。   “对啊,我家人从小就教育我,要平等待人。您是什么货色,我就是什么脸色。”   “你!你再说一遍!”胖女人气到眉毛直跳,大红指甲油掉了一半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眼里去,啐骂出声:“野丫头片子,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   周知意神色一凛,眸色骤沉。   她轻扯唇角,迎着女人的手指一步步上前,浑身气息低压着,攻击性十足,逼得女人不得已往后连退三步。   “还真让您给说对了,我就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疯子。”   瞥了眼女人身后破了嘴角头发凌乱的柳思涵,她毫无顾忌地威胁道:“你家宝贝女儿要是再敢惹我,我可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呢。”   “你!”   “安静!安静!”   小王警官“哎哎哎”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发飙。   胖女人在这呵斥声中哑了火。   柳思涵适时发出两声假模假样的抽泣。   民警公正。双方打架,各打五十大板。   考虑到是初犯,且情节并不严重,在长达半个小时的口头教育之后,胖女人千恩万谢地带着柳思涵悻悻然退场。   墙上挂钟无声转到了九点半。   周知意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警察叔叔,我能走了吗?”   “你不能!”   小王警官口干舌燥地灌了阵水,指着桌边的那把椅子:“坐。”   水杯砰地往桌面上一放,继续说教。   “你以为派出所是你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还不说电话是吗?今天你家长不来,你就不能走!”   周知意大咧咧地靠椅背坐着,无聊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心。   掌心纹路清晰,有三条略深的线条弧度流畅地向下延伸。   小时候天桥上的算卦老头儿说她这手相好得很,是个有福之人。   福气没见着,倒霉事儿倒不少。   封建迷信果然是糟粕。   周知意抬眼,“您刚刚不是也听见了,我有爹生没娘养,除了我奶奶之外,没别的家人。”   正喋喋不休的小王霎时一怔,差点一口气没倒腾过来呛到自己。   “不是我不愿意给您电话,是情况实在不允许,您要是非让我奶奶过来,估计我们今儿晚上医院再见了。”   话音刚落,门板又被扣响。   “咚咚咚!”   短暂又有节奏的三声后,一道低冷的男声响起。   “你好,我是周知意的家长。”   小王警官:“……你不是没别的家人了吗?”   周知意:“……”   周知意循声回头望,看到站在门边的男人。   男人一身黑衣,戴了顶白色棒球帽,身材高大清瘦。   逆着光影,看不分明长相,只依稀察觉出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冷然又桀骜的气场。   除此之外就是白,令无数女孩羡慕的冷白皮在灯光下都要反光了,却又不显得奶。   总之,就挺矛盾。   肤色和气质矛盾。   气质和他眼下的行为也矛盾。   男人逆着光大步走到近前,周知意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他很年轻,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眼底却有着不同于年轻男孩的深邃,五官锐利,薄唇淡抿,轮廓利落分明。   周知意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渐渐分了神。   帅是毋庸置疑的,声音也挺好听。唯一的问题是——   您哪位?   小王警官也和她同款疑问:“你是?”   男人淡声答:“我是周知意的哥哥。”   周知意唇角倏忽间拉平,眉眼压下来。   “我哥死了。”   小王警官又是一噎。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深究她到底是不是在撒谎,还是先指责她说话语气太冲。   倒是那原本冷冰冰的男人音色莫名低沉了一分:“是你奶奶让我来的。”   周知意抬睫,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被白炽灯打上一层锐利的光,如深潭一般。   只看了她一眼,又快速撇开。   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周知意心里涌起不爽,又在片刻间压下。   快十点钟了,奶奶还在家里等她。虽然她和警察插科打诨,表面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心里并不是完全不着急。   眼前这个莫名其妙、不请自来的“哥哥”,大概是她今晚能顺利离开派出所的唯一希望了。   周知意眼珠子一转,立即改口:“我刚刚在说气话,警察叔叔,他是我表哥!我俩昨天……吵架了。”   她假装挠头,挡住脸,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只顾朝他使眼色,“嗯,对……吵架了。”   “我叫陈宴,这是我的身份证。”男人又扫了她一眼,“警官,方不方便和您单独谈一谈?”   ******   不知道那个叫陈宴的男人和小王警官聊了些什么,总之,周知意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放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外走,谁也没主动开口说话。   一出派出所大门,一阵热浪卷来,不远处路灯下,一群小飞虫正孜孜不倦地冲撞着路灯。   周知意一眼看见站在灯下的蔚思。   蔚思显然已经等了许久,一看见她的身影,立即跑过来。   周知意下意识拽起短袖背后的连帽,罩上。那帽子宽大,几乎能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   “依依,你还好吧?吓死我了!有没有受伤?”   蔚思紧张地不行,拉着她前后左右地打量。   “我好着呢,一点事儿没有。”   周知意往后一仰,避了下她的视线,而后又揽住她的肩,开始吹牛逼:“就柳思涵那小矮个,够得着我一根手指头吗?你是没见着,她被我收拾得有多惨。”   耳畔隐约捕捉到一声冷嗤,可惜实在太过隐约,周知意也没在意,继续说:“今天也就是姐倒霉,才刚动起手就被路过的警察叔叔给撞见了,要不然我非得打得她满地找牙痛哭流涕叫爸爸……”   这嘴瘾还没过完,身侧又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然后呢?被关进少管所里吃牢饭?”   这话简直冷漠刺耳,周知意一梗,随即瞪向被她忽略在侧的陈宴。   男人束手而立,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了下来,一身黑衣加上一张臭脸,简直像是完美融进夜色里的黑无常。   迎着她的目光,陈宴嘲讽得很真诚:“知道什么叫校园暴力吗?”   “……”   场面一瞬间冷窒。   连黏糊糊的晚风似乎都被降了温,染着丝丝微凉触感。   蔚思清了清嗓子,想要解释:“知意她不是……”   “思思。”周知意淡声打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宴。   她唇角抿得笔直,眉梢微微下压,俨然是暴风雨欲来的前兆。   蔚思太了解她这一点就着的狗脾气,忙拽住她:“今天这事儿还要多谢陈宴哥,要不是他帮忙,可能真的得惊动你奶奶。”   周知意正奇怪这男人怎么会认识她奶奶,搞了半天他在派出所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编的。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回家负荆请罪的准备,这会儿倒是松了口气。   她吃软不吃硬,本身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考虑到的确是对方帮自己解了围,前一刻被他激起的不忿就悄然消下一半。   “大人不计小人过”地冷哼了声,她压低了声音问蔚思:“你认识他?”   蔚思:“刚认识。”   “……那他是你花钱雇来的?”   蔚思:“……”   周知意一想,也是。   这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再到那张冷淡倨傲的脸,哪哪都显示出他不是需要挣这种外快的人。   更何况,蔚思也没那个闲钱。   周知意脑瓜子飞速转了两圈,得出最合理的结论:“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   蔚思一哽,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宴又冷声开口。   “周知意。”   周知意侧头,看向他那张没什么耐性的臭脸。   几步之外停了辆出租车,他正站在车前,语气不容置喙:“上车!”   ******   昏黄的路灯映着男人的侧脸,好看却霸道。   周知意回过神来,好笑地扬起眉梢。   这男人该不会还没出戏吧?演个戏而已,还真当自己是她俩的监护人了?   虽然他刚刚确实是帮了她,可这大晚上的,他一个陌生男人让她上车她就上车?谁能保证他就不是坏人呢?   见少女站着没动,陈宴又催促:“快点。”   蔚思闻言,悄悄拽了下周知意的手指,下一秒,周知意牵着她的手,大步走到车前。   蔚思正要开后座车门,却见周知意仰头挡在了陈宴身前,从兜里摸出张五十块钱的纸币猝不及防地拍进他手心里。   “我身上就这么多钱了。”周知意语气坦率:“今晚的事,谢谢你了!”   陈宴垂眸看着那张纸币,眼睫慢慢动了下,好半晌,才一言难尽地掀起眼皮。   周知意早已经拽着蔚思跑远了。   路灯晕着昏昏光圈,勾勒着少女纤薄的背影,她回头冲他摆摆手,笑得张扬。   ——“咱俩就两清了!”   “……”   陈宴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们之间,也许永远都无法两清。 第2章 02   老街的馄饨摊还热闹着。   陈旧的木质桌椅被磨得油亮,头顶电灯泡悬着,微微地晃,大锅炉上白烟热气一股脑地往外飘。   两碗瘦肉小馄饨上桌,周知意先把多的那碗推到蔚思面前,铁勺子拿纸巾擦了几下递过去。   “你到底在哪认识的那个黑无常?我跟你说,看男人可不能只看表面,无事献殷勤,憋的都是花花肠子!”   饿了一整晚,周知意舀起颗馄饨,吹都不吹就往嘴巴里塞,烫得舌头差点在嘴巴里打出一个结,连声音都变得含糊:“说真的,我觉得这男人,不行。”   蔚思捏着勺子在碗里搅了又搅,表情挺复杂。   “依依,你不认识他吗?”   周知意终于成功咽下了馄饨,皮薄肉软,鲜得她直眯眼睛:“陈宴?他不是你找来的?”   “他不是我找来的。”蔚思摇头:“是他主动来找我的。”   “我以为你是认识他的。”   “……”   周知意拍了拍桌子,满脸的“大姐你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啊”——“所以我才说他是对你图谋不轨啊!”   她吹着馄饨直摇头:“你就是社会经验太少,太单纯。”   “不是的。”蔚思的表情更加迷惑,“他说他认识你,说他是你哥,还……还主动要求去派出所找你……”   “??”   天上莫名掉下来个哥哥?   这下轮到“社会经验丰富”的周知意迷惑了。   看她一头雾水,蔚思三言两语解释了事情的始末。   刚进入八月,高三学生已经提前开始了补课。蔚思今天请假没去上学,放学后算着时间去周知意家拿试卷,没找到人,等到晚饭后蔚思又过去,周知意竟然还没回。   打她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蔚思正觉得奇怪,班级群里就传出来周知意和柳思涵一起被抓进派出所的消息,说的有鼻子有眼——   “我高一同学亲眼看见的,就在侧门后面那条巷子口被带走的。”   “好多人都看见了,听说两人都挂彩了,柳思涵满脸的血,周知意额头还破了个洞!”   “卧槽,这么猛?那不应该先送医院吗?”   “……”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越说越离谱,聊天页面没一会就翻过好几页。   蔚思急得手直发抖,脑子里没主意,下意识就往周知意家跑去。   等到了她家门口,被风一吹,才反应过来,徐奶奶年纪大了,血压又高,哪能贸贸然把这消息告诉她?   在周家门外胡同里来回踱了两三圈,蔚思只好给丁以南打电话。   丁以南这个狗头军师这几天不在南城,嗯嗯啊啊沉吟了半天,憋出了一个花钱雇外援的馊主意。   蔚思倚着墙根直摇头,挂了电话一抬眼,看到面前站了个一身黑衣的男人。   “你电话里说的是这家的周知意?”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蔚思茫茫然眨眨眼。   周家门前这条窄胡同统共不足30米,一头堵死,只有一个入口,对面那家常年没人居住,早成了荒院,她一通电话的功夫来回转悠了三四圈,没看到任何人走进来。   看来这男人是刚从周知意家出来。   “别惊动奶奶,带我去派出所。”男人声音凉而淡。   蔚思有些懵,“你是?”   男人转头朝周知意家大门看了眼,抬手戴上棒球帽,“我叫陈宴,是她哥。”   —   ……   半碗馄饨下肚,周知意胃里有了食物,心里也底气十足,觉得脑子都比平时转得快了。   “胡说!我百分之三百地不认识他!”   “你少听他鬼扯。套近乎,”她靠近了些,眼神玄妙,斩钉截铁:“是男人对你图谋不轨的第一步。”   蔚思:“……”   ******   周家和蔚家住得很近,走路不过五分钟的距离。   老城区破旧拥挤,周知意陪蔚思走到路口便停下。   “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儿。”   蔚思拖住她的手:“你要去哪?我陪你。”   “放心,不是去找柳思涵。”周知意抬了抬下巴:“我去找春哥结上个月的工资。”   周知意七岁那年父母离异,母亲齐青带着哥哥周向宸改嫁海市,她留在南城跟着父亲周明温。   可惜周明温是个不靠谱的主,三五年难回一趟家,家里只剩了周知意和奶奶徐碧君这一老一小。   这几年周明温打钱越发没有规律,周知意便背着奶奶打起了闲散零工。台球厅看场子,夜市摊端盘子,溜冰场充教练,不怯场不挑活,只要合法,给钱就干。   春哥就是台球厅的老板。   蔚思站在路口,身子没动,欲言又止。   眼看周知意要抬脚离开了,她才轻声开口:“依依,谢谢你啊。”   周知意笑得没正形:“宝贝儿,你是不是失忆了?今晚的馄饨钱可是你给的!”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蔚思上前一步,一抬手,捏住了周知意连帽的边缘。   周知意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老街路灯稀疏,昏暗不堪,蔚思眼睛里蕴着淡淡水汽。   “这帽子戴了一晚上了,不热吗?”她轻吸气,低声呢喃:“给我看看你的额头。”   周知意这几年抽节拔条似的长,只长个子不长肉,十七岁生日刚过就蹿到了一米七,足足比蔚思高出半个头。   蔚思仰头看她,眉宇间有执拗。   周知意微微俯身,拉下了帽子。   “看,没窟窿。”   班级群里的讨论她早看到了。   “别听他们瞎传。”   她抬手拍了拍额角的破皮:“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在墙上磕的。就姐这身手,还能让柳思涵占了便宜不成?”   蔚思盯着那处红肿,更难受:“依依,你不要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是她自己惹上来的。”   周知意站直了身子,不在意地吹着额前碎发,“你知道的,我这人睚眦必报,不留隔夜仇。”   “行了,快回去吧。”她转身,朝身后挥挥手:“走了。”   ******   等蔚思转身进了巷子,周知意早已走到丁字路口。   往前往右都是幽静的小巷,她径直朝左走,脚步越来越快,很快走入喧嚣的街道。   像是隧道驶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灯光明亮。   周知意在路灯下面停住脚,转身往后看。   “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没人应答。   她微挑着眉看向来时那条昏昏的小道。   不多时,男人高大的身影从那团昏昧中走出。   迎着她的方向,不疾不徐。   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   对面有车驶来,冷白灯光在陈宴侧脸拉出一道锐利的光线,他垂眼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仰头看他,眉心蹙着,不卑不亢:“说吧,冲蔚思来的,还是冲我来的?”   察觉到他跟在身后时,周知意才发现这人没她想象中那么简单。她没敢把蔚思送到家门口,故意在路口便与她分开,没想到他竟一路跟了过来。   陈宴垂睨着她,眉梢微挑,似是觉得好笑,“冲你。”   果然。   身后人来人往,右后方一百米处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超市,再往前是公交站台,末班车即将到来。   周知意快速谋划好退路,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气势不减:“魏奇找来的?”   陈宴眸光黑沉,嗤了声:“得罪的人还不少。”   周知意近期不对付的人就两个。除了柳思涵,就剩一个魏奇了。   魏奇上周末喝了酒在台球厅闹事,是周知意报的警,看来他这是来给她找不痛快了。   周知意捏紧了手机,没吭声,全身重心向腿上移,马力加满预备趁其不备开溜了。   然而左脚刚微微一动,男人倏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袋子抛过来。   周知意睫毛一抖,下意识错身避开了“武器”。   袋子啪嗒一声落地,里面的东西被路灯照得明明白白——   一盒碘伏外加一包创口贴。   周知意微怔,不动声色地收起警戒,扬眉:“怎么个意思?”   “你额头破皮了。”   陈宴将她的虚张声势尽收眼底,“怕人报复还到处惹事儿?”   周知意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顷刻间就炸毛:“谁怕了?”   “你没怕。”陈宴声音凉飕飕的,毫不留情地戳穿:“也没打算跑。”   “……”   周知意气得小脸涨红:“我那叫好汉不吃眼前亏。算了,跟你说不着。”   她抬脚,直接从创口贴上迈过去,与他错身而过。   “虽然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但你在派出所帮我说话,我已经道过谢,也给过报酬了,我们算是两不相欠。如果你真的那么好为人师,不如去考个教师资格证。”   陈宴微微侧目打量着她,小姑娘气势汹汹,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脾气还挺大。   陈宴轻哂,“你真的不认识我?”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周知意回头:“别再跟着我,不然我就报警了!”   陈宴脚步一顿,她转头就跑。   ******   周知意一路跑到家。   锁上大门,小院里还留着灯,奶奶徐碧君眯着眼睛坐在堂屋里打盹。   风扇一顿一顿地摇着头,映衬得收音机里的黄梅戏都不太流畅,一卡一卡的。   周知意笑眯眯地凑过去,轻轻叫了声:“奶奶。”   徐碧君睁开眼,在她额头拍了一巴掌:“野丫头,几点了才回家?”   “我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也不知道给奶奶打个电话!”   “咱家电话不是坏了吗?”   周知意扯了浴巾往卫生间里冲:“我明天就找人来修。”   “别又乱花钱。”徐碧君在她身后追了两步:“厨房给你留了绿豆汤,洗完澡记得喝。”   “知道啦!”   周知意洗完澡,搭着毛巾趴在镜子前。   额头的破皮处不小心沾了水,刺刺地疼,她用手指戳了戳,有点肿。   在抽屉里翻了一圈没找到创口贴,想起被陈宴抛到地上的那包。   她龇了龇牙,一股子哑火闷闷地缠上来。   挺惹人的一张脸,怎么偏偏就长了张嘴?   周知意“啧”了声,可惜了。   —   次日是周六,不用上课,周知意睡了个懒觉。   不知睡到几点,收音机里声音停了,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   周知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最后被徐碧君一巴掌拍在屁股上。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快点起床,家里来客人了。”   周知意捂着眼睛咕哝:“不年不节的,大伯怎么有空来了?”   徐碧君:“不是你大伯。”   周知意眼睛还闭着,懒洋洋地坐起身,“除了大伯咱家还能有什么稀客呀?”   串门的街坊邻居还值得她亲自起床接待一番?   她睁开眼,徐碧君已经迈着小步子走出去了。   换下睡衣,随手抓了把头发,周知意不情不愿地下床。   堂屋里,徐碧君的笑声清晰入耳。   什么客人,这么高兴?   她趿拉着拖鞋打开门,头还没探出去半个,先跟一张惹人的帅脸对了眼。   他今天穿了身白衣服,又像白无常了。   徐碧君:“起了?你陈宴哥来了,来打个招呼。”   周知意:“……”   这人还真是她哥啊?   不是,这人算她哪门子的哥哥? 第3章 03   外头明晃晃的太阳都没眼前这男人刺眼,周知意站着没动,徐碧君催了她一句。   徐碧君上了岁数,眼神不太好,昨夜里光线昏,她没留意,这会儿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一看孙女的正脸,才发现了异常。   “额头怎么弄的?”   周知意暗叫糟糕,呼喇着头发往破皮处一挡,含混道:“晚上没看清,撞门上了。”   “哎呀,怎么那么不小心!”徐碧君念念叨叨着就往厨房走,“得煮个鸡蛋消消肿。”   周知意吸了吸鼻子,视线撞到陈宴的。   他坐在单人沙发里,长胳膊长腿,显得有些束缚,周身气质与老旧的榆木沙发格格不入。   更扎眼的是他的表情,冷漠寡凉,本就锐利的单眼皮下敛着,生人勿近的模样看上去实在不像个能主动登门拜访的客人。   厨房里传来水声,周知意压着嗓子道:“昨晚的事儿,你别告诉我奶奶。”   陈宴:“哪一件?”   周知意怀疑这人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你爱说不说,反正我提前告诉你,我奶奶可是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   拖鞋在地板上跺了下,她甩手进了洗手间。   陈宴眉梢微扬,明明是有求于人,威胁恐吓她倒用得挺溜。   周知意自觉和陈宴气场不和,洗漱完换了衣服就想跑。   徐碧君把她拽在门口,剥了壳的煮鸡蛋举起来:“滚滚,消消肿。”   周知意下意识躬身,半蹲着,把额头凑到老太太手下。   阳光炽烈,徐碧君身上散发着温暖的味道,周知意眯着眼睛拍马屁:“奶奶,你今天好像变年轻了,看,脸上皱纹少了好几条。”   “瞎说。”徐碧君一笑,脸上皱纹舒展着蔓延开,从兜里翻出布钱包递给周知意:“去菜市买点五花肉,奶奶中午给你们做红烧肉。”   周知意捕捉到“你们”二字,猜到徐碧君是要留陈宴吃饭,头一撇就想溜:“我去找丁以南,让他哥来给我们修电话!”   “你陈宴哥早给修好了。”   咦?   周知意微诧,假装无意地往沙发旁瞥了眼,旧电话旁还放着部崭新的电话,大概是没派上用场。   她家老太太,不把东西用到极致是不舍得换的。   周知意嘴上不服输:“还是找丁大哥来看看吧,他专管网吧里的各种线路,专业的。”   这话说得不礼貌,徐碧君拍她的手,“奶奶刚刚试过了,好用着呢!”   说完,又笑呵呵地看向陈宴:“阿宴,中午留下吃饭,奶奶给做好吃的。”   “不用了奶奶。”陈宴视线扫过杂乱攀过墙壁的几根线路,“我回去吃。”   他跟徐碧君说话时倒是柔和得多,怎么一跟她说话就一副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模样?   “酒店的饭菜哪有家里的好吃!”徐碧君不依,又催周知意快去。   周知意正在心里吐槽这人的两副面孔,就听陈宴忽而道:“我陪她一起去。”   徐碧君:“也好,你也熟悉熟悉环境。”   她回过神来,转头就往外跑:“别,我自己去就行。”   徐碧君追着喊:“钱,钱没拿。”   少女的嗓音已经从大门外传来了,“我兜里有!”   徐碧君摇头:“野丫头,风风火火的。”   陈宴勾了勾唇,打架斗殴进派出所,是挺野。   ******   徐碧君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周知意被迫帮厨的时候终于弄清了她和陈宴那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陈宴的某个远房姑奶奶和徐碧君是同一脉的姐妹,早些年陈宴的外婆也在南城生活。   所以她和陈宴的关系简言之就是:没什么关系。   就这?他还理所当然自称她哥?   周知意在心里吐槽着,徐碧君把青菜下了锅。   噼里啪啦的爆油声中,徐碧君顿了两秒:“他和你哥是邻居,同学,是一起长大的好哥们。”   指间的蒜瓣咕噜一滑滚到地上,周知意没话了。   ……   “依依,奶奶和你说话呢。”   “……啊?”周知意低头把蒜瓣捡起来,偷偷丢进垃圾桶,“奶奶你说什么?”   “这孩子,你小时候和阿宴见过的,不记得了?”   周知意想起来了,她小时候确实见过陈宴,在她妈改嫁的那个人均企业家的富人区。   不过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她也不想记得了。   等饭菜上桌,周知意发现陈宴竟然把家里那几根乱七八糟的电线给重新拉好了。   线路老旧,就那么潦草挂着,是有些危险。   她愣了下,第一次好言好语地和他说话:“谢谢。”   又挠了挠鼻尖,“吃饭了。”   饭桌上,徐碧君热情地给陈宴夹菜。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从小讲究惯了,她特意备了双公筷。   “尝尝奶奶做的红烧肉。”   陈宴接过,说:“谢谢。”   尝过一口后,他眉眼微微舒展,夸赞:“好吃,不输外面的餐厅。”   “原来‘无常’也会拍马屁。”周知意心里偷笑。   徐碧君看着陈宴,笑得慈爱:“向宸以前最爱吃奶奶做的红烧肉。”   这话一落,满桌哑然,周知意埋头数米粒,陈宴的眉眼又敛起,眸色黯下去,被他垂眼遮掩。   短暂数秒的沉默像粘稠的泥浆,裹着人深陷。   徐碧君耷拉的眼皮动了动,叹口气,又笑了,“奶奶今天就帮你把房子收拾出来,还差个衣柜,等吃完饭让依依带你去家具城选,奶奶给报销。”   周知意猛得抬头:“好端端的买柜子做什么?”   徐碧君说:“你陈宴哥初来南城,没地方住,咱家后院那几间房正空着,就给阿宴住,总比住酒店省钱。”   周家老房子是两进两出的格局,他们现在住着的是前院,南墙边开了一道门,可以直接通往后院,后院面积比前院略小,另有主次三间房,院后另开一道门,可以单独进出。   徐碧君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当年原打算把两个院子分别留给两个儿子,她和老伴在前院有间偏屋养老就行。后来周知意的大伯去了霖城定居,后院就空了出来。   眼见这些年家里越来越空旷,冷不丁后院要搬来一个新成员,虽然是个甚至不足以称之为亲戚的故人之孙,徐碧君也挺欢迎。   周知意却不乐意了,“后院是大伯家的房子,怎么能随便给别人住呢?”   徐碧君:“我问过你大伯了,他没意见。”   周知意话头抛给陈宴:“你不是海市人吗?好端端的跑来南城做什么?”   徐碧君直接替他答了:“阿宴大学刚毕业,来南城工作。”   周知意嘟囔:“南城像样一点的公司可都在东平区呢,我们这老城区能找到什么正经工作?”   徐碧君也问:“阿宴,你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啊?”   始终仿若置身事外的陈宴这才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扫了周知意一眼:“还没想好,大概……先考个教师资格证?”   周知意:“……”   因为电线事件对陈宴涌起的那一丁点好感瞬间没了。   彼时的陈宴不过二十岁,自以为沉稳,说到底还是有些大男孩心性的,等看到少女气鼓鼓地僵了脸色后,才暗嗤自己一时脑子搭错筋,恶趣味冒头,竟然故意去招惹一个小孩生气。   徐碧君倒是没留意周知意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很有兴趣地和陈宴聊起了当教师的好处,看那架势,好像陈宴明天就要走马上任去残害祖国的花朵了。   周知意把碗一推,站起身:“我吃饱了,去给蔚思送作业了。”   徐碧君叫住她:“送完作业快点回家,下午陪你陈宴哥哥去趟家具城。”   周知意咬牙切齿:“知、道、啦!”   ******   把周五新发的试卷一股脑塞给蔚思,周知意朝她家小院扫了眼,“你爸不在家吧?”   蔚思摇头。   “行,明天带你去吃冰。”周知意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步子迈得有气无力,活像丧尸进城。   蔚思问:“你下午还去台球厅吗?”   “去不了了。”周知意声音也丧:“家里来了个索命鬼,索住我命了。”   蔚思迷茫:“索命鬼?”   周知意点头。   “黑无常”可不就是索命鬼吗?   午后闷热异常,水泥地被晒得滚烫,人像是被放在蒸笼里猛火加热。   周知意躲着太阳走,看一眼自己被晒黑一度的胳膊腿,又扫一眼无惧骄阳走在光线里的冷白皮,被闪了一眼,酸溜溜地挤出一声轻哼。   放着好端端的阔少生活不过,来体验什么民间疾苦?   两人毫无交流地走到马路上,周知意刚在公交站牌下站定,陈宴忽而扬起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太热,上车。”他平静地对她吐出四个字。   盘算着把人送上公交车就开溜的周知意:“……”   出租车在家具城南门口停下来,两人下了车。   南门口隔开一个路口有家室内溜冰场,溜冰场的老板是春哥的朋友,周知意盘算着溜过去吹个免费空调,再帮帮忙打个零工。   “你慢慢挑,我先走了,别去我奶奶那告状。”少女直来直往:“如果你真想住我家的话。”   又是一句肆无忌惮的威胁。   陈宴敛着眼尾,哂笑了声。   周知意走出两步,又觉得似乎不太妥,抬手一指:“那边有个溜冰场,我过去有点私事,你买完了去……算了,还是给你留个电话吧。”   她飞快报出一串号码,冲陈宴晃了晃手机,走了。   陈宴自始至终没开口,就那么垂着眼睑,觑着她。   周向宸说的对,他的确不擅长和小孩相处,更不擅长和小女孩相处。   而他这个妹妹,似乎和以前见过的小女孩,都不太一样。   ******   溜冰场老板姓王,三十出头就已经开始发福,短袖,花臂,臂膀上那只精瘦老虎活脱脱被膨胀的皮肤撑成一只大橘猫。   周知意性格爽快,也算机灵,王哥对她挺友好。   跟王哥打完招呼又得到根免费冰棍,她三两口吃完,降下一身燥热,换上溜冰鞋,充当起了临时教练。   上场没多久就有对小情侣拉着手进来,两人走得踉踉跄跄,看起来都不太会,没溜出三米就双双跌倒了两回。   周知意看不下去,双手背后,风驰电掣般朝两人滑去,左脚向侧一蹬,利落“刹车”,朝女孩伸出手,“来,我教你。”   马尾辫在背后轻甩,配合着她微挑的眉梢,随性又飒爽。   女孩小声嘀咕了句“好帅!”,侧眼一看,自家男朋友已经看直了眼。   她当即就有点不高兴了:“不用了,我男朋友可以教我。”   男生却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也不太会,能不能也教教我?”   “……”   周知意身材高瘦,细腰长腿,眼睛内勾外翘,有种不同于同龄女孩的野性美,右眼下那颗泪痣又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娇艳,属于男女通吃的长相。   眼前这男孩看上去就挺吃她这种型,年纪不大,渣性初显,完全忘了小女朋友还在身边。   女孩脸都快黑了。   周知意侧头笑了声,“行啊,私教收费,一小时两百。”   “这么贵啊……”   男生稍一迟疑,周知意已经闲适地背着手向后滑开,“还没学会就敢带女朋友来挨摔,哥们,你可有点不厚道啊。”   男生被她噎了个脸红,女生一甩手,一个人扶着护栏慢吞吞地滑走了。   周知意自己在旁边溜了会,大概午后天太热,人们都躲着不愿出门,这会儿溜冰场顾客寥寥。她呆得无聊,换了鞋去上厕所。   场馆内的卫生间正维修,只能去门外的公共洗手间,她甩着湿手往回走,迎面撞上三个杀马特少年。   为首的男生染一头蓝发,发顶烫卷,走姿比身上的牛仔裤更松垮,一见她眼睛就亮了。   “小意!”   周知意一掀眼皮:“受不起,我才17,哪够当你小姨。”   蓝毛被呲儿了也不恼,快步甩开左右俩小弟,走到她面前:“听说你昨天和人打架都打到派出所去了?”   俩小弟立即拍马屁。   “嫂子威武!”   “嫂子牛逼!”   周知意“啧”一声拧起眉:“瞎叫什么呢?”又转向蓝毛:“钟连,我上次不是和你说得挺清楚了?”   钟连是隔壁职高的学生,仗着他那地头蛇一般的哥哥横行霸道惯了,也没人敢惹。去年他在台球厅见过周知意几次,被她身上那股劲儿给迷住了,猛追了半个学期,被周知意拒绝了一百零八次。   “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俩还能当朋友啊!”钟连乱用了一通俗语,扭头轰人:“你俩进去等我去!”   周知意步子迈得更大,心里敲起了小鼓:回溜冰场吧,这人肯定缠着她没完没了,去家具城吧,她可实在不想陪那个“黑无常”挑衣柜。   要不然直接回家算了?   她心烦意乱地下楼梯,钟连还在耳边叨叨,嗓门粗又响:“我打听过了,那女的叫柳思涵是吧?”   “老子不打女人,要不明儿我找几个姐们过去帮你教育教育她?”   周知意:“没你的事儿,别瞎凑热闹。”   钟连顿了几秒,又追上:“你放心,那几个女的手阴着呢,绝对能帮你把这口恶气给出了,还让她没地儿说理去。”   周知意心说:“那跟你自己动手打女人有什么区别?”刚想凶他“我的事你别瞎管”,楼上就炸爆米花似的炸下俩风风火火的小弟。   “连哥连哥,那孙子来了!”   钟连一咬后槽牙,转身往楼上跑:“堵住他别让他给跑了!”又回头朝周知意喊了声:“小意,你那事儿包哥身上了。”   周知意烦死了这种讲不懂说不通的石头,没好气地朝他骂了句:“滚吧你。”一扭头,看见正闲闲倚在楼梯拐角的陈宴。   冷不防对上他那双冰潭般黑沉沉的眼,周知意吓了一跳:“你这人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陈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是没你们动静大。”   周知意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你什么意思?”   陈宴不答反问:“那是你朋友?”   他个子很高,无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周知意纵然有一米七,踩着一级台阶才刚好与他平视。   她在他眼底读出一种怒其不争的审视,这种审视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好像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陈宴眼睑轻抬,似笑非笑地:“怎么?打一次不够,还想再进一回派出所?”   他显然是听到了钟连那些话。   可他凭什么仅凭几句对话就直接对她下了暴力的定义?   周知意逆反心起,毫不迟疑地怼了回去:“我和人打架,我进派出所,我被学校开除,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看你家也没住太平洋,会不会管得太宽了点?”   气氛冷凝,像是有冷气在嘶嘶向外冒。   陈宴眼尾轻垂,掩住眸中情绪:“如果你是别人,我不会管。”   他顿了下,声音蓦得消沉几分:“但你是周向宸的妹妹,我就一定要管。”   他不提周向宸还好,一提周向宸,周知意压了一下午的情绪再也藏不住了。   在知道陈宴和周向宸的关系之前,她不待见他的原因无非就是他高傲冷酷和她气场不合,并且还揪着她的小辫子。   而在知晓他和周向宸的关系后,她心里的想法就变得复杂起来。   她承认这种想法有些无理取闹、对陈宴不公平,可还是忍不住:“你在海市有家有房有亲人,为什么非要来南城?非要住我家?”   她深吸口气,声音艰涩:“我哥去世还不到一年,你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好哥们就住进了我们家,是想让奶奶时时刻刻想起我哥,时时刻刻想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吗?”   骄阳穿透玻璃,跃上陈宴的脸,他立在光亮下,浑身却散发着颓然的冷意。   下颌线紧绷再紧绷,良久,他喉结滚了下,“我答应过向宸,会替他照顾好你和奶奶。”   “……”   那些掩藏在心底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舔舐的痛意翻江倒海般涌上来,呛得人口鼻发酸。   周知意拽紧楼梯扶手,强压住情绪,吊儿郎当地笑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那我是不是还得叫你一声嫂子?” 第4章 04   周知意说的是气话。   这话还说得吊儿郎当没什么正形。   可那一刻,除了炸起尖刺嘲讽反击,她想不到其他的措辞。   陈宴说话虽然十句有九句不如她的意,但她听得出,他这句话说的认真。   这种认真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也极不舒服,因为她从他黑沉的眼底看到某种无从宣泄的悲悯。   而怜悯和同情,比看不起更让她难受。   她周知意活到十七岁,从来没有一刻幻想过要靠着一个外人的同情和帮衬生活下去,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   可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用他那莫名其妙的好心戳到了她那骄傲易碎的自尊。   拿已故亲哥的性取向开玩笑还挺混蛋的,可周知意又觉得,陈宴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自作主张地闯进别人的生活,不顾他人意愿一门心思想当劳什子救世主的行为也挺不厚道的。   她盯着他,只觉得好笑,于是便扯了扯唇,笑了。   陈宴倒没被她激怒,只是脸色很难看:“你哥生前有女朋友。”   她当然知道周向宸生前有女朋友。   周知意说:“哦,你还是单相思?”   她就是不想再和他聊那个话题。   陈宴歪了歪脑袋,一时无言,像是被她气着了,又像是想教训她几句。两人就站在楼梯上,无声对峙着。   直到一行人抬着张巨大的沙发从楼上下来,语气嫌弃地让他俩让一让。   两人让开,随即又有两人抬着柜子往下走,跟在后面的光膀子小年轻嘴上不干净,阴阳怪气道:“妹妹,这头上可装着摄像头呢,想玩情/趣去隔壁啊,哥哥带你。”   隔壁是家小旅馆,这人就是典型的二流子,人怂嘴贱,看见漂亮女孩就想在嘴上占点便宜,可巧漂亮女孩身边站着的又是个乍一眼扫过去白到看不出攻击性的“小白脸”,他也就肆无忌惮了起来。   可周知意不是凭白让人占便宜的主,一抬眼回敬一句:“陪你大爷。你要买不起镜子就撒泡尿照照,哪家旅馆会给一只螳螂开房间?”   贱嘴“螳螂”嘿一声就想靠近她,手臂却猛然一抖差点把柜子砸脚上,他“嘶”了声,看向狠厉撞向他臂弯的陈宴。   陈宴目光如刀,浑身散发着戾气,“道歉。”   螳螂一怔,陈宴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向我妹妹道歉!”   “螳螂”刚刚注意力都在周知意身上,这会儿才发觉刚刚是被陈宴的肤色和长相给蒙蔽了。他那眼神实在恐怖,有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狠劲儿,“螳螂”吃了招,又被同伴催着道歉,便不敢再惹事儿,麻溜儿认怂。   “对不起了妹妹,是我嘴贱,你别介意。”   周知意“呵”一声笑了:“谁是你妹妹?”   陈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螳螂忙改口:“叫错了,对不起了姑娘,是我最贱,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周知意扬了扬眉,陈宴这才向后退开。   “螳螂”喘口气,忙和同伴抬着柜子跑了。   周知意看向陈宴,发现他这人也不是完全和她气场不合,至少在不肯吃亏、睚眦必报这一点上,他俩还挺像。   楼梯上又剩下他们两人,经“螳螂”这么一搅和,对峙的氛围早没了。   陈宴先转过身:“走了。”   看周知意磨磨蹭蹭地没动,他脚步停下来,等她。   周知意挠了挠鼻尖,“我说了,不用你管。”   陈宴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没什么商量:“你既然是我带出来的,我就得把你送回去。”   想到出门前徐碧君的嘱咐,周知意心里叹口气,只好跟他下楼,回家交差。   ******   出租车停在了大路口,巷子里路窄还乱七八糟地停着各家的电动车,堆着些杂物,车不好往里进。   陈宴付了钱,两人一左一右地隔着两三人的距离往家走。太阳往西斜了点,可还是热,周知意走着走着就被晒出一头汗。   陈宴不怕晒似的,走到她前面去了。   他个子高,人虽瘦可肩膀却挺宽,影子被拉出长长的一片,周知意盯着他的影子,蹭了把鼻尖上的汗,向他那边走近了点。   然后再近,更近,直至完全走在他的影子下。   她不做声地走,脚步时快时慢,一会踩上他“肩膀”,一会又踩上他“胸口”,后来干脆直接走在了他“头上”,脚尖轻轻一点,踩住了他的“嘴巴”。   让你说我校园暴力,让你说我到处惹事儿!给你封印!   燥意退了些,凉快了不少,周知意踩着他的影子一路走到家门口。   察觉到陈宴要回头,她快走几步到前面开了门,院子里刚洒过水,湿漉漉的,徐碧君正在浇花。   “奶奶,我回来啦!”周知意没管陈宴,打了个招呼就往里面走,灌下大半杯水又洗了把脸,对着风扇把脸上的水珠吹干,才畅快地舒口气往外走。   陈宴已经不在了。   她愣了下,没多问,拿过花洒帮徐碧君浇花。   “诶诶,那几盆我刚浇过,你别给我淹死喽!”徐碧君在她手臂上拍了下,“回屋凉快会,别添乱。”   周知意笑嘻嘻地往里走,注意到南墙边那道常年关闭的小门被打开了,她朝里瞥了眼,后院堆着的纸箱子都不见了,地面干净净、湿漉漉的,和她住着的前院一样,刚洒过水。   看来老太太下午收拾过了。   周知意胸口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烦闷,那个“黑无常”一进门就不见了,该不会已经直接搬进去了吧?   不过,他好像没选衣柜?   她站在门口想了会,终究没进去,拎上书包回房间写起了英语试卷。   院子里始终很安静,只有奶奶忙忙活活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周知意对着最后一道阅读理解出了会神,丢下笔走了出去。   “奶奶,我去买根冰棍。”   “你少吃凉的,仔细肚子疼!”徐碧君皱了皱眉,又去摸兜:“回来捎块豆腐,晚上做素熘豆腐。”   周知意知道她要掏钱,按住了她的手,“我带钱包了。”又半开玩笑地寒碜她:“晚饭吃这么素?不给你那尊贵的客人做红烧肉了?”   “哪有客人?”徐碧君笑:“你陈宴哥早走了。”   “走了?”周知意怔了下,随即低头咕哝了句:“走了最好!”   隔了一个多小时,烈日终于偃旗息鼓了,周知意咬着雪糕去胡同口的豆腐店,大老远看到豆腐店紧闭着的铁门,门上挂了块牌子“家里有事,休息一天”。   她叹口气,只好继续往前走,去前面那家社区超市。   没想到一拐弯便看到了陈宴。   他站在门口,指间捏着根烟,没点,似乎在和老板说话,看到她,敛了下眉。   看他一脸无动于衷似乎并不打算和她说话的模样,周知意只纠结了一秒,就把脸别了过去,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侧头把烟咬在齿间,点着,吸了口。   烟圈在光影下袅袅散散往外飘,顺着风,一半刮到了她这边,周知意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回头正要发作,他已经抬脚走了。   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一样。   ******   连着三天,周知意都没再见过陈宴,倒是徐碧君还在零零碎碎地收拾着南边小院。   她劝了两句,徐碧君不听:“那房子里都长蜘蛛网了,不收拾怎么能行?”   周知意小声嘀咕:“长就长唄,反正又没人住。”   “怎么没人住?”徐碧君拿着扫帚敲敲打打:“阿宴不是要搬来吗?”   “您还真打算让他住进来啊?”周知意皱眉:“咱俩一老一小手无缚鸡之力的,放个陌生男人住进来您不害怕啊?”   “阿宴可不是别人,他和你哥一块长大,跟我自己的孙子差不多。”   周知意心想:那你也没见过他几次,说得好像真的看着他长大的一样。   她蹲在地上,看老太太专注地左擦擦,右擦擦,忽然冒出来一句:“奶奶,您是不是把他当成我哥了?”   周知意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可是既然都说了,她干脆把话说完:“这对人家可不公平啊,好好的谁愿意给人当替身?”   再说,就他那冷冰冰的臭脾气,怎么能跟周向宸比?   “你这丫头一天天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什么替身不替身的,当奶奶电视剧看多了把脑子看糊涂了啊。”   徐碧君叹口气:“我不是看这孩子一个人在南城无依无靠的想帮着照顾照顾吗?”   那您可真和他想一块去了。   周知意耸了耸肩,把抹布从徐碧君手里抢过来,丢进水盆里洗干净,“您就没想过,他好端端的干吗放着自己家公司不待,放着自己的家不要,跑来我们这犄角旮旯啊?”   “奶奶问过,”徐碧君说:“他说他不喜欢被安排,就想找个安静的小城生活。一个人一个活法,我自己的孩子都没管明白,管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说得有理,周知意找不到理由反驳了,不知道陈宴在奶奶那编了些多少冠冕堂皇的说辞,反正看这情形,她就是把陈宴在楼梯上说的那番话告诉徐碧君,她大概也不会相信了。   别说徐碧君,周知意自己对这事儿也半信半疑。   她那天带着情绪,又被他那眼神慑住,没来得及细想。这两天静下心再想,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在这个亲爹都不靠谱的年代,还真有这种一诺千金的傻子?   况且陈宴前脚刚说过想照顾她和奶奶,后脚再见面就像陌生人一样视而不见,连着几天都不露面,多半已经跑路了。   她怕不是被人给寻了个开心。   可怜奶奶还忙前忙活地给他张罗房子。   周知意端起脏水盆,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泼脏水一样倒出去,回头搀徐碧君回屋:“他住不住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再收拾也不迟。”   ******   周四晚上,周知意翘掉晚自习到烧烤摊上帮忙。   烧烤摊支在广场夜市上,一入夜就烟火缭绕,热闹得不行。   周知意将马尾辫挽成高高的丸子头,套上老板的皮围裙,站在烤架边翻鸡翅。   那边空着的一张桌前走来几个人,她余光扫到人坐下了,扬声朝那边问了句:“请问吃点什么?”   “什么都给吃吗?”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声。   周知意一扭头,看到翘着二郎腿敲桌子的魏奇。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擦了擦手,正要过去,老板已经拿着菜单站在了桌边。   “吃点什么?”   坐在魏奇左侧的男生报了一串“烤羊肉、烤牛肉、烤鸡翅鸡腿腰花”之类的,老板记下了,又问他们喝什么。   魏奇声音扬高八度:“一人一瓶橙汁,可不敢喝酒,喝酒是要被警察叔叔抓走的。”   有人古怪地笑了声,老板不知原委,没听出异常,拿着菜单走了。   周知意将烤好的几串鸡翅送到另一桌上,老板招呼她去给新来的客人上橙汁。她拿了四瓶橙汁走过去,人还没站定,魏奇就朝她吹了个口哨:“呦,我当这是谁呢?烧烤西施啊!”   周知意把橙汁放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心说:烧你大爷。   她知道魏奇就是想来给她找不痛快的,可这会儿人家是客人,他没打她也没骂她,她就只能全当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   周知意转身要走,魏奇一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随即甩开,像在甩一滩淤泥,嫌弃从眼睛里涌出来。   魏奇的手弹回去,撞到他自己的下巴上。他“呦”了声,装模作样地捂住了下巴:“顾客就是上帝,就是不欢迎也不能动手打客人吧?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旁边两人扬声帮腔,“对啊,有没有王法了?”   “必须道歉!”   周知意拧了拧眉:“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魏奇掏了掏耳朵:“声音太小,听不见。”   周知意咬了咬牙,声音高一分:“我不是故意的。”   “行。”魏奇这回听清了,晃着腿道:“就是这道歉没啥诚意,连个对不起都没说。”   “这样吧,我不为难女生,”他手往书包里一摸,掏出一瓶啤酒,推过去:“一分钟之内让这瓶酒见底,咱俩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他眼里有种志在必得的得意,那种得意让周知意有些无语,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个傻逼,一个以为用酒就能吓倒女生的窜上窜下的傻猴子。   酒品和智商成正比。   看她站着没动,魏奇拿启瓶器打开啤酒,递到她手边:“怎么,不敢了?”   “怎么不敢?”周知意接过啤酒,忍住把酒从他头顶倒下去的冲动,抬手反转,瓶口朝地,把一瓶酒哗哗啦啦全倒在了地上。   倒完,她把酒瓶倒扣在桌上磕了磕,“十秒,见底了,你说过的话算数吧?”   “……”   周围哄然大笑。   她拍拍手,语气还挺遗憾:“其实还是慢了点,要是用摔的,我一分钟大概能见底60瓶。” 第5章 05   “操!”   没想到被她钻了个漏洞,魏奇气得脸都快绿了,旁边那几个同伴已经拍着桌子快笑疯了。   “魏奇你傻逼吧?”   “哈哈哈哈,这姑娘还挺逗!”   气势十足地把自己变成了个笑话,魏奇双眼都快瞪成对眼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周知意敲了敲桌面:“可是你说的,咱俩新仇旧恨一笔勾销了,你这几个兄弟可都是见证人。”   围观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魏奇,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魏奇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本来就已经给自己办了个没脸,这会儿再出尔反尔就更没脸见人了。   憋屈都往肚子里咽,忍了半天,他拽起书包起身了:“行,一笔勾销。”   说完转身就走。   旁边三个起哄的吃瓜群众这会才反应过来:“欸,你干嘛去?不是请我们吃烧烤吗?”   魏奇早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丢人现场:“老子不饿了不行吗?”   一群人做鸟兽散。   拜魏奇那感人的智商,事情就这么轻松又乌龙地解决了,周知意畅快地拍拍手,一回身看到正端着烤腰子过来的老板。   “人呢?”   “……”   周知意一滞,没留神被跑单了!   老板看到她脚下的那滩酒渍,再瞅一眼滚在桌上的啤酒瓶,“怎么回事儿?跟人吵架了?”   周知意之前的确和客人发生过不愉快。   一次是因为老板看错单,少烤了一分猪排,那天确实忙,她觉得自己也有疏漏,当即便道了歉,补上了猪排,结果几个大老爷们喝多了点酒,和她没完没了地扯,从他们的疏漏扯到服务态度,又拉着她要求陪喝一杯,她哪受得了这冤枉气,手一抬就把酒泼对方脸上了。   再有一回是有个大妈点了份砂锅,吃完敲着桌子找她理论,说是砂锅里有只苍蝇。老板给了免单了还不够,看样子还想要求点赔偿,又阴阳怪气地教育她做事要干净仔细。   周知意早把她往碗里丢死苍蝇的举动看了个正着,怕影响其他客人吃饭才忍着没揭穿,到这会儿实在看不过眼,便不给面子地给说穿了,大妈矢口否认,扯着嗓子就闹了起来,最后老板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给免了单,把人劝走了。   事后老板教育她,这种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别那么较真。   周知意不服气,她从来没有先与人交恶,为什么不能反抗?明明是别人先做了不光彩的事,怎么到最后,反要她来粉饰太平?   老板说她小孩子心性,不懂变通,太较真总会吃亏。   她更加不服,忍耐、虚伪、欺软怕硬又算哪门子的变通?   大概是有过前两次的事情,这次老板想都没想,就下了客人是被她气走了的定论。   那种笃定的、高高在上的表情让周知意胸口涌起一阵厌烦。   这些成年人总爱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刻板印象看人吗?   “你啊!”老板叹气,语气有点烦:“脾气太差,小心以后吃亏呢。”   话尽于此,解释也挺没劲的,不管魏奇今天过来的目的是不是吃饭,确实是因她而走的。   周知意收起酒瓶,笑了笑:“以后吃亏我自己受着,但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吃亏的。他们那桌照烤吧,钱我付了。”   她蹭了下鼻子:“刚好我也饿了,带回去当宵夜。”   “你这孩子,”老板叹着气摇了摇头,却没拒绝,“饮料还没拆,还能卖,就不给你算钱了。”   “那就谢谢您嘞!”周知意偏头扯了扯唇。   ******   才刚过八点,离她下班还有好一阵儿。   周知意把那滩啤酒渍扫了,把橙汁放回冰柜里。   “嘿,一姐!”有人从后面拍了下她的肩。   这么有辨识度的声音,周知意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小胖丁,舍得回来了?”她从冰柜里拿了瓶冰可乐,对老板扬了扬:“记我账上!”转身递给丁以南。   丁以南和周知意、蔚思都是发小,三人家离得近,又一起从小学读到高中,彼此知根知底。   他这人挺有意思,身上的每一个特点都是差十万八千里的极端反差,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个会跳街舞,拥有绝美少年音的五官清秀的高白小胖。   “谢了!”丁以南也不跟她客气,拧开瓶盖就灌了一口,“派出所一轮游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周知意进派出所这事儿在年级里出了名,这周在学校没少被人采访围观,烦得不行。   “你也是太有主意,想到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跟我商量商量。”丁以南半开玩笑:“我还不知道派出所里面什么样呢。”   “得了吧你,狗头军师。”周知意朝他肩上砸了下:“给我带礼物了没?”   丁以南:“当然带了。你和蔚思人手一份。”   “算你还有点良心。”周知意随手指了张桌子,“坐那。”   转身端出个托盘,把一盘子刚烤好的羊肉牛肉鸡腿腰子往桌上一放:“姐姐请你吃烧烤。”   “呦,”丁以南苍蝇搓手状,“我一姐今天这么大方?”   其实他以前都叫周知意“依姐”的,后来决定不够有气场,就擅自改成了“一姐”。   听上去十分有排面。   “少废话。我这是饿了给自己点的。”周知意一句话带过,懒得提魏奇那事儿。   “那我还是等你收工了再吃吧。”丁以南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咽下口水说:“一个人吃多没劲。”   —   忙碌的时间过得总是比想象中要快,差不多九点的时候,老板给了周知意一份外卖。   “送到楼上酒店5302房,送完直接回家吧。”   广场边上有一家连锁酒店,算是南城比较有名的酒店品牌了,开了许多家分店。   周知意和丁以南一起把外卖送过去,丁以南拎着之前周知意端给他的那份烧烤,盘算着叫蔚思出来三个人一起吃。   “算了,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周知意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她爸在不在家。”   说到蔚思她爸,丁以南无声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电梯前,电梯显示在上一层,周知意按了下行键,没隔几秒,电梯就到了。   丁以南先走了进去,抬手打算按楼层时,发现周知意还站在原地,“怎么不进来?”他用那把绝美温柔的少年音叫她:“门要关上了,宝贝儿。”   “……”   周知意脚尖动了动,迎着电梯里、站在丁以南背后的陈宴的目光,直直走了进去。   电梯门阖上,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和丁以南并排站着,有种后背粘上绒毛,绒毛被风吹着在皮肤上滚来滚去的不适感。   眼前又浮现出前一刻陈宴意味不明的目光。   其实和丁以南以“宝贝”互称不是一件稀罕事儿,毕竟他在周知意眼里是个无性向的好朋友,四舍五入也就是姐妹。   可在这么个地方,当着陈宴的面,再配合上他那温柔撩人的少年音,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好端端的就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   电梯向下行,周知意下意识想要解释一句,然而下一秒就又清醒过来。   他都没主动开口,一副好像从来不认识她的模样,她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再说了,他算她什么人啊,她有必要在意自己有没有被他误会吗?   想到这,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心里坦荡了。   正想跟丁以南说等下去买点喝的配烧烤,身后那一身黑衣的“黑无常”却蓦得开口了。   “同学,你们是本地人吗?”   “……”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周知意无声翻了个白眼。   丁以南已经回头接上话了:“对啊,哥你是哪的人?”   光亮的电梯壁像镜子似的反射出陈宴的脸,他下颌线笔直,语气淡得没情绪:“海市。”   “哦。”丁以南自来熟到没边儿:“来南城旅游吗?哥你长得真帅,不会是明星吧?”   周知意:“……”   静默了有两秒,陈宴帽檐向下压了压:“不好说。”   丁以南眼睛倏然一亮,悄悄戳了戳周知意。   感受到他那份雀跃的周知意:“……”   行,演技一流,这人该不是梁朝伟南城分伟吧?   陈宴似有若无地避了下丁以南的目光,神秘感瞬时高出两个台阶:“我对这里不太熟,跟你打听个地方。”   丁以南想都没想:“哥你说,这片我熟着呢。”   电梯刚好到了一楼,陈宴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尚武巷?我要去那找个朋友。”   这可不是问到老家了吗?!   丁以南“啊”了声,“我们正要去那呢,不远,和这边就隔两条街,你跟我们过去吧!”   陈宴:“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丁以南挠挠头,笑容爽朗:“举手之劳嘛!”   三个人一起朝尚武巷走去,这会散步纳凉逛夜市的人正在往回走,路上还算热闹。   周知意大步走在前头,实在不想听身后丁以南蠢得动人的说话声。   “哥,你真长得挺帅的,你该不会真是个明星吧?”   “要不然就是……搞乐队的?我看你这气质也有点像主唱。”   “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模特?我之前在杂志上看过一个国际男模和你气质很像!”   “……”   而陈宴,全程只用两个不同声调的“嗯”字就把这场尬聊进行了下去。   ——“嗯?”   ——“嗯……”   然后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掌握着主动权,不动声色地把丁以南的学校、年龄、家庭情况打听了个大概。   十分钟后,丁以南小跑两步追上周知意,悄咪咪笑嘻嘻地说:“一姐,听到没,大明星说明晚要来我家网吧打游戏!”   “……”   周知意一脸看弱智的表情看着他:“小胖丁,你旅回游把脑子忘海边了吧?”   哪个大明星不去镜头底下好好待着跑到他们这小破街来打游戏啊!!!   ******   前路光线越来越昏,三人很快走到了尚武巷巷口。   “就是这了。”丁以南被周知意灵魂追问了两句,这会儿也有点不敢坚持自己的猜想了,“你跟你朋友打个电话,确定一下是不是这边吧。”   “好。”神秘的“大明星”陈宴难得多说了几个字:“谢谢你了丁同学。”   丁以南善良地摇着头:“不用谢。”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天然的对陈宴有一种信任感,无缘无故地,直觉他肯定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游客。   周知意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等看到陈宴真的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机时,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假装不认识好玩吗?骗她家小胖有意思?   事情发展到此刻,她决定纡尊降贵一回,主动和他搭个话,好戳破他那道貌岸然的假面具。   还没等她开口,口袋里的手机倒是先响了。   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周知意接起来,“喂,哪位?”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到人模狗样站在她对面的陈宴开了口:“我是陈宴。”   周知意:“……”   丁以南:“……”   周知意憋了一肚子的莫名其妙,被陈宴这通电话给打开了门阀,嘶嘶地往外冒。   “你什么毛病?”   丁以南:“一姐,你们认识?”   周知意的脑子瞬间乱成了一团毛线。   丁以南:“卧槽,我知道了!”   周知意:“?”   丁以南:“你俩该不是网友奔现吧?”   “……”   昏暗中沉默举着手机的陈宴忍不住低头轻笑了声。   周知意满眼怜爱地看着丁以南:“丁军师,你今天状态有点不在线,快回家吃点烧烤补补脑子吧。”   丁以南这会有点懵,又好像在陈宴那声笑里回过味来了,闷闷嘟囔着:“烤腰子不能补脑子,一姐你在骂我。”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像被人敲开了天灵盖,猛然回过神来了:“我靠,搞了半天你俩一直装不认识呢!我说你刚刚怎么半天不上电梯!合着你俩配合着骗了我一路?!”   周知意心说:你上去就跟人家热聊上了,我想提醒你都找不着机会啊。   “不是,你啥时候认识的这样的大帅哥,我怎么不知道啊!”丁以南拎着烧烤开始原地转圈了,目光在两人之间巡梭了两个来回,突然间福至心灵。   “一姐,你背着我谈恋爱了?”   周知意:“……” 第6章 06   “恋你个哇哈哈!”   “我是他哥。”   两人同时开口,话落,四周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周知意眼风朝陈宴扫过去——这人对当她哥哥到底有什么执念?   丁以南瞪着懵懂的卡姿兰大眼睛,看看陈宴,又看看她,恍然笑了:“原来是你哥啊,不早说,我还以为你背着我们悄悄谈恋爱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知意觉得他的表情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遗憾。   丁以南没遮没拦地抗议道:“一姐,你啥时候又多了个大帅比哥哥……唔……”   后半句没说出来,周知意捂住了他的嘴。   “明天再跟你说,你先回家吧。”她手脚并用,半拖半拽地把他弄走了。   巷子口往前一百米就是丁以南家的网吧,等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网吧,周知意才转回身,“大明星?主唱?男模?我竟然没看出来你还这么全能。”   陈宴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走吧,送你回家。”   周知意心底略略诧异。依着两人前几次的相处经验,她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我也没想到你们晚自习是在酒店上的。”或者更直白难听一些——“我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会去酒店开房。”   她本来都已经竖起尖刺,做好了反唇相讥的准备,却被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回家弄得有些忘词。   等周知意回过神来,陈宴已经转身走进了巷子。   黑蓝天幕包裹着几盏昏昏灯火,灯光晕开一片,勾勒着他清俊的背影,像是融进水墨画里。   周知意吹了吹额角碎发,抬脚跟上去。   天太黑,他的影子和黑暗融为一体了,周知意没影子可踩,便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身边。   他今天又戴回了那顶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一眼扫过去只能看到他利落分明的下颌线。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沉默冷然,生人勿近。   似乎真的就只是“送”她回家。   一只野猫从墙头边蹿出来,低叫着跑远了,周知意终于憋不出,主动叫他:“陈宴。”   陈宴侧目看她。   周知意目光直白地与他对视:“你这几天都住在酒店?”   陈宴“嗯”了声。   她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海市?”   陈宴把目光收了回去:“没打算。”   “……”   看来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在南城定居了。   周知意心头涌起一阵无从招架的负担感。   如果他仅仅只是想在南城定居,那和她真的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哪怕他要去月球定居呢,也只不过是他的个人选择。   可如果他是为了她和奶奶才要来南城,周知意光是想想,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又觉得啼笑皆非。   七岁那年,她像个包袱一样被妈妈踢开,没想到长到十七岁,竟然还有人主动想捡起她这个包袱。   可是,她怨恨被踢开,更痛恨做包袱。   谁的都不行。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还想再说些什么,陈宴已经走进了路边正在收摊的水果店。   老板一看有人走进来,忙停了手上的活来招呼:“买点什么,都是新鲜水果。”   陈宴目光在货架上淡淡扫一圈,回头看周知意:“想吃什么?”   老板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周知意,笑了笑:“依依啊,怎么不进来?”   周知意只好走了进去,站在陈宴身后。   老板打量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这是你……”   陈宴:“我是她哥。”   周知意:“……”   很好,这一晚上他快把这个哥哥名分给坐实了。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整个尚武巷大概都会知道她多了个大帅比哥哥了……   老板目光里的兴趣不减:“你哥哥?你妈那边的吗?以前没见过啊。”   周知意不愿和他多说,硬着头皮回了句:“远房表哥。”   “别买了。”她挠挠鼻尖,想往外走。   陈宴显然不会听她指挥,气定神闲地在货架前站着,皇帝巡街似的还在选。   老板很上道,忙拿了一大盒车厘子过来推荐:“这个是今天新进的,新鲜着呢,女孩子都喜欢吃。”   “不要。”周知意无奈地指了指最便宜的那种香蕉:“要非得买的话,买串香蕉就行,奶奶喜欢吃。”   陈宴挑了两大串进口香蕉,又挑了个大西瓜,结账时把老板推荐的车厘子和山竹也拿上了。   他拎着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出来,周知意叹口气,想帮他拿,被他淡声拒绝:“小孩不能提重物,会长不高。”   周知意看着他信步闲游的背影,只觉得他后脑门上刻着“高贵傲慢”四个大字。   谁是小孩?   谁矮了?   她十七岁一米七了好吗?!!!   陈宴在周知意的无声谩骂声中走进了周家小院,徐碧君正摇着蒲扇在葡萄架下纳凉,一看见他脸上堆满了笑意。   “阿宴,奶奶把后院收拾好了,你这几天就搬过来吧,老在酒店住着算怎么回事?”   周知意听见这个话题就头大,没等陈宴开口就扯着嗓门把话题岔开:“奶奶,你怎么坐在院子里,一点风都没有,蚊子又多。”   “奶奶有扇子呢,不热。”徐碧君“咦”了声,“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   糟糕!   周知意暗暗拍脑门,忘了“提醒”陈宴不要随便说话了!   她眼珠转了转,想说“碰巧遇上了”,还没开口,陈宴已经沉声道:“走到路口,碰巧撞见依依和同学放学回来。”   欸?   周知意诧异地扬了扬眉——这还是她印象里那个高高在上正义凛然的“逼王”吗?竟然会主动帮她打圆场?还帮她撒谎?   这是转性了?   不过,依依算怎么回事?   ******   周五没有晚自习,周知意提前跟徐碧君打了招呼,说放学要陪蔚思去买点学习资料,不在家吃晚饭。   放学铃一响,她就拎上书包从后门冲了出去,逆着人流上一层楼,跑到蔚思班级门口。   毫无例外地在走廊上撞见柳思涵,她大步流星地朝着对方走过去,视线一眨不眨地停留在她脸上,直白嚣张。   柳思涵鼻梁上的伤痕还没消下去,和她对视了两秒,讪讪地移开目光接起了电话,周知意瞥见她书包里鼓起来一条长长的东西。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对方听筒里传来几声嘈杂不清的笑声。   周知意陪蔚思走到巷子口,拽了拽书包带:“你先回家,我去趟夜市。”   她们这一周都是这样回家,蔚思眼底浮起歉意:“其实你不用陪我回家的。”   “打住。”周知意拍拍她的头:“周末一起去胖丁家拿礼物。”   蔚思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爸这几天不在家,我和我妈说一声,陪你去夜市吧?”   “不用,我今天不干活。”周知意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去找老板结个工资。”   如果没有昨晚魏奇那件事,周知意本打算在烧烤摊干完这个月的,不过昨晚把魏奇那桌的烧烤钱付给老板时,她就决定了要辞职。   一来,在烧烤摊兼职又热又累,挣得也不多;二来,魏奇昨天都找到摊位上来了,又当众丢了脸,谁能保证他以后不会三番五次过来找不痛快?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知意不愿意和三观不同的人磨合。   她脾气冲,也任性,看得惯就干,看不惯就走,词典里就没有忍一忍这三个字。   咬着冰棍走到烧烤摊时,周知意脑子里蓦得冒出了必须辞职的第四个原因——   陈宴就住在夜市边的酒店里,如果运气背一点住到临街的低层房间,恨不得一推开窗户就能瞧见他们这烧烤摊,她暴露的风险太大。   可惜,担心什么来什么,墨菲定律永远不会迟到。和老板结完账,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最后一次帮忙把摊位支起来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服务员,一打啤酒。”   “……”   系着红色围裙的服务员周知意充耳不闻,机械地朝前走去,打算若无其事地离开“掉马”现场。   陈宴:“周知意,帮我上一打啤酒。”   在逃服务员周知意:“……好。”   好你个大头鬼。   ******   五分钟后,周知意左手拎着一打啤酒,右手拿着菜单,和陈宴相对而坐。   烧烤摊桌椅低矮,陈宴曲着那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像是坐在地上。   周知意把菜单推过去:“看看吃什么,我刚结了工资,请你。”   陈宴眼睑向下一耷,“我没有被小孩请吃饭的习惯。”   “谁是小孩?”周知意眉头皱得老高:“我十七岁了,等明年三月就成年了。”   “现在还是今年。”陈宴把菜单翻了个面,语气波澜不惊:“工商局知道这家老板招童工吗?”   好好一帅哥为什么要长嘴?   挺好看的唇型为什么说不出好听的话?   陈宴要是个哑巴就完美了……   周知意脑子里无声刷过一条条弹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不劳烦举报,我已经辞职了。”   “嗯。”陈宴又把菜单翻回正面,菜单一角还沾着点点油星,看上去实在没什么胃口。   周知意看着他,突然伸出两根手指。   陈宴朝身后看了眼,没人对着她拍照,又把头转回来。   周知意:“这是我第二次偶遇你了。你说这夜市上这么多家烧烤摊,你怎么偏偏就来了这家?”   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她帮忙的时候过来!   让她成功被抓住了第三条小辫子!   “不是偶遇。”陈宴把菜单推回去:“是丁同学告诉我的。”   “……”   丁以南那个弱智昨晚就那么会儿功夫连这个都被套出来了?   周知意想打人了。   一阵热风裹着背后火炉的温度一股脑吹上来,黏糊又烦躁,她快坐不住了:“你吃什么,快点,点完我去结账。”   陈宴抬眼朝她看过来,漆黑的眸底透着丝玩味:“你不是很讨厌我?怎么又要请我吃饭?”   “……”   这人的确有一种让尴尬变得更尴尬的本事。   “如果你一定要问,”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道:“因为你昨天给我家买了水果。”   陈宴微微一滞,片刻后,扯了扯唇:“你好像真的很怕欠人人情。”   连他的一点点水果都不能接受,更何谈照顾。   “对。”周知意语气坦荡:“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尤其是想同情施舍我的人。”   陈宴放在桌上的手指倏然曲紧,唇角抿得笔直,不动声色地把手拿了下去。   沉默半晌,就在周知意坐不住想要起身的时候,他忽而抬眼看向她,眸色深深,“你很缺钱吗?”   周知意笑了笑:“怎么?你要给我捐款?”   陈宴问:“你妈妈这些年没给你转过钱?”   齐青当然给过她钱,她查都懒得查,直接把银行卡交给徐碧君保管。   周明温不靠谱,拿家不当家,心里没女儿也没妈,她要读书,她和徐碧君要生活,她以后还要读大学,徐碧君还要养老,徐碧君身体也不大好,家里进钱的渠道单一,花钱的地方却多如牛毛,她总要未雨绸缪,多攒些钱。   周知意觉得人类的大脑真的很神奇,能在一秒之内分神想出这么多东西,而且还没耽误她敏感的自尊心被戳到,浑身的尖刺又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她眼角微微向上一勾,浮起一个混不吝的笑,抬手抽出一瓶啤酒在桌边撞开,“陈宴,你看,我会开啤酒。”   陈宴看着她,没说话。   她又抽出一张纸巾,把桌面上浮起的油污擦了擦:“我还会擦桌子。”   把手机拿出来摆在桌上,“我还会打电话、发短信、上网。”   把书包拽过来拍了拍:“我会读书,会识字,还能应付考试。”   “你之前也见到过,我会走路,会吃饭,会睡觉,会交狐朋狗友会打架。”   “……”   “我是个生活完全可以自理的正常人,”她眼睫颤了下,目光执拗地看着他:“真的不用你来可怜。”   “……”   夜幕降临,广场上逐渐沸腾起来。   又一阵热风吹过,吹散沉默,陈宴清了清嗓子,沉声、认真地开口:“你误会了,我没有可怜你的意思。”   周知意扬眉看他。   陈宴忽而偏过头去,表情有些不自然:“之前说想要照顾你,只是想租你家的房子,我在南城除了你们,没有其他熟识的人。”   ??   周知意迅速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是骗我的?”   陈宴低咳了声:“……也不算骗吧,我和向宸是兄弟,自然也愿意帮他照顾你和奶奶。”   不是骗是什么?   周知意侧目审视着他,心里笑了声:全都是套路。   为了住她家房子就无耻地用苦肉计来套路她,套路不成就对她爱理不理,现在看她自作多情地当了真才不得已承认。   果然,在这个连亲爹都不靠谱的年代,怎么可能有放弃自己的生活来替别人照顾家人的义气傻瓜?   有的不过是各怀目的的狗男人。   不过这样也好,他既有所图,她就不必再有负担。   周知意盯着陈宴看了好几秒,借着明亮的灯光,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真实了些。   她松了口气:“你和家人关系很差?”   陈宴蹭了蹭鼻尖,“嗯”了声。   周知意又问:“所以你是为了逃开家人的管控才到南城来的?”   陈宴不置可否。   “所以……”周知意咬住话头,已经懒得再问下去了。   想到他昨晚套路丁以南时那副驾轻就熟的模样,她没好气地把菜单捧进怀里:“这瓶啤酒请你,饭就免了,咱俩这次彻底两清了!”   她起身要走,陈宴的手机忽而响了起来。   他接起来,低声应了句:“王警官。”   周知意只迟疑一秒,便拽起了书包,在钱包里翻起了零钱。   没等她把啤酒钱拍在桌上,陈宴起身看了过来:“王警官想找你了解些情况。” 第7章 07   出租车在派出所门前停下,周知意率先下了车。   热风滚滚,路灯下,数不清的小飞虫在飞蛾扑火般撞着灯泡。   陈宴走到她身侧,看了她一眼:“进去吧。”   周知意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周前,他不请自来,把她从派出所领了出来,一周后,他又亲手把她送了进去。   哦不,准确来说,这次是他们一起进去。   其实周知意也不清楚小王警官找她的用意,不过她也没有很担心。一来,警察不可能出尔反尔,因为一周前的事情再次把她叫进去翻旧账;二来,陈宴接电话时的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到让她无端生出一种确切的笃定。   不过不管会不会倒霉,进派出所都让人高兴不起来。   周知意跟着陈宴来到了她上周被批评教育过的那间小谈话室,室内十分安静,只有小王警官捧着个茶杯坐在桌前。   “陈先生,知意,这边坐。”小王警官笑着招呼两人坐下,端来两杯水。   陈宴颔首:“叫我陈宴就好。”   小王警官:“陈宴,麻烦你大晚上带你妹妹跑来一趟。”   周知意一口水喝到一半,险些呛住——差点忘了,在小王警官这里,陈宴就是她哥。   她装出一副老实脸,假模假样地拽了拽陈宴的衣摆。   “知意同学,不用紧张。”注意到她的动作,小王警官安抚地笑了笑:“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些关于柳思涵的事情。”   柳思涵?   周知意想到放学时和柳思涵在走廊上的擦肩而过,又想起她包里异常鼓起的一块,她又作什么死了?   她险些口随心动把潜台词说出来,临门缩脚收敛了措辞:“她又作……做错什么事了?”   小王警官正色道:“打架,欺负同学,校园暴力。”   “哦。”周知意波澜不惊地应了声。   陈宴侧目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沉。   周知意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不是她的常态吗?”   “看来你一直都知道。”小王警官问:“上次在派出所,你为什么不说呢?”   “说了你就会信吗?”周知意耸耸肩,语气很平静:“你们警察办案不是要讲证据吗?我又没有证据。”   小王警官怔了一秒,“虽然没有证据,可如果你反映了,我们就会留意。”   周知意又“哦”了声,没说话。   “今天下午我们接到匿名报案,说是有人打架斗殴,赶过去的时候,柳思涵一伙人正对着一个女生录像。”   小王警官干咳了声:“她对自己犯的过错全部承认了,唯独不承认对你使用过暴力,我思前想后,怕你受了委屈,还是想亲口问问你。”   “她确实没有单方面对我使用过暴力。”周知意直言不讳:“因为是我先动的手。”   “咳咳……”小王警官语塞,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脸憋成了猪肝色。   陈宴眼睑轻抬,淡声道:“好好说话。”   “知道了,哥、哥。”周知意偏头对他扯出营业假笑。   “你……”小王警官缓了口气:“我能不能问一问你当时到底为什么和她打架?”   “因为她欺负了我朋友。”周知意抿了抿唇,她本来不打算说的,可看着小王警官坦诚的眼神,还是决定说出来。   “她校园暴力了我朋友,给她起难听的外号,往她椅子上泼红墨水,学她走路说话,纠集小团体孤立她,编排她和班上男同学的笑话。”   小王警官问:“她没有向老师反映过吗?”   “您觉得反映有用吗?”周知意反问:“反映之后她们又能收敛多久呢?像柳思涵这种人,上周刚进了派出所,这周就敢在校外围殴其他人,一贯的欺软怕硬,您觉得向老师反映之后她会不会变本加厉呢?”   事实上,别说向老师反映,就连周知意也是偶然中才发现的这些事。   那天中午蔚思突然请假回了家,下午给周知意发短信,让她帮忙取一下新发的试卷,周知意进了他们班,一眼看见她板凳上、桌面上已经干掉的红墨水。   柳思涵前拥后簇地从走廊上经过,阴阳怪气地笑:“来找‘喂屎’啊?她不在,不知道和谁逃课约会去了呢。”   她们给她取了个侮辱性至极的外号,还肆意造谣败坏她的名声。   周知意向其他同学了解了个大概,当晚就把落单的柳思涵堵在了后巷里。   小王警官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就算是她有错在先,你也不能以暴制暴,法治社会,凡事要用法律说话,只要你反映,我们警察不会不管的。”   周知意心说,那如果她没有触犯法律呢?如果她永远只搞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只是在精神上折磨别人呢?法律也会处罚吗?   但她没说,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小王警官的错。   小王警官问:“你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周知意说:“蔚思。”   “蔚思……”小王警官瞥了眼放在一旁的手机——他在柳思涵的手机里的确看到了一段关于蔚思的视频,柳思涵也亲口承认了那个女孩子叫蔚思。   视频里的蔚思是个很干净的女孩子,外貌清秀,看上去应该会是在学生里受欢迎的那一类。   小王警官不理解:“蔚思因为什么事情得罪过她吗?”   他实在想不通像蔚思那样的女孩为什么也被会孤立欺负。   周知意掀了掀眼皮,唇角浮起一个讽刺的笑:“一定要得罪过别人才会被欺负吗?受害者一定是因为犯过过错吗?”   “有一个爱喝酒爱打人的爸,有一个生病跛脚的妈,也是她的错吗?”   “……”   ******   打开车窗吹了一路的风,周知意心里那点燥郁才慢慢散发殆尽。   从车上下来,两人站在路边面面相觑了足足有一分钟,陈宴才低声道:“之前是我误会了你。”   他说这话时,眼睫向下轻垂了下,两人站在光源下,周知意注意到他的睫毛很浓密,被光影笼着打上了一层光圈。   陈宴抬起眼睑和她对视:“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费劲。”周知意移开了目光,“再说,你也没问啊。”   直接就给她下了“校园暴力”的定论。   不过以暴制暴也算是暴,如果非说她是校园暴力,她也认。   “别道歉啊,道歉也晚了,我气都生过了。”周知意单方面结束了话题,转身往前走。   陈宴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笑了下,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路口,夜风袭来,终于带了点凉意,她不紧不慢地转回身:“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了。”   陈宴双手抄着兜,气定神闲地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位置,扬了扬眉。   看上去并不打算走。   周知意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想了想说:“那天,你悄悄送我回家,谢了。”   她指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那天,她虽然威胁陈宴说再跟过来就要报警,可等她跑进小路后没多久,陈宴还是远远地跟了上来。   直到她拐进家门前的那条小胡同,他才转身离开。   大概是觉得她爱惹是生非?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他每次都会坚持送她回家。   周知意自觉不是个好赖不分的人,不管是不是她想要的,对于这份冰冷缄默又不着痕迹的好意,她还是要道声谢。   陈宴没说话,周知意抬头看过去,看到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咬在齿间,一手虚笼着唇挡住风,微偏着头把烟点着了。   光影从他窄峭的下巴处描摹着向上,勾出一道浅淡的弧线,他吐了口烟,烟圈似云雾,在风里缕缕飘着,散尽了。   周知意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没再理他,继续往前走。   她忽然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了。   这条小路灯光昏昏,只有他们两个人。清静,有风,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两个互不认识的陌生人。   天幕罕见地挂了几点星盏,周知意抬头望了望,不知是因为柳思涵受到了惩罚心里畅快,还是因为燥热褪去晚风清凉,这一刻忽然觉得时间似乎也悠悠变慢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沉浸在这一刻的闲适中时,陈宴从背后揪住了她短袖后的连帽。   ……   一瞬猝然的锁喉错觉,所有曼妙轻快戛然而止。   周知意回过头,眼球几乎要瞪到路对面去。   “你干嘛?”   “买包烟。”   陈宴没有丢开手,拉着她朝左边超市走了几步,周知意挣扎着把帽子从他手里拽出来,跺着脚跟了进去。   等跟进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们各走各的,她跟进来做什么?   陈宴在柜台要了包烟,又走到门口冷柜前,拿了瓶矿泉水,他没回头,目光在冷柜里梭巡着:“果汁还是酸奶?”   这是在问她?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一晚上滴水未进,这会还真有点渴了。   没等到她的回应,陈宴直接拿了瓶酸奶出来,丢到柜台上,边等店员扫码,边低声道:“饿不饿?”   身体仿佛有一串连锁反应,继渴意上涌之后,周知意后知后觉地,饿了。   柜台前关东煮的淡淡香味直往她鼻子里钻,她目光循着味道定格,被恰巧转头的陈宴看了个正着。   察觉到倏然而来的一道目光,周知意猛然收回视线,仅一秒,又坦然地扬了扬眉:“你要非想请我吃饭的话,就请我吃个关东煮吧。”   “……”   周知意端着杯十五块钱的关东煮踩着马路牙子快速吃完,陈宴在另一边踩灭了烟头。   “走吧,去吃饭。”   周知意摇摇头,“不去,无功不受禄,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一套一套的。   陈宴气笑了,“刚刚吃的关东煮算怎么回事儿?”   周知意晃了晃手里的酸奶,理所当然道:“那个,还有这个,都是你欠我的。上次误会我校园暴力,今天又带我在派出所受了警察叔叔那么一通教育,我全当是你道歉了。”   “……”   这是什么道理?   她眼尾微扬,眉宇间笑意蔓延,目光直白而恣意地注视着他,像匹骄傲不驯的小野马。   原则分明时,不愿亏欠一分的是她,不讲道理时,任性肆意,坦然耍赖的也是她。   陈宴垂眼看着她,忽而敛眉一笑。   “周知意,”他清了清嗓子,刚抽过烟,声色微微哑,中和了一分寡凉:“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把你家后院租给我?我可以按照市场价,付给你两倍房租。”   周知意歪头打量他片刻,忽而问:“其实,我又不是一家之主,你为什么一直要征得我的同意?”   事实上,如果奶奶执意要陈宴搬过来,她最多抗议几下,也没别的什么办法。   陈宴说:“我想我应该尊重你的想法。”   “哦,”周知意展颜一笑:“那就不行。”   “……”   ******   周末,周知意把冰箱里的山竹和车厘子分了一半到盒子里,给蔚思送了去。   蔚思把水果拿回家,两个人一起去找丁以南。   周知意踢着小石子,语气漫不经心地:“我前天晚上又去了趟派出所。”   蔚思眉心一跳:“是柳思涵找你麻烦了吗?”   “不是。”周知意说:“她和一帮社会小姐妹在小树林里打人,还对着人家录影,被警察抓了,警察找我了解一些情况。”   “哦。”蔚思松了口气。   “而且,”周知意顿了顿说:“警察知道她欺负你……们的事了,她以后应该不敢乱来了。”   “嗯。”蔚思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过了几分钟,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抱住了周知意:“依依,谢谢你。”   周知意脚步一滞,眼角弯了弯,笑着搂住了她的肩,手臂收紧。   女孩子的身体软软的,像两块棉花糖相撞。   周知意朝她肩膀上拍了下,拽着她往前走,语气自然松快:“我跟你说,柳思涵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你越忍她,她就越猖狂,你给她点颜色看看,她就立马夹着尾巴做人了。”   “凡事不要忍。”周知意说:“不仅对柳思涵,对你爸也是,你和你妈就是对他太忍耐了,才……”   她话音一顿,自觉失言,偏头瞄了眼蔚思,看她垂着眼皮淡淡笑着没说话,忙转移了话题:“我倒要看看小胖丁给我们带了什么好礼物。”   丁以南从海边带回来的礼物差点没把周知意雷得背过气儿去。   周知意和蔚思看着并排躺在他掌心的两块小石头,脸上写满了沧桑:“这什么玩意儿?”   “这是我送给你俩的、这世上仅此一份的、独一无二的、象征着我们绝美友情的礼物啊!”   丁以南臭不要脸地解释:“你看这块,圆得标准,圆得可爱,圆得像太阳,多适合我们光芒照大地的一姐。”   他把圆形石头强行塞进周知意手心,又捏起另外一块,拿到阳光下煞有介事地照了照。   “再看这块,多莹润,多温婉,多弯,这弯弯的弧度,简直是月半弯的完美复刻,多适合我们温婉淡雅的月光女神思思!”   “心中的日月,送给你们!”   他把弯形石头塞进蔚思手里,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就为了别出心裁、独一无二这四个字,我弯着腰在海边挑了整整一下午呢!”   “是八个字。”   周知意面无表情地纠正他,把石头往兜里一揣,随手抄起根鸡毛掸子冲了过去。   “丁以南,咋不抠死你呢?”   “谢谢你的心中的日月,我今天就让你落在这里!”   丁以南一个太空滑步后退半米,灵活地一转身,撒腿就跑。   “啊啊啊啊——杀人了,一姐救我。”   “哦,不对——来人呀,一姐要杀我!思思救我!”   蔚思:“我把后门关上了,依依,冲!”   ……   三个人闹了好半天,丁小胖成功达成了今日的运动量。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用心良苦而不是抠门省钱,他咬牙请周知意和蔚思去吃了火锅。   周知意和蔚思欢天喜地地被他带去了……旋转小火锅店里,笑不出来了。   丁以南两手捧着四杯免费饮料过来,给周知意和蔚思一人一杯,自己面前放上两杯,热情招呼:“这传送带上的东西随便吃、随便拿,千万别跟我客气。”   周知意:“……你太大方了,我哭了。”   丁以南:“别太感动,我应该的。”   周知意:“是气的。”   丁以南:“……”   旋转小火锅便宜实惠,三个人边聊边吃,没一会鼻尖就冒出了汗。   周知意捞了串面筋往碗里戳,丁以南一口气灌下半杯可乐,眼睛忽然亮了亮:“宴哥昨天来我家网吧了!”   周知意“哦”了声,嘲笑他:“‘大明星’纡尊降贵去你家网吧打游戏啊?”   “啊,他找我打听租房的事儿来着。”   在酒店撞见陈宴的当晚,丁以南就八卦兮兮地发信息追问她和陈宴的关系,她没细说,只解释了句他是周向宸生前的朋友。   租房?   看来他终于放弃住进她家的打算了。   不过找小胖丁能打听出什么靠谱的房源?   周知意顿了下,问:“你给他推荐了?”   “嗯啊!”   丁以南一口吞下剩下的半杯可乐,笑嘻嘻地邀功:“我一想这种能挣钱的好事儿怎么能便宜了外人呢,就给他推荐了你家后面那个空院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   “肥、水、不、流、外、人、田。”周知意咬着后槽牙面无表情地拍拍手:“小胖丁,你可真是举世无双一……”   丁以南:“人才?”   周知意:“弱智!”   “……” 第8章 08   周一早上到学校时,柳思涵二进派出所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周知意作为唯一一个和柳思涵正面刚进过派出所的选手,再次成了众人的目光聚焦点,俨然被美化成了正义的女英雄。   她刚把书包往桌面上一扔,前桌的袁正就凑了过来:“一姐,柳思涵那事儿你听说了吗?”   袁正高一时跟丁以南同班,关系不错,俩人站在一起就能集齐高矮胖瘦这四个字,贫嘴自来熟的功底也仿佛师出同门。   周知意眼皮一掀:“你觉得我该听说吗?”   袁正挠挠头:“您觉得我该怎么觉得呢?”   周知意把凳子朝后踢了踢,坐下来,袁正又压低了嗓门,贼兮兮地问:“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该不会就是你替天行道报的警吧?”   周知意两根手指捏着吸管,眼疾手快,射箭似的“噗”一声就把豆浆扎开了,力道之大让袁正产生一种下一秒这吸管就得插到他脸上的错觉。   周知意吸着豆浆,冷眼瞧他一眼,眼风锐利如刀。   袁正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向后退了退,“害,我真是big胆包天,竟敢有这种非分的猜想,我一姐向来都是正面刚的,哪会在背后使手段,嘿嘿,您用早膳,当我没说。”   周知意放下豆浆,笑了笑:“你说错了。”   “啊?”袁正瞬间竖起八卦的大耳朵,又靠近了,“我说错了?难道真的是……”   “你不是大胆包天,你是狗胆包天。”周知意一脸慈祥地拍了拍他的狗头。   袁正:“……” 第二节 大课间的时候,周知意被班主任叫进了办公室,仔细询问了她和柳思涵的恩怨情仇,末了,又对她以暴制暴的行为批评教育了一番,再三强调,以后再遇到类似事件不要私下里胡来,一定要寻求家长和学校的保护。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高考了,除去寒暑假和周末,真正学习的时间少之甚少,一定要抓紧了。”   上课铃打响时,班主任和她一起往教室方向走,继续孜孜不倦地敲着警钟:“你上学期期末退步了足足二十名,一定要好好反思,查漏补缺,争取开学第一次月考迎头赶上去!”   周知意眼睛盯着天花板,心里盘算着辞了烧烤摊再找个什么靠谱点的兼职给补上去,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民警大概是和学校领导进行了沟通,柳思涵的事情引起了学校的重视,包括蔚思在内的几个被柳思涵欺负过的女生都被单独叫去谈了话,进行了一番安抚,柳思涵被记了一次处分,停课一周。   这件事情在泛善可陈的学习间隙扑起了一片小小的水花,同学们你传我、我传你,真真假假地议论了几天,“水花”又平息了。   还没到周五,这件事情就已经成为过期谈资被众人遗忘掉了,唯一记忆犹新的,恐怕只剩那些被欺负过的人。   也许会记三年五年?也许会记八年十年?直到学会遗忘,或者与过去和解,亦或者被往后更多的糟心、压迫、忙乱、委屈压盖过去,再无暇想起。   谁知道呢?   ******   周五晚上,周知意熬夜画了会画,周六早上一觉睡到了太阳晒屁股。   太阳是真的晒到了屁股——徐碧君把她房间的窗户给打开了,阳光就那么明晃晃地晒进来,刺得她大脑一片空白,敲着太阳穴醒了会神,才从光怪陆离的梦里脱身出来。   “锅里给你热了粥,快点起床吃了,一会拿着收音机找大丁帮我修修去,又不响了。”   “我再给您买个新的不行吗?又要不了多少钱。”   周知意揪着头发从床上滑下来,探头往窗外一看,老太太已经充耳不闻地举着个剪刀爬凳子上去了。   她吓得心跳“咯噔”一下,心脏差点没掉到阑尾里去,踩着椅子往桌子上一蹬,直接猫腰从窗口跳了出去,冲到院里扶住了徐碧君的腰。   “奶奶您干吗呢!”   “剪几串葡萄你等下给大丁和南南拿过去。”徐碧君挥舞着剪刀。   “您要摘葡萄叫我啊,爬高上低的不怕摔啊。”周知意真是服了,不由分说地把老太太搀下来,接过剪刀问:“剪哪边的?”   “那串、那串、还有你头顶上那几串,都熟了。”徐碧君指挥了一嗓子想起没关火的锅,着急忙慌地又进了厨房。   周知意揉了揉眼睛,捏着剪刀,一抬手把离得近的那几串都剪了下来。   她仰着脑袋朝上面望了望,最顶上那几串都熟透了,圆润饱满,就是距离有点远,够不着。   她想都没想便上了凳子。   可惜,最上面那串爬得太高了,凳子又不够高,她踮着脚尖努力挪了挪才微微挨到点边,手心出了一层汗。   周知意身体里的那点叛逆劲儿又被轻松勾出来了,“今天不把你剪下来我就不下来了!”   她举起手臂,估算着距离,用眼睛盯准了目标,双脚猛地向上一蹦,剪刀在那串葡萄边缘咔嚓剪了一下。   “很好,再来一下!”   周知意眯了眯眼睛,再次估算距离,乘胜追击,猛地一跳——   这次她跳得高,剪刀不偏不倚地正中葡萄枝,那串葡萄晃了晃,掉了下来。   眼看就要往她脸上砸,她双手慌忙一接,脚下踩空了。   瞬间的失重,周知意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双手蓦然伸过来,接住了她,她挥舞着剪刀,背部猛然靠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   静了两秒,耳畔传来冷冷淡淡的一声:“想把我戳瞎?”   陈宴?   周知意侧眸,看到陈宴近在咫尺的喉结。   他颈部的皮肤薄而白皙,喉结立体突出,轮廓清晰,说话时擦着皮肤上下轻滚,几乎擦到了她的脸颊。   鼻端嗅到一点陌生的清冷的香气,周知意一瞬间感受到他身上属于成年男性的微热的体温,手一松,将还差五公分就要戳到他眼角的剪刀丢到了地上。   “你怎么来了?”   她清了清嗓子,在椅子上站好了。   阳光透过葡萄藤漏出点点细碎的金光,闪闪烁烁地跃到他的侧脸上,勾出一点暖色,他的眸光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深冷了。   “我来看看奶奶。”   陈宴眼角微勾,垂睨着她,眼底划过一丝玩味:“拿着剪刀在凳子上跳高,你胆子还挺大。”   周知意皱了皱鼻子,哼了声:“我胆子当然大,都敢跟不请自来的陌生男人说话了。”   陈宴眼睑轻抬,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派出所里叫哥哥,派出所外陌生人?”   听到派出所三个字,周知意下意识朝厨房瞄了眼,看奶奶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我可没有你这样爱骗人的哥哥。”   陈宴垂眼看着她的脸,目光浅浅上移,落到她的脑袋上,声色懒懒道:“我也不敢相信这么邋遢的小姑娘是我妹妹。”   他眼里的揶揄毫不掩饰,柔和的光线在他脸上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周知意分不清自己这一刻是尴尬还是气愤,脸颊猛地一热,把葡萄往他怀里一丢,跳下凳子跑了。   —   周知意飞快地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临出房门前,又退回来,对着镜子理了理额边的碎发。   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脸,心底忽而又涌起一阵别扭——她干不干净、漂不漂亮关陈宴什么事?邋遢也好,整洁也罢,她自己舒服就好了,又不是做给陈宴看的,干嘛要在意他的看法?   她没由来地一阵烦躁,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三两下把刚刚理好的碎发给抓乱了,脚迈出门槛之前,又手不随心地再次理了理,目光避着,一眼没看沙发上的陈宴,装了几串葡萄走了。   周知意到了网吧,把葡萄拿给丁以南:“奶奶让拿给你和大丁哥吃的。”   “替我谢谢奶奶,”丁以南接过葡萄,油嘴滑舌道:“一姐,你给我打个电话我过去拿就行了,还劳驾你亲自跑这一趟,我可太受宠若惊了!”   “我可不是为你来的,我是……”周知意一顿:“糟,收音机忘带了!”   也不知道她出门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算了,我下午再过来吧。”   周知意抬脚要走,想了想,又回头,分贝压低了些:“那家奶茶店你帮我打听得怎么样了?”   丁以南尴尬地挠挠头:“你早跟我说一天,哪怕早说半天就好了,我哥们说已经招到人了,人家可以一天八小时长待,时间上比你有优势。”   “啊,”周知意应了一声,“那就算了。”   丁以南说:“不过我倒是找了个更有意思的活儿,你要不要去?”   周知意扬了扬眉:“说来听听。”   丁以南一笑:“下周六体育馆那边不是有拼盘演唱会嘛,我哥答应帮我弄点发箍、荧光棒啥的,到时候咱们一块去卖啊,还能顺便听一耳朵演唱会。”   狗头军师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周知意和他击掌:“行!”   ——   太阳高悬,晒得人头皮发麻。   周知意拐进小超市给自己买了个甜筒,想了想,又多拿了一个。   回到家,徐碧君正把葡萄往一只大盆子里放,一串一串,放了大半盆。   周知意恍然觉得头顶被葡萄藤遮住的那片视线好像清透了些,抬头一看,藤上熟了的葡萄串不知何时都已经被摘下来了。   能轻松把那些她够不着的葡萄都摘下来的,大概只有陈宴了。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较劲儿似的,明知故问道:“老太太,您又踩椅子摘葡萄了?”   徐碧君把葡萄一颗一颗剪下来,放进水里清洗,打算做葡萄酿,闻言一笑:“你陈宴哥哥给摘的。”   “是陈宴,不是哥哥。”周知意音量提高了几个分贝,强调着。   “你这孩子。”   “我下午再去帮您修收音机吧?”她挠了挠鼻尖,“刚刚送葡萄时忘带了。”   “不用了。”徐碧君好像自动过滤了她之前的强调:“你陈宴哥哥已经帮我修好了。”   “修好了?”周知意小声嘀咕了句:“整电线、修电话、修收音机,这人该不会是个电工吧?”   她蹲在徐碧君身边,假装不在意地往堂屋方向瞟了眼,打趣道:“那您中午还要做红烧肉犒劳他吗?我可不去帮您跑腿了。”   “不让你跑腿了。”徐碧君捏了个洗净的葡萄往周知意嘴巴里一塞,“他已经走了。”   走了啊……   徐碧君叹了口气:“这孩子,都在酒店住了半个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好睡好。说是还没找到感兴趣的工作,奶奶估摸着啊,他大概快回去了。”   要回去了啊……   葡萄在齿间被咬破,周知意眼睫微垂,眉心忽而一蹙,一股酸涩的味道在齿间弥漫开来。   她下意识看向多买的那支冰淇淋,已经化了。 第9章 09   这个周末,周知意没再见过陈宴。   之后一连好几天,也没有再见到。   偶尔想到这个人时,她才突然发觉,从陈宴来到南城的半个多月里,其实他们见面的次数一只手掌就数的过来,可她却有一种他时时存在的错觉。   存在于她偶尔的分神里,存在于徐碧君和丁以南的只言片语中。   他这个人,冷酷话少,却偏偏有一种能无声浸入别人生活的能力。   其实周知意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做作业的时候无缘无故地想起陈宴,想到徐碧君说起他大概快要回去时的场景,她想,她一定是盼着他快点离开。   回到他自己的城市里,不要妄图走进她和奶奶平静的生活。   周三,柳思涵回到了学校,年级里关于她的讨论又开始嘈嘈切切。   袁正体育课在外面浪了一圈,回来就给周知意带来了第一手新鲜八卦:“柳思涵脸上还带着伤呢,有人说是被她爸给打了。”   “听说,”他左右看了眼,压低了声音:“他爸在外面有外遇,还对她和她妈家暴。”   “这样听着感觉还挺可怜的。”   周知意眉梢微抬,有些意外。   如果这些流言真的是事实,那她应该对蔚思感同身受不是吗?至少不应该是那样的一个态度。   可她为什么反而要欺负蔚思呢?   受到不公对待的人非但不奋起反抗,竟然要将自己所遭受的不公不幸转而发泄于他人身上,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施暴人。   她想不通,也实在难以理解。   周知意从桌洞里拿出手机,偷偷给蔚思发信息。   【柳思涵没再为难你把?】   蔚思很快回复:【没有,你别担心。】   周知意松了口气:【她要再不老实,你就告诉我,看我不教她做人。】   上课铃响了,蔚思的回复踩着铃声的最后一个音符进来。   【知道啦一姐,一姐威武。给大佬点烟.JPG】   周知意笑了笑,翻开了课本。   —   大概是冤家路窄,中午放学时,周知意磨蹭了一会,耽误了十来分钟,好巧不巧又在校门口遇到柳思涵。   她戴了顶帽子,鼻子上、下巴处都有伤痕,右边脸颊看上去也有些浮肿。   不少同级生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目光各异,好奇、探究或幸灾乐祸,周知意只瞥了她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   她没有那样幸灾乐祸的感受,但也没有泛滥的同情。   丁以南发来了微信,周知意边走边低头看着手机,从柳思涵身边经过时,对方低声叫住了她。   “周知意。”   周知意迟疑一秒,回过头去:“怎么了?”   “你是不是很得意?”柳思涵定定地看着她,表情古怪,说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我被处分了,被所有人嘲笑,你一定很得意吧?”   “你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知意眼尾微挑,轻嗤了声:“我看上去很闲?”   “你别以为自己有多清高,多正义。”像是被她的漠然刺激到,柳思涵目光幽幽,一字一顿道:“以后谁好谁坏还不一定呢。”   周知意偏头看着她,觉得这人真是病得不轻。   “以后谁好谁坏是不一定,但不管你是好是坏一定都和我没一毛钱关系。”   “你……”柳思涵咬了咬唇,狠狠瞪住她。   周知意垂眼看着她,忽然有些无语。   她叹了口气,想说“我和你就是看不顺眼打过一架的关系,我并不是很关注你,也不想嘲笑你,你也大可不必在乎我的看法”,还没开口,身后忽而传来陈宴的声音。   “周知意。”   周知意回过头去,看到站在她身后一米开外的陈宴,他穿一身黑衣,双手抄兜,懒洋洋地立在树荫下,一张脸清隽冷酷,没什么表情。   拽得像拍画报似的。   路过的不少女生都在偷偷看他,窃窃私语,表情挺雀跃。   周知意反应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每次出现好像都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并且都出现得不太是时候。   比如现在——周知意皱了皱眉,他大概又以为她吃饱了撑的战斗力爆表和人宣战呢吧?   “发什么愣?”   树荫下,陈宴朝她抬了抬下巴,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又在这种冷淡中透出点亲近来:“回家了。”   对面的柳思涵被突然出现的陈宴打断了思绪,表情怔楞片刻,目光朝他移过来。   陈宴眼睑微敛,视线落在柳思涵脸上,短暂的几秒,周知意清楚地在他眼底看到某种浅浅压制的冷意。   带着戾气。   像极了他那天在楼梯上看贱嘴“螳螂”时的眼神,透着股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有什么问题吗?”   他沉声问。   柳思涵的视线像被烫到般,匆忙移开,又扫了一眼周知意,低头走了。   周知意再侧目看过去时,陈宴已经转过身往前走了。   一只手还懒懒散散抄在兜里,另一只手拿出来,冲她摆了摆。   好像确定了她会跟上。   周知意嗤了声,抬脚往前走。   心里不服气地嘀咕着:我可不是要跟着你,我只是刚好也要走这条路而已。   ******   周知意中午并没有打算回家吃饭,她跟蔚思和丁以南约好一起去吃牛肉面。   约定的那家面馆就在学校后面的小吃街,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距离。而在这不足十分钟的时间里,陈宴始终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也没有回头看她,却奇迹般地始终和她走着同一条路线。   走到最后,他毫不迟疑地一脚踏进牛肉面馆时,周知意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跟踪过自己。   但很快,她的疑虑就被打消了,因为丁以南已经像吉祥物似的站起身,憨笑着冲陈宴摇摆起了手臂。   “宴哥,这边。”   呵呵,周知意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叫得还挺亲热。   “外面热吧,”丁以南递来菜单,话是对陈宴说的:“我就说不用去接她,她一会就自己蹦跶过来了。”   “接……我?”   周知意回忆了下刚才和陈宴走在路上时的情景,原来那种宛如路人的距离叫做接……   她低头瞥了陈宴一眼,陈宴从兜里拿出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擦完,丢掉,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顺便去买纸巾。”   周知意:“……”   顺便去接她吧……   她已经懒得去问陈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因为即使她不问,丁以南也会说。   果然,丁以南下一秒就喜笑颜开地对她说:“我和思思过来的路上遇到宴哥,他说请我们吃饭。”   吃午饭的路上都能遇到,陈宴这个人,还真是神出……鬼没……   丁以南交代完这一句,就把目光转向了陈宴,表情谄媚:“宴哥,你什么时候再来我家网吧玩?上次你来了之后,好几个女孩过来打听你,听说你是我哥,她们都办了年卡!”   啧啧,真是为了营销不择手段啊。   周知意鄙视道:“……脸呢?”   丁以南理直气壮:“咱俩就差从小穿一条裤子了,你哥不就是我哥!”   “别,你那是金华火腿,我和你穿不进一条裤子。”   周知意瞥了陈宴一眼:“再说,他也不是我哥。”   “你爱穿不穿,反正他是我哥。”丁以南气急败坏完毕,向陈宴发动了甜腻少年音进攻:“宴哥,周末去我家玩吧,我免费给你张年卡。”   陈宴点了四碗牛肉面和几个小菜,把菜单和笔推到周知意面前,“有空再说吧。”   周知意看都没看,直接把菜单推到了蔚思面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无业游民……很忙?”   “宴哥可不是无业游民!”   不知道陈宴给丁以南灌过什么迷魂药,他这会儿完全一副脑残粉护偶像的架势:“宴哥是待创业的老板。”   创业?在南城?又……不走了啊……   周知意转头看向陈宴,作为话题的中心人物,他一副全权交给发言人声明的姿态,垂眼看着手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看来就是了。   喧嚣嘈杂的面馆里,他气定神闲,浑身上下透着股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气场,一副宛如坐在米其林餐厅里的清贵姿态。   周知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她围着老城区,绕着尚武巷生活了十七年,陈宴和她这十七年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却执意留在这里,他留在这里,却不融入这里,总是一副无所事事、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状态,她看不懂他,也猜不透他。   服务员上了饮料,陈宴独家新闻发言人丁以南同学还在不厌其烦地解释:“宴哥最近可忙了,一直在做调研,今天来学校这边,就是过来考察的。”   调研、考察。周知意怀疑小胖丁同学已经把他毕生所了解的、和创业沾点边的词汇都用完了。   果然,丁以南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殷殷切切地看向了陈宴。   “考察啊?”周知意托着下巴想了想,“在学校门口考察啊?”   丁以南“啊”了声。   周知意毫不避讳地看向陈宴,语气揶揄:“陈总是打算摆摊卖烤串么?”   蔚思噗嗤一声笑出来。   丁以南敲敲桌子,侧脸眯眼拧眉,煞有介事地拍起了彩虹屁:“不是我吹,就宴哥这万里挑一的长相和气质,就算摆摊卖烤串,那也得是串中之王,排队的小姑娘怎么着也得从校门口排到大马路上吧!”   串中之王?这么难听的名号也亏他说的出口。   周知意乐不可支,捧着橙汁笑眯了眼睛,“你怎么不说排到人民广场去呢?”   “如果你喜欢的话——”   掉线许久的陈总从百忙之中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偏头看向周知意,眼皮轻耷,唇角弯起一点小小的弧度。   “——也不是不可以。”   “……”   周知意下巴一顿,牙齿磕在了杯壁上。   一股酸麻的战栗沿着齿根一直别扭到了心里。 第10章 10   空调的冷风扫过来,贴着刚出过汗的皮肤,掀起小小的、细微的痒意,像羽毛拂过,有不容忽视的微凉。   心底那阵说不清的别扭在作祟,周知意垂下眼皮,避开了陈宴的视线。   他的目光还在她眼前清晰着,沉而淡,静却凉,如墨似水,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   不知为何,周知意却在他这半真半假的玩笑中听出了肯定。   她隐隐约约中觉得,陈宴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他似乎对所有事情都不甚在意,像一潭罕见起伏的冰水,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可,也无所谓不可。   空调扫过来的凉风伴随着她这瞬间的胡思乱想过去了,周知意轻嘶了口气,目光又直白地看了回去,肆意而不遮掩。   “别,我喜欢的东西自己会去买,就不劳陈总大驾了。”   ******   暑假补课时期学校要求没有那么严格,最后一节晚自习一般都是老师答疑时间,作业做完的或者没有问题的学生可以自由安排,也可以提前走。   晚上,周知意正对着一道数学大题皱眉掰笔头,丁以南给她发来了微信。   小胖丁:【我哥把东西都买来了,要不要现在回去验验货?】   周知意正坐得心烦,一抬手把五三合上了,胡乱往书包里一塞,回复了两个字:【走着。】   小胖丁:【走着。】   周知意甩上包,低头回复:【叫上思思。】   三个人约好在楼下集合,周知意都倚着树干喝完一瓶酸奶了,蔚思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老师刚刚找我谈了会话。”蔚思小跑着过来,刘海都分叉了,一边整理刘海一边解释。   “没事儿,又不急。”   周知意往她手里塞了瓶酸奶,顺手把她没来得及背上的书包拿过来朝丁以南一丢,搂住了她的肩。   因为只有高三学生在补课,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此刻都黑漆漆的,校园里路灯也只开了一半,光线半昏半昧,周知意这一搂没控制好角度和力道,不小心把蔚思的衣领向下拽开了半边。   她今天穿了件短袖衬衫,遮住了大半脖子。这会儿被周知意失手一拽,脖子连带半边肩膀的皮肤都猝不及防地裸/露在了空气中,她还没来得及惊呼,走在身后的丁以南已经“哎呦”一声一脸娇羞地捂住了双眼。   “装吧你就。”周知意扭头骂了他一句,再回过头来时,蔚思已经匆匆忙忙地将衣领拉好。   她不经意间一瞥,恍惚中看到她肩膀处有一片发红。   “你肩膀?”周知意抬手指了指。   蔚思偏头冲她笑笑,没丝毫停顿:“蚊子咬的包。”   “哦。”周知意轻声嘀咕了句:“那你家蚊子还挺毒。”   ——   三个人在网吧后院“验了货”。   大丁哥给他们进的商品还挺全,各色的荧光棒、各种造型的发光发箍,拼盘歌星的彩色手幅、小花束,甚至还有诸如泡泡机之类的可爱小玩意儿。   周知意把商品点了点,让丁以南找了个大的行李箱打包好装进去。   “齐活,到时候再借你家一箱水,带过去一块卖。”   她拍拍手,朝丁以南扬了扬下巴,“你晚上跟大丁哥问一下进价,我把钱给你,回头等挣了钱利润咱们三个平分。”   丁以南点头:“好嘞!”   蔚思却直摇头:“买这些东西应该也不便宜,不能让你一个人拿钱,你如果不让我拿本钱,那我也不要利润了。”   “对啊。”   丁以南反应慢半拍地拍拍脑门:“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一姐你别只顾着自己义气,把我俩衬托得像多爱贪小便宜似的,本钱一块拿,利润一块分。”   话都说到这了,周知意也不跟他们扭捏,“行。那你问完晚上给我发微信。”   从丁以南家出来,周知意和蔚思一起回家。   天幕黑透,胡同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白天刚下过一场雨,路上坑坑洼洼存着不少积水。   天光反射进水坑里,显得更昏,周知意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牵着蔚思避着水坑走。   走到拐角小超市前,周知意让蔚思在原地等着,快步进了超市,等她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盒电蚊香液。   “这个牌子的蚊香液挺好用的,你拿回去试试。”她把蚊香液递给蔚思,蔚思眼皮颤了下,躲着没接。   “我家有蚊香,你带回去给奶奶用吧。”   “一盒蚊香液你跟我客气什么,我家里屯了好几盒呢。”   周知意径直绕到她身后,把蚊香液往她书包里一塞,拍了拍,“那么好看的肩膀,可别再给蚊子咬了啊。”   蔚思一怔,片刻后,点头笑了笑。   说话间,周知意的手机响了声,进了条微信,是丁以南把小商品的进价发给了她。   她当即把自己和蔚思应给的本钱转过去,而后把蔚思那份本钱又打了个对折,报给了她。   蔚思低头去翻钱包:“比我想象中便宜好多。”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说:“当然啦,大丁哥经常去那片拿货的,有优惠价。”   蔚思没有去批发市场进价的经验,只是觉得便宜,却也无从去考证,但她向来信任周知意,听她这么一说,便不疑有它,当即就把钱给了她。   “谢谢思姐打赏!”周知意笑眯眯地接过钱,模样挺愉快:“咱们这是亲姐妹,明算账!”   前面的路平坦了些,没有积水,走起来顺畅很多。周知意和蔚思闲聊着朝家走,刚刚走到蔚思家门前的胡同口,便听到院里一阵吵闹声——   摔砸东西的声音、男人的吼骂声、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   周知意神色一凛,蔚思已经不顾一切地朝前冲了过去。   周知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忙拔腿往蔚思家里跑,等她推开院门时,蔚思已经跪在地上,俯身将蔚妈妈抱进了怀里。   蔚妈妈还在抽泣,蔚长林一边扯着嗓门骂骂咧咧,一边晃晃悠悠地朝蔚思身上踹。   “贱货,哭什么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   “哦,你还会给我生这赔钱玩意儿!”   “一个赔钱玩意儿又生了一个赔钱玩意儿,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被你们给糟蹋了!”   “……”   周知意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无意中知道蔚长林酒后家暴的事情是在去年夏天,蔚思手臂上被他用皮带抽出一道道伤痕,被周知意追问到避无可避,才红着眼睛和盘托出。   可听说过和亲眼看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   听说蔚思被蔚长林家暴时,周知意青筋暴起,满腔控制不住的气愤和怒意,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找他打上一架,可当她亲眼看到蔚思伏在地上护着母亲被一脚脚狠踹时,瞬间便红了眼睛。   触目惊心,眼眶发热,浑身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全都倒流到脑子里,滚滚地烧着,周知意满眼滚着戾气,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蔚长林,你他妈给我闭嘴!”   周知意拽下书包朝蔚长林狠狠甩了过去,书包砸到他肩上,又被反弹出去,拉链被撞开,书本滚了一地。   蔚长林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赤红着眼睛看了过来。   “他妈哪来的小杂种?”   他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味,混杂着酸腐的汗臭味,醉醺醺地朝着周知意走过来。   没等他近身,周知意抬腿踹了他一脚。   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长幼尊卑,也想不起为人处世的基本法则,管他是什么长辈,管他是谁的爹,他没有做长辈的样子,她也就完全不顾忌做晚辈的礼节。   周知意这一脚踹在了蔚长林的大腿上,踹得他瞬间失语,咧了咧嘴,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他伸手向后一扶,扶住墙壁,稳住了身形。   “操!”没给周知意反应的时间,他已经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依依!”蔚思噙着泪大喊,周知意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蔚长林已经又扑了过来。   喝醉的男人像是猛兽,看上去踉踉跄跄,力气却大得惊人,周知意第二次朝他踹过去的时候,被他拽住了脚腕,他两只手用力一拽,向后一推,周知意被他推倒在墙边,脑门从水泥墙面上擦过。   一阵刺疼袭来。   蔚思已经哭着跑了过来,想挡在周知意面前,周知意忍着痛意起身,把蔚思拽到了身后。   “依依,你打不过他的,你快回去,他闹过了这阵就好了。”   “我不走。”周知意抹了把额头,没见血,眼疾手快地抄起一个凳子,挡在了胸前。   “喝二两猫尿就拿老婆女儿出气,你他妈算什么男人?虎毒还不食子呢,你配当爹吗?”周知意声音冷厉,手背在凳子上握得泛白。   “老子辛辛苦苦供他们吃穿,哪里对不住她们?老子教育自己的老婆孩子,关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什么事?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教训老子!”   蔚长林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骂骂咧咧地再次朝周知意走过来。   周知意抬手把凳子砸了过去,凳子砸在他肚子上,他弯下了腰。   “我没资格教育你,那就让警察教育你!”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拨号盘。   “依依,你别管了,你快走吧。”蔚思满脸泪痕,去拽她的手。   周知意把手机举高,按下了“110”。   她打开免提,手机里很快传出了拨号音。   “行,小丫头,你有种。”蔚长林似乎是被这拨号音惊醒了,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就往门外冲。   周知意想追,被蔚思拽住了。   “让他走吧,等酒醒了,他就正常了。”蔚思泣不成声。   周知意脚下一顿,滞在原地。   “你有没有受伤?”她掰着蔚思的下巴,回头检查她的脸,蔚思脸上没伤,胳膊上被蔚长林踹到的地方已经红肿了一片。   “对不起,依依,疼吗?”蔚思呜咽着,去摸她额头。   这一摸,周知意皱了皱眉头,刺痛的感觉再度袭来。   ……   闹剧过后,一片狼藉,周知意脑子里烧着的血一点一点冷却了下来。   所幸蔚妈妈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周知意和蔚思把她搀到沙发上,帮她擦了碘伏。   “阿姨,对不起,我刚刚……”周知意话说到一半,哽住了。   蔚妈妈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一滴滴掉出来,只是摇头。   喉咙一阵涩痛,周知意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鼻头酸得厉害,她低头吸了吸鼻子,朝蔚思笑了笑。   “照顾好阿姨,晚上把门锁好,我……我走了。”   周知意快速穿过狼藉的小院,一秒钟都不愿多待,脑子里反反复复的,都是那些混乱的场景。   周知意啊周知意,你可真是出息了,连朋友的爸爸都敢打,你像个小丑似的上蹿下跳,又算怎么回事呢?   脑子都被热化了吗?   她慢慢回过神来,觉得茫然,也觉得好笑,更多的,是一阵从心底里蹿上来的无可奈何。   周知意走出大门口,蔚思追了上来。   “依依!”她拽住了周知意的手,“你先别走,我帮你擦点药。”   “不用,一点小擦伤,明天就好了。”周知意抽回手,“你快点回去照顾阿姨吧。”   大概是猜到了她的反应,蔚思咬了咬唇,往她手心里塞了两张创口贴。   而后,她退后一步,弯下腰,深深地朝周知意鞠了一躬,“我替……我爸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这是做什么!”周知意拧着眉心将她扶起来,蔚思一垂眼,一滴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滚烫,烫得她胸口火烧般地燥。   “以后别这么傻了,就当没听到,别再为我出头了。我们小孩子,是打不过大人的。”蔚思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漠。   “你……”周知意想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也许你反抗过一次,反抗过两次,反抗过三次四次,他就不敢了。   可在此情此景下,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要忍,不能忍,越是忍受就越会被欺负,要学会反抗。”   蔚思看着她的眼睛,轻轻一笑:“其实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反抗过,可我打不过他,我尝试过报警,可警察断不了家务事,被教育一通,最多被关上几天,就一切如初了,下一次,他会打得更凶。我还……”   蔚思停顿片刻,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最恨的时候,我甚至想过……想过杀了他。要么他死,要么我死,也好过这样没有尽头的忍受。可是……”   她声音忽而哽咽,“可是我死了,我妈怎么办?她没有文化,又残疾,找不到工作,没有蔚长林挣钱,她该怎么维持生活,我又拿什么读书?”   周知意咬着唇,眼睛狠狠盯着自己的脚尖,喉咙发紧,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是啊,该怎么办?   “我只能忍。”   蔚思扯了扯唇,轻声安抚她:“其实蔚长林不常发疯的,只要顺着他,把他哄好了,他就不会发了疯地打人了。今天这个情况,只是例外,真的,你别担心,还有一年,等我考上大学,等我有能力打工挣钱照顾我和我妈就好了。”   蔚思的一字一句都犹如皮鞭抽过周知意的耳朵,她垂着眼,只是沉默。   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冲动,发现自己的无知,意识到自己那异想天开的勇敢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傻气。   从前她自信自己活得洒脱勇敢,不憋不屈,不服就干,总是看这个不过眼,看那个不如意,也会觉得是世界亏待了自己。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了,没有真正见识过生活的满地鸡毛和一团狼藉。   生活里有太多的不想忍而不得不忍,或许每个人都是在不断的取舍和忍耐中,被磨砺着走过吧。   十七岁的周知意站在少年和成人的分叉口,隔着一道成年的大门,第一次审视自己,思索着满脑子想也想不通的问题。   ******   周知意反复做了两次深呼吸,唇角提起,放下,提起再放下,把头发放下来遮住额头,把刚刚的那场闹剧从脑海里剔除埋进心底,才抬手推开了大门。   院子里灯还亮着,徐碧君却没像往常一样躺在摇椅上听收音机。   周知意叫了声奶奶,大步走进堂屋。   一脚踏进去,她怔楞了下——陈宴也在,正曲着长腿坐在小茶几前帮徐碧君修风扇。   “我去洗澡了。”周知意嘀咕了声,就要回房间。   徐碧君叫住了她,“站住。”   周知意心里一咯噔,以为是额头露馅了,下意识拨了拨头发。   徐碧君看着她:“怎么不跟阿宴打招呼,没礼貌。”   “哦。”周知意抿了抿唇,懒洋洋道:“阿宴晚上好。”   陈宴唇角扯了下,闻言放下了手里的工具,抬头看过来,看到她的脸,唇角忽而又扯平,眸光深冷地看着她。   “叫哥,没大没小。”徐碧君说完,起身朝她走了过来,“鼻子怎么了?”   周知意一怔,“鼻子……不是好好的吗?”   “鼻子怎么破啦!和人打架了?”老太太的声音扬起八度。   周知意掏出手机一照,“啧”了声,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一点皮,红了一块。   怪不得蔚思给了她两块创口贴,她竟然丝毫没感觉到疼。   陈宴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工具,下颌线冷峭,眸光黑沉,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周知意脑子转得飞快,干笑了两声,装模作样地冲徐碧君抱怨:“咱家门口这条路真的太黑了,一点光都没有,我就接个电话的功夫,就被绊了一个大马趴,额头疼死了。”   她把头发拨开给徐碧君看额头,“是不是破皮了?”   “鼻子也破皮了吗?!我该不是毁容了吧,我得赶快去照照。”声情并茂地表演完一通,她就急吼吼地就往房间里冲。   还没忘了三秒之后在房间里发出一声气愤的哀嚎。   戏做全套。   没一会,徐碧君翻出盒碘伏把她从房里揪出来了,一边帮她擦拭,一边骂她不小心,又骂老城区设施落后,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管。   周知意乖乖坐在小凳子上,一边跟着附和,一边举着镜子,在镜子里悄悄瞧陈宴的脸,看他始终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她的破绽。   不过就算他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只要她不说,他就不会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   再说,他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无非就是多揪住她一个小辫子而已,反正她被他揪住的辫子已经不少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个。   再再再说,她有必要在乎他相信不相信么,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周知意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被徐碧君的一句话拉回现实——   “你的书包呢?”   “啊?”周知意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走得匆忙,竟然把书包忘在蔚思家了。   “作业都在学校做完了,就没把书包背回来,太沉了,影响长个儿。”   周知意说着,又假装不经意地在镜子里偷偷打量陈宴的脸。   却见他已经转过头,继续修理电风扇了。   侧脸被灯光晕上一片绒绒的光线,向来冷峻的面容上,难得染上一丝柔和。   ******   “意外摔跤”挂彩的事情就这么被掀了过去。   周知意睡了一觉,把昨晚那些理不清头绪的人生思索暂时抛之脑后,也不再在意陈宴是否看出了她的破绽。   蔚思正常来上课了,她们如往常一般一起回家,三个人扯着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话,没人再提起昨晚的事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切都恢复如初,尚武巷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昏暗杂乱,周知意照常和蔚思在她家胡同前分开,一个人往回走。   从蔚思家胡同口一路向南走,直到丁字路口,左转再右转,路到尽头,也就到了她家所在的胡同口。   路上没灯,天上没星,周知意晃晃悠悠地右转进路口,漫不经心地一抬头,眼前豁然一亮。   一束光线蓦然亮起,从路的尽头,瞬间蔓延到她脚下,像一簇燃烧的焰火,照亮了天地,照进她的眼睛里。   片刻的失神,周知意眯了眯眼睛,侧头向前看去。   路的尽头,有人打开了一只强光手电筒。   光的尽头,是斜倚在墙边的陈宴。   周知意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低头盯住了自己的脚尖。   唇角便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翘了起来。 第11章 11   周围很静,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束光。   周知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声。   她踩着那道光亮一步步朝着陈宴的方向走过去。   陈宴就站在路的尽头,拐角处,人懒散地靠着墙壁,背却依然是挺直的。   他总是这样,即便外表看上去再慵懒松散,仪态总是好的。   周知意想,或许是和从小的家教有关吧。   周知意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陈宴的脸上,陈宴却没有看她,只是在低头看着手机。   等她走到近前,他手腕一转,径直将手电筒照进了她家门前那段短短的小道里。   像是个冷漠的人工智能照亮仪。   周知意被他这举动逗笑了,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   “喂,你在这里干嘛?”   “散步。”   陈宴收起了手机。   认真的?   大晚上的散步散到了她家门口?   在这黑灯瞎火的小巷子里散步?   她如果相信就是脑子有泡。   周知意扬了扬眉:“手电筒不错。”   “谢谢。”   陈宴半耷着眼皮垂睨着她,手腕轻轻一晃,手电筒的光圈就在她家大门上转了几转。   “不回家吗?”他问。   周知意点了点头,抬脚往家走。   身后光亮耀眼,她走出两步,想到陈宴此时正在背后照着自己,脚步忽而变得别扭起来。   她抿了抿唇,回头看过去:“散步都散到门口了,不去家里坐坐吗?”   “太晚了,不过去了。”陈宴一手抄着兜,人还在墙边靠着,偏头看过来。   他瞳孔偏黑,鼻梁直而挺,在这种强烈的明暗对比下,更显得五官深刻,轮廓利落分明。   随着发音而轻轻滚动的喉结突出而性感。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哦”了声,停滞几秒,才转身继续往前走。   光线又动了下,陈宴大概是从墙边走开,站在了她身后的路口,颀长的影子忽而投射过来,遮住了她的,落在了她脚下。   影子里他的轮廓也是干净清隽的,像她以前临摹过的漫画线条。   周知意垂眼看着地面,慢慢踩过他的“胸口”,走到他“肩上”,而后向旁边走了两步,避免踩到他的“脑袋”。   “周知意。”陈宴突然出声叫住她。   “啊?”周知意应声回了头,就见陈宴扬手一抛,朝她扔来一个东西。   她抬眸,看准了,扬手一抓,接住了。   借着光线,看到是一支药膏,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却没看清楚。   她也不细看,漫不经心地把药膏往兜里一塞,冲陈宴抬了抬下巴。   用眼神示意:几个意思?   “小朋友,走路留点心。”陈宴远远地望着她,晃了晃手电筒。   光线刺眼,在她脸上转了转,她抬手遮了下眼睛,眼里的陈宴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音色还是凉的,却并不冷漠,带着丝隐隐的揶揄笑意:“脸上留疤会嫁不出去的。”   说完,他将手电筒一关,向后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周知意站在原地怔了几秒,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处,拿出了兜里的药膏,照着盒子上的说明书看了几眼,皱了皱鼻子。   你才嫁不出去呢!   我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   又不嫁给你!   —   晚上,周知意洗完澡,顶着半湿的头发,坐在了镜子前。   被热水蒸过的脸颊瓷白无暇,软薄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眼角下那颗泪痣格外清晰,透着点媚。   她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鼻梁上的伤痕,余光瞥见被丢在桌上的祛疤膏,自恋地叽叽咕咕,自言自语:“留疤就留疤,就算是留了疤,也是张好看的脸,不仅好看,而且好嫁!”   手指却无比从心地把药膏摸过来,挤了豌豆大小的一粒,仔仔细细地涂在了伤痕处。   ******   隔天晚上放学,照常在前面路口和蔚思分开后,周知意的思绪无端开始飘散,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了让她琢磨不透的陈宴。   他昨晚是特意过来为她照明的吗?   就因为她抱怨巷子路黑?   难道他真的是吃饱了撑的在散步,就顺便、随手帮她照个明?   那他今晚还会再来吗?   今晚好像……也挺黑的……   等这这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不受控制的念头在脑海里实时弹幕似的飘过之后,她又摇了摇头。   他爱来不来,关她什么事?   她又不是真的看不到路。   再说,就算看不到路,她还有手机可以照明呢,哪里就需要他了?   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想了一路,等右拐进路口时,周知意又是一怔。   陈宴没在,可眼前的道路却笼着层暖黄色的幽幽光亮,像夏日午后浮在水面上的日光——   家门外拐角处,陈宴昨晚站过的那个地方附近,竟然多出了一个亮着的灯泡。   灯泡下面有一个开关,光亮散出来,可以同时照亮脚下的路和她家门口。   周知意怔楞了片刻,突然拽了拽书包带,拔腿就往家里跑。   等一脚踏进家门,她又忽然如大梦初醒般停了下来,慢慢喘匀了气,才不紧不慢地朝院子里走去。   “奶奶。”她随口叫了声。   院子里只有徐碧君一个人,正边摇着扇子纳凉边听着黄梅戏。   “陈宴来过了?”周知意在婉转明丽的背景音里问道。   “怎么满头大汗的,快去洗洗。”徐碧君起身帮她扇起了扇子,倒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周知意挠了挠鼻尖,又问:“陈宴今天来过吗?”   “阿宴?”徐碧君拿手绢帮她把额头上的汗抹了,“下午来过,怎么了,你找他有事儿?”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周知意低头朝廊下走,走到房前,又抓了抓头发,欲言又止道:“他来做什么?”   “过来陪奶奶坐了会,说咱家门口太黑,担心奶奶晚上出门看不清,又在门口扯了根电线,装了个灯泡。”   提起这事,徐碧君脸上堆满了笑意,“这孩子,话不多,眼里有活,还真把我当亲奶奶孝顺了。”   周知意抿了抿唇,果然是他。   那昨晚,他真的是特意过来帮她照明的吧?   因为害怕她再摔跤?   周知意啊了声,想了想,又问:“他还说什么了吗?”   徐碧君问:“什么?”   “说我摔……算了,没什么。”周知意摆了摆手,丢开书包进了卫生间。   徐碧君跟在她身后念叨:“现在门口有灯了,你可要当心走路,可不能再摔破脑袋了。”   “知道啦!我哪有那么笨!”周知意扯着嗓子回了句,声音明快。   ******   洗完澡,吹干了头发,周知意坐在镜子前照了照鼻子和额头,犹豫半晌,还是拿出祛疤膏涂上。   把祛疤膏放进抽屉里,她随手翻开了一张新发的语文试卷,挑着题型看了看,蓦然扫过一句词——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周知意低声喃喃,将后半句读了一遍,眼前无端浮现出陈宴握着手电筒,倚在墙边的场景。   下一秒,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换了张英语试卷,强行让自己沉浸了进去。   耐着性子写完半张英语试卷,周知意把笔一丢,拿出了素描本,低头刷刷地在素描纸上打起了线条。   明暗交错的背景,薄雾般散开的光圈,男人淡漠冷峻的侧影……   啧。   周知意手指在素描本上轻轻敲了敲,陈宴这张脸,确实是耐得住各种角度的考验。   画完画,周知意抬眼看了眼闹钟,十点了。   她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出门外,仰头看了眼黑峻峻的天,忽而想起门外还亮着的灯。   她回房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身后卫生间里响起轻微的动静,片刻后,徐碧君的声音响起:“依依?”   “奶奶,您怎么还没睡呢!”周知意回过头,笑嘻嘻道:“熬夜可是会长皱纹的。”   “少拿奶奶逗贫!”徐碧君问:“大半夜的,你这是要上哪?”   “我去关灯。”周知意晃了手机,“外面灯还亮着呢,多浪费电。”   “哦,看奶奶这记性。”徐碧君往墙边走了两步,抬手轻轻一拍,“好了。回去睡吧。”   “我说的是陈宴新装的灯,”周知意朝门外指了指:“开关不是在灯泡底下吗?”   “就是那个灯,奶奶已经关上啦!”徐碧君笑着说:“阿宴装了两个开关,喏,这个在这呢!”   周知意扭头看向徐碧君手指的方向,开关就在墙边,位置很低,徐碧君伸手就能触到。   她微微一怔。   这人表面上挺冷,没想到还冷中有细。   ******   周知意在徐碧君的催促下躺到了床上。   台灯关上,睡意却消散了。   她在床上滚了几圈,打开了手机。   点开微信,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手指忽而一顿。   脸皮厚如城墙的丁以南竟然在朋友圈里发了张陈宴坐在电脑前的侧影,看角度应该是偷拍,上附文案:我宴哥,大帅比,星南网咖新招的代言人,圈里的姐妹们不考虑办张年卡吗?本月内充值办卡可享八折优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呸,脸皮厚得三锄头都砸不出一个坑来,周知意评论:侵犯肖像权,脸呢?   丁以南秒回微信:【宴哥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先不满意了?】   没等她回复,他又发来一条:【咦,你怎么突然站在宴哥这边了?】   周知意心念一动,回复:【谁站在他那边了?我是站在正义这边!】   丁以南不要脸地很理直气壮:【我给宴哥发微信了,他没说不行,那四舍五入就是行。】   提到这茬,周知意突然想起,似乎认识这么久了,她和陈宴一直都没有互加微信。   微信列表里新联系人推荐的那个图标她都还一直没有点开。   大概是晚上失眠让人闲得发慌,她想了想,戳开联系人推荐,主动加了陈宴的微信。   等把添加申请发送过去,才又突然回过神来,反正又没什么联系的必要,她主动加他做什么!   从来都是别人主动加她微信的!   周知意下意识想撤回,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陈宴那边已经通过了好友验证,并发来一个:【?】   他的头像是一张黑色的看不清是什么玩意儿的剪影,周知意盯着研究了半天,才回复:【。】   无效沟通,最为致命。   隔了大概足足五分钟,陈宴才又发来一个:【?】   周知意终于开始面无表情地打字:【不是你主动加我的吗?】   陈宴:【?】   周知意:【我明明看到好友列表里有一个新消息的,打开就是你的微信。】   她大言不惭,强行忽视了自己亲手填过的好友申请信息。   好在陈宴没有拆穿她。   陈宴:【那是系统推荐,你弄错了。】   周知意:【哦,那我删掉。】   陈宴:【不用。】   周知意咬了咬唇,盯着屏幕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好半晌,陈宴才回复:【话费要漫游。】   周知意:【……】   既然都已经加上微信了,周知意想了想,还是直白发问:【你今天在我家路口装了灯泡?】   陈宴:【嗯。】   周知意:【为什么?】   陈宴:【?】   周知意翻起了旧账:【该不会是怕我摔跤留疤,以后嫁不出去吧?】   陈宴:【不是。】   哼,最好不是,她也不想欠他这个人情!   周知意翘着腿,敲了敲手机,继续打字。   半分钟后,两条消息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对话框里。   陈宴:【你不是打架受的伤?】   周知意:【喂,其实你以前是个电工吧?】   【……】   【……】   很好,成功把天聊死。 第12章 12   周六下午,周知意在丁以南家和蔚思他们汇合。   丁以南拖上装着演唱会周边商品的行李箱,又从店里搬了一箱可乐一箱矿泉水放在小推车上,一脸正义凛然地戴上了遮阳帽。   目光坚定,整装待发。   三个人在后院中二精神十足地互相击了个掌,大喊一声“出发!”,踏上了去演唱会门口摆摊的“伟大征途”。   拼盘演唱会的地点在新建的体育馆,和他们这老城区呈对角线分布,坐公交车要倒四趟车。   拖着这么多东西倒公交是一个耗费体力的工程,大丁哥提议开车送他们过去。   丁以南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大丁哥的建议:“我们要学会吃苦,要自力更生!”   而后……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周知意:“……”   可真能吃苦啊。   到体育场馆外时是下午四点,三个人拉着箱子转了一大圈才发现司机给他们送错了门。   周知意顶着满脑袋的汗,把帽子拿下来扇风,“军师,说好的一切包在你身上呢?!”   丁以南说……丁以南不敢说话。   跟着地图折腾半天到了观众入口门外,周知意掐着腰,深深叹了口气。   安保森严,仅剩的一小块摆摊区域已经差不多被占满了。   什么叫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什么叫……   眼看有两个人拉着东西直奔最后一个还算显眼的摊位而去,周知意紧急中断感叹,把拉杆箱一丢,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阵风似的朝摊位冲过去。   丁以南只听到一声仿若来自天边的“拿上东西跟上!”,晕晕乎乎一转眼,就见周知意已经抱着双臂站在摊位上了,正轻扬着下巴,以一种睥睨众生的高傲姿态和那两个晚到一步站在摊位外干瞪眼的竞争对手对视着。   “卧槽!”   丁以南暗叹一句,忙和蔚思拉着东西赶了上去。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摊位都铺开了,两个竞争对手才放弃抢夺,悻悻然走开。   “一姐,牛逼啊,眼疾手快小旋风!”丁以南心虚地吹起了彩虹屁。   盯着那两个人转身走远了,周知意才放下高傲的小胳膊,整个人如同被煮熟的大虾般迅速弯下身去,扶腿捶腰,深深喘气。   等把商品全部铺好,周知意假装若无其事地沿着摊位转悠了一圈,发现了一件本该想到的事情。   “大家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啊,我们一点特色都没有,位置还不好。”   同时,她又发现一件想也没想到的事。   “他们还都带了遮阳伞?”   “他们都是专业摆摊五百年的,经验丰富。”丁以南自我安慰道。   蔚思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压价。”   “对!”丁以南附和道:“我们打价格战!”   三个没有社会经验的菜鸟商贩瞬间恢复了自信。   然而,两分钟后,周知意悄悄瞅了瞅旁边摊位的价格牌,又蔫了:“不行,人家的标价都快赶上我们的进价了,我们总不能压得比成本还低!”   蔚思也忙看了眼,眼底涌起疑惑:“我们的进价不是很低吗?”   周知意瞬间想到她虚报给蔚思的、打了对折的进价,“啊”了声,解释说:“进货价是低,但是还要算上我们的人工费和时间成本呀,还有来时的打车费,加起来就不少了,这些可都是我们的沉没成本!”   蔚思想了想,慢慢点了点头,“也对。”   丁以南……丁以南不敢说话。   他本来也就是一拍脑门过来图个新鲜,根本就没想过这一系列的问题。   阳光还烘晒着,晒得人头脑发昏,三人还没开张,先拆开箱子拿了三瓶可乐出来喝。   两口可乐下肚,周知意突然又想到:“我刚刚看别的摊位饮料都是冷冻的!”   而他们的,周知意摸了摸瓶身,说是特意加热过的姜汁可乐估计都有人信。   第一次练摊简直是漏洞百出,她闷闷拧上可乐瓶,坐在了一边。   创业不易,知意叹气。   想到创业,周知意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陈宴。   他难道……真的要留在南城创业吗?   做什么呢?   ******   演唱会七点钟开始,六点二十开始排队进场,这会已经陆续有观众过来候场了。   周知意收回思绪,脑子一转,灵光乍现,想到一个主意。   她眼风一转,凛冽扫向丁以南:“小胖丁,你说,我们今天为什么没抢到好位置?”   丁以南心虚地挠挠头,“因为司机师傅太笨,给我们送错了入口。”   周知意歪了歪脑袋,轻扯唇角,静静地看着他,“嗯?”   丁以南求生欲上线:“怪我,怪我跟师傅说错了入口。”   周知意:“那你想不想将功补过?”   丁以南:“我想不想呢……”弱弱瞄了瞄她暗含威胁的眼神,他猛点头:“我想!”   “那好。”   周知意弯腰拿起一个小天使发箍,给他戴上:“等观众过来时你就去前面跳舞,招揽生意。”   丁以南面露难色:“不是吧阿sir,我卖身不卖艺的!”   周知意和蔚思异口同声:“嗯?”   “行行行!”丁以南妥协:“我今天就破个戒,卖回艺。”   “不过你一会得帮我录个像,我要发朋友圈!”   “思思,你在这守着摊子,我押他去前面。”周知意给蔚思也戴了个小天使的发箍,选了个黑色小恶魔的给自己戴上,冲丁以南抬了抬下巴,“走吧。”   丁以南双手叠着放在腰间,一矮身,道了个万福:“好的妈妈。”   ******   作为一个白皙灵活的胖子,丁以南街舞跳得很不错,动作干净,力道十足,吸引了不少眼球。   在一众围观喝彩中,凭借他的舞蹈吸引和周知意、蔚思的美貌加成,他们成功干倒了身旁的大叔大妈,冲进了销售前三甲。   只可惜,即便是销售量不错,也只是将存货卖出了三分之一。   作为初出茅庐的菜鸟,他们实在是高估了南城人民的购买力和拼盘歌手们的号召力。今晚来的歌手,一半已经过气,另一半知名度不高,听众里的年轻群体实在是少之甚少,而中年听众们碍于面子又实在不好意思戴那些闪着各色灯光的天使、恶魔、小熊、小兔子的发箍。   倒是前面那个只卖水和冷饮的阿姨摊前顾客络绎不绝。   这么热的天,给丁以南鼓掌喝彩累到口渴,刚好到前面买瓶冰水喝。   跳到最后,丁以南累成了狗,大妈笑成了花。   七点钟,演唱会正式开始,天色黑透,三个人蹲在马路边,边吃炒冰,边听免费演唱会。   一阵凉风袭来,舒适地让人直眯眼睛。   丁以南吹了会风,发现附近的摊位已经撤了个七七八八。   “怎么都走了?等结束还能再卖一波呢!”   “估计是太难听了吧。”   周知意掏了掏耳朵。这主办方大概是个赚快钱的,设备太次,音质差得不行。   蔚思把吃完的包装盒装进垃圾袋里系好:“那我们也走吧?”   “我们不能走!”大概是跳舞打通了奇经八脉,丁以南这会斗志昂扬:“就剩我们一家才好,没人竞争了,钱都给我们挣。”   “行吧。”   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周知意不忍心打消他的积极性,“那再坐会儿。”   吹了一个半小时小风,演唱会匆匆结束,丁以南伸了伸懒腰,“一姐,帮我放音乐,我继续卖艺了。”   周知意看着来往听众脚步匆匆,摆了摆手,“不想放了,你干跳吧。”   丁以南皱眉:“干跳也太蠢了吧!”   周知意:“你湿跳也蠢!”   “算了,我帮你放吧。”蔚思站起了身。   随着音乐响起,丁以南做出第一个动作,天边炸起一声惊雷。   周知意:“别跳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丁以南表演欲上头:“快下雨了吗?那我们得抓紧时间!”   于是,两分钟后,自强不息卖艺上瘾的丁以南如愿以偿地跳上了湿舞。   “快快快!快收!”他屁滚尿流地冲回摊位前。   这场雨来得汹涌凌厉,开局就是瓢泼,三个人手忙脚乱一通收拾,大半商品还是被淋湿了。   路上行人匆匆,车灯亮成一片,周知意淋了个透心凉,简直想把丁以南的狗头扭下来。   “军师,怎么回事!不是说今天晴天吗?”   丁以南在暴雨中咆哮:“我看的就是晴天啊!”   三秒后,“卧槽!我查成了下周的天气!”   “我……”周知意掐着人中,一字一顿:“我要再相信你我就是猪。”   她心如死灰地抹了把雨,第一百零八次检讨自己为什么要偷懒。   果然是靠山山倒,靠猪猪跑,做人只能靠自己,哪怕只是查个天气预报这样的小事。   事实上,天气预报也只显示晚上有小到中雨,猝不及防地发展成眼下的特大暴雨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   然而打不上车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了。   三个人绝望地缩在路边,眼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可惜没一辆能为他们停留。   硬着头皮淋下去估计挣的那点钱都不够去医院的,三个人只好缩回到路边警报亭檐棚下避雨。   丁以南合着震天的雨声大喊:“一姐,思思,我对不起你们!”   周知意扭头喊回去:“你闭嘴!”   “我……”丁以南还要再喊,手机上突然进了个电话。   他接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广场继续喊:“啊……对,对!好!好嘞!”   语调逐渐激昂。   丁以南挂断电话,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天不亡我!”   周知意都想亡他了:“你被淋疯了吗?吃激素了还是打鸡血了?”   “没吃激素,也没打鸡血!”丁以南大喊:“遇到真爱了!”   蔚思也懵:“什么?”   “等着吧!”丁以南一脸傲娇:“我数十个数,盖世英雄就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们了!”   “……”   神他妈的盖世英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不切实际地幻想呢。   丁以南开始倒计时:“十、九、八……”   周知意打断他:“刚刚谁给你打的电话?”   “我的盖世英雄啊!”丁以南一脸幸福:“幸好我之前发了个朋友圈,被英雄看见了,发微信问我在哪,我就跟他说了。这会一下雨,他就过来了,都快到了!”   周知意心念一动,没有说话。   心里涌起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可能的直觉。   丁以南还在叽里呱啦,刻意夸张的少年音合着雨声像听动漫似的:“不过,他怎么知道我们没带伞,还有可能打不着车,他该不会是个神仙吧!”   周知意抿了抿唇,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急,听得人内心焦躁,心跳忽而慢慢加快。   那个不可思议的直觉冒出了头,便执拗地挥之不去,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倒计时——   “十、九、八……”   雨还在下,天地连成一片,路上的车灯一盏一盏,靠近,拉远,消失,从不停留。   “七、六……”   磅礴大雨中,有辆红色的出租车穿透雨幕,朝着他们驶来。   “五、四……”   车子越来越近,车灯明亮耀眼,照得人呼吸发紧。   “三、二、一。”   出租车停了下来。   缥缈雨幕被车灯照着,丝丝缕缕,像喷了水汽的烟雾,虚虚实实,袅袅散散。   车门打开,一只黑色的雨伞在雨幕中撑开,男人修长的双腿迈了出来。   周知意缓缓抬睫,视线沿着男人的腿,慢慢向上移动,像是电影力的慢镜头。   明明是很短的一秒,却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到刻进眸底。   目光划过男人突出的喉结,锐利的下颌,落在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上。   定格。   陈宴手执黑伞,踩着如烟的雨水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周知意。”他沉声叫她,波澜不惊的语气在她心底荡出波澜起伏。   似乎只在顷刻之间,陈宴就已走到近前。   将另一只伞递给丁以南,他轻抬眼睑,隔着伞上不断落下的水珠,看向了她。   “过来。” 第13章 13   黑伞微微向上抬起, 陈宴的脸隐在昏昧迷蒙的光线中,下颌线流畅冷削,唇角淡抿平直。   身后体育馆顶上未关的彩灯不时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线, 红光炽热, 蓝光冷冽, 渐次笼过他的侧脸,明明灭灭, 拉出或锐利或耀眼的线条来。   大概是雨声太有节奏, 亦或是沉浸于直觉成真的惊奇,周知意目光直白地望着他, 突然有些移不开眼睛。   耳边是丁以南完全没顾忌的笑声:“哈哈哈哈,我就说十个数以内盖世英雄就会来救我们的吧?服不服?服不服!”   盖世英雄啊……   周知意忽而回过神来,耳根一热, 因自己上一刻的失态莫名生起了闷气。   哪怕那一瞬的失态只有她一个人知晓。   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就有些气急败坏, 又是在和谁较劲。匆忙避开陈宴的视线,她转身就抢过丁以南手里的雨伞,撑开,把蔚思拉到了伞下。   “明明是十五个数!”   周知意丢下这句话, 牵着蔚思匆匆走进雨中。   丁以南只愣了一秒, 便欢天喜地地钻进了陈宴的伞下。   陈宴撑着伞,看了眼周知意莫名其妙就不开心了的背影,转身往车边走。   他身材高大, 丁以南虽然比他矮了五六公分, 可到底也是高壮, 两个人挤在这把普通规格的黑伞下,丁以南还拖着个小推车,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走出三步后。   丁以南看了眼蔚思和周知意依偎在一起的背影, 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申请:“宴哥,我可不可以搂着你的胳膊?”   陈宴:“不可以。”   丁以南:“哦。”   又走出三步后。   丁以南:“宴哥,我身上衣服都湿/透了。”   陈宴:“你本来就湿/透了。”   丁以南:“哦。”   再走出三步后。   丁以南:“宴哥……”   陈宴:“要不这伞你别撑了?”   丁以南:“……”   把行李箱和小推车塞进后备箱里,四个人坐上了出租车。   陈宴坐在副驾驶,丁以南、蔚思和周知意三个人挤在后排,从右到左依次排开。   路上车流穿梭,碾过暴烈的雨水,像是在河水里呼啸而过。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周知意刚刚淋过雨,湿衣服紧贴着皮肤,这会儿被冷风一吹,胳膊上立即涌起一片鸡皮疙瘩。   她垂着眼,闷不做声地搓了搓手臂。   抬眸时,视线不经意间一瞥,看到陈宴映在车窗上的侧脸。   雨水沿着车窗玻璃一排排滑下,又汇集到一起,将他的侧脸融得模糊。   周知意慢慢移开了视线。   丁以南安静了片刻,又恢复了话唠本性。   “宴哥,你怎么猜到我们会打不到车啊?”   周知意扭头看着窗外,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茫然一片的街景上,一副完全没兴趣参与话题的模样。   陈宴倚着靠背,轻咳了声。   周知意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车里开着广播,司机换到了晚间路况频道,男女主持人一逗一捧,边互相开着玩笑聊流行乐,边插播实时路况,热闹地有些聒噪。   陈宴开了口,声音低沉淡漠。   周知意没察觉到自己全部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集中在了耳朵上。   “听广播。”陈宴懒懒说了三个字。   “不想听,这两个主持人太吵了,还自以为很幽默,我都替他们尴尬。”   丁以南说完,眉梢一挑,突然反应过来:“哦,你是说你在广播里听到的啊!”   陈宴“嗯”了声。   此时,车载广播里还在播报这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造成了多个路段堵车,其间不断插播着网友发来的语音,不少网友气恼地抱怨被困在路边打不到车。   丁以南嘿嘿笑了声,“幸好还有你来救我们,不然我们也得困在路边等着划船了。”   蔚思也看向陈宴,礼貌地说了句:“谢谢陈宴哥。”   陈宴没回头,抬手关掉了冷气:“不用。”   他视线轻轻一瞥,扫到车窗玻璃上,恰有一辆私家车错身而过,车灯扫过玻璃,清晰映出他的侧脸,以及,周知意微微上翘着的眼睛。   稍稍上挑的眼形,直白不讳的目光,她的瞳仁很亮,眸底是明晃晃的倔强。   两人的视线猛然对上,周知意瞬间别开了眼睛,唇线抿得笔直,表情似乎有些郁闷。   陈宴敛眉哂笑,想到从前听周向宸提起她时满脸洋溢的笑意,一副我妹妹全世界最可爱的模样。   可爱?   明明是个别扭的小朋友。   完全让人摸不透心思。   更多和周向宸相关的回忆随不断飘落的雨珠猝然涌现了出来,陈宴眸光渐深,唇角笑意瞬收。   丁以南还在说话:“宴哥,你来得真的太及时了!你该不会是特意过来接我们的吧?”   “不是。”陈宴阖上了眼睛:“刚好在附近办事,顺路。”   “也对。”丁以南喃喃:“就这路况,特意赶过来哪有那么快?除非提前半个小时来。”   陈宴捏了捏眉心,没再说话。   车内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车载广播在放着音乐。   周知意从那眼对视后便始终扭头看着窗外。   好像害怕再次不小心被他的目光抓个正着。   扭到脖子都酸了,她也执拗地不肯回头,抬起左手托着下巴。   右手食指在湿玻璃上轻轻画了一个“O”。   “哦。”   周知意眼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却不自知。   电台里,音乐又换了一首。   【风,属于天的   我借来吹吹,却吹起人间烟火   天,属于谁的   我借来欣赏,却看到你的轮廓】   ……   ******   一路堵车,等到下车的时候,周知意湿透的衣服已经被暖干了。   雨还没停,但雨势已经收了不少,由特大暴雨转变成了中雨。   车一停稳丁以南就快速撑着伞打开了车门,蔚思紧随其后,两个人一起去后备箱里拿东西。   等刚刚睡醒还在迷糊着的周知意打开车门时,丁以南和蔚思已经撑着伞拖着东西站在路边了。   周知意看了眼雨势,咬咬牙,打算闷头冲到路边商店的房檐下去。   然而,她才刚刚迈出右脚,头顶的光线倏然一黯。   陈宴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抄在裤袋里,眼睛没有看她。   “快点。”   声音平而淡漠,比打在身上的雨水还凉。   周知意的心尖忽然一揪,一股别扭的扭捏慢慢涌了上来。   突然到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   周知意站在伞下,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   “不用送了,”她转头指了指商店:“我去商店买把伞自己回家。”   “送什么?”下一秒,陈宴说。   周知意:“……”   好吧,算她自作多情。   周知意深吸口气,抓了抓犯神经似的又想升温的耳根。   “宴哥,你现在回家吗?”丁以南站在路边问。   陈宴看了眼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又不高兴了的小朋友,沉吟片刻,问:“吃晚饭了吗?”   “没呢。”丁以南大言不惭道:“沉迷赚钱,忘了吃饭。”   “走吧。”陈宴抬了抬下巴:“去吃饭。”   —   丁以南提议去吃铁板烧,那家店距离他们不算远,步行差不多要十分钟。   路上行人不多,四个人,两把伞,沿着路边慢慢走。   被热气蒸腾了一天的大地在这场雨中迅速降了温,路面上还有流淌不及的雨水,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土味和草木清香。   周知意在这层层气味中还是清晰地嗅到了陈宴身上的味道。   凛冽的凉意,夹杂着淡到缥缈的烟草味道,很陌生,陌生到有种别样的神秘吸引力,勾得人心尖痒痒。   像他这个人。   周知意垂眸踩着脚下的水花,轻轻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困了?”陈宴低声问。   “困。”周知意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行走之间,陈宴始终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可他的存在感却始终强烈。   让她无法忽视。   “今晚……谢谢。”   周知意眼睛还盯着前方的路,语气挺云淡风轻:“其实你不用特意请我们吃饭的。”   “没有刻意。”   眼看着她一条直线冲着前面的小水坑勇往直前了,陈宴将她往自己身边拽了下,避开了水坑,“只是顺便。”   他偏眸看向她,淡淡打量:“接你们只是顺便路过,请吃饭只是我刚好饿了,不用太放在心上。”   谁放在……心上了?   手肘处被他拉过的皮肤上好像残留着他手指的淡淡温度,周知意转头和他对视,“我只是不爱欠人人情。”   “行。”陈宴点点头,“那下次你请我。”   下次?   怎么又突然扯到下次了?   周知意眨了眨眼,想要说些什么,陈宴忽而敛眉笑了声,好像不甚在意,又好像有点无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周知意:“什么?”   陈宴:“——小朋友不要活得太较真,太较真,就不可爱了。”   周知意被他这个称呼叫得有点郁闷:“……我不是小朋友,我明年就十八了。”   陈宴走上台阶,把伞收起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深:“在我这里是。”   他推门走进店里,话题被强行中段了。   周知意张了张嘴巴,突然觉得有点无力。   她突然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个成年人,可陈宴却只当她是个小孩子。   她不想做被人保护的小孩子,她想独当一面,想要和他平等。   餐厅的玻璃门上倒映出周知意的脸,鼻梁骨上还有淡淡浅浅的疤痕,她用手指触了触,想起蔚思说过的话。   “……等我长大就好了……”   她突然开始渴望长大。   或许只有等她们长大,眼下那些令人束手无策的问题才会被顺利解决。   或许只有长大,她心底里这些如野草般突然冒出头来的陌生、奇异、又别扭的情绪才能找得到来源和出口。   ******   周知意磨蹭了一会才走进店里。   丁以南选了个四人座,自动和蔚思坐在了同一边的沙发上。   周知意心里那股子小小的别扭又冒出头来。   她突然不想和陈宴坐在同一边。   不是讨厌,也不是排斥,可就是不想。   有种隐约的、难以描述的不自在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想躲。   她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突然这样黏黏糊糊扭扭捏捏的小情绪很矫情,令她厌烦。   像和自己较劲似的,她抿了抿唇,干脆利落地坐到了沙发里面的位置上。   陈宴不在这边,大概是去了洗手间。   周知意拿出手机,看了会朋友圈。   草草扫过几眼,给丁以南的跳舞视频点了个赞,她又退回到聊天页面,视线落到聊天列表第三位、陈宴的头像上。   鬼使神差地,她戳进了他的朋友圈。   朋友圈背景图案是黑的,主页里面空空如也,一条动态都没有。   让人觉得空荡荡的,又感觉很遥远。   像他对人的感觉,好像随时都会出现,又随时会消失。   周知意正盯着手机出神,身旁突然多了道身影,是陈宴回来了。   她像个做坏事被抓正着的小偷,条件反射把手机屏幕往下一扣,表情一派若无其事。   陈宴径直在她身边坐下,身上原本淡到缥缈的烟草味重了一点点,大概是刚刚避着他们抽了烟。   服务员送来了菜单,陈宴直接把菜单推到了丁以南面前。   “我没来过,点你们平时喜欢吃的。”   周知意低着头悄悄把微信退出来,面色平静地喝了口水,又假装漠然地看了眼身侧的陈宴。   视线落在他的衣服上,她恍然眨了眨眼睛。   之前过来的路上,她一直走到陈宴的右边,没留意他左边的衣服,而这会,恰巧坐在陈宴的左手边,她才突然发觉他左侧的衣服已然湿了大半。   原本浅灰色的衬衫被雨水大面积打湿,变成了一半浅灰,一半深灰。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垂眸在看手机。   “你的衣服……”周知意指了指他的衬衫。   “嗯?”陈宴侧眸看过来。   “你衣服湿了。”她下意识扫了眼自己的衣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滴雨水的痕迹都没有。   陈宴稍稍扬了扬眉,模样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本来就是湿的。”   “啊?”周知意皱眉回忆了下,在出租车上暖了一路,连她淋过雨的衣服都已经干透了,他一个没淋过雨的人衣服怎么可能是湿的呢?   没等她说话,丁以南也已经注意到了:“宴哥!你衣服怎么湿/透了?”   陈宴眼睑微抬,懒懒“嗯”了声,“本来就是湿的。”   “怎么会?”丁以南大惊小怪:“你们的伞是漏的吗?!”   “不可能啊,我之前和你一起撑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   他视线扫了眼周知意:“而且一姐的衣服一点都没被淋湿,怎么回事儿!”   周知意:“……”   “啊,我知道了!”丁以南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你是不是把伞都撑到一姐那边了?”   周知意:“……”   嘴巴是租来的吗?话这么多?   丁以南顿了一秒,皱了皱眉,语气变得很平静,像是有些心灰意冷地在叙述:“之前我和你撑一把伞时,一半身体都淋在外面,而且我才刚提了一句,你就让我不要撑了。冷漠的很!”   陈宴没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周知意:“……”   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得不到陈宴的回应,丁以南静静地望着他,表情很受伤:“宴哥,你偏心。”   周知意:“……”   坐不住了,想去买点哑药了。   丁以南戏精上身摆出一张受伤的怨妇脸,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配合他的独角戏,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片刻后。   陈宴转了转杯子,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偏了。”   “有什么问题吗?”   ******   随着陈宴这句话落下,场面再次陷入静默。   明明他说出这话时的表情很漫不经心,语气也很平静散漫,周知意却不知怎的,心脏怦怦怦猛跳了几下。   像是有谁猝不及防地在她心里敲起了小鼓,又丢了个摔炮。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别过头去,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抽风。   大概是睡眠不足,整个人的心情都不正常,奇奇怪怪的。   她突然有些不敢转头,不敢再看陈宴的眼睛。   倒是刚刚一阵抽风的丁以南被他这句话吓退了戏瘾,十分识时务地讪笑了两声:“当然啦,我们三个里知意才是你最亲的妹妹嘛,你偏心她也是应该的。”   周知意反常的心跳声随着他的这句话慢慢恢复了正常。   抬头瞪了丁以南一眼,她闷不做声地玩起了手机。   陈宴偏眸瞥了她一眼,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搞不懂刚刚还好好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   难搞。   他把菜单拿过来,推到周知意面前,“点菜。”   —   等着上菜的时候,丁以南把随身背着的小腰包拉开,把里面的钱一把抓出来,开始数。   周知意和蔚思同时问:“你在干什么?”   “算算我们今天的营业额啊!”丁以南一脸期待:“这还是我第一次靠自己挣钱呢!看看挣了多少。”   货只卖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淋了雨,泡了水,能不能要了还不一定。   能够本钱就不错了,还挣钱呢!   察觉到陈宴的注意力似乎也被吸引过来了,周知意立即制止:“收起来,明天再算!”   丁以南有些不甘心:“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啊。”   周知意用余光看了眼陈宴。   虽然她对可能会赔本这件事早就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却完全不想让陈宴知道。   更别说当着陈宴的面算营业额了,简直是公开处刑。   周知意假装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在饭桌上数钱多脏啊,影响食欲。”   “哦,我忘了。”丁以南慢吞吞地把钱收了回去,“我去洗个手。”   周知意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   吃完晚饭,雨还没停。   出门的时候周知意眼疾手快,抢先拿过一把伞和蔚思一起撑着,走到了前面。   星南网咖就在尚武巷路口不远处,丁以南率先回到了家。   “我们也回家了,你……回去吧。”周知意隔着细雨看向陈宴。   说完,也不等陈宴给出回应,拉着蔚思转身往巷子里面走。   心不在焉地走了十几步,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沉默走在他们身后的陈宴。   “你……”   “我去看看奶奶。”陈宴面不改色:“顺便看看电视机。”   周知意脸上划过一丝茫然:“你住的地方没有电视机吗?”   陈宴默了默:“修电视机,奶奶说屏幕有雪花了。”   “……”   周知意顿了下,格外认真地盯着他的脸:“你大学学的是电器维修专业吗?”   蔚思轻轻戳了戳她:“大学应该没有这个专业吧。”   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强装镇定。   “嗯。”陈宴微微挑眉,唇角扯了下:“还有挖掘机和电气焊。”   “……”   周知意忍着笑意转回头去。   隔了一会,她又忍不住回头问他:“你还住在上次那个地方吗?”   陈宴看了她一眼,平静点头。   在酒店住了大半个月啊……   周知意还想再说些什么,碍于蔚思还在身边,又忍住了。   陈宴没有再说话。   他话一向很少,周知意早就习惯了。   折腾了大半天,她这会儿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三个人沉默地向前走着,耳边只有淅淅沥沥的细雨声。   拐过一个路口,蔚思一抬眼,整个人突然绷紧,脚步顿住了。   “我爸!”她声音里都透着紧张。   周知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从对面路上快步走来的蔚长林,他没撑伞,低着头走得飞快。   距离太远,她看不出他这次有没有喝酒。   这是周知意从那次冲突后第一次见到蔚长林。那天之后,她和蔚思就心照不宣地都没再提起这件事,她不知道蔚长林次日酒醒后对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但用脚趾头想,也不会是什么好的态度。   “你快避开,别让他看到你!”   没等周知意回过神来,蔚思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她往身后一推,推回了拐角后,用身体和雨伞挡住了她。   她这个动作做得突然,周知意没防备,脚下一空,就那样直直地撞向了陈宴。   雨天湿滑,路上有水坑,她下意识想稳住重心,努力让自己不要撞到陈宴身上。   然而,顾左不顾右,脚底堪堪站稳,上半身就被重力甩着,朝他倾斜了过去。   鼻子磕到陈宴胸膛上时,她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砰”的一声响。   周知意倒吸口气,咬紧了牙才克制着自己没有叫出声来。   鼻梁一阵火辣辣地疼,连带着头脑都有点发懵。   她突然有些不敢抬头,担心一抬头就会有两条鼻血流出来。   停滞两秒。   陈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寡凉:“抬头。”   那样清冷的语调让周知意听出一丝隐隐的嫌弃。   “我不是故意的。”   她闷声说完,低着头快速和他拉开了距离。   “抬头。”陈宴又说。   “应该没有弄脏你的衣服,”周知意还是执拗地低着头,有些赌气:“如果弄脏了,我赔给你。”   “你这小孩……”   不知道她突然在别扭些什么,陈宴挫败地叹了口气。   “抬头我看看。”   他耐着性子,语气柔和了一分,一手为她撑着伞,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轻向上一抬,“有没有流血。”   他的手指直而修长,骨节分明。   触到她的皮肤上,微凉。   可凉里好像又带着点热,一下子就灼烧了她的皮肤。   周知意在他的桎梏下慢慢抬起头来。   下巴发烫,心里也像是被谁猝不及防地倒入了一盆烈焰,灼热不安地叫嚣躁动着。   寂静的雨夜,微凉的空气,陈宴微微俯下身,凑向她的脸。   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包裹住她所有的感官,薄唇轻抿,睫毛轻轻垂下来,盖在眼睑处,在昏黄的光影下被打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周知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鼻子又麻又痒,担心自己真的会留下两行可笑的鼻血,她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陈宴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她的手指,半晌后,低低笑了声。   “没流血。”   “哦。”周知意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手掌放下来,强调道:“我是怕吓到你。”   不是怕丢脸。   “嗯。”陈宴点头:“你还挺体贴。”   周知意心尖一痒,又别扭起来,绷着脸反驳:“我才没有。”   “……”   陈宴垂眸静静打量了她片刻。   就在她几乎要顶不住他那明明薄凉得没一丝情绪却让她几乎要被点燃了的目光时,才轻“啧”了声。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别扭?”   “请你吃饭你不高兴,说不是请你吃饭你也不高兴。”   “说对你偏心你不高兴,说你体贴你还是不高兴。”   “真有这么不想看见我?还是说——”   他顿了下,微微偏了下脑袋,寻到她的眼睛,似笑非笑的:“你就叫不高兴?”   “……”   ******   等周知意和陈宴走出拐角时,早已不见蔚思的踪影。   周知意下意识掏出手机,看到蔚思一分钟前发来的微信:【我先去引开我爸,你等一会再出来。】   周知意快速给她回了一条:【你到家了吗?】   过了十几秒,蔚思回复过来:【嗯。刚刚走得太急,替我跟陈宴哥说声谢谢。】   “谢谢。”周知意转头对身边的男人说。   “嗯?”陈宴扬了扬眉。   “蔚思让我替她说的。”周知意掷地有声:“谢谢你。”   “不客气。”陈宴平静地看着前方的路,“替我转告她。”   周知意低头,眼角弯了弯。   她又给蔚思发微信:【你爸没喝酒吧?】   蔚思:【没有,你别担心,我没事。】   周知意还是不放心:【有事告诉我。】   虽然她也不知道告诉她能有什么用。   再冲过去和他可笑地对打一次吗?那样或许治不了标,也治不了本,只能让蔚思的处境更艰难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走到蔚思家路口,周知意还是没忍住停下了脚步。   陈宴只管迈着长腿向前走,等发现身边一空时,周知意已经独自站在雨里了。   他折返回去,将伞撑到她的头顶。   “这是蔚思家?”   周知意点了点头。   “刚刚怎么回事?”他问。   “没怎么回事。”周知意抬脚往前走。   她以为陈宴走在后面没有看到,没想到他全都注意到了。   “刚刚那个男人是蔚思的父亲?”   周知意不说话,一副不配合的模样。   陈宴看了她一眼,悠悠道:“你额头和鼻子上的伤,是因为他?”   “……”周知意整个人一滞,不知道他是怎样猜到的。   她眨了下眼睛,笑了:“当然不是,你脑洞怎么这么大!”   陈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深冷沉静,带着锐利的审视和洞察。周知意被他看得心虚:“我疯了吗?去和一个成年人发生冲突?”   她的反应让陈宴瞬间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你明白就好。”陈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小朋友和大人掰手腕是不公平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陈宴闲闲道:“你要撞墙了。”   “……”   周知意回头看了眼倏然出现在眼前的墙,吸了吸鼻子,及时转了弯。   两人没再提及蔚思的事情。   沉默地走着,各自安静。   很快走到了通往周知意家的最后一段小路,灯泡安静地在墙边亮着,照亮了脚下的路。   周知意望着那盏灯,心情莫名的有点好。   雨几乎完全停了,只剩一点绵细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雨丝。   陈宴在转角处停下,“回去吧。”   周知意一愣:“你要回去了吗?”   她抓了抓头发,补充道:“不是要去修电视吗?”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   非跟着过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嫌时间晚啊。   周知意心里嘀咕了句,再抬眼,陈宴已经把伞塞到了她的手里。   他向后退了一步,手伸进裤袋里,敛了敛眉:“晚安,不高兴。”   “……”   依依、周知意、小朋友、小孩、不高兴……这人怎么总是胡乱给她取称呼?   周知意心里无声吐槽了句,想要抗议,却见陈宴转身低头咬了根烟,一手虚掩着嘴巴,在雨丝里把烟点着了,深深吸了口,吐出一圈白色的烟雾。   而后,他一手抄着兜,一手夹着烟,大步走了。   周知意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又突然毫无预兆地倒退回来,朝她的方向看了眼。   看到她还站在原地,他眉梢微抬,唇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小朋友,乖一点,别再打架。”   “……”   周知意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   直到门内传来徐碧君的咳嗽声才悠悠回过神来。   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陈宴手心的温度。   脑海里,他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挥之不去。   落拓不羁,丝缕毕现。   心尖像是被烟头烫到,刺痛,微痒,却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周知意站麻了脚跟,终于明白那些莫名其妙无法言说的情绪叫做情/动。   她好像,被他莫名吸引着,动了情。   ******   陈宴抽完了一支烟,把烟蒂丢在脚下碾灭了,抬头看了看天。   雨完全停了。   他抹了把睫毛上淡淡的水雾,朝蔚思家走去。   夜深了,巷子里漆黑一团,将陈宴的身影隐在黑夜里。   他贴着蔚思家的墙根懒懒站着。   不高的院墙,水泥不规则地脱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   院子里还亮着灯,男人的说话声响亮,夹杂着女人的咳嗽声。   距离太远,听不清话语。   倒是突然有水盆被摔落在地的声音很清晰,清晰到刺耳。   很快,院里传来了男人的叫骂声。   陈宴静静听了会,低下头,巡视着四周,脚尖在墙边踢了踢。   他俯身捡起一块碎掉的砖块,看准了角度,扬手朝里一丢。   “砰!”砖块打到水池边,发出一声响。   院里的叫骂声停了一瞬。   少顷,又起,陈宴再扬手,抛进去一颗小石子,石子砸在了窗户上。   “谁?”蔚长林大叫一声。   回应他的,是再一声石块落地。   “他妈的,谁这么缺德?”   蔚长林走到了大门前,第三个石块落在了门后。   陈宴贴在门外,沉沉咳了声,压低了声音对着虚无道:“是这家吗?”   “行,我记住了。”   同时,他脚尖在地上重重踢了踢。   门内的声音突然停下,连呼吸声都静止了。   陈宴等了片刻,把最后一颗石子砸在大门上,吹了声口哨,抬脚走了。   门内,叫骂不休的男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再也没敢发出一点声响。   —   走出尚武巷,陈宴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路上行人寥寥,只剩一盏一盏的路灯,寂寥地亮着。   他咬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雾,百无聊赖。眼前很空,心里也很空,不想回酒店,也不知道要往哪走。   不知道是第几个夜晚了,他毫无睡意、像个孤魂野鬼般在街上游荡。   第不知道多少次想要离开南城。   前方灯牌闪烁,陈宴抽完最后一支烟,抬脚走进这家充斥着重金属音乐的破酒吧。   前脚刚在吧台坐下,后脚就有两个妆容厚到亲妈都认不出的女孩凑了上来。   “帅哥,一起喝一杯?”   “滚。”   陈宴冷冷吐出一个字,女孩悻悻然离去。   下一秒,手机进了一条微信。   周知意:【我明天要看直播,你能不能早点来修电视?】   周知意:【陈工?】   陈宴慢慢抬了下眼睑。   眼底阴翳渐淡。   服务生凑了过来:“先生,喝点什么?”   “不用了。”   陈宴收起手机,大步走了出去。 第14章 14 第十四章 驯养(4)   周知意发完那两条微信就后悔了。   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 她又把那两句话读了一遍。   措辞好像没什么问题,没有显得过于急切,可是……   她又拉着聊天信息向上翻了翻——凭什么两次聊天都是她主动发起的?   不行不行。   她怎么可以这么主动?   他们又不是很熟。   他还揪着她好几条小辫子呢。   她当初可是高贵冷艳地让他离自己和奶奶远一点呢!   这才几天!还不到一个月!她怎么可以那么主动地去联系他!!!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坚决不行!   于是, 十分好面儿的周知意同学秒速撤回了微信消息。   这才刚发出去一分钟呢, 陈宴肯定还没来得及看到。   如果他到时候问她撤回了什么, 她就说是没留心发错了就行。   大脑飞速运转着想好了对策和措辞,周知意简直要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鼓掌。然而, 还没等她放心地舒口气, 就看到伴随着“你撤回了一条消息”的提示同时出现的另一条消息——   陈宴:【嗯。】   周知意:“……”   下一秒。   陈宴:【?】   “啊……”   周知意捂着脑袋,生无可恋地倒在了床上。   这人的眼睛是长在手机上了吗?   怎么会回复地这么快?   大晚上的不睡觉不怕秃头吗?   恨恨地碎碎念着在床上滚了两圈, 周知意才爬起来,高贵冷艳地回复了一条。   【没什么,我又不想看直播了。】   盯着手机看了足足三分钟, 陈宴的回复才进来。   比她更高贵冷艳。   【嗯。】   周知意揿灭屏幕, 把手机丢在枕头边,关灯闭上了眼睛。   又两分钟后,手机在黑暗中猝然亮了下,轻轻一震。   她“唰”一下掀开眼皮, 点亮了屏幕。   陈宴:【阴晴不定的小孩儿。】   周知意:“……”   无意识地咬了咬唇, 周知意一个闪身扑到风扇旁,把风力加大了一档。   这天怎么突然这么热!不是刚下过雨吗?!   脸热,耳朵热, 连手心都开始发烫了!   算了, 开空调吧。   ******   吹了一夜超低温空调, 整个房间有如冷冻冰库,周知意早上是被冻醒的。   从头到脚,四肢一片冰凉, 连昨晚那莫名燃烧的胸口也被冷却了。   周知意拉开床脚的被子,裹在身上,暖着身体,思绪迷迷糊糊飘飞。   她昨晚一定是淋雨淋傻了吧?怎么会突然对陈宴产生那……样的想法?   也太不可思议了。   太不像她一姐的作风了。   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和她以前见过的男人都不太一样罢了。   可这只不过是因为她见过的世面太少,并不能表示他有多特别。   他那么冷,整天神出鬼没的,让人看不透心思,除了脸和身材,还有什么?   想到脸和身材,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陈宴在细雨中点烟的场景。   烟雾浅浅散开,映着他的侧脸,光线晦暗不明……   周知意猛地摇头,想把这个有如电影镜头般、自动循环播放了近百遍的画面从脑海里甩出去,一不小心,脑袋磕在了木质床头柜上。   “嘶。”她皱了皱眉,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徐碧君正在厨房里煮粥,听到动静惊讶地不行。   “呦,今天怎么舍得早起啦?”   “饿了。”周知意抓了抓头发,走进卫生间。   心里第八次否认,才不是因为想起陈宴而丢掉了睡意。   不过……   刷牙的时候,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了那个想法:陈宴今天会过来吗?   上午还是下午?不会又是晚上吧?   周知意抹了把脸,跑到电视机前按了开机键。   画面一阵闪,屏幕上还真的有一片片像被割裂了的痕迹。   她随便换了两个台,拍了拍电视机,冲厨房方向喊了一嗓子:“奶奶,电视机怎么坏啦?我急着看老师推荐的纪录片呢!”   徐碧君的声音很快传回来:“阿宴说他有空会过来看看。”   周知意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少顷,徐碧君拎着勺子走了过来:“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吗?你要是着急,上午给阿宴打个电话?”   “我才不打。”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关掉了电视机。   满脸的高贵冷艳:“好好的电视机让他修坏了怎么办?我要去胖丁家看!”   才刚吃完早餐,丁以南就打来了电话,迫不及待地让周知意叫上蔚思去他家分账。   周知意捂着听筒走到院子里,确定徐碧君听不到了,才清了清嗓子说:“我上午没空。”   “那下午呢?”   “下午也不一定!”   她又朝身后看了眼,莫名地有些心虚。   一副全世界她最忙的语气,压低声音道:“等我有空再联系你。”   丁以南:“你在忙什……”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在忙什么?   好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只知道这一早上,心情起起伏伏,焦躁夹杂着期待,以及无数次的自我怀疑,变得都不像自己了。   ******   九点钟,陈宴没来。   十点钟,陈宴没来。   十点半,徐碧君问:“依依,老师让你们看什么纪录片呢?”   “就历史之类的。”周知意含糊其辞道。   “哦。”徐碧君看了眼时间:“老师布置的任务可不能耽误,你不是要去胖丁家看吗?快去吧!等家里电视修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周知意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晃了两圈。   抬手一蹦,拽下来一片葡萄叶。   “老师说有兴趣可以看一下,也没说必须要看。”   她把叶子抛在半空中拿脚尖踢了下:“太热了,懒得出门,我去写作业了。”   周知意摊开周五新发的数学试卷,平铺在桌面上。   心不在焉地写了几道填空题,又把卷子翻了个面,去看最后一道大题。   题干读了一半,她随手去抽草稿本,手指一动,摸到了素描本。   她叹口气,把素描本拿到试卷上,摊开。   翻到最后一幅画,是拿着手电筒靠在墙边的陈宴……不,是以陈宴为灵感创作的漫画作品。   周知意在心里重复确定了这个认知,而后抽出铅笔,继续画。   暴雨,雨中的出租车,撑着黑伞的男人……   周知意从小就不是沉得住性子的安静小孩,总是窜上窜下,吵吵闹闹。   唯一能使她安静片刻的,便是画画。   给她画笔,教她画画,是她哥周向宸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情。   小学的时候,她还去上过几年美术辅导班,可后来,爸妈离婚了,周向宸跟着齐青走了,她就不愿意再去任何辅导班了。   现在这些不甚专业的美术技巧都是自己看着绘本和视频瞎琢磨的,纯属自娱自乐。   回想着那晚雨夜里的场景,周知意渐渐沉浸了进去。   直到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散漫的男声——   “在学……画画?”   周知意心里咯噔一声,像个课堂上做坏事被老师抓现行又努力掩饰的小学生,下意识抽出试卷把素描本盖上。   一抬头,陈宴正闲闲靠在窗边,半侧着脑袋朝她书桌上瞥过来。   身影映在半开的玻璃窗上,挡住了一片光亮。   淡金色的阳光沿着他的发梢向下延,将他的睫毛照得微微透明,中和了一丝冷冽的气质。   “在画什么?”陈宴低声问。   周知意的视线已经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快速描摹到了他的喉结处。   他的喉结很突出,随着说话微微一动,莫名性感。   她的神思被他这个问题猛然拽回来,心虚顷刻间上涌。   “你懂不懂尊重别人的隐私?”   陈宴对她的指责并不在意,“一辆车?”   他回忆着,“还有一堆什么东西?”   “……”   幸好没被他看到。   周知意悄悄松了口气,眉梢一抬:“就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唄。”   就是你。   陈宴了然,视线又懒懒向下一扫。   “错了。”   周知意:“什么错了?”   “第四题,”陈宴下巴稍稍一抬:“应该选C,你选了A,被题干陷阱迷惑了。”   周知意低头扫了一眼,还真的是。   看来一心真的不能二用。   陈宴的视线还落在她的试卷上,明目张胆地看着,周知意脸皮倏然一热,只觉得头皮都有点发麻。   一种淡淡的扭捏感,夹杂着强烈的丢脸的感觉。   她三下五除二把卷子和素描本一搂,塞进了抽屉里。   看不到试卷了,陈宴抬眸看向她,“这种基础题,不应该——”   “我那是粗心!”周知意急切地抢白道。   陈宴:“——粗心的。”   “……”   “管得真多,这么爱指导别人,怎么不去当老师……”周知意嘟嘟囔囔着站起身往外走,等走到门口时,唇角又不自觉地弯了弯。   发现自己的心情好像并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烦躁。   好像还有点……开心。   陈宴大概真的在蓝翔技校进修过电器维修专业,周知意撑着一脸不感兴趣的高贵冷艳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电视机已经恢复了原貌。   陈宴拿着遥控器,当面给徐碧君演示了一遍,“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了,你陈宴哥哥就是聪明!”   徐碧君高兴地不行,绕着电视机看了两圈,把遥控器递给了周知意:“不是急着用电视吗?快去看吧!”   陈宴朝她看了过来,周知意硬着头皮接过遥控器,“哦”了声。   下一秒,两声疑问同时传来——   陈宴:“什么直播?”   徐碧君:“什么纪录片?”   周知意:“……” 第15章 15   徐碧君留陈宴吃了午饭, 午饭后,她又提起了之前那个话题。   “阿宴,你要是真的确定了要在南城生活就搬过来吧, 一个人在外面住也没个照应。”   陈宴没回话, 先偏眸看了眼周知意。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 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耳朵又不自觉地竖起,表面上在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 全部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徐碧君和陈宴的谈话上。   明明之前态度坚决不允许陈宴搬来的是她。   可这一刻, 内心隐隐约约期盼陈宴点头答应的也是她。   周知意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   简直太没立场了!   然而,陈宴却只是笑了笑, 礼貌地拒绝了徐碧君的好意。   “近期有意向的几家公司都在新区那边,如果确定就职的话,我可能会在附近找房。”   “哦, 这样啊。”徐碧君倒也没什么意见:“新区离这边太远, 确实是不太方便。那你以后周末就过来,奶奶给做好吃的。”   陈宴点头应下了。   周知意用余光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认真,好像确有其事。   她垂着眼, 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过, 心里莫名的,就有点空。   夹杂着淡淡的失落。   徐碧君有午睡的习惯,又坐了一会, 陈宴便主动告辞了。   徐碧君将他送到门口, 周知意换了身衣服, 踢踏着步子跟了过来。   “奶奶,我出去一趟。”她低头看着手机,一副繁忙的模样。   徐碧君:“去哪?上午不是还嫌热吗?这会儿是一天中最热!”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可不是嘛, 我说太热了不想出门,丁以南像个催命鬼似的,催个不停,烦死了。”   “那就去吧。”徐碧君叮嘱她:“早点回来。”   陈宴和周知意一前一后出了门。   她落后陈宴几步,不近不远地跟着他,装作很忙的样子一直低头看着手机。   陈宴今天戴了顶黑色的棒球棒,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的侧脸线条利落流畅,很……好看。   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姿态有些闲散慵懒,可是整个人又不显得松垮。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矜贵感。   其实丁以南说的很对,他身上真的有点乐队主唱的气质,有点冷,有点颓,又有点不羁。   他也很适合做男模,面无表情八面来风的国际超模。   周知意想着想着就有些失神,没留神陈宴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她漫心不在焉地沿着直线继续朝前走,险些一脑门撞上他的背。   陈宴在她撞上来之前转过了身,一抬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周知意猛然停住了脚步,抬眸看着他。   他微垂着眼皮,眼神很淡,藏着一点点揶揄,“你这小孩,怎么总不看路?”   午后,四下寂静,阳光猛烈。   他身上散发着被阳光烘烤过后的淡淡的暖意,光线在他背后肆意地倾撒过来,他半张脸隐在光里,明亮而模糊。   而掩在阴影里的另半边脸却清冷又凛冽。   一副绝佳的光影构图。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周知意的心尖像是被蚂蚁偷偷咬了一口,又惊又麻。   “我没有不看路。”   陈宴的双手从她肩上移开的同时,她后退一步,和他稍稍拉开了距离。   “是你挡住了我的路。”   陈宴半耷着眼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半晌,扯了扯唇:“你总是这么不讲理吗?”   周知意抿了抿唇,别开了脑袋。   她这会儿没办法心如止水地和他对视超过五秒钟。   “本来就是你挡了路。”周知意嘴硬地嘟囔了句,瓷白的脸颊被太阳晒得发红。   “……行。”   陈宴被她这蛮不讲理的样子气笑了,“为了向你表示歉意——”   他抬手摘下棒球帽,扣在了她头上,“——把帽子给你戴。”   眼前霎时间有一小片阴影覆盖了下来,余光里,是陈宴往回收起的手指。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一个女孩子,一天天的像个小野马似的在太阳底下暴晒。”   这么毒辣的太阳,他的帽子却很干爽,带着点淡淡凉凉的香气。   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汗湿。   周知意微耷着眼皮,绷着一张高傲脸。   接触着他的帽子的发顶却好像要烧起来了。   她皱着眉头,假装嫌弃地开口:“我才不要——”   话说到一半,却发现陈宴已经转过身朝前走了。   她坚持着说完后半句:“——戴你的帽子!”   声调渐渐地轻下去,眉心不自觉地舒展开,她摸了摸帽檐,低头轻轻笑了笑。   “哦,那就委屈你,坚持一会儿?”陈宴没回头,声调懒懒的。   周知意趁他不注意,打开相机前置摄像头,手指扶着帽子,摆了个酷炫的表情,飞快地拍了张自拍。   刚按完拍摄键,还没来得及把手机收起来,陈宴就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   她手指一抖,差点想把手机扔出去,反应极快地眯了眯眼睛,假装是在努力分辨着看不清的屏幕。   而后又把手机收回来,对着屏幕“哦”了声,发了条并不存在的语音,把手机收回了兜里。   做戏做全套。   “啊?你刚刚说什么?”周知意掀起眼皮,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   “我说,”陈宴微微侧头,打量着她:“脸怎么这么红?”   “……”周知意舔了舔唇,“热的。”   陈宴:“怎么比比刚刚更红?”   他还在观察着她。   整齐的睫毛整片耷下来,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眼神晦暗不明。   周知意瞪着眼睛和他对视了三秒钟,又绷着脸傲娇冷酷地移开了视线。   耳边传来男人的一声低笑。   他没再说什么,抬脚继续往前走了。   周知意看着他的背影,反手摸了摸脸颊,无奈地叹了口气。   ******   很快走到岔路口,周知意要向左走,陈宴要向右。   周知意忍了一路,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要去新区工作了?”   陈宴微微扬眉:“你觉得呢?”   什么叫她觉得?她就是因为觉不出来才要问他的啊。   他的心思那么深,她怎么能猜的透。   周知意:“你那么会演戏,我怎么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会演戏?   陈宴沉吟片刻,眉梢微抬:“假的。这句话是真的。”   假的?   这句话是真的?   周知意快速把这两句话过滤了一遍,抓到了其中的重点——“你刚刚为什么要骗奶奶?”   “你不是没同意?”   陈宴淡声道:“我要是答应了,你不是又会不高兴。”   原来他骗奶奶说在新区找了工作不方便搬过来,是怕她不高兴?   周知意怔楞片刻,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陈宴也没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抬手在她帽檐上敲了下,他似笑非笑的:“走了,不高兴。”   周知意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远,心里有个声音在肆无忌惮地怂恿。   “欸!”   在她的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出声叫住了他。   陈宴回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其实你也可以搬过来……   周知意舔了舔唇,那句已经涌到嘴边的邀请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抬手拽下帽子,朝他挥了挥,“你的帽子忘拿了。”   她抬脚想要朝他走过去。   下一刻,陈宴波澜不惊地开了口,“不拿了,你留着戴。”   “……”   他这是要送给她的意思?   周知意气笑了,哪有送人旧帽子的?   ******   周知意戴着“不懂礼数”的人送的旧帽子,走进星南网咖。   丁以南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帽子。   “呦,一姐,这帽子可真好看呐,新买的吗?”   他伸着跃跃欲试的小胖手,想要摘下来试试,周知意捂着头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了:“小心我把这玩意儿给你变成烤猪蹄哦。”   丁以南“啧”了声,“一个帽子宝贝成这样,小气。”   “谁宝贝了!”周知意瞪圆了眼。   “宝贝就宝贝,还不让人说。”丁以南嘟囔着,又仔细瞅了眼:“感觉不是新的啊,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周知意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没吭声。   丁以南又火眼金睛地一看,“一姐,你发横财了?这个牌子的帽子很贵的,我偶像同款!”   “啊。”周知意含糊道:“以前买的。”   她摸了摸帽檐,心里盘算着既然不便宜,回家后还是洗干净还给陈宴。   丁以南看她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猜想大概是周向宸或齐青之前买给她的,忙闭上了嘴。   —   周知意人生中首次练摊之行最终以失败告终。   担心被蔚思发现她假报进价的事情,她便没叫蔚思,和丁以南两个人一起核算了利润。   进货卖出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都泡了水,大部分都不能再销售了,当晚的进账除去进价和车费,余额约等于零。   摆摊卖货,卖了个寂寞。   周知意对这个结果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未免还是觉得丧气。   不仅丧气,还……丢人。   临走前,她对丁以南三令五申,这件事情除了蔚思,不许有第四个人知道,尤其是陈宴。   否则——她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第一次“创业”宣告失败,周知意不得不再次琢磨起了兼职的事情。   周明温近三个月来只打来过一通电话,一分钱都没往家里转过,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齐青给的钱,她不想用,全部给了徐碧君。   虽然齐青是她亲妈,可是她们已经有十年没有生活在一起了,她和别人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用她的钱,让周知意感觉没有安全感。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自己赚钱。靠山山倒,靠自己才能把腰杆挺直。   ******   周一晚上放学,丁以南和同学相约去吃烧烤,周知意和蔚思一起回家。   周知意问起了前天晚上的事情。   “你爸那天回家没怎么着你吧?”   “没有。”蔚思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不过你最近要小心避开我爸,他……”   “嗯,我知道。”周知意点了点头。   蔚长林作为一个中年人,清醒的时候大概不至于去找她一个高中生寻滋报仇,可喝醉了就说不准了。而喝醉,是他的生活常态。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蔚思说:“我爸最近一段在厂里住。”   蔚长林在当地的一家玻璃厂工作,厂子里提供了员工宿舍,但本地员工很少会住。   周知意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他怎么会突然搬去宿舍里住?”   蔚思唇角扯起一抹自嘲的笑:“前天晚上,有人在我家门口蹲点认门,还朝院子里丢砖块和石子,我爸好像有点被吓到了,第二天就收拾东西搬宿舍去了。估计是他在哪得罪了人,怕被别人上门报复吧。”   周知意眉头紧锁,只觉得这事儿荒唐,“他就不怕你和阿姨两个人在家有危险吗?”   蔚思抿了抿唇,“他说只要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就不会对女人和小孩动手。”   那万一是穷凶极恶的人呢?周知意简直无语,可又不好多说什么,说出来,只会让蔚思更加心寒难过。   她叹口气,叮嘱道:“那你可要多多小心啊。”   “嗯。”蔚思笑了笑:“你放心。”   周知意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坚持把蔚思送进了家里,打着手机电筒在她家门口转了一圈,她才不放心地走开。   想着蔚思的事情,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   才刚一转过路口,倏然间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臂,猝不及防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16章 16   四下寂静, 光线昏暗,陌生的手掌贴到皮肤上带着微凉的气息。   周知意眼皮下意识一跳,紧紧咬住了牙根才忍住没叫出声来。   电花石火间, 她换上恶狠狠的表情朝身后瞪去。   然而, 还没能看清背后那人的脸, 她倒先闻到一股熟悉的,冷冽的淡香。   是陈宴的气息。   周知意放下防备, 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你在这里干嘛?”   陈宴捏着她的手腕,表情严肃, 眸光沉而冷,“你去蔚思家做什么?”   那种阴鸷的压迫感久违地席卷而来,周知意被他这蓦然的质问激起叛逆和烦躁:“我送她回家, 怎么了吗?”   “你送她回家。”陈宴冷声道:“不怕碰到她爸爸吗?万一他爸对你怎么样……”   周知意定定地瞧着他, 忽而扬了扬眉,笑起来。   “陈宴,你跟踪我?”   “你担心我?”   陈宴冷着脸,放开她的手。   黑夜是绝佳的掩饰, 给人肆无忌惮的勇气。   周知意仰着脸, 双手背在身后,朝他走近了一步:“对吗?”   她的下巴几乎要贴上他的胸口。   陈宴略略侧身,和她拉开距离, 眼底冰雪未消:“什么?”   “你在……”周知意轻轻吸着气, 直勾勾地看着他, “担心我。”   “……”   陈宴垂眼看着她。   小姑娘眼尾微翘,眼底清亮,脸上满是生动的笑意。   他从鼻腔里发出冷冷的一声轻哼, 别开视线,错开她,抬脚往前走。   “陈宴!”   周知意追了上来。   陈宴脊背挺直,步伐迈得又快又大,连后脑勺都透着股冷漠。   他在生气?气自己没心没肺又往蔚思家跑?气她没有好好保护自己?   这几个念头在脑海里倏然划过,周知意微微一怔,眼底笑意更甚。   她追上去,和他并肩。   “你还没有回答我。”   “回答什么?”陈宴语气冷得仿佛渗着冰。   “你在担心我?”周知意执着地盯着他的侧脸。   他下颌线紧绷着,锐利而凛冽,闻言,冷嗤了声。   “没有。”   周知意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陈宴的表情严肃,浑身上下透着冷漠,让她觉得无法接近。   周知意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小幻想才刚刚冒出头来就倏然被戳破了。   或许不是担心,他只是觉得她蠢。   明明和对方有过节,明明实力悬殊可能被报复,还傻乎乎地主动往别人家里钻。   周知意一颗心沉沉地落下来。   情绪起落之快,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陈宴的那句否认而失落,还是因为他的再一次误解。   她的表情也冷了下来,放慢了脚步,不再追他。   自己一个人散漫地走在后面。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快,陈宴转了弯,背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周知意停下脚步,低头慢慢叹了口气。   心底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淡淡怅然。   片刻后,耳边似乎有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周知意抬起头,发现陈宴又折返回来了。   他眼尾淡敛着,眼神依然深冷,眼底又似乎多了丝不着痕迹的无奈。   “走那么慢,没吃饭吗?”   “带你去吃宵夜?”   ******   便利店门前。   陈宴立在大榕树下,指间夹着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不时侧目朝周知意的方向看一眼。   这小孩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心思起伏难辨,让人完全没有头绪。   之前他提出想照顾她,她生气地拒绝,瞪着他的眼神骄傲又倔强,浑身尖刺让人难以靠近。   于是,他便尽力迁就她,从不主动表现出关心。   可当他顾及她的骄傲和自尊心,否认对她的关注和担心后,她却还是不高兴。   青春期小孩的心思简直难懂,比他读书时做过的任何一道阅读理解都要复杂。   题目跳脱,答案随机。   周知意心不在焉地咬着关东煮,强迫自己不要偷偷去看陈宴。   她觉得自己也是离谱,明明不饿,却鬼使神差地同意去吃宵夜。   他的态度明明疏离又冷漠,她却莫名其妙的情绪好转。   她大概是病了。   而且病得不轻。   “唉。”   周知意叹口气,加快了速度把手里的串串吃完,丢掉杯子走到陈宴身侧。   他还在抽烟,一口接着一口的,像是要把肺抽烂,完全没有要爱惜身体的意识。   周知意转到他面前,微踮脚尖,一抬手,捏住了烟身。   陈宴眼皮向下一耷,凝眸盯着她。   周知意捏住烟身,轻轻向前一拉。   “好抽吗?给我尝一口。”她翘着眼尾瞧他。   陈宴把烟拿开,偏头低咳了声。   “小朋友不可以抽烟。”   “哦。”周知意眨了眨眼:“那你也不许抽。”   陈宴神色微怔。   她有理有据:“二手烟的危害更大。”   陈宴敛眉,随即走到垃圾桶前,将剩下的半根烟掐灭,丢进去。   周知意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唇角愉快地翘了翘。   不管他掐烟的举动是出于尊重还是出于教养,都证明她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这样一点小小的发现,就足够她欢喜一晚上了。   ******   之后的几天,周知意没再和陈宴碰面。   洗好的棒球帽晒干后只剩阳光的暖意,再嗅不到任何一丝属于他的冷冽味道。   周知意朝帽子上喷了一点薄荷水,妥帖地把帽子收进了衣柜里。   已经是八月底了,高三的补课到了尾声,即将迎来真正的开学,学校高抬贵手,给了准高三生们最后几天假期。   这周的课只上到了周四,周四之后,是长达五天的假期,等到九月一日,全校一起开学。   假期前两天,周知意都和丁以南、蔚思泡在一起,吃东西、写作业、闲扯、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晃悠着,试图寻找合适的兼职机会。   晚上回去洗完澡,她坐在书桌前,抽出了好几天没有打开过的素描本。   找到那幅险些被陈宴看到的、未完成的画,拿起铅笔继续勾勒。   半湿的长发松散地垂在耳侧,被她随手拿过一个发夹夹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她很快沉浸进去,连睡衣被发梢打湿了都没察觉。   直到放在书桌一角的手机响起。   周知意回过神来,扫了眼来电显示——妈妈。   她抬手按了静音,接着画。   没隔几分钟,电话再次响了起来,她眉心微蹙,干脆直接开了飞行模式。   埋头勾勒着陈宴,啊不,漫画男主角的眼睛。   半个小时后,徐碧君拿着电话走到她身后。   “依依啊。”   周知意条件反射般合上素描本。   “啊,奶奶,怎么了?”   “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了,你接一下。”徐碧君指了指外间的电话。   周知意“啧”了声,不情不愿地起身。   “依依啊,是妈妈。”齐青在电话那头问:“你的手机怎么打不通了?是坏了吗?要不要妈妈再帮你买个新的?”   “不用。”周知意淡声说:“我手机没问题。”   “啊……”齐青的声音有片刻的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听你奶奶说你们补课结束放了几天假,妈妈给你订票,你过来海市住几天怎么样?”   “不要。”周知意拒绝,“奶奶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齐青想了想,又说:“那要不然你和奶奶一块过来?奶奶还没有来过海市呢,妈妈给你们订个酒店。”   “我不能住在你家里吗?”周知意问。   “啊,”齐青顿了下,干笑两声:“当然可以,妈妈非常欢迎。”   “那你女儿呢?”周知意问:“她欢迎吗?”   电话那端,齐青忽而沉默。   她笑了笑,刚要开口,周知意又说:“假期已经过完两天了,时间太赶,我就不去了。”   “妈妈,”她语气平静:“如果你真的想让我过去,应该提前和我联系的,而不是等到假期过半才通知我。”   齐青:“……”   ******   结束和齐青的通话,周知意回到房间里。   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呆,没心情再画画,她把素描本收进抽屉里。   抽屉有些乱,藏着几张没考好的试卷、一只唇膏,几张别人送的贺卡,一个很久不用的MP3,还有一支小小的祛疤膏。   她把祛疤膏拿出来,放到台灯下,百无聊赖地把说明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抬眸看向镜子,鼻梁上的伤痕已经消失不见。   她轻轻摸了摸鼻子,一瞬间像抽风了似的,突然开始想念陈宴。   他总是敛着眉,垂着眼,淡漠冷酷,从不温柔,从来不会说什么亲切好听的话,永远没有齐青那样轻柔甜蜜的语调。   可他却会去派出所里带她回家,会给她买药,会暴戾地惩罚冒犯她的混混,会带她吃饭,会在雨夜接她回家,会告诫她不要和大人掰手腕,会因为顾及她的感受而撒谎。   他总是冷冰冰,凶巴巴。   可她还是忽然,很想他。 第17章 17   在父母刚离婚的那几年, 周知意其实是去过海市的。   虽然对齐青带走了周向宸将她丢在南城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可那时,她到底还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 渴望母亲, 思念哥哥, 纵使心里藏着芥蒂,也抵不过团聚的诱惑。   可最终, 这芥蒂还是经年累月地长了起来, 横亘在了她和齐青中间。   离异的第四年,齐青改嫁给她的现任丈夫李延康。   李延康是土生土长的海市人, 掌握着家族企业,住在环境一流的富人区,算是海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齐青二婚能嫁给这样一个人, 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甚至在他们尚武巷都引起了一阵讨论。   因为周知意年纪尚小,邻居们便自作主张地认为她没什么思想,讨论起她家的家事来甚至都懒得避讳她。   羡慕嫉妒恨地讨论完一波齐青的改嫁后,这些人又不得不点头承认, 齐青长得的确好, 生出来的孩子也各个漂亮,能嫁给李延康那样的富商,也是理所应当。说完之后, 又会半是同情半是看热闹地拍拍她的肩, 摸摸她的脑袋, 补上一句:“就是可怜了这孩子。”   偶尔碰上个情商负数不会说话的,还会在伤口上猛倒一包盐:“带走儿子,留下女儿, 说白了也是重男轻女。”   周知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体会到,原来言语比刀子更凶狠,能杀人于无形。   不仅杀人,而且诛心。   她没有虚与委蛇的本领,不懂得运用反讽这门语言艺术,只能直来直往地反击回去:“改嫁这么好,希望你们也去试试。”   “到时候记得把你儿子女儿一起带过去。”   “呦,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啊?有没有教养啊?”嚼舌妇们不干了。   “没有教养啊。”周知意直勾勾地瞪着他们:“我妈都不要我了谁教养我。”   嚼舌妇们被堵得没话了,再后来,就不再当着她的面讨论了。   那一年暑假,周知意被齐青接到了位于海市别墅区的新家——她和李延康的家。   住进去之后,周知意才知道,原来李延康还有一个只比她大半岁的女儿。   她跟在齐青身后从一楼走到二楼客房,李紫希便站在楼梯口,瞪着她,从一楼瞪到了二楼。   在李家的前三天,李紫希一共对她说过三句话。   “臭要饭的。”   “乡巴佬。”   “赶快让你妈妈带着你滚出我家。”   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只有她们两人的私下里说的。   当着齐青和李延康的面,李紫希从来都是有教养的小公主,轻声细语地叫齐青阿姨,叫她依依妹妹,远比沉默执拗,永远把情绪挂在脸上的周知意讨喜一百倍。   住进李家的第四天晚上,周知意和李紫希在浴室爆发了第一场正面冲突。   周知意洗完澡,发现她事先放在浴室外间的换洗衣服全都不见了,她只得穿上脏衣服出门。一走出浴室大门,就看到旁边洗衣房里站在洗衣机前的李紫希。对方看着她,满眼挑衅。   周知意打开洗衣机,看到自己离奇失踪的换洗衣物,此时那些衣服已经被打湿,在洗衣机里肆意翻滚了。   “你是故意的?”周知意瞪着她。   李紫希坦然点头:“对啊,有意见吗?”   周知意用力把她按倒在洗衣机上:“跟我道歉。”   李紫希只轻轻眨了眨眼,哭声即刻穿透房顶。   周知意觉得她应该去做演员。   齐青和李延康应声而来。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周知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陈述:“她故意把我的换洗衣服扔到了洗衣机里,我让她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   李紫希瞪圆了眼睛,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以为那是妹妹换下来的脏衣服,就想顺便帮她放在洗衣机里洗干净。”   “哦,原来是这样啊。”齐青忙拉开周知意的手,摸了摸李紫希的头,轻言细语道:“别哭了,是妹妹误会你了,阿姨替妹妹向你道歉。”   “妈妈!”周知意气得不行:“她就是故意的,她刚刚都承认了!”   “姐姐都说了自己不是故意的了。”齐青转过头,一手拉着周知意的手,一手拍拍她的背:“是你误会姐姐了,快跟姐姐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误会一场。”李延康和蔼地打着圆场,“小希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叔叔替她跟你说句对不起。”   “小希啊,”李延康看向李紫希:“以后没经妹妹的允许,可不要再乱动妹妹的东西了。”   “嗯,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李紫希吸着鼻子,委屈巴巴地看向周知意:“妹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的气了。”   齐青又拍了拍周知意的背,“依依,快向姐姐道歉。”   周知意沉默地咬着牙,甩手就往外走。   在房间生了会闷气,周知意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青推开门走了进来。   “依依,别生气了。”齐青语气温柔,与从前无异。   周知意听到她的声音,委屈如潮水般上涌,“妈妈,我没骗人,她就是故意把我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去的,她还叫我臭要饭的,让我滚。”   齐青的表情一滞,眉心蹙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把周知意搂在怀里,温声安抚道:“妈妈知道依依受委屈了,妈妈现在刚和你李叔叔结婚没多久,小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些事情妈妈不方便多说,依依也不希望妈妈为难对不对?”   周知意咬着唇一言不发。   齐青又摸了摸她的脸颊:“你不是想哥哥了吗?你哥哥明天就回来了,你今天先乖乖睡觉,等哥哥回来好吗?”   提到周向宸,周知意低落的情绪稍微好转了些。   好吧。她想,为了周向宸,她就再忍李紫希一天,等哥哥明晚参加完竞赛回来,她就和哥哥一起回南城去!   然而,次日一早,李延康刚出家门,李紫希就又闹出了幺蛾子。   彼时周知意正一个人在餐桌前吃早餐,齐青在衣帽间换衣服,安静的空间里,猝然响起一声尖叫。   周知意充耳不闻,继续喝牛奶,下一秒,李紫希那咆哮派演技的哭声就传了出来。   齐青急匆匆地跑了过去,没隔几分钟,就沉着脸出现在楼梯口,“依依,你过来。”   “怎么了?”周知意放下牛奶杯,回过头,看到站在齐青身边,哭得梨花带雨的李紫希。   “这个是不是你倒掉的?”齐青手里拿着一个空的小玻璃瓶。   周知意眯了眯眼睛:“那是什么?”   李紫希抽噎着:“是我妈妈送给我的香水,我之前给你看过的。”   “?”   周知意觉得荒谬。两人私下里几乎零交流,给她看过?在梦里吗?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周知意起身上楼,打算回房间。   齐青拽住了她的手腕,“依依,你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你把小希的香水倒掉了?”   “……”周知意直直地看着齐青,“不是我。”   “我就把它放在公用洗手间里的,早上起床就发现没有了,只有你一个人在用那个洗手间,除了你,还有谁会倒掉我的香水?”   “那是我妈妈出国前送给我的香水。”李紫希垂着眼,嗫嚅着:“我昨天真的不是故意洗掉你的衣服的,我都跟你道歉了,你怎么还……”   她又抽了两下鼻子,挤出几滴眼泪来。   周知意头昏脑涨,感觉刚喝下的那杯牛奶都要吐出来了。   齐青依旧是那套说辞:“阿姨替依依向你道歉,阿姨晚上回来再给你买瓶新的。”   周知意不可思议地看向齐青:“妈妈!不是我!”   然而齐青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听她说下去了,“依依,你回房间反省。小希,阿姨赶时间,等晚上回来,一定赔你瓶新的。”   “……”   齐青急匆匆地出门了,周知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的妈妈为什么总是无条件地选择站在别人那边?   她的妈妈为什么不肯相信她?甚至都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她茫然地回过头,看到李紫希得逞的笑。   “拖油瓶!”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周知意一言不发,转身回了房间。   二十分钟后,周知意背着书包走出了李家大门。   既然她的妈妈一心一意地想讨好别人家的孩子,想做别的孩子的妈妈,那她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远离李家大门后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周知意边踢踢踏踏地往前走,边抬手抹着眼泪。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眼泪模糊了视线,等她哭够了,再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这个别墅区太大,道路曲折复杂,过来的时候她是跟齐青坐在车上的,而眼下,站在这陌生的道路上,她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是从哪个方向进来的。   周知意茫然地观察了一圈四周,而后卸下书包,从里面翻出自己的小钱包,把钱掏出来数了数。确定了自己的积蓄大概足够她回到南城后,她小心翼翼地把钱包藏好,又在包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小的指南针。   她举着指南针,盯着指针认真地研究着,完全没发现此时在不远处,有个人正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她。   陈宴早上刚一出门,就看到背着书包气鼓鼓地从李家大门外走出来的周知意。   小姑娘低着头,跺着脚,一步一步走得铿锵有力,大有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气势。   想到前几天周向宸说过的话,他猜到她大概就是周向宸那个远在南城的宝贝亲妹妹,看眼前这形势,大概她是和李家那个小公主闹了矛盾。   一个人背着书包要去哪呢?回南城吗?   还挺有种。   陈宴低头给周向宸发了个短信,再一抬头,发现前一刻还气势满分的小姑娘竟然低着头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边走边哭,边哭边走,脚步毫不迟疑,还挺坚强。   毕竟是邻居家的小孩,同学的妹妹,还是在她人生地不熟的海市,陈宴左右无事,便远远地跟了上去。   此刻,看到小姑娘煞有介事举着指南针的模样,陈宴没忍住,唇角抽了抽。   这小孩还挺有主意,可惜就是主意用偏了地方。   陈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到她第三次绕开正确的路口,往更偏的方向走去时,他终于受不了地站在了她面前。   “小孩儿,我带你出去。”   结果周知意看都没看他一眼,低着头,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他抄着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懒懒地抬手一指,“那边。”   周知意很叛逆,毫不犹豫地朝着与他手指相反的方向转弯。   “啧。”   陈宴的耐心急速下降:“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听劝?”   周知意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别逼我发火。”   “……”   陈宴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你还挺暴躁。”   周知意晚长,11岁的年龄顶着八九岁的身高,脸上婴儿肥还没消,眉宇间却酷劲十足。   陈宴俯身看着她:“为什么心情不好?被李紫希欺负了?”   周知意诧异地看他一眼,又抿着嘴别开脑袋,“你们老师有没有教过你们一句话?”   陈宴:“什么?”   周知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   陈宴扯了扯唇,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哥哥的邻居,就住在你家隔壁。”   “那不是我家。”周知意板着脸,“我家在南城。”   陈宴问:“你现在是要回南城?”   “嗯。”周知意点头。   陈宴又问:“你怎么回去?”   “在门口打车去车站。”   陈宴好整以暇地垂睨着她,“那你朝着反方向走,什么时候能走出大门呢?”   “……你别管。”   周知意被他问住,烦躁地抹了抹头上的汗,仰起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别再跟着我了,再跟着我,我……我就报警了!”   说完,她一转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了正确的方向。   呵。   陈宴负手站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豆丁,年纪不大,威胁起人来倒有模有样的。   “欸,小孩儿!”   陈宴个子高,腿长,几步走到她前面,抬手在她眼前打个响指,吸引到她的注意力后,他朝不远处指了指。   陈家的司机正停车等在路口。   “你连路都不认识,靠着两条小短腿什么时候能走出去?看到前面那辆车了吗?坐上那辆车,哥哥直接送你去机场。”   “我不去。”周知意皱了皱眉,“我没钱买飞机票。”   “哥哥买得起。”陈宴低头看着她,眼底藏着兴味:“怎么样,要不要跟哥哥走。”   周知意站在原地想了想,突然问:“你有手机吗?”   “你要用吗?”陈宴从兜里拿出手机,递给她。   周知意接过手机,毫不犹豫地就开始拨号——1、1、0 。   她双手紧紧护着手机:“我说过了,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   “……”   从来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小孩。   陈宴扶额,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心大概要用光了。   “你报警吧,警察过来了,会把你原路送回李紫希家里。”   他半蹲着身子,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而跟着我,我会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   陈宴坐在副驾驶上,微侧着脑袋往后看。   后座,周知意右腿贴着车门,怀里紧紧地抱着书包,扭着头,认真看着外面的路。   他冲她打了个响指:“我已经联系你哥哥了,他会直接在机场等你,和你一起回南城。”   周知意闻言转过头,眼睛倏然一亮,眼底涌起了笑意。   这表情看上去稍微可爱点了,不像之前那样倔强多刺。   陈宴淡淡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受一点欺负就往家里跑,你的那点凶狠劲儿都给哥哥了?”   周知意抿唇看着他,没说话,片刻后,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   周向宸去临市参加竞赛,航班刚巧在半小时前落地。   到机场后,陈宴和他打了通电话,直接把周知意带了过去。   “谢了,兄弟。”周向宸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   陈宴点了点头,“走了。”   转身之前,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俯身看着周知意:“小孩儿,我叫陈宴,下次见面记得喊哥哥。”   周知意情绪不佳,垂眼说了声:“谢谢。”   陈宴扬了扬眉,站直了身体,正欲转身。   周知意又突然开口:“我没有受了欺负就跑。”   意识到她是在和自己说话,陈宴漫不经心地耷下眼皮,“嗯?”   周知意抬眸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认真。   “我揍完她,才走的。”   她瞪着眼睛,凶巴巴地挥了挥拳头。   “……” 第18章 18   回到南城的当晚, 齐青就打来了电话,指责周知意不懂事,不应该一言不合就打人, 更不应该没一点安全意识打了人就任性出走。   顺带连着送她回家的周向宸一起批评了一顿。   周知意所有的委屈、申诉、解释和不甘在她的指责中凝结成霜, 一并冰封在了心底。   她闭着嘴巴, 一言不发,不再解释, 也不再申辩。   因为她知道, 无论她再说些什么,都没有用了。   那天晚上, 周知意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哭完过后,这一趟海市的经历, 这让人心灰意冷的一天, 就彻底被她封锁进了记忆的黑名单。   连同她在那天第一次遇到的陈宴。   —   周知意把祛疤膏收起来,拿出那个许久没用的MP3。   她给陈宴发了条微信。   【这个你会修吗?】   下面附带了一张MP3的照片。   发完微信,周知意起身关掉了院子里的灯。   帮徐碧君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又检查了门锁, 她才回到房间里, 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恰在这时轻轻一震。   陈宴:【没修过。】   周知意快速打字,【哦。触及到陈工的技术盲区了吗?】   还没等她发送过去,陈宴又回复一条。   陈宴:【我试试吧。】   周知意删掉那行字, 关掉台灯, 抱着手机躺到床上。   裹着被子像蚕蛹一样来来回回滚了几圈, 又刷了会朋友圈,确定已经过去近五分钟之后,她才又假装不在意地回复过去。   【谢了。】   陈宴没回复。   周知意又等了几分钟, 切回到聊天页面重新开始打字:【那你明天过来吗?】   打完之后,她一字一顿地重读了一遍。   不行,太主动了。   好像她很迫不及待见到他似的。   她快速把这句话删除,斟酌几秒,再次输入:【睡了,晚安。】   重读一遍,删掉“晚安”二字。   又过两秒,删掉“睡了”二字。   最后她干脆赌气地把手机往一边一扔,闭上了眼睛。   ******   次日早上,周知意一睁开眼睛就下意识去摸手机。   按亮屏幕,手机还停留在昨晚和陈宴的聊天界面上,最后一句话,是她那句“谢了”。   陈宴没有再回复。   手指划拉着屏幕,她把聊天信息向上翻了翻,又不由自主地戳进了陈宴的朋友圈里。   朋友圈里依然空空荡荡,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的心也有点空荡荡。   周知意不喜欢自己眼下的状态。   好像一不小心,就被一个本不该出现在生活中的人控制了情绪,有了想望,便不再洒脱。   可如果他哪天在南城待腻了,离开了呢?   她决定要控制情绪,改变眼下这种不正常的状态。   早饭过后,周知意就换了衣服出门去台球厅。   因为假期补课她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去那边兼职了,春哥对她很关照,没有刻意规定过她的工作时间,让她有闲暇的时候过去帮忙看看场子帮帮小忙就可以。   走到路口时恰巧碰到叼着油条站在网吧门口的丁以南,一听说她要去台球厅,丁以南就颠颠儿地跟了过来。   春哥正坐在收银台后面抽烟,周知意递上特意买来的果茶,叫了声:“春哥早。”   “早。”春哥搓搓脸:“来帮我收银,打了一夜牌,我去睡会。”   “好嘞,交给我吧。”周知意坐到春哥的位置上,先把交班本上的信息看了一遍。   春哥吸着果茶往外走,临出门前,又返回来问她:“一直没见着你也没顾上问,之前那闹事的小子没找你麻烦吧?”   “谁?”周知意想了想:“你说魏奇?没。”   “嗯,没有就行。”春哥说:“那小子最多也就是个校霸水平,怂包一个,不敢干什么出格的事,他要是敢找你麻烦,你就跟春哥说,春哥办他。”   周知意笑着抱拳:“那我先谢谢春哥。”   “魏奇可算不上什么校霸,最多算个班霸。”丁以南喝着饮料都堵不上嘴:“我们现在换了新校霸了,还是个女校霸。”   春哥:“谁啊,这么拽?”   “一姐唄!”丁以南眉飞色舞道:“匡扶正义进局子第一人,女校霸当之无愧。”   这牛逼吹得,好像她真的是个烟熏妆大波浪,背后小弟晃三晃的大姐大。   周知意翻了个白眼,“闭嘴吧你。”   春哥摇着头笑着走了,丁以南打开手机找了个电影:“说起来,那天真的是宴哥把你从派出所领回来的啊?”   周知意盯着监控,“啊”了声。   丁以南啧啧感叹:“我就说宴哥是个脚踏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吧,我要是个女的,肯定拿他当意中人。”   周知意笑着打趣他:“你是男的也可以啊。”   笑完,她垂下眼,蓦地想起那天晚上在派出所的情景。   再次回想起来,突然又觉得那晚的陈宴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下午三点,春哥补完觉回来,拿了副扑克牌和周知意、丁以南一起打“跑得快”。   刚打完一局,周知意丢在柜台里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那电话声像是震在她的心尖上,痒痒麻麻的,她秒速看向来电显示,见是一个陌生号,心里那点刻意压抑的期待瞬间就消失了。   她放下牌,懒洋洋地接起了电话。   来电的是学校附近一家甜品店的老板,她之前找兼职时给对方留过联系方式,这会儿老板通知她过去面试。   春哥收了牌:“你们有事就先走吧。”   周知意马不停蹄地赶到甜品店面试,又马不停蹄地被老板婉拒。   意兴阑珊地走出店门,她和丁以南一人咬着一根冰棍晃晃悠悠地往家走,走两步,叹口气。   “一般店铺都想找时间固定的小时工,我就每天晚自习能逃课去一会,人家不要也正常。”   “一姐,”丁以南欲言又止,“高一高二时逃逃晚自习也就算了,高三了你就别逃了吧,你上学期排名都退步了。”   “没事儿,我晚上回家把学习时间补回来就行。”周知意踢了踢小石子。   “那你多累啊。”丁以南皱着眉头看她一眼:“其实吧,有个比兼职更轻松赚钱更快的方法,你可以考虑考虑。”   周知意扬眉看着他,“军师请讲。”   丁以南把她往树荫底下拽了拽,笑呵呵道:“你把你家后院那房子租给宴哥不就行了?每个月稳定收房租,既省心,又不费事儿,一举两得。”   周知意眼睫一颤,下意识嘟囔了句:“不要。”   “为啥不要啊?”   丁以南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棒呆,对周知意的拒绝完全没法理解:“上次你就说不行,每次见到宴哥你也总对他没什么好脸,我就奇怪了!”   “一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周知意走得飞快,含糊道:“总之就是……不行。”   “宴哥冷是冷了点,可是人还是不错的,你为什么那么排斥他?”丁以南脸上写满了问号,“可是我又觉得,你好像也不是真的排斥他。”   他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绕着周知意绕了三圈,大概是被太阳晒得神经错乱,忽然开始胡言乱语:“一姐,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咚咚!   周知意心里突突直跳,像是被人狠狠砸中了,震动太猛烈,让人失去应对,又像是被砸晕了,脑子里懵懵的,呼呼隆隆,惊雷似的。   那两个她在独处时,在夜深人静时都不敢在心里承认的字眼,就这样被他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又抓了抓耳朵,气急败坏地踹了丁以南一脚。   丁以南一个侧闪加滑步避开她的攻击,碎碎念着,还在分析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周知意忍无可忍,绕到他身后,一膝盖顶到他的腿弯处,在他弯腿的瞬间反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丁以南:“唔唔唔唔唔唔……”   周知意翻了个白眼:今晚三点之前,必须“暗杀”这货。   两个人正闹着,周知意的手机震动了声,进了条微信。   她忙打开手机一看。   陈宴:【我下午去你家。】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紧绷着唇角忍住那一抹不争气的笑意,抬手拽过丁以南的领子大步往前走,“太热了,去坐公交。”   丁以南猛喘两口气,“你刚刚不是说想走走?”   周知意翻脸如翻书,毫无心理负担:“这么热的天,我神经病吗?”   丁以南:“……”   公交车开出一站地,周知意才重新把手机拿出来,给陈宴回复了条消息。   周知意:【刚刚在忙,没看手机。】   发送成功后,她自我欣赏了遍:嗯,冷淡,疏离,语气拿捏得十分可以。   这才像她的作风嘛!   ******   周知意紧赶慢赶地往家跑,还是比陈宴慢了一步。   到家门口时,大门开了一半,隐约听到徐碧君的笑声,夹杂着几句亲切的责备,她扶着墙猛喘了几口气,拿纸巾把额头上的汗擦净了,才一脸云淡风轻地走进去。   沙发边堆放着几箱水果牛奶和补品,徐碧君正在嗔怪陈宴:“以后再买东西来奶奶就不让你进门啦!”   周知意轻吸口气,走进去。   “奶奶,我回来啦!”   “回来了,哎呀,脸怎么这么红?热吧?奶奶今天做了绿豆沙冰,刚好拿来给你们解暑。”徐碧君唠唠叨叨地往厨房走。   眼看着她的身影进了厨房,周知意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看向陈宴。   陈宴也正看着她,微侧着脑袋,眼神平静。   周知意漫不经心地和他对视着,一秒、两秒、三秒,到第四秒,她终于撑不住,匆忙移开了视线。   “你……来帮我修MP3的?”   陈宴眉梢微扬:“来看奶奶。”   “哦。”周知意鼓了鼓嘴巴,她就知道。   “顺便来帮你修MP3。”陈宴补充了句,眼底藏着抹促狭,似乎觉得她这副若无其事打探的模样很有趣。   周知意被他看得有些四肢僵硬,“等着!”   她丢下这句话,逃跑似得钻进房间。   到房间对着镜子一照,两颊红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   她叹口气,双手快速扇着在脸颊旁降温,第一次觉得皮肤白也不见得是件多好的事。   心里稍微有点鬼,脸就红了,藏都藏不住。   在房间冷静了好几分钟,周知意才拿着坏掉的MP3走出来。   “就是这个,”她递给陈宴:“你看看还能不能修。”   那是个银色的MP3,很有些年头了,但是保存得很干净,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陈宴接过来,问:“还能开机吗?”   “开不了机了。”周知意的视线循着MP3落到他修长的手指上,“还能修吗?”   她眼神里有小心翼翼压制住的期待,陈宴问:“你急着用?”   “也不是很急。”周知意实话实说。   毕竟这年头MP3所拥有的基础功能,手机都可以实现,并且更为便捷。   “那你急着修?”陈宴眼睑轻抬,眸底闪过一丝探究。   “就……”周知意抿了抿唇,“这个对我……”   “怎么把这个MP3找出来了?”徐碧君端着两碗绿豆沙冰走进来:“你哥不是说丢了吗?”   “……”   提到周向宸,三人同时沉默。   片刻后,徐碧君转身放下碗,平和地笑了笑:“万物有灵,这MP3也有灵呢,那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现在它自己又出现了,肯定是你哥想我们了。”   徐碧君说的很对,有时事物就是那么离奇。   这个MP3被周向宸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第二年就离奇消失了,翻遍了房间都找不到,她当时还气恼地发了一场脾气。   可就在周向宸意外离世一周后,它就偶然出现在了桌缝中。   周知意淡淡移开目光,把后半句话憋进了肚子里。   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   陈宴把MP3握在在手心里,眸光一黯,垂下了眼皮。   也遮盖住了他眼底那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   五天假期倏然流逝,假期最后一天晚上,陈宴把MP3送了回来。   “可以正常使用了,只是,”他顿了下:“里面的内容全部格式化了。”   “没关系,也没什么重要内容。”   周知意伸手接过MP3,小拇指尖不小心触到了他的食指。   刹那的碰触,快得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她的指尖却倏然一麻,一股奇异的、奇特的、让人惊讶着暗自欣喜又羞涩着想要逃开的电流一直流蹿到心尖上。   她舔了舔唇,耳根条件反射想要升温,忙垂下眼,绷着表情,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拿着MP3把玩。   插入耳机,按下开机键,屏幕亮了。   没想到还真的能修好,周知意抬眸瞧了他一眼,“陈工果然名不虚传!”   陈宴不置可否地淡笑了声。   他眼角微扬,眸光黑而沉,透着抹消沉的落拓。   却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周知意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MP3观察。   下一刻,她忽然发现似乎有一丝丝不对劲。   不着痕迹地把MP3翻到背面,沿着边缘处摸了又摸,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陈宴给她的,不是她之前的那个MP3,而是一个被他刻意做旧了的新机器。   她之前那个背面边缘处有一道淡淡的、不仔细看甚至都不会发现的刮痕,是她削素描笔时不小心被美工刀刮到的,而现在这个,表面却平滑完整,显然是被陈宴替换过。   这个型号的MP3在前年就已经停产了,不知道他是在哪找到的新机,又费了多少波折。   周知意偷偷瞄了眼陈宴的脸。   他眉眼淡敛着,表情一如以往地冷漠疏离,有着让人看不透的距离和生人勿近的寡凉。   可周知意的心却忽然软成了一片。   她轻轻吸了口气,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打开了播放列表。   原以为空空荡荡的列表里竟然存着一首歌。   “这是?”   陈宴瞥一眼:“测试声道时随机下载的。”   “哦。”   周知意戴上耳机,点击了播放。   王菲空灵又慵懒的声音响起。   “梦中人   一分钟抱紧   接十分钟的吻   陌生人   怎么走进内心   ……”   耳边恍惚听到陈宴在说:“走了。”   周知意看到陈宴转过了身。   耳机里,音乐还在继续。   “梦中人   多么想变真   我在心里不甘   ……”   周知意张了张唇,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   直白,热烈,有毫不掩饰的急切。   “阿宴!”她笑着,眼底有星星在闪。   “你要不要……搬过来住?” 第19章 19   碧绿的葡萄叶间, 阳光细细碎碎地漏下来,落上陈宴的侧脸。   他回过头,目光深深地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阿宴。”周知意摘下左侧耳机, 心里有点底气不足。   那一瞬间, 冲动上头, 她就是想叫他阿宴。   不是陈宴,不是陈工, 也不是哥哥, 就是阿宴。   只有这两个字,才是和他平等并肩, 亲密特别的称呼。   陈宴眉心微微蹙起。   周知意在他之前开口:“有什么不对吗?奶奶不也这样叫你。”   据理力争,掩饰心虚。   听到她这个解释,陈宴唇角微微勾起:“你是想……占我便宜?”   “……”   这样一联想, 好像是有那个嫌疑。   周知意无言以对。   “要叫哥哥。”陈宴严肃地看着她, “你这小孩,从小就没大没小。”   周知意把玩着MP3,不说话,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沉默两秒, 她又问:“那你……要不要搬过来?”   陈宴薄唇轻抿着, 表情冷淡,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她的邀请而开心:“怎么突然想让我搬过来了?”   “不是想!”周知意被这个字眼戳到了小心思,自欺欺人地强调:“是同意!”   陈宴“嗯”了声, “为什么突然就同意了?”   “你不是说过会付房租?”周知意摸了摸耳朵:“高三没时间兼职了, 我总得想办法给自己挣点零花钱。”   顺便, 用实际行动堵住丁以南的嘴巴。   说完,她假装不在意地看着他。   陈宴站得笔直,半张脸隐在葡萄藤的阴影里, 表情看上去晦暗不明。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周知意以为他要反悔,清了清嗓子说:“我不用你付两倍房租,你按市场价给就行。”   陈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周知意被他这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赌气道:“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陈宴捏了捏眉心,沉声问道:“你是认真的?”   他的嗓音莫名地低哑了几分。   周知意握紧了MP3,认真点点头。   “好。”陈宴说:“我今晚给你答复。”   他转身往外走。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对眼下这个情形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为陈宴之前是很想租她家房子的,可这会又觉得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懂他。   ******   一整晚,周知意都在等陈宴的回复,控制不住地去看自己的手机,不管在做什么事,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偏移到手机上。   最后,她一咬牙,烦躁地把手机丢进了抽屉里,强迫自己静心做题。   五天小短假,各科老师还是发下了不少试卷。   周知意挑着把没见过的题型都做了,等写完最后一篇英语作文,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她洗了个澡,趿拉着拖鞋上床,等关上灯闭上了眼睛,静默两秒,又像踩了电门似的猛然掀开薄被光脚跳下了床。   手机上有好几条未读微信,她忽略掉其他消息,直接点开了和陈宴的对话框,而后,瞪圆了眼睛。   只有一条转账信息,发送在两个小时之前。   周知意数了数小数点之前的数字,四个零。   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太相信她的那套说辞,以为自己真的是想钱想疯了吧?   不确定他现在有没有睡,可周知意这会儿是绝对睡不着了。   她点开键盘,快速敲了几个字:【什么意思???】   发送之后,她就握着手机,紧盯着聊天界面顶端。   很快,上面显示出一行“对方正在输入……”   陈宴:【房租。】   看到这两个字,周知意第一个念头是,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随即反应过来,意思是,他决定搬过来了?   她把手机在掌心搓了搓,绷住想要上翘的唇角,继续打字——   【我家不是独栋花园别墅,用不了这么多钱。】   陈宴:【提前预付一年租金。】   周知意:【一年也用不了这么多。】   虽然她不想往那个方向想,但陈宴转来的这个金额,让她不得不怀疑他是在可怜她。   如果他真的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她宁可不让他搬过来,也宁可见不到他。   在周知意自尊心作祟,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陈宴又发来一条消息。   【水电费用和日常用品的开销都从里面扣,租约到期时再一次性清算,多退少补。】   这样还算合理。   周知意把那颗蠢蠢欲动的自尊心往下压了压,浑身的刺慢慢软了下去。   大概是看她迟迟没有回复,陈宴干脆直接发来一条语音。   周知意点开,贴在耳边听——“入住之后我可能会重新装修房间,万一对房子造成损坏,也从这笔钱里扣。这样算,是不是觉得这钱还不太够?”   他的声音低哑,大概因为在深夜,有种别样的慵懒和消沉,勾着周知意的耳根微微酥麻。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她发语音。   周知意反复听了两遍,几乎被他的话洗脑,这样一算,这些钱好像是不算太多。   手机显示到了十二点。   周知意敲着键盘,正在打字,陈宴的消息又进来。   这次,他改回了打字。   【还不睡?】   周知意:【睡。】   陈宴:【晚安。】   周知意:【哦。】   手机屏幕慢慢黯淡下去,熄灭。   周知意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终于放弃克制,弯唇笑了起来。   晚安。   明天就要正式开学了,要早起,不能熬夜,她把手机放好,重新闭上了眼睛。   五分钟后。   周知意忽得一睁眼睛:陈宴装修她家的老房子还要向她赔偿房屋损失?这逻辑好像说不通吧?   算了,不管了。   周知意又闭上了眼睛。   现在把钱还给他他大概也不会收,等到一年清算的时候,她只留正常市价的房租,把多余的钱再还给他就行。   平等相待,互不亏欠。   ******   九月一日,南城一中正式开学,周知意也由一名准高三生正式变成了高三学生。   开学典礼一结束,高三学生们就毫无缓冲过渡地进入了一轮复习中,教室里的气氛沉闷了不少,课间,一张张试卷雪花似的在班级里飘,一天的课程还没上完,就攒了一小叠。   周知意也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压力,为了防止自己上课分心,干脆直接把手机关机丢进了桌洞里。   放学铃声一响,周知意就拎着书包第一个从后门闪了出去,然而回到家,家里并没有任何变化,南墙边的小门依然关着,徐碧君如常地歪在躺椅上听黄梅戏。   周知意想问问她陈宴要搬来的事情,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MP3,戴上耳机,单曲循环着列表里仅有的那首歌,翻开了错题本。   周三晚上,周知意晃晃悠悠地推开家门,一走进小院,就发现南墙边的小门被打开了,有昏黄的灯光透过院子门口照射/出来,隐约听到院内传出声响。   是陈宴搬来了?!   周知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院门边,却在跨进去的前一刻猛然收回了腿,转身来到厨房门口。   徐碧君正在厨房里忙活。   “奶奶,你在做什么?”周知意倚着门框问。   “给阿宴煮点宵夜,他收拾一晚上了,估计也饿了。”徐碧君抬头看了她一眼:“快去洗脸洗手,等会一块吃,奶奶给你多加个荷包蛋。”   周知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嘞!”一阵风似的钻进了洗手间。   徐碧君摇着头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奶奶平时虐待你了呢,这么馋荷包蛋呢。”   徐碧君要做的是手擀面,周知意从洗手间出来时,她正在擀面皮。   周知意绕着厨房和小门间的那段路无所事事地走了两趟,转身回了房间。   打开衣柜,拿出陈宴的帽子,她朝后院走去。   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此刻正亮着灯,空荡荡的没有人。   周知意站在房檐下,看到陈宴的身影从主卧的玻璃上投射出来。   他在房间里不时走动着,颀长的身影随之而动,光看影子,都觉得帅气。   周知意走到门外,想了想,又退出去。   毕竟是卧室,和他单独待在那样一个相对隐私的空间里,光是想想,她都有点不自在。   周知意站在廊下,抬手敲了敲窗户,片刻后,陈宴的身影一步步靠近过来,拉开了玻璃窗。   周知意正托着下巴靠在窗台边,瓷白的小脸被灯光染上柔和的光线,眼尾微翘,眼睛里点着盈盈笑意。   她身上还穿着校服,以灰白两色为主色调的制服短袖,两条手臂白而修长,手指不老实地在窗台边敲着“钢琴”。   “放学了?”陈宴垂眼看向她。   周知意点点头,顿了一秒才问:“都收拾好了?”   她刻意压低着声线,好让语气听上去显得公事公办,不那么飞扬。   陈宴颔首,侧开身:“来视察的?在外面看得清吗?”   “我才没有那么闲!”周知意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把棒球帽递过去:“我是来还你帽子的。”   陈宴好整以暇地立在窗边,没有接。   两人隔着扇窗户,周知意又把手向前伸了伸,补充道:“已经洗干净了。”   “谢谢。”陈宴说,“不过,不用了。”   “什么意思?”周知意皱了皱眉,“我戴过一次你就不要了,嫌弃我?”   陈宴歪头打量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擅长倒打一耙?我有说过那样的话。”   周知意酸溜溜地皱了皱鼻子,心说,你的眼神和反应明明就是那个意思。   “喂,抬眼。”陈宴曲起食指敲了下她的脑袋,示意她向他身后看。   周知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蓦然发现他身后衣架上挂着一顶一模一样的棒球帽。   “相同的帽子,我留一顶就够了。”   陈宴把帽子从她指间抽出来,抬手扣在她头上:“这个你留着吧,喜欢就戴,不喜欢就丢掉。”   周知意后知后觉地把帽子向下压了压,慢慢眨了眨眼睛。   一模一样,一人一个,四舍五入就是情侣帽了吧?   这个念头在心里倏然一冒头,像是有一只猫爪在心尖轻轻碰了碰。   她脸颊忽得一热,转身就走。   陈宴:“走了?”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骂我。”周知意头都不回,掩耳盗铃道:“你才是倒打一耙的猪八戒呢,我这就去把你这破帽子丢掉。”   陈宴抬眸看着她风风火火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看到她穿校服的模样。   灰白格的校服短裙收裹住她纤细的腰身,随风轻荡的裙摆下,两条腿笔直修长。   制服短袖被晚风一吹,紧紧地贴向她的肩胛骨,映出一道淡淡的痕,在夜色下,少女的背影纤薄又倔强。   一瞬间,陈宴莫名想起在家门前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形,那时的她矮矮小小的,背着小书包气鼓鼓地往前走,连背影都透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后脑勺上都写满了请勿招惹的不爽。   和现在一样。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这个子是长起来了,可这性格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一言不合就不高兴。   出神之间,周知意又去而复返,在墙角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大晚上的头上还戴着那顶惹她不高兴的、被她扬言要丢了去的破帽子,大声喊道:“奶奶叫阿宴吃宵夜!”   喊完,又一溜烟的消失了。   陈宴立在窗边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好半晌,偏头笑了声。   小朋友,还挺难伺候。 第20章 20   搬来周家的第一晚, 陈宴整夜失眠。   凌晨三点,万物沉寂,只有淡薄月光铺洒在院中, 落在墙角的草缝中, 却独独绕过窗台。   卧室的玻璃窗半开着, 陈宴将身体懒散地丢在椅子里,一条腿曲着, 另一条腿向前伸, 偏头朝烟灰缸里弹落着烟灰。   一根香烟,抽了没几口, 兀自燃尽。   放在桌边的手机不时亮起,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条微信弹出来。   季芷:【你还要在南城呆多久?】   季芷:【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   季芷:【陈宴,那件事情只是意外, 不是你的错, 你不要总是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季芷:【你有没有想过,你去南城到底是为了照顾,还是自我放逐?】   ……   一声又一声的震动,被阻断在无情的关机中。   黑夜重归宁静。   陈宴把烟头摁灭在插满烟头的烟灰缸里, 捏着烟盒又磕出来一根, 咬在齿间,点燃。   “嚓!”打火机在寂夜里蹿起火光,映亮他的侧脸, 他的双眸漆黑冰冷, 比夜更深, 颓废消沉。   ******   难得在闹钟响起之前就起床,周知意洗漱干净,神清气爽地坐在餐桌前喝粥。   眼睛不安分地向外瞟了一眼又一眼, 后院始终安静。   周知意咬了口包子,问徐碧君:“奶奶,后院的厨房还能用吗?”   徐碧君:“能啊,煤气什么的都好着呢,阿宴昨天还添了套新的厨具。”   “哦。”   周知意低头喝了口粥,怎么想都觉得陈宴不像是会做饭的样子。   背上书包出门时,路过南墙边小门,周知意又朝虚掩着的院门边瞅了眼。   院子里依然安安静静,像是从来没有住过人。   她抬头看了眼朝阳,轻轻哼了声。   搬来第一天就睡懒觉,可真行。   —   陈宴搬来一周,家里开始时不时地冒出新东西。   先是一张新的红木躺椅,陈宴说是买错了型号,因为是在打折期间购买的,商家不给退换,只能拿来给徐碧君用。   徐碧君坚决推辞,被陈宴用一句“您如果一定要这么见外我可就付您房租了”给说服。   当晚周知意听说这事后,就跑来后院找陈宴。   “我把房租还给你了,你接收一下。”她趴在窗台外认真地看着他。   陈宴连手机都懒得看一眼,“反悔了?”   周知意“嗯”了声。   “行。”陈宴点头,“我明天就搬出去。”   “……”   他懒洋洋地起身,要关窗,“还有什么事吗?”   周知意懵了,抓着窗户不让他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抿了抿唇:“我是说你可以随便住,我不打算收你房租了。”   “为什么?”陈宴垂眼看着她:“不想挣零花钱了?”   周知意摇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既然奶奶坚持不要你交房租,那我就不能背地里偷偷收你的钱,不然我成什么人了?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规矩。”   陈宴拍了下她的手指,她像被蜜蜂蜇住了般匆忙松开。   陈宴:“平白无故地白住别人家的房子,我还算什么男人?”   周知意:“可是……”   “别可是了。”陈宴敲了敲窗台:“收房租,我搬走,二选一,决定权在你。”   周知意沉默了。   既然奶奶的态度如此坚决,她就不愿意去赚陈宴的房租钱,可让他搬走……只是听他那么随口一说,她心里就有些空空的。   “我……”周知意转了转眼珠,“我选三!”   陈宴:“嗯?”   周知意:“我收你的房租,你以后就在我家前院吃饭,不许再找借口推脱着不来!”   陈宴眼睑微垂,沉吟片刻,终于退了一步:“行。”   周知意低头抿唇,偷偷笑了笑。   陈宴抬手去关窗户,“我要补觉了,你是进来自己玩会还是……”   “我走了!”不等他把话说完,周知意垂着眼,转头就跑了。   他睡觉,让她在房间里自己玩会。   玩什么?玩她的心跳吗?   ******   两人达成“秘密协议”的次日,徐碧君的厨房里就多了一套新的厨具和碗碟。   再隔一天,又添置了一副新的置物架。   短短一周,周知意家里吃的、喝的、用的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不少,甚至连前院那块掉了皮的白墙都重新刷了一遍漆,可就是没见后院有什么动静。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是次卧里多了一套衣柜、一张床和一个男人。   周五晚上,周知意实在忍不住,问他:“你不是说要装修房子吗?怎么没动静?”   像是被她提醒到,陈宴抬了抬眉梢,“明天。”   周知意追问:“那你找好工人了吗?打算怎么装?”   “你好像很感兴趣?”陈宴瞥她一眼:“你要是真的好奇,明天可以过来帮忙。”   周知意语气遗憾:“明天我还要上课。”   次日是周六,但是因为高三学业紧张,从这周起每周六都要开始补课,休息时间就只剩周末一天。   “嗯。”陈宴掏出烟盒,看了她一眼,又把烟盒收了回去:“你明天放学可以过来看看。”   走读生周六不用在学校上晚自习,周六一放学,周知意就拒绝了丁以南的宵夜邀请,着急忙慌地往家走。   备受冷落的小胖丁很受伤:“一姐最近怎么天天一放学就赶着回家?邀请她吃宵夜都不来,她这身材也不用减肥啊!”   蔚思一针见血:“你有没有想过,她是觉得你需要减肥了?”   丁以南:“……”   叼着根烤串沉思半晌,丁以南眼睛忽得一亮,嘿嘿贼笑了两声:“你听没听说宴哥搬到一姐家住了?”   ******   周知意今天换了条路线。   她没从前院的大门回家,直接走了后院的正门。   陈宴现在住着的那个后院有一个单开到前一条胡同的正门。   正门锁着,她在敲门和原路返回之间纠结了片刻,还是纡尊降贵地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她侧耳听了下,顿几秒,又敲了敲。   等了两分钟,还是没人来开门。   周知意叹口气,只得原路返回,从自己家大门进去。   走进家门,径直穿过院子,她连书包都没放,直接往后院方向走。   边走还边疑惑,怎么这么安静?工人都走了?   不过她都放学了,工人也确实该下班了。   胡乱想着,周知意推开后院的小门,一脚踏进去,愣住了。   小院靠墙的一块区域铺上了一小片人工草坪,草坪上方修了个白色的廊架,廊架下面吊着一个同色的木质秋千。   绿色的草坪、简约清新的廊架、漂亮的秋千,让人眼前一亮,与原先老旧朴素的小院形成鲜明对比,把原先灰扑扑的院子都提升了几个亮度。   院子里没人,周知意走到窗前敲了敲,也没人,陈宴不在家。   她绕着小院转了两圈,注意到除了这个秋千,院子里其他地方好像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这就是他说的装修?   只装了一个少女心满满的秋千?   真没看出来,他这冷酷的外表下面竟然还藏着一颗柔软的少女心。   周知意背着手在廊架下细细打量着,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一声门响。   陈宴的声音随即传来,微凉平淡,却含着分不着痕迹的笑意:“这么急着过来视察?对家装设计感兴趣?”   周知意这才想起自己肩上的书包。   被抓了正着,她有些尴尬,抓了抓下巴一本正经地回头:“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当然要确认一下你没有对房子造成损害。”   陈宴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检查结果怎么样?还满意吗?”他顿了下,慢条斯理道:“房东小姐。”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漫不经心,咬字慵懒,周知意看着他站在夕阳余光里的身影,视线落在他微动的喉结上,只觉得性感。   她不自然地抿抿唇,强撑着公事公办的冷静,“还行。”   她伸出食指戳了戳秋千架,又展颜笑起来:“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少女心。”   陈宴闻言,微微一滞。   计划装修房间本身只是他那晚为了让周知意收下转账的说辞,本以为她听过就忘,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还记到了心里。   昨晚她突然提起,他才又想起这件事。   陈宴没心思追求居住品质,况且这房子虽然年头久了些,但还算干净宽敞,徐碧君收拾得很妥帖。   实在没什么值得大张旗鼓重装的地方,他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在院子里装个秋千,也算给她个交代。   陈宴双手抄兜,闲闲立在秋千前,“我从来不玩这种东西。”   周知意又戳了下,看秋千轻轻地晃:“不玩你干嘛要装?”   陈宴:“给小孩玩。”   “这里又不是幼儿园,还有小孩过来玩你家秋千,你……”周知意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陈宴轻倚着廊架,微微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给我家小孩玩。”   “……”   周知意轻轻垂眼,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秋千。   脑子里像开着一个超大屏的弹幕墙,一字一字闪过:我、家、小、孩!   这种平时在偶像剧里看到可能会把她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的话,此刻由陈宴的嘴巴里说出来,即便语气平淡毫无宠溺,即便漫不经心一带而过,即便清楚他在说出这句话时真的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小孩,这一瞬间,还是好像有人朝她心里丢了个火引子。   下一刻,轰然巨响,烟花绽放。 第21章 21   夕阳渐渐从他背后沉下去了。   陈宴站直了身体:“我去洗澡了, 自己玩吧。”   言语之间,好像真的还当她是当年那个赌气出走被他捡到的小孩子。   “我才不是没长大的小孩。”周知意从那阵脑补过度的蛊惑晕眩中回过神来,拽了拽书包背带:“谁要玩这种幼稚的东西。”   她一扬下巴, 抬脚走了。   陈宴看着她大步离去的背影, 捏了捏眉心。   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么阴晴不定的性格,还说自己不是小孩?   —   次日是周末, 早上, 丁以南打来电话,问周知意今天去不去台球厅。   周知意开着免提, 想都没想:“不去。”   丁以南问:“你在家里猫着干什么啊?”   “学习!”   周知意咬着发绳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眼睛朝窗外瞟了瞟。   快九点了,陈宴没来吃早饭。   “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 你还要奉献给书本啊?趁着刚开学还有点时间喘气, 不得出去放松放松?顺便你还能赚点零花钱。”丁以南话锋一转:“一姐,你最近好像有情况啊。”   周知意:“我能有什么情况?”   丁以南嘿嘿一笑,语气变得黏糊:“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勾住你魂的宝贝啊?”   勾你大爷的小胖丁。   周知意心里一紧,秒速关掉了扬声器。   她拿起手机, 贴到耳边。   丁以南不依不饶:“我都和同学吹完牛逼了, 说有你罩着,可以给我们打折,一姐, 你就陪我去一趟嘛。”   蜜桃气泡少年音发送撒娇技能。   周知意叹气, “十分钟后, 路口等着!”   半兼职半陪同地在台球厅呆了大半天,又被丁以南拽着和他那帮同学吃了顿饭,周知意回到尚武巷时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想到昨晚吃的那个“闭门羹”, 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再次在岔路口转了弯,走到了陈宴住着的那个小院的正门。   敲门,等待,再敲,再等,如此反复三次,依然没有人来开门。   失望之余,周知意也确定了一个猜想:陈宴果然不在家。   虽说他现在搬了过来,可两个人之间有时间差,周知意也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他。   他在南城明明人生地不熟,又没有朋友,能去哪里呢?   周知意踢着小石子往家走。   回到家,借着帮奶奶浇花的由头在院子里转悠了两圈,始终没听到后院有任何声响,周知意放下花洒,推开小门走进后院。   她故意把步子踩得极重,发出些声响,又走到次卧窗前敲了敲窗户,确定了房间没人后,才慢慢悠悠地晃到了廊架边。   草坪边摆了几盆花,是徐碧君从小花坛里挪过来的,五颜六色的绕半圈草坪,很好看。   周知意伸出食指戳了戳秋千吊绳,抬头四下看了眼,慢慢挪到秋千边,坐上去。   她翘着脚,轻轻荡了荡,晚风轻轻地在耳边吹着,将宽松的短袖后背鼓起,带来微微清凉。   她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很小的时候,南城人民公园就在老城区,距离尚武巷不远,每到周末,周知意就会闹着让周向宸带她去公园玩。   春天放风筝,夏天去玩水,静下来的时候,她最爱坐旋转木马和秋千。   可惜后来人民公园拆了,木马和秋千都没了,再后来父母离婚了,齐青和周向宸离开了南城,再后来……再后来,周向宸彻底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甚至没有给她道别的机会。   秋千越荡越高,几乎要飞出去,耳边是清晰的风声,越来越响,周知意的眼眶渐渐有些发烫。   她知道自己现在荡得非常高,这个高度应该是有些危险,可她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并不害怕会飞出去。   直到视野里渐渐出现一道清俊的身影,由远及近,慢慢向她走来。   周知意瞥见他眼底的一抹玩味,心里忽然一紧,尴尬和窘迫随即而来。   她急刹车,猛然放低高度,恨不得直接从秋千上蹦下来,好维持自己“成熟高冷”、对这种幼稚玩意儿不屑一顾的形象。   可前一刻放飞自我荡得太猛,秋千没办法立刻停下来。   周知意慢慢松开一只手,打算在下一秒靠近地面时直接起跳。   “一、二……”   她在心里默数着节拍。   秋千快速荡下来,离地面越来越近。   “三。”   在她松开手蓄力起跳的瞬间,陈宴蓦得俯下.身来,一手拽住吊绳,一手扶住了她的肩。   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围,冷调的淡香,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烟草味道。   他眼睑微垂,眸色深而冷。身后橘色灯光漫过他的发梢落进眼底,渡上一层浅浅的柔光。   似乎连他的眼眸都被染上一丝温柔。   假象的温柔,淡淡的蛊惑。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感觉心里有只小兔子跑了出来。   扑通扑通,敲砸着心室的大门。   陈宴的气息浅浅,唇角淡抿着,眼底勾着抹促狭笑意。   秋千彻底停稳,周知意的脚底触到了地面。   她想跳下来,却贪恋他这一分钟意外的亲昵,双腿不听指挥。   陈宴清越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荡得这么高,还说自己不是小朋友?”   周知意垂眼,耳根终于烧了起来,别过脑袋,第一次没有和他争辩。   “玩归玩,要注意安全。”陈宴松开吊绳,懒散起身。   周知意不想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出去了?”   陈宴颔首。   “去哪了?”她是真的好奇。   越是看不清他,她越是被吸引着,想靠近,想了解,想把他看透。   “去见了个朋友。”陈宴淡声答。   周知意口不过心,下意识就问:“男的女的?”   说完,心虚上涌,她补了一句:“你在南城还有朋友呢。”   “小朋友,”陈宴打量着她,眉眼淡淡:“你好奇的事情好像还挺多?”   周知意揣着自己的小心思,难免做贼心虚,他的眸光一深,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   “我才不关心你的私事。”她吸了吸鼻子,辩白道:“我就是刚刚回来走你这边正门,没敲开门,所以就问问你。”   陈宴朝正门的方向瞥了眼,搬来有几天了,他也从来没走过这个门。   他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这边?躲人?”   “不是。”周知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长了张惹是生非的脸,才会总让他对自己有诸如此类的误会,“就是……走你这边比较近。”   而且能在到家的第一时间看到你。   而不用再挖空心思寻找过来的理由。   陈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垂眼看她:“你今天出去了?”   周知意“嗯”了声。   “去兼职了?”他好似漫不经心地又问。   “没有。”周知意挠挠鼻尖,撒了个谎:“和胖丁出去玩了。”   陈宴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周知意想了想,又说:“对了,我在烧烤摊打工,和胖丁他们去摆摊,还有和蔚思她爸起冲突的事情,你都不要告诉奶奶。”   不算不知道,这么一提起来,她被他捏在手心的小辫子不知不觉中又多了好几条。   陈宴稍稍扬眉,还没开口,周知意又仰起头,反手在脖颈边一划,表情很凶:“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   陈宴缓缓摇头,气笑了:“周知意,你这是第几次威胁我了?”   周知意一脸肆无忌惮地轻哼了声,心里却隐隐的有些失落。   总觉得她在他眼里,更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了。   ……   周知意戴着耳机,坐在台灯下翻着素描本。   磅礴的大雨,断线的水珠,执伞的男人……   陈宴去见的朋友,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他喜欢的人吗?   他喜欢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   平日里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会是温柔的吗?   周知意乱七八糟地幻想着,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画下一角写上了陈宴的名字。   她慌忙拿橡皮擦干净。   指腹摸过纸张上那两个淡淡的凹痕,她心里泛起淡淡的甜,又掺杂着浅浅的酸。   想见一个人,又紧张见到他。   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总是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希望在他眼里与众不同,又怕自己根本不在他眼里。   她好像真的喜欢上了他。   人生第一次去喜欢一个人。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愿正视的喜欢。   周知意摘下耳机,把MP3侧立在台灯下,用美工刀一笔一划地在侧面边缘处浅浅刻上两个字——   耳、东。   陈。   ******   周一晚自习放学回家,周知意意外在房间窗台边看到一把钥匙。   她捏着钥匙左看右看,仔细研究了半天。   这是哪里的钥匙?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了?看这个大小不像是抽屉上的钥匙,倒像是门上的,好像还是把新的?   某个念头忽而在心底一闪而过,周知意眸底一亮,眼角愉快地弯了起来。   她揣上钥匙,跑到后院。   抬手敲了敲窗户,没人回应,她站在窗外叫了声他的名字,“陈宴。”   “有事儿?”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周知意一回头,看到站在院子门口的陈宴。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又像完美隐在黑夜里的黑无常了,头上还戴着和她同款的那顶棒球帽。   周知意的视线在他头顶多停留了两眼,唇角又向上翘了翘,她快速调整好表情,把手心里的钥匙举起来。   “这个是你放在我窗台上的?”   陈宴不置可否地瞥了眼,在她忍不住想要追问的时候才朝正门方向扫了眼,“大门钥匙。”   果然是他。   他竟然把她昨晚随口一提的一句话记进了心里,还给配了她钥匙。   “哦。”周知意低下头,弯着眼睛笑了笑,又云淡风轻地抬起头,朝大门方向走:“我去试试好不好用。”   陈宴没说话,立在原地看着她。   周知意从里面打开大门,出去,把门锁上,拿起钥匙准备往锁眼里插。   刚抬起手,她突然顿住,目光被另一个东西吸引住——门外墙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白色的门铃。   这个?也是新装的吗?   是怕听不到她的敲门声才装的吗?   周知意慢慢眨了眨眼睛,心里那个不安分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在冒头——   是为了她而装的吗?   为了她。   只是为了她。   虽然知道这个行为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在那一刻,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独一无二这个词。   好像陈宴为她配了一把钥匙,装了一个门铃,他们之间就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契约。   明明知道这个想法非常蠢。   可周知意还是抬手捂住了脸。   笑意悄悄从指缝里流泻出来。   陈宴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站了好一会,始终没听到开门的声音。   正当他微微蹙眉,想要出去查看一眼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门铃声。   陈宴打开门,看到周知意明艳生动的笑脸。   她仰头看着他,眼尾微翘,泪痣浅浅,眼底好似落着一整个银河。   “陈工,晚上好呀!” 第22章 22   那样粲然的笑脸, 是夜色难掩的明丽。   陈宴开门的手微微一顿,神情有片刻的凝滞。   女孩子真是世界上最难懂的生物,生气和开心都来的莫名其妙。   女孩子也是单纯可爱的生物, 失落和高兴都写在脸上。   陈宴没发觉自己的唇角扯出了轻笑的弧度, “晚上好。”   他微侧身, 让她进来。   周知意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还在仰头对他笑着, 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站在他和大门之间,阻挡了他关门的动作, 陈宴不得不垂眼看她。   她眼角轻勾,眼尾微翘,眼形拉出流畅的上扬的弧度, 右眼下的泪痣被光线染上一层柔光, 衬得那双眼睛明亮又狡黠,像是会说话。   大概是从没见过她如此恣意飞扬的笑容,陈宴心血来潮地打量起她的外貌。   他第一次发现,其实她的骨相极为漂亮, 尤其是鼻子, 是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恰到好处的挺翘。   几分野性,几分明艳, 几分恣意飞扬。   还有一分藏在深处的天真骄纵。   周知意轻轻眨了眨眼睛, 长睫毛像蝶翼轻扇, 把陈宴片刻走神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抬脚绕到她的身后,将大门锁上,回过头, 看见周知意还站在身后没动。   陈宴自顾自地往院子方向走,她慢慢跟了上来。   他直接走到院门口,把院门敞开,朝她抬了抬下巴,赶人:“晚安。”   周知意“哦”了声,一只脚踏出院门,忽而又回过头来。   “先别晚安!”   陈宴关门的动作稍停。   周知意用手撑着门,“你最近很忙吗?”   “我每次敲门你都不在,你……”她轻咳了声,把话说完:“你怎么天天晚上出去,又去见朋友了?”   陈宴半耷着眼皮看着她,稍稍扬眉。   周知意理直气壮地补充:“作为房东,我有必要了解一下房客的基本情况。”   “嗯。”陈宴缓缓颔首,“作为房客,我也有被尊重隐私的权利。”   “小朋友,”他抬手胡撸.了下她的发顶,姿态随意,并无温柔,“好好学习,少管大人的事。”   “你不就比我大了三四岁吗?”周知意大声反驳了句,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陈宴扶着门框,气笑了。   这小孩,放在古代绝对是个暴君,一句好好学习就能让她晴转多云,这一点就炸的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   周知意窝在椅子里,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   三岁?三岁半?四岁?陈宴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挫败地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对他真的一无所知。   ******   过了三天,周知意才终于明白陈宴为什么特意给她配了把钥匙,一连三天,她到家时他都不在。   她自己拿了钥匙开门,抬手拍了把门铃——毫无用武之地的家伙。   在他房间窗台外默默站了会,周知意越发好奇他的行踪。   她慢吞吞地往前院走,恰巧遇到刚从大门外进来的陈宴。   周知意拽了拽书包背带,假装不在意的语气:“好巧。”   陈宴看了她一眼,无声回应。   “去哪了?”她慢悠悠地,挡在他面前。   陈宴:“散步。”   散步?   这中老年人的生活爱好是认真的?   周知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徐碧君就抱着半个西瓜从厨房里出来了。   “阿宴散步回来了?过来吃西瓜。”   周知意:“……”   —   次次走后门都扑空,周知意决定放弃这条新路线,重新走回前院正门外的那条路线,这样也可以多陪蔚思走一段路。   周五晚上,如往常一般在分岔口和蔚思分开,周知意大步往家走,一抬头,倏然间看见前面拐角处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   陈宴?   脑内的小雷达滴滴乱叫,她飞奔着追了过去。   大步追到路口,拐弯进去,周知意一眼看见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陈宴。   他脊背挺拔,姿态懒散,一手抄着兜,低头看着手机,信步闲庭地在前面晃悠着。   周知意踮着脚尖,悄悄靠近,手指轻轻戳了下他的肩。   “欸!”   陈宴回头看见她,神情平静:“放学了?”   “嗯。”周知意点点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步。”陈宴眉眼微敛,觑她:“这么不明显吗?”   “哦。”周知意摸了摸鼻子,拽下耳机,把MP3往口袋深处藏了藏,“你的作息还挺健康。”   “像个老男人。”   陈宴:“……”   这晚之后,周知意走在路上便格外留意四周,又偶然遇到了陈宴几次。   他散步的时间非常规律,每次都是在她晚自习放学的那个时间段。有一次她才刚走到大路口就遇见他,还被丁以南拽着蹭了他一顿宵夜。   这样的次数多了几次后,周知意渐渐产生了别的想法。   周二,再又一次毫无意外地偶遇了陈宴后,她假装随意地和他闲聊,话题七转八转,就扯到了蔚思身上。   “说来也巧,蔚思她爸和我打完架没多久就搬到工厂宿舍里去了,最近都没回过家。听说是他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被人盯上了,人家半夜跑到他家门外丢石头认门,吓得他连家门都不敢进了,你说这是不是恶有恶报?”   她仰着头,悄悄观察着陈宴的反应。   陈宴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手机上,像是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好半晌,才轻慢地“嗯”了声,“大概吧。”   他的神情太过稀松平常,完全看不出什么破绽,周知意搜肠刮肚地想再试探他几句。   他却已经收起手机,偏头朝她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悠悠漫漫地定格几秒,“你是不是胖了点?”   “我……”   周知意所有的语言都被噎回了嗓子眼,眉眼耷拉下来,气急败坏道:“不是我胖了,是你的眼睛变小了!”   她哼一声,气呼呼地甩开他大步往家走。   陈宴慢条斯理地跟在她身后,眉梢微展,轻勾了下唇。   没想到那晚随便拿几个石子“恐吓”一下,还阴差阳错地把蔚长林吓进了工厂宿舍。   也好,省了他不少事。   这段时间天天明里暗里地踩点“散步”,都快把他这辈子的散步额度耗光了。   周三放学,没遇到陈宴。   周四放学,没遇到陈宴。   周五放学,依然没遇到陈宴。   周知意回到家,放下书包跑到后院去敲陈宴的窗。   “砰砰砰砰”敲了好几下没有反应,她狐疑着转过身,蓦然听到头顶传来清冷的一声“喂”。   她脑袋转了360度,往后退两步,退到院子中央,抬头向上看。   陈宴正懒散地窝在屋顶平台的躺椅上,修长的双腿搭在一起,双臂枕在脑后,帽子盖在脸上,只露出冷肃窄峭的下巴。   如水夜色静谧地扑盖他满身。   周知意笑了起来:“你在上面干什么?”   陈宴嗓音慢沉:“乘凉。”   她笑吟吟地观察着他:“不散步了?”   “嗯。”陈宴似笑非笑地:“想换个年轻点的休闲方式。”   “哦。”她点点头:“我爷爷生前也爱躺在屋顶上乘凉。”   “……”   周知意眉眼弯弯,歪着脑袋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说她自作多情也好,说她自我催眠也罢,心里那个强烈的直觉告诉她,陈宴所谓的散步,只是为了保护她。   因为担心,所以保护。   因为尊重,所以隐瞒。   无论是出于哪种感情,陈宴对她,都是在意的。   ******   正式升入高三以后,为了节省时间,周知意便不再回家吃午饭,有时在食堂吃,有时去校外小吃街,解决完午餐回教室做会题,然后趴在书桌上午休一会。   周六中午,班主任拖了会堂,考虑到周六食堂大概也没什么好吃的,周知意决定一个人去校外随便吃点。   她把MP3揣进兜里,随便找了段英语听力,戴上耳机往校门外走。   刚走出学校大门外不足一百米,迎面撞上一个许久未见的熟面孔。   蓝毛,锡纸烫、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身后跟着俩脑子看上去不太好使的小弟。   是钟连。   周知意瞥了他一眼,秒速移开视线,想假装没看见。   无奈钟连就是冲着她来的。   “小意!”   钟连一摆手,三两步跨到她面前。   周知意不耐烦地挠了挠头,“第10086遍告诉你,我不是你小姨。”   “知意。”钟连大概不会发“周”这个音节,坚决不喊她的姓:“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们周六还要补课啊。”   周知意点了点头。   “走吧,请你吃饭。”钟连十分没自觉地抬起手臂,作势要搭她的肩。   周知意后退半步躲开,“我吃过饭了,要回学校了。”   “那就陪我坐会,咱俩叙叙旧。”钟连不依不饶地看着她:“都是朋友,没必要这么见外吧?”   他向前一步,想去拉周知意的手腕。   周知意烦躁地皱了皱眉,刚想避开,手腕就猝不及防地被另一个人拽住了。   她讶然回头,看到陈宴冰山一样的脸。   “周知意。”他声调沉沉,垂眼盯着她,语气寡凉:“你在这干什么?”   周知意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分神猜测,他是不是生气了?   是因为她和小混混牵扯不清吗?   还是因为她和男生牵扯不清?   见周知意没说话,钟连抬起下巴,嚣张地打量着陈宴:“你谁啊?把手松开。”   陈宴敛眉朝他看过去。他目光深冷,居高临下地看着钟连,眉宇间散发着令人冷凝的压迫感,冷声吐出一个字。   “滚。”   钟连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低骂了一句“艹”,“跟谁说话呢?你让谁滚呢?”   “让你。”陈宴沉沉吐出两个字,微垂的眼皮下露出一点阴鸷的冷光。   一分钟内,钟连面子丢了个精光,还愣是一个关键词都没问出来。他在再问一遍和直接开骂动手之间挣扎了一秒,有些忌惮陈宴冰冷狠戾的眼神,怕不小心惹了某个没见过的大佬,不好收场,忍了下,转头看向周知意。   “知意,他是谁?”他又瞥陈宴一眼,“你别怕,大胆说。”   陈宴不动声色地冷嗤了声,似乎觉得他们的对话很有意思。   周知意虽然不喜欢钟连,可平心而论,作为一个横行霸道的职高小混混,除了死缠烂打地追过她一阵,钟连还真的没对她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眼下这种情形,她也不希望双方发生冲突。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想要的,无非是让钟连离自己远一点,那么,他既然这么问了,她不如——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掷地有声地撂下六个大字:“他是我男朋友!”   “……”   “……” 第23章 23   钟连离开时的表情精彩纷呈, 臊眉耷眼,咬牙切齿,就差没当场哭出来。   虽然他非常不情愿承认, 可但凡没瞎、但凡脑子没泡的人都必须承认, 无论是从身高、长相、气质还是气场上来说, 陈宴都甩出他一百八十条街,把他秒到渣都不剩。   他都没资格一战, 就彻底出局了。   目送着钟连灰溜溜地退场, 周知意的气势也慢慢消颓下去。   身后站着个一言不发冷如冰山的男人,她光是用后脑勺感受, 就能觉出凉意来。   “周知意。”冰山发出了冰冷的声音。   周知意按捺住忽上忽下的一颗心,深吸口气,慢慢转过头去, 为了避免被兴师问罪的尴尬, 她决定先发制人。   “你别多想,我刚才是瞎说的。那人在追我,缠的人心烦,我就是想让他死心。”   陈宴仅用了两个字就让她的心沉入冰凉湖底, “没想。”   看吧, 她在他心里果然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就算她拿着大喇叭对全世界宣告他是她男朋友,他都会觉得她只是小孩心性口无遮拦恶作剧, 而不会怀疑她是真的喜欢他。   心里憋闷着一口气慢慢向上涌, 堵得胸口发闷, 周知意看着他那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喉间微涩,不甘开始蔓延, 真想破罐子破摔地宣告:“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让你做我男朋友,怎么了?很不能想象吗?”   可她要脸。陈宴的态度已经明白昭示出她破罐子破摔会面临的结局,她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   周知意手指轻轻蜷了下,扬眉与他对视,语气像只骄傲的孔雀,“你就算多想也没用,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陈宴垂眼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锐利的眼尾稍敛,他的目光黑沉平静,“嗯,以后别再乱说。”   他声色缓缓,听到周知意耳里却像是一句告诫。   她抿了抿唇:“你想得美,没有以后了。”   胸口沉闷,周知意彻底没有食欲了,懒洋洋地摆摆手,大步往校门口走去。   陈宴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   削薄的脊背挺得笔直,校服裙下的双腿纤细修长,步伐飞快,连后脑勺都透着骄矜。   明明他才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人,倒显得她受了多大的折辱和委屈似的。   嚣张又任性。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冷声叫住她,“周知意。”   周知意回过头,“我要回教室了。”   那一回眸的瞬间很短,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似在她眼底看到一点可怜巴巴的颓丧,稍纵即逝。   “去吃饭。”陈宴语气稍稍柔和了一分:“想吃什么?”   —   坐在窗明几净的店里,周知意颓丧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些。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和陈宴正经吃一顿午餐,陈宴把菜单推过来,她把堵着胸口的那点酸涩压下去,扬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个特辣的烤鱼。   陈宴眉心微微一动,没说什么。   周知意这会儿才分出心情问:“你来学校做什么?”   刚刚被他那句“告诫”打击到了,没心思想别的事情,这会儿心情缓和,她像个记吃不记打的小孩,忍不住想入非非:他该不会是来找她的吧?   周知意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陈宴视线落在手机上,对她的灼热目光视而不见:“刚在附近看了个店面。”   “店面?”周知意想起之前丁以南说过的话:“你真的要创业啊?”   “创业算不上。”服务员送来了鲜榨的柳橙汁,陈宴推到她面前,示意她自己倒,“开个小店,消磨下时间。”   “……”   听听这不屑一顾的语气。   周知意撇撇嘴:“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底气十足。”   “我不靠陈家。”陈宴抬眸扫了她一眼,极低地笑了声,“这些闲钱,我还是赚够了的。”   闲钱吗?   开个店再怎么样也要好几万块钱的启动资金吧?再加上运营成本呢?   周知意年少无知,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她平日里兼职打工的经验让她很快就意识到,陈宴并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他在大学毕业前就赚了比她想象中多很多的钱,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很优秀的人。   这个想法让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和陈宴之间的距离。   除了年龄,除了生活背景,除了人生阅历之外的距离。   烤鱼被端上了桌,烤得焦糯的鱼皮上盖满了红辣椒,像春节时被炸开一地的鞭炮。   周知意夹了块鱼皮,眼睛亮亮地瞧着他:“那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她顿了下,唇边勾起一个幅度极小的笑:“该不会真的要卖烤串吧?”   陈宴没动筷子,人闲闲地在沙发靠背上倚着,问:“你从前兼职都做些什么?”   “网吧、台球厅、溜冰场、烧烤摊哪里给钱去哪里。”周知意夹了块鱼肉,又在辣汁里蘸了蘸,放到碗里,“我不挑的。”   陈宴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转动,薄眼皮轻垂,唇角抿成一线,眉心又蹙起,“都是些人多杂乱的地方,不适合女孩子。”   周知意笑着抬眼,“那什么适合女孩子?”   眼看她又要拿肉去蘸红火的汤汁,陈宴抄起桌旁的热水壶添进去小半壶热水,辣汤被稀释了,周知意不满地“啧”了声,眉头皱起。   陈宴毫无察觉,又把盖在鱼身上的辣椒一个一个往空碟子里面夹,语气漫不经心的,“花。”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慢沉:“小女孩,应该和花在一起。”   小女孩应该和花在一起?   习惯了在人多杂乱、混杂着各种烟臭汗臭和各色人群的场所里兼职的周知意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原来她在他心里不是叛逆冲动的不良少女。   而是应该与花为伴,需要温柔呵护的小女孩。   她垂下眼,微蹙的眉心缓缓松开,突然觉得他不打招呼直接拿热水冲辣汤的霸道行为也没那么讨厌了。   ******   陈宴看好的店面在学校后街,距离学校五六分钟的距离,闹中取静。   周知意从前只觉得他慵懒散漫,没想到他正经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签订合同之后,立即着手开始装修,九月底,店面装修进度已经过半。   让她意外的是,他还当真开了家花店,店名简单随意,取他名字的读音,单字一个“焰”字。   丁以南无所事事地晃了一圈,点评道:“这名字不像花店,像个酒吧。宴哥,你要不要考虑开家酒吧啊?”   “不。”陈宴淡淡吐出一个字。   丁以南大概是天生好奇心强烈,宛若一本行走的“十万字为什么”,“为什么啊?”   陈宴:“不为什么。”   丁以南又问:“为什么不为什么啊?”   周知意装模作样地捡着地上的泡沫板,竖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   陈宴:“……”   陈宴懒得理他。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招式在陈宴身上不起作用,丁以南换了个问法:“你喜欢花?”   陈宴:“不。”   丁以南:“你不喜欢花为什么还要开花店?”   陈宴终于掀起眼皮,嗓音凉凉:“你不喜欢学习为什么还要上学?”   “……”   直戳要害,一招致命。丁以南心痛失声。   周知意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心里泛起丝丝甜意。   陈宴不喜欢花,可陈宴还是开了花店。   他开店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   可他连无聊的消遣,都在极力迁就着她。   周知意在平凡生活的无数个琐碎日常里,像在海边捡拾贝壳般,竭力证明着陈宴对她的在意。   ******   一周后,花店基本装修完毕。中午放学,周知意带着丁以南和蔚思过来闲逛。   整个店面以浅色调为主,白色的雕花木门,极简风格的铁艺花架,再向里走,有几张供客人休息聊天的沙发桌椅,桌上摆放着新鲜花束,极具艺术性的置物架上摆放着香薰灯,沙发上随意放着几个兔子小熊布偶,一眼看上去清新简约,让人心情放松,是很讨女孩子喜欢的风格。   干净柔软的风格,英俊冷酷的老板,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却也达到了十分引人的效果。   花店分为两层,下面一层是正常营业的店铺,上面一层被陈宴布置成了生活区,面积不大,厨房卧室和洗手间却都齐全,可以开火做饭,也可以小憩休息。   他们到的时候,陈宴刚踩着楼梯下来。   大长腿瞩目,因为空间限制,他不得不微微低着头,姿态闲散,眼皮漫不经心地轻垂,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得又冷又颓,他微一抬眼,一步跨下两个台阶,一脚从昏暗踏进光亮中。   鞋底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周知意的心跳却“怦”的一声。   丁以南眨巴着狗狗眼感叹:“卧槽,宴哥可真帅啊,刚刚一脚踏进我心里了。”   蔚思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周知意心虚地别开视线。   陈宴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少来。”   他走到冰柜前拿了两瓶饮料,先后抛给丁以南和蔚思,路过周知意身边时,往她手心里塞了瓶酸奶。   是之前几次在便利店,她总拿的那个牌子。   丁以南视线追随着陈宴,一直到柜台后面,“我有预感,等花店正式开张,生意一定爆满,宴哥什么都不用做,就往这柜台边一站,小姑娘们就得一群一群地往店里扑。”   周知意摸着酸奶瓶上薄薄的冰雾,心里有点郁闷。   丁以南这话提醒了她,等到花店开张,一定会有许多女孩冲着陈宴而来。   到时候,她就只是喜欢他的众多女孩中的一个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心里涌出了一个小小的、自私的念头。   她想要把陈宴捂着藏起来,藏到她一个人的心里,不给别人发现,不给别人喜欢。   周知意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拧开瓶盖喝了口酸奶。   转念又想,就算有很多女孩喜欢他又能怎么样,她们喜欢的不过是他的脸,稍纵即逝,都不走心。   她不一样。   在喜欢陈宴这件事上,她是认真的。   “到时候花店开张,我去帮你发传单,帮你在学校里宣传。”丁以南厚脸皮地问:“我作为自己人,是不是得有点优惠?”   “有。”   陈宴靠在椅子里,手指在扶手上轻敲了下,“哪天你要是跟喜欢的小姑娘表白,店里的花随便拿,免费。”   “宴哥大气。”丁以南摩拳擦掌:“看来我得尽快去找个喜欢的小姑娘了。”   周知意朝他脑袋上丢了团纸:“出息。”   丁以南把纸巾捡起来,顺手擦了擦汗,看向陈宴:“宴哥,你长这么帅,读书的时候应该也有很多小姑娘追吧?”   陈宴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周知意慢慢抿着酸奶,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她强迫自己不往陈宴那边看,假装不在意的样子。   “看我问了句废话。”丁以南笑了声,重新问:“那有没有追到的啊?”   满室寂静,连蔚思都一脸期待地朝陈宴看了过去。   周知意翘着腿,从兜里掏出了手机,点亮屏幕划拉了半天,一个软件都没点开。   她的注意力完全地放在了陈宴身上,眼皮是垂着的,余光却全在他那边,眼球都快从眼眶里斜出去了。   陈宴敞腿懒散地靠着椅背,听到他这问题,微微侧了下脑袋,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斟酌。   片刻后,他支起手臂,撑着脑袋,似笑非笑道:“如果有,怎么样?” 第24章 24   周知意呼吸一滞, 指尖在屏幕上顿住。   明明知道自己是一个后来者,可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心酸。   那个她从来没有思考过,亦或是被她刻意忽略的问题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陈宴过去大概有过喜欢的女孩。   现在, 或以后, 在她成年之前或之后也许还会有。   她没有办法接受, 也没有办法阻挠。   尽管她再贪心地想要把他据为己有。   “哇!”丁以南发出了八卦的怪叫声。   周知意置若罔闻,她自动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陈宴。   他还歪在椅子里, 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那种淡然处之让周知意觉得对他来说被追或者被追到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渣男。   她咬了咬牙,心里酸的冒泡。   陈宴眼尾稍敛, 顿了下,才慢条斯理地再度开口:“——没有,又怎样?”   “……”   丁以南差点被他这大喘气的说话方式给憋死, 恨不能跳进时光机穿越到过去看一看,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你这么八卦以后去做狗仔得了。”陈宴觑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没有。”   “嘭,嘭,嘭。”   周知意心里泛着酸意的小泡泡瞬间破了个遍, 紧揪着的一颗心松懈下来, 几不可闻地长叹了口气。   陈宴恰在此时偏眸朝她看过来。   她条件反射地又去戳手机屏幕,甚至都没发现手机已经黑了屏。   她点亮屏幕,余光又瞄向陈宴。   他的目光存在感太强烈, 她即便低着头都无法忽视。   于是她对望了回去。   却见陈宴扯了扯唇角, 修长的右手轻抬, 食指在唇边点了下。   周知意怔了怔,没懂。   陈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食指又在唇边点了点, 不轻不重的三下。   周知意歪了歪脑袋,目光被他的唇角吸引住。   他皮肤冷白,唇色偏红,唇角微微抿起的弧度清冷又惹人。   看她一副神游太空的模样,陈宴微叹口气,从椅子上起身,朝她面前走去。   他微俯身,从她面前的桌子上抽出张纸巾,递到她唇边。   周知意回过神来,被动接过。   陈宴眼睫轻垂着,再次点了点唇角,嗓音微凉:“这里,擦一下。”   周知意慌忙拿纸巾抹了抹唇角,看到粘在纸巾上的白色酸奶渍,心里一窘,表情管理没跟上,脸颊就红了起来。   她低着头,半是遮掩半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陈宴没起身,就着那个俯身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光微微一晃,“笑什么?”   周知意抬头,眼睛很亮,藏着涌动的笑意:“笑你年纪一大把,还没谈过恋爱。”   “……”   陈宴敛眉,嗤笑了声:“对我的八卦就这么感兴趣?”   何止八卦。   对你整个人都挺感兴趣。   “不是感兴趣。”周知意扬了扬眉,“是嘲笑。”   “我就不一样了。”她声音压低了分,直勾勾地盯着他,像宣誓般,一字一顿道:“我可能很快就要恋爱了。”   余光瞥了眼丁以南和蔚思,见他们正凑在一起看手机,暂时没注意到这边,她又咬了咬唇,感受着胸腔的轻颤,盯着他的眼睛强调道:“是、初、恋。”   陈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忽而下颌一凛,冷眼敲了她一个爆栗。   “到时间了,滚去学校上课。”   “……”   ******   三个人刚走出花店没几分钟,丁以南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忽然一震,陈宴给他发来了一条微信。   宴哥:【你回来一趟。】   宴哥:【就你一个人,别让其他人知道。】   丁以南眼睛一转,快速打字回复。   你的南南:【OK。我办事,哥您放心。】   你的南南:【小南这就来了!】   陈宴没再回复,大概是懒得和他耍嘴皮子了。   丁以南把手机贴在耳边,故意抬高了音量,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   而后,他把手机收起来,煞有介事道:“我去旁边网吧找一下同学,你们先走吧。”   周知意手掌随意地朝后摆了摆,没看他:“走你。”   丁以南便一溜烟地跑了。   丁以南一口气跑回花店,陈宴正捏着手机倚在柜台边。   “宴哥,我回来了,有什么吩咐?”他抹了把头顶的虚汗。   陈宴抬眸,朝他身后瞥了眼,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们学校不抓早恋?”   “抓啊。”提起这种八卦话题,丁以南便开始眉飞色舞:“上周教导主任刚在小树林里抓到一对苦命鸳鸯,两个人都被请了家长,那哥们还在走廊上被他爸扇了一巴掌,被不少同学看见了,气得要退学。”   陈宴对这些八卦不敢兴趣,只抓重点来问:“小树林?很多人去?”   “当然!一个小树林如果没见证过几十对情侣的缠绵悱恻爱恨情仇那不不配称之为小树林!”丁以南大大咧咧道:“以前我和一姐还经常去呢。”   “你和……周知意?”   陈宴脸上霎时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阴郁,他稍稍敛眸,丁以南只觉得莫名寒光一闪,头顶便没由来地感受到一股冷气。   他忙解释:“和他们不一样,一姐是去和人干……”他本来想说干架,又觉得不太严谨,紧急改成了交锋,“……和人交锋的,我负责帮她放风。”   陈宴眸光深冷地盯他一眼,“近期有没有和她走得过近的男生?”   丁以南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被人拎到了审讯室里,在陈宴不动声色的气场压迫下,有一说一:“有一个。”   陈宴:“谁?”   丁以南吞了吞口水:“你。”   “……”   陈宴微微侧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丁以南听到他手指关节忽的一响,很清脆的一声,忙摇头:“没有!”   好半晌,陈宴终于缓缓点头,“嗯。”   “你帮我盯着点,有什么异常,及时告诉我。”   丁以南点头如捣蒜,忍不住多了句嘴:“我们学校的男生应该没有一姐能看得入眼的。”   陈宴若有所思地颔首,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根签字笔。   “高三是关键时期,不能因为这些……”他皱了下眉,“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学习。”   丁以南继续“捣蒜”。   陈宴指间动作一停,眼皮掀了掀,“不止是她,你也一样。”   丁以南持续捣蒜,面色动容,“宴哥,你对我真好,还担心我被早恋影响学习。”   “不是。”陈宴丢了笔,转身往里走,留给他一个高冷漠然的背影:“我怕你耽误人家女孩的学习。”   丁以南:“……”   ******   国庆节放假前夕,花店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收尾,陈宴在店门口张贴了招聘信息。   本就为消遣,花店的规模不算大,陈宴也没打算招几个人。   一个花艺师兼职收银,一个店员负责进货送货,就可以了。   发布招聘信息的前一晚,他主动跟周知意提到,店里缺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如果蔚思的妈妈愿意,可以过来试试。   每天过来打扫一次就可以,不需要长时间守在店里,薪资标准还比市场价还要高出一些。   周知意以前提起过蔚思的妈妈因为残疾外加身体不好,找不到工作,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即使被蔚长林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生活。   陈宴一定是记住了,所以才会主动提及。   他一定是听进了心里。   周知意盯着他冷峻的侧脸,骄傲争先恐后地从眼睛里跑出来。   她喜欢上的男人,是个外表冷酷,内心温暖的人。   是个冰山里包裹着火焰的,很好很好的人。   周知意第一时间跑到蔚思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蔚思和她妈妈,姜兰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悄悄红了眼。   蔚思无论如何也要请陈宴吃饭,让周知意代为转达。   周知意不解:“你自己跟他说不就行了?”   “我……”蔚思尴尬地抿了抿唇,“其实,我有点……怕陈宴哥。”   周知意:“?”   他那么帅,看一眼就赏心悦目,有什么好怕的?   周知意差点心直口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转念一想,也是,陈宴天天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一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模样,确实是生人勿近。   她不怕他,是因为她不是生人。   周知意悄悄弯了弯唇,又听到蔚思补充:“而且,这么久以来,他就跟我说过一句话。”   她说谢谢,陈宴说不用。   蔚思:“他好像不爱跟女孩子说话,除了你。”   是……吗?   蔚思这话说得平静无波,却像是往她心里倒上了一罐蜂蜜。   周知意眼尾扬起来,霎时间酝起潋滟水光,“行,我去跟他说。”   陈宴自然不会让几个小孩请自己吃饭,周知意便不依不饶,好像他不吃这顿饭,就是拂了她周某人的面子。   最后只得妥协同意。   “在店里吃。”陈宴语气不容置喙:“吃什么你自己选。”   保住了面子的周知意很满足,“火锅。”   陈宴点头,“行。”   请客的日子选在国庆节放假的前一天,下午一放学,周知意和蔚思就急匆匆地要去超市选购食材,前脚刚出学校门口,后脚丁以南就叫住了他们。   “不用去了,宴哥说食材冰箱里都有,我们动手就行了。”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陈宴刚发给他的微信。   周知意扫了一眼屏幕,隔一秒,又扫一眼,不情不愿地哦了声,低声咕哝道:“他怎么不直接跟我说。”   “不是吧一姐!你变了!”丁以南听力出奇地好,“你竟然连这种小事都会在意!”   周知意眉心一跳,绷着脸清了清嗓子,强词夺理道:“那不一样,我是这顿火锅的牵线人。”   丁以南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视线。   她视而不见,大步往前走,“饿了,快走。”   —   陈宴果然做起了甩手掌柜,等他们把全部食材准备好,锅底烧开,才不紧不慢地从二楼卧室里出来。   他对吃火锅没什么兴趣,完全是为了满足这帮小孩。   丁以南从冰柜里抱出几罐啤酒,依次发放到每个人手中,陈宴抬手把他们三人面前的啤酒收走,放到自己脚下,冲丁以南抬了抬下巴,“自己去拿饮料。”   丁以南弱弱举手,“可不可以提个小建议。”   陈宴眼皮都不抬一下:“保留。”   “……”丁以南按捺下蠢蠢欲动想喝啤酒的那颗心,乖乖起身去拿饮料。   “宴哥,你真的挺让我意外的。”丁以南一边等肉熟,一边叭叭个不停:“你看上去明明就是会带我们喝酒泡吧的类型。”   陈宴轻嗤了声,“你几岁了?还以貌取人?”   “也是。”丁以南点点头,又问:“那你是经常抽烟喝酒打架泡吧的人吗?”   陈宴仰头灌了口啤酒,修长的手指被灯光映得冷白,喉结随下咽的动作轻滚,不羁又性感,他抬眼,语气微沉:“你是来打探我八卦的?”   “你那么帅,对你好奇才是正常的。”丁以南吹着彩虹屁,若有所指:“我又不是替自己问的,大家都想知道。”   周知意心里一紧,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凶狠瞪他:“别带我,我不想知道。”   丁以南嘻嘻一笑,“我,我想知道,宴哥,我要是个女的肯定喜欢你。”   “别。”陈宴指尖微动,意兴阑珊地放下啤酒瓶,眼皮轻耷着,好似自嘲地冷笑了声:“看人别看表面。”   他眼尾轻抬,似有若无地朝对面一扫,语气寡凉:“我不是你以为的什么好人。”   他这一眼扫得漫不经心,视线似乎并没有停顿,可周知意心里还是毫无预兆地闷响了声。   心间一阵微涩,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怎的,总觉得他那话是说给她听的。   暗恋使人失常。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都会让她拐弯抹角地想到自己。   然后对号入座。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们女孩子就是喜欢坏一点痞一点神秘一点的男人!”   耳边,丁以南忘记性别地吹着彩虹屁,在死亡的边缘打起了军体拳,“宴哥,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   “或者是……”他顿了下,余光偷偷瞥了眼周知意:“……女生?”   周知意条件反射地再次竖起了耳朵,抬眼朝他看过去。 第25章 25   少年人好奇心旺盛, 尤其好奇别人的花边韵事、感情经历。   三个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陈宴脸上,陈宴一抬眸,仿佛置身八卦访谈现场。   场面显得有些滑稽。他喉结轻滚了下, 仰头将最后一口啤酒灌下, 放下筷子起身。   “没有。”   他捏起窗边的烟盒, 朝他们轻晃了下,示意他们先吃, 转身大步下了楼。   长腿三两步地踩过木质楼梯, 打火机一声轻响,他已经偏头点燃了一只烟, 等周知意看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一缕似有若无的烟雾,和他转瞬消失的背影。   没有。   是没有喜欢的类型, 还是没有喜欢的女生?   亦或者是, 无所谓类型?   周知意怅然若失地回过头,看向同样有些失望的丁以南。   “以后别问人这种隐私的问题了,都把人问跑了。”   丁以南挠了挠头:“我这不是帮你……你们问的吗?”   “我对别人的感情史没兴趣。”周知意皱着眉头回了句。   丁以南扭头朝楼梯口瞄了眼,确定陈宴没有上来的趋势, 才压低了声音, 凑近她轻咳了声,“一姐,你说实话, 你对宴哥……”   蔚思夹菜的手一顿, 安静地朝她看了过来。   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 彼此知根知底,向来没秘密。   可这种涉及到初恋的话题,比他们潜意识里的秘密还要神秘庄重。   周知意的心脏紧紧一缩, 像是猝不及防被抓个现行,被人拉去游街示众的小偷。   她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感受着头皮上那股麻意渐渐散开后,才强装镇定地问了句:“什么?”   丁以南:“就那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对彼此的意思心知肚明。   蔚思感受着眼下这莫名又暧昧的氛围,又联想到之前几次丁以南话里话外的暗示,瞬间也懂了。   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被空调的冷气吹开。   周知意被两人你一眼我一眼地盯了半晌,也麻木了,放下筷子缓缓点头道:“是。”   她不疾不徐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她就是喜欢陈宴了,没什么好羞耻,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喜欢一个人是她的自由,即便陈宴不喜欢她,她也有暗恋甚至明恋的权利。   “当然没问题!”丁以南拍了拍手,“一姐,好样的,是条汉子!”   周知意抄起一块玉米朝他丢过去,意识到身旁的蔚思始终沉默后,她正襟危坐,半开玩笑地对丁以南说:“是你非要问我才说的啊,我看你对陈宴也挺感兴趣的,不要因为我觉得有什么负担,我们自己人话都摊在明面上,你要是对他有兴趣也别藏着,我们公平竞争。”   她偏头朝蔚思笑了笑,“思思,你也是。”   蔚思一怔,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和你喜欢同一个人。况且,”她垂下眼皮,“我也配不上他。”   她很现实,也很认命。   “感情这种事有什么配不配的上的,谁也不比谁低贱。”周知意皱了皱眉头,眉宇间凝着股不服输的骄傲:“所以胖丁,别再帮我打探陈宴的情史了,我也不想知道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了。”   大方承认了连日来藏在心底珍之重之的懵懂情愫后,周知意忽然觉得一阵心胸畅快。   “不管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生,我就是我,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人的。”   所以知道也没用。   她所期盼的,是陈宴对她的喜欢,而不是喜欢上她谨小慎微,为了得到他的关注而扮演出的另一个人。   ******   陈宴重新回到楼上后,三个人对刚才的话题避而不谈,彼此心照不宣地把这件事藏在了心底。   丁以南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热闹的节目,就着背景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话题。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火热,周知意不经意间朝对面看过去,见陈宴始终意兴阑珊地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啤酒,偶尔才动一下筷子,像是在极尽耐心地陪着他们。   他们今天吃的是鸳鸯锅,周知意的筷子从头到尾都只朝麻辣红油锅里伸,这会才突然意识到,陈宴好像只从菌汤里捞菜。   蘸酱也没放辣椒,偶尔还会拿公筷夹出一两根红油锅底里的辣椒。   她莫名想到前不久两人吃烤鱼的那次,他好像也几乎从头到尾都没动筷。   所以,他那天从头到尾都是在迁就她?   他是不爱吃辣的吗?   周知意抿了口饮料,忽得抬头冲他笑了笑。   灯光下,她的眉眼被淡淡白烟掩着,却掩不住眼底的亮光。   陈宴抬眸看向她,视线微滞,仅一瞬,又移开。   吃完火锅,蔚思拽着丁以南去收拾,给周知意使了个暗戳戳的眼色。   周知意强行帮忙被她以空间太小挤不下三个人为由推了出来,她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会,还是没忍住下楼去找陈宴,在一楼转了一圈,没看到他的踪影。   花店有两个门,前门对着热闹的街道,后门则对着一条小巷。周知意推开后门,果然看见靠在墙边的陈宴。   昏昧光线将他的面部分割出明暗交错的对比,睫毛轻垂着,在眼睑处拓出淡淡的阴影。他偏头咬着根烟,正欲点火,被推门声打断,抬头朝周知意看了过来。   眸光冷淡,深不见底。   周知意走过去,眼尾稍扬,抬手抽出他齿间的烟,“抱歉,我抽不了二手烟。”   表情嚣张又任性。   陈宴微微敛眉,捏着打火机的右手顺势抄进了裤兜。   “找我?”大概因为刚抽过烟,他的嗓音磁哑。   “才不是。”周知意咕哝了句:“吃撑了,下来消消食。”   陈宴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站着消不了食,要么出去走一圈,要么去吃消食片。”   “……”   这人是钢铁直男吗?   周知意皱了皱眉,转身和他并排,轻靠在墙上,“招到合心意的店员了吗?需不需要帮忙?”   陈宴不答反问:“国庆放了几天假?”   说到这个,周知意就郁闷地不行:“就三天!还布置了一堆作业!还不如不放!”   典型的小朋友思维。   陈宴扯了扯唇:“有什么打算?”   “还和以前一样唄。”周知意拽着扣子玩。   陈宴淡淡嗯了声,“还要去台球厅?”   “怎么?”周知意偏眸看他,笑眯眯地问:“你也要去?”   “别去了。”陈宴直起身,黑眸沉沉凝视着她:“你要真想兼职,可以来我店里。”   周知意轻轻眨了眨眼。   她眸光黑亮,干净又澄澈,落在耳畔的发丝被秋风轻拂着,看上去很柔软。   陈宴把目光收回去,又抽出根烟,“负责打杂看店,工资和台球厅那边一样。”   他的表情冷淡,察觉不出丝毫温情。   周知意心里却好似有一条小溪缓缓流过。   她察觉到了他的好意,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已经受到他藏在暗处的太多照拂,如果再毫无负担地去挣他的钱,她就会失去喜欢他的底气。   她歪头笑了声,语气傲娇:“怎么?找不到店员就想拉我充壮丁啊,我出场费可是很贵的!这样吧,反正我假期也没事干,倒是可以免费给你帮帮忙。”   “不过——”她顿了下,一副与他公平交易的口气,“——你得给我一个特权。”   “嗯?”陈宴尾音懒懒,偏头朝她看过来:“你说。”   周知意直起身,不卑不亢地和他对视,“把招聘的权利交给我。”   “行。”   像是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所谓,又像是觉得她这要求挺有意思,陈宴直接点头同意。   “真同意啦?不怕我给你搞砸了啊?”周知意瞪大眼睛向他凑近几分,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砸就砸了。”陈宴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重新把烟咬在齿间,音色沉哑又慵懒:“进去吧,我抽根烟。”   周知意目的达成,志得意满地往门边走。   抬手拧开后门,她又回头,扬声道:“你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回应她的,是“咔嚓”一声打火机的轻响。   淡蓝色火焰燃起,映着他深邃的眉眼。   他眸色又冷又颓,勾着她的心脏,重重一跳。   ******   想要帮陈宴招聘,完全出于周知意贪婪又任性的私心。   她之前也了解过,花艺师一般是女性居多,就连在花店里工作的其他员工,一般也都是女孩子。   懂花的女孩通常细心又有情趣,或温柔或活泼,有一种天然吸引人的魅力,如果陈宴招来两个这样的女生和他朝夕相处,她可能连课都上不踏实。   所以周知意才会伺机而动,提出要帮他选人的要求。   没想到陈宴毫不在意,竟然真的答应了。   拿到了这项特权,周知意严阵以待,当晚就把近期所有面试人员的简历筛选了一遍,只从中找出两份男人的简历。   “就你们了,简直是天选之子。”两人的经验和技能基本符合要求,周知意分别给他们打了电话,约定了最快的面试时间。   人生第一次当面试官,她提前一晚反复观看了几部经典的职场电影,对着镜子学习影片里面试官的神态和语气。   面试当天,她特意把头发披散下来,用卷发棒烫成成熟的波浪大卷,化了淡妆,涂上气场全开的口红。   对着镜子转了圈,眼前的女生漂亮明艳,是自己完全陌生的模样。   趁着陈宴不在,周知意顶着这套气场全开的造型,速战速决结束了面试。   两个应聘者分别离开以后,周知意坐在柜台后面,打开手机摄像头检查自己的妆容。   不多时,门后响起叮叮一阵铃响,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应声抬头,对上陈宴的眼。   他眸光黑沉,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稍怔须臾,周知意压着羞涩与紧张,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明艳又张扬:“欢迎光临。”   欢迎提前光临,我的成年世界。 第26章 26   陈宴手指还扶着门把手, 垂眼去看坐在收银台后的人。   侧脸流畅,细眉挺鼻,皮肤白净无瑕。脸颊上的些微稚气被细细勾出的眼线消融了大半, 轻翘着的唇瓣鲜艳欲滴, 像朵盛放勾人的红玫瑰。   “欸, 我今天化妆了。”周知意笑吟吟地看着他。   陈宴松开门把手,慢慢移开目光, 朝里面走。   “没看出来?”周知意又问。   陈宴嗯了声, “看出来了。”   周知意想问他好不好看,话到嘴边, 又收住,“我今天打电话叫人来面试,怕人家看我是个高中生, 不把我放在眼里, 就化个妆拗下气场。”   陈宴在沙发上坐下,双腿敞着,手肘撑着膝盖朝她看过来,“那人家就会发现你是个化了妆的高中生。”   “……”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周知意眉梢轻挑, 对着手机又照了照, 有那么明显吗?   郁闷之余,她庆幸自己刚刚没有问他自己好不好看的蠢问题。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陈宴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黑眸深邃, 带着点笑意:“赢得尊重靠的不是好看的外表, 而是内在的底气和自信。”   他抽了张纸巾, 视线若有似无地朝门外扫了眼,递过去:“把口红擦了,太艳。”   周知意蹙着眉, 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睫,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陈宴,你刚刚,是不是说我好看?”   “……”   ******   周知意晚上回去想了想,觉得陈宴的话虽然不中听,能把人噎到心梗,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次日再约面试,她没再化妆,拎了件常穿的黑色夹克衫,扎着高马尾,素面朝天地出门了。   假期结束前,她从面试者中选定了中意的店员和花艺师,和他们敲定了开工时间,签订了劳务合同。   整个过程,陈宴都没插手,甚至没有过问。   周知意拿着两个店员的合同和简历给陈宴看,简历右上角有照片,陈宴扫了眼,两个都是男生。   挺好,男生交流起来更方便。   陈宴收回视线,顿了下,忽然若有所思道:“为什么都是男生?”   周知意面不改色:“他俩各方面都比较合适,至于性别嘛,凑巧而已。”   陈宴抬眸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又垂眼去看照片。   周知意“做贼心虚”,“陈宴,说好的给我这项特权的,你该不会后悔了吧?”   “没后悔。”陈宴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看了眼联系方式,起身把简历放进收银台的抽屉里。   —   外面下了雨,店里只有一把备用伞,陈宴撑起伞,示意周知意过来。   周知意躲进伞下,和他隔着两拳的距离,他把店门锁上。   雨势不大,空气中有微微的凉气,天光昏昏沉沉,长街尽头,有情侣相互依偎着,共撑一把伞有说有笑地走去。   周知意默默看了会,转头冲陈宴笑道:“空气还挺舒服的,我们走路回去吧。”   “太远。”陈宴凉凉吐出两个字,抬手打了辆出租车。   “……”   周知意长叹口气,心里涌起一丝郁闷的怀疑,她到底喜欢这男人什么?专制霸道,毫不温柔。   她没什么好气地盯着他,脸色垮下来。   出租车开到近前,陈宴略一回眸,就看见小姑娘微微下弯的眼尾和半扭向一边的脑袋,侧脸笼在雨雾后,明晃晃地写着不虞,又透着点淡淡的委屈。   他眼尾微敛,把伞塞到她手里,大步走向出租车。   周知意举着伞有些懵,这是什么意思?要丢下她自己走了?   她眨了眨眼,目光跟随着陈宴的背影,见他略略俯身到窗边,跟司机说了句什么,又转身朝自己走回来。   出租车在他身后快速开走了。   陈宴接过伞,“走吧。”   周知意愣了一秒,忙抬脚跟上。   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两拳远的距离,身边全是他的气息,凛冽又清新。   周知意用余光瞄他的侧脸,线条流畅而锐利,棱角分明,表情清冷。   她笑了笑,心情有点好。   “不喜欢坐出租车?”陈宴突然问。   周知意含混“嗯”了声,“出租车总是有味道。”   陈宴偏眸,似笑非笑地盯了她一眼:“挑剔的小孩。”   两人慢慢走出一段路,周知意清了清嗓子,说:“陈宴,我帮你招到了员工,你是不是得报答我?”   之前不是她口口声声说想要招聘的特权?   怎么一转头又变成了帮了大忙索要报答了?   这小孩还讲不讲道理?   陈宴不动声色道:“怎么报答?”   周知意扭头看他,笑容理直气壮:“帮我去开家长会吧!”   ******   回到家,徐碧君正在电话旁出神,看到周知意进来,指了指话筒:“你爸刚刚来电话了,早回来一分钟你就能接到了,要不要给他打回去?”   “他终于舍得打电话了?”周知意哼了声,“说什么了?”   徐碧君:“问你最近怎么样?说等再过一阵不忙了他就回来看你。”   “每次都这么说,他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啊。”周知意低声咕哝了句,转身回房间。   徐碧君在门外问:“你再给他打个电话?”   “不打。”周知意没好气道:“我手机一天24小时开机,也没见他想起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话是这么说,周知意还是拿出手机,打开了通讯录。   挣扎一秒,她拨通了周明温的电话。   电话通了,漫长的等待音后,温柔又机械的女声响起:“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周知意快速挂断电话,恹恹地耷下眼皮。   —   陈宴对着拨号盘沉吟片刻,快速输入一串手机号码。   按下通话键时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   电话只响了一声便接通,有陌生的男声传过来,语气很柔和:“你好。”   “你好,我是陈宴,是“焰”的老板。”陈宴自报家门。   花艺师林吉笑了声:“老板你好,这么晚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声音可以称之为温柔,陈宴之前看过他的照片,五官端正清秀。   他唇角轻抿,忽然觉得难以启齿,想到周知意那天的早恋预告,还是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开口:“是这样的,之前面试时我不在场,所以有个问题想要补充。”   林吉:“没问题,请说。”   陈宴:“请问你目前的感情状态是?”   林吉显然一愣,迟疑了一秒问:“这个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陈宴一本正经道:“原则上我个人比较青睐非单身的店员,这样……状态比较稳定,更有利于工作。”   “这样啊。”林吉说:“我已经结婚了。”   “好。”陈宴顿了下,又说:“之前家里小孩闹着要帮我面试,今晚的通话,麻烦不要对她讲起。”   林吉爽快应下。   陈宴随即给另一位店员严波打电话。   严波是单身,于是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在合约里补了一条,杜绝“办公室”恋情。   严波沉吟半天,有些懵:“店里不就你和我还有一个男的花艺师吗?老板,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喜欢男人的。”   陈宴端起水杯抿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补充:“那天面试你的女孩,也是店里员工。”   “哦。”严波懂了,“老板您放心,我这人懂规矩呢——”   回想了下周知意的容貌,严波笑了笑,那么漂亮出挑的女孩子,可不得用心守护着。   他咂摸了下嘴,不厚道地猜想这老板可能是个丑逼。   “——如果没猜错的话,”严波笑呵呵:“那女孩是我们老板娘吧?”   “……咳咳。”   陈宴一口水没咽下去,生生卡在嗓子里,咳到表情崩坏。   ******   国庆假期开学第一天,高三年级举行了开学来的第一次家长会,旨在对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做出总结,对高三学年的复习和不足一年就要到来的高考进行动员。   事关高三学生的未来,学校对这次家长会格外重视,先是在艺术楼大礼堂举行了集体的宣讲,而后才回到各班,以班级为单位进行。   周知意上学期期末退步了足足二十名,这事儿她一直瞒着徐碧君,生怕徐碧君知道后担心,不得已才找陈宴帮她开这次家长会。   家长们坐在学生的位置上,学生则全部被赶去自由活动,周知意隔着玻璃悄悄看了眼,陈宴端坐在她的位置上,脊背挺直,丝毫不见平日里的懒散,正垂眸看着她乱七八糟的桌面。   侧脸英俊而冷肃。   丁以南和蔚思过来找她,顺着她的视线一看就笑了,“你找宴哥参加家长会啊?”   周知意的目光停留在陈宴的手上,他手指修长又干净,骨节分明,只是轻轻地落在书册上,都很有观赏性。   她忽然在想,他上学时是什么模样?   耳边丁以南还在笑,压低了声音贱兮兮的:“让宴哥参加家长会,以后你俩要真的在一起了,回想起来肯定特别好玩,情.趣啊!”   “情.趣你个头!”周知意猛锤他狗头:“我上学期退步了二十名,我奶奶来了,不得当场心脏病复发?”   丁以南安静闭嘴了。   周知意的视线再度落回到陈宴身上,想到丁以南那句话,耳根不受控制地热了热。   家长会结束后,陈宴直接走了。周知意回到教室里继续上课。   不多时,手机上进了条微信,她偷偷看了眼——   陈宴:【中午放学来花店。】   午饭时,周知意独自去了趟花店。   花店三天后才正式开业,员工都还没过来,店里只有陈宴一个人。   沙发的桌前摆着餐盒打包的午饭,他拖了张椅子,在周知意对面坐下。   “吃饭。”   周知意心里莫名有点不安,特意把自己叫过来,就是为了让她来吃饭?   陈宴垂眼打开了米饭,一副完全没打算交流的表情,周知意抿了抿唇,低头吃饭。   他点的是川菜,两荤两素还有一个汤,几乎全是辣菜,只有汤和清炒时蔬是清淡的。   她心里泛起点甜意,又有些于心不忍,默默咬了口米饭,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吃辣。”   “嗯。”陈宴眼皮都没抬:“我喜欢。”   周知意抬眸看了他一眼,沉默了。   陈宴嘴上那么说,然而,一顿饭吃完,他就只动了蔬菜和汤,另外三道油滋滋的辣菜尝都没尝。   吃完饭,周知意收拾了餐盒,去卫生间洗手,再出来时,陈宴已经不在店里了,通往后巷的后门正开着。   她想了想,走过去。   陈宴正站在门外点烟。   看到她过来,他把刚燃起的香烟摁灭,对她招了招手。   周知意走近,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丢过来。   她接住一看,是根棒棒糖,不禁失笑。   她都好几年不吃这种东西了,这男人还真把她当小孩哄了啊。   周知意剥开棒棒糖咬进嘴巴里,草莓的清甜漾开。   “骂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陈宴特意发微信叫她过来,肯定是因为她成绩下滑的事。   她既然委托了他来参加家长会,那自然也要给他对自己耳提命面的权利。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陈宴。   “骂什么?”陈宴略略抬眉:“成绩下滑是常有的事,这次下滑,下次就会进步。”   他这个态度倒让她觉得意外,周知意一脸探究地看着他:“不是为这事儿?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陈宴道:“吃饭。”   行吧。周知意扬了扬眉:“那就谢谢你喽。”   她摆了摆手,转身要往回走,陈宴沉声叫住她:“周知意。”   “嗯?”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既然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你,有没有理想的大学?”   理想的大学啊……   周知意随心所欲惯了,在遇见陈宴之前,也没有特别渴求的理想。   至于大学,她倒一早就想好了。   “南城师范吧。”   南城师范校区离她家不远,她可以住在家里,方便照顾奶奶。   而师范大学,她了解过,可以公费就读。   挺好的,省心又省钱。   “南城师范?”陈宴眉心蹙了蹙,“你想当老师?”   想到两人初遇那晚,他居高临下地指责教育她,她气冲冲地建议他去考个教师资格证,周知意忽得笑了。   “还行,不过我好为人师的特质可没你那么强烈。”   陈宴唇角轻扯,像是被她气笑了,“南城师范只是二类本科,以你现在的成绩,冲一冲完全可以考虑南大。”   “高考是人生大事,不能得过且过。”他喉结滚动了下,眸光锐利扫来:“沉下心,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隐隐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   一种莫名的感觉上头,这一刻,他像个冰冷沉默、父爱如山的爸爸。   还没等她琢磨完,陈宴又说:“既然替你开了家长会,就要负责。从今天开始,我会督促你。”   周知意:“……” 第27章 27   花店二楼的卧室里有张1.5米宽的单人床, 是陈宴装修时新买的,卧室里空调沙发桌椅一应俱全,陈宴示意周知意去卧室午休。   周知意一只脚踏上楼梯, 又犹豫了:“那你呢?”   “我要出去。”陈宴随手抄起钥匙, 回头叮嘱她:“过来把门锁好。”   “我……”   周知意想说不用了, 她可以去学校午休,趴课桌上小憩一会就行。可陈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不容置喙地丢下这句话, 迈着长腿大步出门了。   周知意望着他清俊冷淡的背影,只得转身把门关上。   关到一半, 她又打开门把头探出门外,直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收回视线。   周知意走进卧室,留意到单人床上的床具全部换成了新的, 昨天那套是深蓝色的, 而眼前这套是白色的。   真丝质地,床单和被罩的底部绣着淡淡的米色花纹,看上去柔软又干净。   她坐在床的边缘,嗅到床单上薰衣草的淡淡清香。   是陈宴换的床具吗?   蔚思的妈妈还没有过来工作, 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之前是不是在这张床上睡过?   周知意侧身躺在床上, 侧脸埋在枕头里,轻闭着眼睛,脸颊慢慢发烫。   床很柔软, 像是睡在云层里。   意识逐渐混沌之际, 她昏昏沉沉地想:四舍五入, 她和陈宴算是同床共枕了吧?   ******   次日,所有员工都来报到,为后天的开张做最后准备。   因为蔚思的妈妈姜兰也在, 中午放学,她便和周知意一起来了花店,在楼梯口碰到丁以南,丁以南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他们到的时候,姜兰还在打扫,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桌面上几乎反射出亮光。   看到周知意,她又满眼感激地拉过她的手,连声跟她说谢谢,弄得周知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连跟她说了好几遍没关系。   还莫名的,有种占了陈宴便宜的心虚感。   蔚思帮着姜兰去洗抹布,周知意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没看到陈宴的身影,打开后门,看到新招的店员严波正提了一大袋肯德基走过来。   严波一看到她,就扬眉笑了:“老板——”想到陈宴那晚的否认,他突然哽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干脆直接含混着加了一个“好”字。   周知意冲他点点头:“我不是老板,你叫我周知意就好。”   “好,知意。”严波笑着对她晃了晃手里的打包袋,“吃饭了。”   周知意侧身把门口通道让出来,“你们吃吧,我们好几个人呢,就不凑热闹了。”   “买的就是你们的午饭,陈老板交代过的。”严波说:“你,兰姨的女儿,还有那个大胖兄弟。”   大胖兄弟这个词听得周知意噗嗤一笑,回头瞥了眼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丁以南,她问:“陈宴呢?”   严波:“说是出去办事了,具体去哪了没说。”   六个人围在一起吃了午餐,听闻这顿肯德基的价格,姜兰心疼地直皱眉头,“这么多钱,我都可以给你们做一桌子的菜了。”   林吉作为已婚人士很理解她的想法,顺口道:“回头问问老板,中午能不能在厨房做饭。”   陈宴直到午饭结束都没回来。林吉在忙着打理花束,姜兰又去前前后后地收拾,周知意便没在店里多待,早早地回到了教室。   她做了半张数学试卷,趴在桌面上偷偷拿出手机,点开了陈宴的微信,想了又想,不知道该发句什么,又默默退出微信。   手机一震,恰巧进了条短信,是周明温。   她前天给他打的电话,他今天才回复短信——   【爸爸最近有点忙,等忙完这一阵就回去看你和奶奶。】   周知意把手机丢进桌洞里,没有回复。   ******   晚自习放学前,周知意忽然收到陈宴发来的微信。   陈宴:【放学没?】   周知意:【马上,还有三分钟。】   陈宴:【放学去花店找我。】   他还在花店?那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想到可以提前几十分钟见到陈宴,想到能多和他独处一段时间,周知意的唇角便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放学铃声刚响起第一声,周知意就拎着书包冲了出去。   秋天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周知意半走半跑,很快到了学校后街。刚一转过拐角,身后便忽而响起一道汽车喇叭声。   第一声,她没留意,直到第二声才回过头去看。   那车已经缓缓地停在了她的身侧。是一辆纯黑色的牧马人,车型大气,棱角硬朗分明的车身在夜里反射着淡淡亮光,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陈宴英俊的侧脸露了出来。   “上车。”他偏头对她扬了扬下巴。   周知意转身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上去。   “哪来的车?”她目光稍稍打量,车内饰全是崭新的,车内还有淡淡的皮质味道,不很明显,被冷杉香薰掩盖   “我的。”陈宴松开刹车,“安全带系上。”   周知意肩头还斜跨着书包,直接系上安全带会很不舒服。   她低头摘下书包,犹豫了一瞬,把书包丢在脚边。刚想去扯安全带,陈宴就已经倾身过来。   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两人的距离突然拉得很近,她微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整齐的睫毛和深邃的眼睛,身体和他的胸口近在咫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   此时,他的睫毛整齐地向下垂着,鸦羽一般,在眼睑处落下淡淡的阴影,映着那冷白的皮肤,竟无端显出一分温柔来。   周知意深深呼吸,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又做贼心虚生怕他会听到,简直想抬手捂住胸口。   呼吸不顺畅,她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很轻的一声响,此刻听在她的耳朵里,却像打雷似的,简直震耳欲聋。   陈宴帮她扣好了安全带,回身时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她窘迫地耳根发烫,下一秒,陈宴却抽出瓶矿泉水递了过来。   “渴了?”   周知意:“……”   慢吞吞灌了小半瓶水,周知意从她自己脑补的那份暧昧中抽身出来,平复了情绪。   “你新买的车?”她问。   陈宴游刃有余地打着方向盘,点头应了声。   所以他今天是去提车了?   一般人买车至少也要选个几天吧再做决定吧?像丁以南那种奇葩就更不必说了,从十二岁那年就开始提前选车了。   开了店,又买了车,在南城定居的事情就算是板上钉钉了吧。   周知意笑着问:“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车?”   之前从来没听他提到过这件事,而且,花店的鲜花都是供应商直接送到店里的,现阶段他好像也不太需要买车。   陈宴眼睫轻动,停顿片刻,说:“拉花。”   供应商不是送花上门吗?周知意疑惑了,欲言又止。   不过这个车空间很大,确实也可以当成货车用来进货。   不过——周知意之前也稍稍了解过,这个配置的牧马人,怎么着也要五十多万了——拿五十多万的越野车进货?脑子没毛病吧?   周知意微微皱眉:“你干嘛买这个车啊?”   陈宴抿了抿唇,向来目空一切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抹淡淡的隐忍,“今年没怎么挣钱,先买辆便宜的代步。”   周知意:“……”   她默默把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你怎么不买辆五菱之光”给咽下去了。   陈宴降下驾驶座的玻璃,让风进来,轻轻呼了口气。   买这辆车确实在他的计划之外,海市的几辆轿跑他一辆也没开过来,就是觉得不太用得到。   他现在整天无所事事,对什么都没有需求。   只是那天,周知意举着伞站在雨里颓丧又别扭的神情,无端让他心脏一软。   她说她不喜欢坐出租车,宁愿走路回去。   她和周向宸一母同胞,这些年过的却是与周向宸完全不同的生活。   完全无法比较的物质生活。   可她好像从不在意,也从不抱怨。   不知怎的,那一刻,回身看到她亮晶晶的清冽眼神,他就无端的,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拿到她面前。   连同那份缺失的爱和陪伴,一起补偿给她。   ******   花店正式开张,推出了开业优惠活动。   丁以南提前一周便开始匿名在学校贴吧里为花店预热,先是无脑吹嘘了一把那个像极了酒吧的店名,又上传了几张花店内部的照片,得到一些反馈后,他又悄悄地上传了几张偷拍来的陈宴的侧面照。   帅照一出,帖子被顶上了热门。   开业第一天,花店门庭若市,有抱着好奇来的,有冲着优惠来的,有为讨好女朋友来的,还有不少一中的女生顶着张毫不掩饰的花痴脸特意跑来看传说中的英俊老板。   这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啊啊啊啊啊,真的好帅!比照片还帅!气质好冷我好爱!”   “这帅哥不上相啊,照片是校草级别,真人就是出道水平啊。”   “他好像看我了,好拽!”   “走,去买花,看能不能要到他微信。”   一波小女生推推搡搡地挤进店里,陈宴烦不胜烦,转身上楼了。   周知意觉得一整天走廊里都飘着各种花香,连他们班都有好几个女生买了玫瑰。   她怀疑花店是不是被抢空了。   一想到买花的少女们都是冲着陈宴这张脸去的,她心里就翻江倒海地漾着不爽,恨恨地幻想,等她以后有钱了,就把陈宴关起来,只给她一个人欣赏。   她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变/态的占有欲。   晚上放学,周知意去到花店,店员们早已经下班了,只有陈宴一个人在店里。   她转头去看货架,新鲜花束果然销量可观,尤其是最为少女们青睐的粉色玫瑰。   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老板,买花。”   陈宴正抬手拿过一支落单的白玫瑰,他稍稍敛眉,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漫不经心地把手中玫瑰朝她递来:“拿去。”   男人手指冷白修长,骨节分明,映在暖色光线下,像一幅构图极好的艺术画。   周知意抿了抿唇问:“送给我吗?”   “嗯。”他长身玉立,音色磁沉,似乎没有多想:“送你。”   周知意粲然弯起眉眼,小心翼翼地把花接了过来。   开得正盛的玫瑰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白色花瓣如雪纯净,娇艳可爱得让她移不开眼睛。   这是周知意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收到花,送花的人既不温柔,也不深情,可她还是心跳得厉害。   偷偷心事如花盛开,   那是少女一生一次的初恋。   陈宴还在收拾,并未回头。   周知意把花枝在指间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的炙热冲动便再也藏不住了。   “陈宴,”她弯眉笑眼,声色轻盈:“这可是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你是不是得对我负责?”   陈宴下颌猛然收紧,偏头朝她看过来。   她晃了晃手里的白玫瑰,眼尾微微上翘着,泪痣妖艳,稍稍向他凑近了些。   漂亮的脸蛋融在悠黄光影里,纯洁又明丽,像个蛊惑人心的小妖精。   “陈宴,和我谈恋爱吧!” 第28章 28   陈宴侧身立在光影下, 侧脸冷肃,黑沉的眸光定格在她眼睛上,情绪莫辨。   周知意直白地与他对视, 唇角维持着微笑的弧度, 神情张扬恣意。   只有她自己能清楚地听到胸腔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紧张不安裹挟着孤注一掷后的畅快和期待,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轻抖, 双唇在无法自抑地轻颤着。   片刻的沉默, 像时间之刃在皮肤上一寸寸地轻割,陈宴突然向前一步, 快速朝她逼近。   眼前的灯光被他的身影挡住,遮下一片阴影,周知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看着他那立体的五官在眼前一点点放大。   下一秒, 陈宴抬手,掌心覆在她额头上。   “发烧了?”   周知意:“……”   她挣开他的手:“你才发烧了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陈宴真以为自己是发烧了产生了幻听。他眉心蹙着:“和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寡凉,满眼不可思议的荒谬。   周知意一字一顿:“谈恋爱。谁让你没事送我玫瑰花的?”   陈宴视线朝她的右手扫去, 这才注意到刚刚随手递给她的竟是一支白玫瑰, 这小孩脾气大又敏感,大概是在借题发挥。   他哂笑:“刚刚没看清。”   周知意对他这种反应早有预期,可心还是忍不住往下沉了沉。   “你知道白玫瑰代表什么意思吗?”周知意捏紧了花枝, 直直地与他对视:“白玫瑰代表初恋。”   “我不管, ”她在陈宴面前从来也不是温顺乖巧的模样, 干脆无理取闹起来:“你送了我玫瑰,就要给我一个说法。”   陈宴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微垂着眼皮看她。   “周知意, 你们班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在早恋?”   周知意:“?”   “小孩之间容易互相诱惑也很正常,”他抚了抚眉心,像是在思杵该怎么跟她讲道理:“但是要有自己的判断力。”   “……”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清楚。”   “……”   “一个有主见的人,不应该为了一丁点的诱惑去盲从。”   “……”   他以为她是看到别人谈恋爱而受到了诱惑,迫不及待地也想跟风尝试?   而且他还上升到了人格,给她扣了一顶有主见有个性不盲从的大帽子?   所以他认为她现在谈恋爱就叫做早恋?   周知意脑子里一团乱麻,思索着该怎样向陈宴证明自己的认真。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陈宴已经朝她摊开了掌心。   “把花还我。”   “……”   周知意下意识把玫瑰花往身后一藏,委屈翻江倒海地上涌:“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陈宴是狗吧。   陈宴一定是狗。   她瞪着他,眼角微微泛红。   然而陈宴没看到,他已经转过身去了。   陈宴从花架上挑了一束向日葵,转身递给她:“拿这个给你换。”   “不要。”周知意执拗地攥着玫瑰,用力到骨节都在微微泛白。   她孤注一掷的表白被陈宴当成了一句不懂事的笑话。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对他是真心。   只是觉得,她是个受了别人诱惑,而蠢蠢欲动的,不懂事的小孩。   周知意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   她承认是自己冲动,不该头脑一热就表白,以至于陷入眼前这样滑稽又尴尬的境地,那句埋在心底的喜欢再也找不到说出口的契机。   她有点想哭,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   “算了。”   惊讶于她的执着,陈宴片刻失神。一束花而已,不代表什么,他又何必在意。   “你喜欢就拿着吧。”陈宴把向日葵放回原处。   周知意抿唇,意有所指道:“你是第一个送我花的人。”   “嗯。”陈宴垂眼,看不分明情绪,“店里所有花你喜欢都可以随便拿。”   “不要。”周知意定定看着他,“我就喜欢这一支。”   她的目光灼热而澄澈,陈宴眉心微动,下意识别开了眼,转身冷淡道:“把你上学期期末的试卷拿来看看。”   周知意:“……”   陈宴是座山,又冷又难攀。   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周知意不服输地吸了吸鼻子。   哪怕他是珠穆朗玛,她也铁了心定要征服。   ******   花店运营一周基本步入正轨,这期间,周知意和店里的员工也都慢慢熟悉了起来。   自从陈宴买了车,她便每天搭乘他的顺风车,早上她去上学,他去花店,晚上放学他再载她回家。   因为姜兰每天都要到店里打扫卫生,蔚思有时午休时间会和周知意一起过去花店,十次有八次都要再带上个丁以南。每次他们过来时,陈宴都会让严波去饭店打包了饭菜带回来。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几次,姜兰心里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说可以给他们做饭。   店里有厨房,厨具炊具都是现成的,陈宴自己虽然懒得动手,但也默许员工偶尔可以用厨房煮个面。   后来徐碧君跟着过来了两次,看到楼上的厨房,执意要帮陈宴做午饭。   “每天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们做个午饭,还能找点事情做。”徐碧君说。   陈宴当然不会让徐碧君一把年纪还每天颠颠地跑来给他们做午饭,于是这件事情几经拉扯,双方各退一步,最后发展成了姜兰兼职给大家做午餐,周知意和她的两个小伙伴中午都到店里来吃。   丁以南借着周知意的面子混到了免费午餐,他对此还挺不好意思,主动提出要交点伙食费,被周知意一口否决。   “我交伙食费都没人收,你也别想了。”   这天上还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儿?丁以南摸摸圆鼓鼓的小肚腩,陷入了沉思。   周知意口头上虽然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心里还是介意这件事。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付出,便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放在花店里,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帮忙来回报午餐。   而丁以南在对天沉默了半晌之后,第二天,便让大丁哥从网吧仓库里搬来一堆零食饮料,这才心安理得地留下蹭饭。   姜兰虽然腿脚不太灵便,但她人勤快,又爱干净,还做得一手好菜。   丁以南望着桌上荤素搭配的炒菜,揉了揉并不存在的泪花,问陈宴:“宴哥,你知道‘小饭桌’吗?”   陈宴没和他们凑在一起吃饭,敞着腿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闻言抬眸看过来,给了他一个有屁就放的眼神。   丁以南:“你这里好像‘小饭桌’啊。”   “……”   周知意默了默,好像是有点像,他这不仅是“小饭桌”,还是完全免费的“小饭桌”,严格来说,也能称之为收容所。   周知意见到陈宴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矛盾的人,现在仍然这么认为。   外表是个英俊矜贵的年轻人,心里却好像住着一个消沉无趣的老年人。   明明高傲冷漠,却对周围的人都投以善意。   表面是冰山,可敲开冰山的外壳,就能看到燃烧的火焰。   在成为“小饭桌”创办人以后,陈宴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校车司机”。   早上载着周知意一个人过去,晚上载着三个人一起回家,再一一送到门口。   他总是表情冷淡,用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说“顺便”,好像他们三个只是三坨不占空间的空气。   可她越冷漠,周知意越觉得,他胸前的红领巾好像更鲜艳了。   她对他自动戴上了一层爱慕滤镜,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里,他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让她的心情总是毫无预兆地波动起伏,阴晴不定,却也对原本觉得平凡乏味的明天,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让她也不自觉地,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   花店开张近一个月,慕名来看陈宴的小女生就越来越少了,因为她们发现,这个传说中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英俊老板大概真的生活在漫画里,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一窥真颜。   店里有员工守着,陈宴只有中午才会现身一会,等周知意他们吃完饭,他就捏着个打火机监督他们写会试卷,然后就消失了,一直到周知意晚上放学时才会出现。   然而周知意对此并不知情,因为她十次到店里去,陈宴大概八次都是在的。   整个十月都过得无比平静,然而在接近月底的时候,平静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丝涟漪。   蔚长林和一个女人私奔了。   原来之前他得罪的,因为怕被报复搬去工厂宿舍躲避着的,是那女人的老公。   姜兰和蔚思回到家,看到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家里没有丢东西,只是少了蔚长林的许多衣物,还有钱和证件。   听闻这件事时,周知意一时间不知道该替蔚思庆幸还是难过。   庆幸的是,蔚思和姜兰终于不用忍气吞声,在蔚长林的拳头之下讨生活了。   可是,蔚长林走了,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消失了,她们能支撑起花销繁多的生活吗?   蔚思所期待的成长和自由好像提前来临了。   可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茫然和无措。   周知意拿出自己兼职攒下的“小金库”,偷偷塞进了蔚思的书包里,第二天,那些钱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她的书包里来。   周知意不甘心,想了一整个晚自习,撕下一张白纸,写了个欠条,落款处借钱人那里空着,留给蔚思签名,再次把钱卷着偷偷放进蔚思的书包里。   她竭尽所能地想保护蔚思的自尊。   次日再见面时,蔚思当面把钱还给了她,“不用担心我,我妈现在有工作了,虽然挣得不多,也够我们两个生活了,我节假日的时候再打点散工,慢慢地就能把下学期的学费凑齐了。等上了大学,可以申请助学金,到时候万一实在不够,你再借钱给我好不好?”   周知意只得点头。   虽然她很想帮助蔚思,可换位思考,如果她是蔚思,在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她也不会接受这份有负担的好意。   朋友就是朋友,一方倾斜太多,关系就会失衡。   不对等的友情,是有负担的。   周知意想了想,说:“以后你需要钱的时候,一定要和我说,等放了寒假,我陪你一起去兼职打工。”   “我也陪你们。”丁以南这个偷听墙角的二货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放心吧一姐,放心吧思思,有我小南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挨饿。”   “……”   这话实在太中二了,周知意尴尬到头顶冒烟,脚趾抠地。   可看着丁以南真诚无比的、肉嘟嘟的胖脸,她又忍不住想笑,“小南?”她肩膀抽动着,头向一边瞥,手往反方向一指:“在我把隔夜饭吐出来之前,请你圆润地离开。”   丁以南:“……”   —   十月底,结算第一笔工资时,姜兰发现自己的卡里多出三千块钱。   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确定没有看错,才悄悄去找陈宴,问他是不是给自己算错了工资。   “没有算错。”陈宴公事公办地说:“其中一千五百块钱是你兼职做饭的工资,剩下的钱是下个月买菜的花销。”   姜兰诚惶诚恐:“就随手做一顿饭不用给我钱的,我能有这份工作都是你可怜我。”   陈宴扶住她因为想要鞠躬而低下的肩头,语气平静:“没有什么可怜不可怜,您以后也别再这样说。”   “阿姨,付出劳动,得到报酬,是理所当然的事,您不用觉得亏欠任何人。”   姜兰唯唯诺诺地生活了大半辈子,被蔚长林像狗一样在脚下踩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对自己说。   她抿着嘴唇,极力忍耐着,一低头,落下两滴清泪。   陈宴假装没看见,转身离开。   —   天气一天天转凉,很快进入到十一月份。   周五晚上,周知意熬夜整理完错题,把锁在抽屉里的素描本拿了出来。   她打开MP3,插上耳机,捏着铅笔描摹陈宴的侧脸。   正想放首音乐来听,外面猛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   徐碧君的惊呼声随即传入耳膜。   “奶奶!”周知意神色一凛,拽下耳机,飞身就往外冲。   她撞开卫生间的门,徐碧君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地板上呻/吟。   她头发凌乱,布满皱纹的眉头紧蹙在一起。   周知意头皮发麻,一瞬间有些慌神,“奶奶,您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周知意跪在她旁边,紧张地盯着她的脸,不敢轻易动她。   “不知道,浑身都疼。”徐碧君半闭着眼睛。   “奶奶,您别怕,我这就送您去医院。”周知意想奔回房间打“120”急救,看到徐碧君越来越痛苦的脸色,忽而有些害怕,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浮现出之前听来的,老年人摔不得的说法,不敢轻易离开她。   几秒的踌躇之间,眼前的光线忽而一黯,陈宴已经从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他黑眸低垂,沉着地观察着徐碧君的状态,快速拨了“120”急救电话。   “奶奶,您是怎么摔倒的?”陈宴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问。   “地板上有水,不小心滑倒的,阿宴,奶奶没事。”   徐碧君的神志很清醒,基本能排除脑梗的可能性。   陈宴眉心稍稍松开,又问:“您感觉一下,哪里比较痛?”   “胳膊。”时间过去了几分钟,徐碧君感觉好了一些,顺势想要活动身体,被陈宴制止:“先别动,万一骨折,乱动可能会导致错位,您再坚持一会,医生很快就会过来。”   ……   直到徐碧君被抬上担架,周知意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快速冲回房间找出徐碧君的证件和医疗本,拿上手机和钱包,面无表情地跟了过去。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把徐碧君抬上救护车,周知意神色凛然地站在旁边,看上去镇定而平静。   甚至都没忘记回身锁上大门。   只是锁门的时候,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忽而一只修长的大手从身侧伸过来,拿走她捏在指间的证件,另一只手就落在了她的头顶,拍了拍。   他指尖微凉,身上有凛冽的冷香,并不温柔,像胡撸小狗似的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沉声道。   “别怕。” 第29章 29   徐碧君滑倒时下意识抓了把洗手池, 落地前又被小马扎撑了一下,伤势不算重,只是右边胳膊骨裂, 脚踝擦伤, 没再伤到别的部位。   不幸中的万幸, 周知意坐在救护车上时满脑子回荡的都是以前从徐碧君嘴里听来的“老年人不能摔、一摔就活不长啦、老人骨头脆、脑溢血、中风、后遗症”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话,零散的、没有关联的、乱七八糟地往脑子蹦。   以至于她脑子乱成一片, 没头没脑地瞎想了一堆, 这会做完检查听到医生的定论才如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   医生给徐碧君的右臂打了石膏固定,帮她处理了脚踝处的轻微擦伤, 考虑到徐碧君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为了避免意外,医生建议她住院观察。   “家属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周知意回过神来, “好。”她蹲在徐碧君面前, 轻声安抚她:“奶奶,您在这等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起身回头,发现陈宴已经拿着单据转身向外走了, 她快步追到门外, 陈宴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去陪奶奶。”   走廊里人来人往,灯影憧憧,他的表情沉静而冷肃, 额前的碎发不经意间落到眉梢, 在充斥着消毒水的环境里, 无端给她一种安心的力量。   尽管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办完住院,将徐碧君安顿在病床上,周知意打算回家帮徐碧君收拾一些衣物过来。   怕徐碧君一个人待在医院里不安心, 直等她睡着了,周知意才起身,轻轻叫了声陈宴,“我要回家收拾点东西,你要一起回去吗?”   陈宴想了下,起身和她一起向外走。   他轻关上病房门,垂眸看向周知意:“都需要些什么?”   “嗯?”周知意有些发懵。   她的本意只是想让陈宴顺便一起回去休息,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有她陪奶奶在医院就好,犯不着把他也搭在医院一夜。   “我回去拿。”陈宴注意到她的眼尾有些泛红,不知是揉的还是困的,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算了,走吧。”   救护车上只能坐一名家属,陈宴是开车跟过来的。两人走出医院大厅,陈宴让她在门口等会,自己去取车。   夜里有急诊,救护车从远处疾驰而来,须臾,身后有几个医护人员奔涌而出,救护车停下,他们即刻奔跑到车后,从车里把担架抬下来。   周知意往旁边侧身让路,耳边的忙乱声刚过去,又一辆救护车开来,大概是哪个路段发生了连环车祸,周围医护人员行色匆匆,嘈杂一片。   周知意想绕开人群往前走,刚迈出几步,被一个奔跑过来的年轻人撞了下,踉跄几步错身到救护车后,又一副担架从车上被抬下来,担架上、盖在病人身上的布、还有病人露在外面的衣摆和脚,目之所及一片鲜血淋漓。   周围有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声,耳边有人在低语,说是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有辆轿车被两辆卡车前后相撞,几乎都挤扁了,司机血肉模糊,估计凶多吉少。   周知意脑子里嗡嗡一片响,嗓子又干又疼,她没发现自己正紧咬着嘴唇,走路的姿势变得僵硬而机械。   担架从她面前经过,鼻端嗅到鲜血的腥甜,她下意识垂眸。   熟悉的冷香忽而将她包裹,带着冷杉的后调,陈宴忽而从背后揽住她的肩,右手绕上来,遮住了她的眼。   “别看。”   他声调冷凝,像是从无底的冰窖里发出来。   他的掌心很凉,触到她的睫毛上。   周知意转过身,看到他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   “走吧。”陈宴没有看她,拽过她的手腕,大步走到车前。   周知意上车,系上安全带,牧马人快速向外驶去。   远离了医院,主干道上的车辆少了许多,陈宴降下一半车窗,带着凉气的晚风呼呼地往脸上吹,吹散了周知意脑海里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头脑清明了些,困劲慢慢爬了上来。   吹着风,渐渐阖上了眼睛。   须臾之间,半梦半醒的混沌里,耳边猎猎的风声似乎飘远了,凉气一点点飘散……   ******   周知意再次有知觉时,是她撞到了一个柔软下带着坚硬的“东西”。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陈宴近在咫尺的胸膛,近得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再往上,是他挺直的鼻梁和鸦羽般整片垂下来的睫毛。   两人目光对上,他的眼眸黑沉,深不见底,像是在她身上,又像不在她身上,她这才注意到陈宴此时倾身过来的动作像是在环抱着她。   迟钝的神经末梢慢半拍地接连在一起,像通了电似的,惹得她心头一跳,她顺着他的手臂侧目,看到他贴在窗边的掌心——此刻正被她的脑袋压着。   看来是她睡着了差点歪头撞到脑袋。   陈宴收回了手,垂眼去解安全带,周知意揉着压过他掌心的半边侧脸,皮肤上还停留着轻微的痒意,“几点了?”她声音有些哑,比平常软了许多:“我睡着多久了。”   “没多久。”陈宴推开车门,回头看了她一眼,周知意睡意消散,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快两点了,她究竟睡了多久?   她想起正事,匆忙下车。   帮徐碧君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住院所需的基本的生活用品,找了个旅行包装起来,周知意拎起包,转身对陈宴说:“今晚谢谢你了,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陈宴斜倚着门框,眉尾稍稍向下敛:“你呢?”   “我去医院陪奶奶。”周知意理所当然道。   陈宴薄唇淡抿,垂眼看着她,极低地笑了声,“这么晚了,你还打得到车吗?”   “应该……可以吧。”   陈宴睫毛轻垂,遮住眸底晦暗不明的情绪,声色冷沉,语气不太好:“你究竟懂不懂保护……”   “算了。”舌尖轻抵了下腮帮子,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他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东西给我,你去睡觉。”   “真的不用。”周知意执拗地捏着包带,“我一个人可以的,你……不用担心。”   “不想让人担心就听话。”陈宴脸色冷下来,像是没耐心再和她纠缠:“我去医院,你回房睡觉,明早来换我。”   陈宴一手拎着包,一手控着她的肩膀,大概是怕她犯倔,他的力道有些大,捏得她的骨头微微发疼。   陈宴几乎是将她推到了房间里。房间门大敞开,目之所及是她的书桌,台灯还亮着,台灯下摊开的,是她的素描本,台灯旁边的玻璃花瓶里是那朵风干的白玫瑰。   周知意快速走到书桌前,盖上素描本,转身倚着桌子看他。   “门窗关好,如果害怕就开一盏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陈宴立在门框下,看着她。   他今晚穿了一身黑色衣服,长身玉立,冷肃淡漠,发顶几乎要顶住门框,遮下一片阴影。   一如初见,他还是冷漠倨傲,不同的是,周知意再也感觉不到冷。   不可思议的是,她好像,被一座冰山暖化了。   “陈宴。”周知意稍稍站直了身体,右手抵着桌沿,摩挲着素描本的一角,“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   “你这小孩——”陈宴稍怔,下颌线拉出利削的线条,他轻扯唇角,带着三分散漫笑意:“——能不能别那么逞强?”   他黑眸沉沉,锐利如刀,周知意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看穿了。   “我没逞强,”她眨了眨眼睛,几分试探,几分执拗:“你再这样,我会习惯的。”   “习惯了又怎样?”陈宴右手插/进兜里,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周知意用力抠着素描本,眼睫轻垂:“习惯了——”她又抬眼,与他对视:“——会离不开的。”   习惯了你的好,会慢慢依赖。   如果以后你不在了该怎么办?   不如开始就不要对我太好。   “那就不离开。”   陈宴没片刻犹豫,沉静凝视着她:“别较真,别逞强,会哭的孩子——”   “——才有糖吃。”   他右手从兜里拿出来,朝她一扬,丢过去一颗薄荷糖,转身走了出去,“锁好门。”   周知意垂眼看着躺在掌心里的糖,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   撕开包装把玻璃般透明的糖粒放在嘴巴里,清凉微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凛冽的凉意,丝丝的清甜。   像陈宴的味道。   是初恋的味道。   ******   周知意定了个闹钟,早上六点钟就爬了起来,赶去医院。   早上降了温,她去陈宴房间帮他拿了件厚一点的外套,阖上房门时,瞥见挂在衣架上的黑色棒球帽,她顿了下,跑回房间找出陈宴送她的同款帽子,戴在头上。   周知意在医院外面的早餐店买了热腾腾的早餐,拎着一路小跑到病房,推开门,看到陈宴正俯身拿着热毛巾帮徐碧君擦脸。   刚刚立冬,气温骤降,天光昏昏沉沉,病房里还亮着灯,暖黄晕开,温暖又温柔。   陈宴的侧脸笼在光线里,冲淡了他身上的冷厉,毛巾冒出淡淡的白雾,他依然表情寡淡,但动作很轻。   周知意放下早餐,拿过他手里的毛巾,说:“我来吧。”   陈宴侧目看向她,眸底掩着一点疲色,冷白的皮肤遮不住眼底两片淡淡的青。   像被根无形的针戳了一下,周知意心里一紧,有点心疼:“我买了早餐,你吃完回去休息吧。”   陈宴颔首,拿了烟盒出门。   “奶奶,您感觉好点了吗?”周知意给徐碧君喂粥。   “没事儿,奶奶早就不疼了。”徐碧君安慰着她,又连连叹气:“昨天幸亏有阿宴,又是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是跑前跑后地帮忙,一夜没睡。”   “他一夜没睡?”周知意手指一顿,差点把粥洒出来,她吹了吹,送到徐碧君唇边:“医院不是有陪护床吗?他没用?”   “就在这椅子上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坐着打了个盹。”徐碧君又叹气:“和个亲孙子也没什么两样。依依,你记得好好跟哥哥说声谢谢。”   “知道了。”周知意笑了笑,心里软成一片,涩涩地疼。   ******   喂徐碧君吃完早餐,又陪她坐了一会,陈宴从外面回来了。   拎了一箱牛奶和许多水果。   恰好医生过来查房,陈宴礼貌地朝主治医生点点头,将周知意挡在人群后,回眸淡声叮嘱她:“你去给长辈们打个电话,这种事情要知会他们。”   周知意点点头出去了。   她先给周明温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接通,只好又打给大伯周明成,把基本情况和周明成交待清楚后,她再次打给周明温。   还是无人接听。   这半年来,周明温似乎变得格外忙,现在竟然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周知意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徐碧君。   感觉昨天还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突然间就干枯消瘦了下去,像一把被折腾到快要散架的竹椅,轻轻一碰就会倒下去。   周知意深吸一口气,再次拨打周明温的电话。   拨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涌起无边烦躁,近乎偏执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余光里察觉到主治医生带着实习生们离开了,去了下一个病房,又过了一会,陈宴走了出来,站在她身后。   他垂眼,扫到她的手机屏幕,又将视线移开,抬手拍了下她的后脑勺,不紧不慢道:“别打了,去上课。”   “我今天不去。”周知意赌气地把手机关了机,丢进兜里,“早上跟老师请过假了。”   “行。”陈宴好像也不意外,又一推她的脑门:“去吃早餐。”   “你吃了吗?”周知意问。   “没胃口。”陈宴从兜里摸出烟盒,示意道:“我去抽根烟。”   他抬脚往反方向走,背影高大颀长,姿态散漫,透着点颓。   周知意抿了抿唇,开口叫住他:“陈宴。”   “嗯?”陈宴侧身回眸,一边眉梢微微上抬,侧脸利削流畅。   “你能不能别去抽烟了?”她朝他走近一步,“你能不能好好去睡个觉?”   “怎么?”她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脸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坏情绪都写在眼睛里。   陈宴半开玩笑道:“心疼我?”   “嗯。”周知意仰头看着他,“心疼。”   陈宴眸光一滞,眼睑垂下,遮住眸底情绪。   半晌,他喉结动了动,把烟盒收回兜里,嗓音沉哑像被砂砾磨过,“好,听依依的。”   “不抽了。” 第30章 30   周知意昨夜只睡了四个小时, 精神不济,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没什么胃口。   为了能让陈宴吃点早餐, 她还是强撑着打开一碗粥, 一脸任性地拽住他的袖口:“我一个人无聊, 你陪我吃!”   “你这小孩,事儿怎么这么多?”陈宴没好气地敲了下她的脑袋, 在她身边坐下来, 懒洋洋地拽过一杯豆浆。   吃完早餐,陈宴回去补眠, 周知意留在病房里陪徐碧君。   徐碧君住的这个病房是个单人间,有配套的卫生间,宽敞清静, 不用和其他病人挤在一起, 也不用担心被吵到或吵到别人,周知意早上特意把收音机拿了过来,在病房里给她放黄梅戏。   昨天晚上摔倒加惊吓,又折腾了大半夜, 徐碧君也没怎么睡, 这会儿不适感减轻了些,听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她的心情逐渐放松, 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周知意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小, 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   她打开手机, 先去查看未接来电,空空如也,周明温没有给她回复。   心里那股子烦躁憋闷再次涌了上来, 周知意又尝试拨了两次电话,依然没有接通,她紧紧抿着唇,眼底酝起暴躁的怒气,一脚踹在了楼梯间的墙壁上。   墙壁反馈给脚尖的疼痛让她心里的怒气瞬间达到了顶峰。   她给周明温发短信:【半个小时之内不回电话,你就别要我这个女儿了!】   她把手机扔回兜里,站在窗口边深深喘了两口气,使劲眨了眨眼睛,强压下烦躁后回到病房。   徐碧君这一觉睡了好几个小时。   上午11点半,陈宴拎着保温桶推门走进来,深黑色外套上笼着薄薄一层水雾。   他身上有清冽的味道,夹杂着凉凉的水汽,周知意朝窗外看,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被他抬手打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把保温桶放下,拽了个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侧头去看徐碧君。   黑色短发被雨水打湿,大概被他不经意间抓过,略略凌乱,却又有一种凌乱的不羁感。   “睡多久了?”陈宴压低嗓音问道。   “三个多小时。”周知意望着他的侧脸,轻声回答。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又凌厉,冷白皮肤和黑衣黑发形成鲜明的对比,睫毛整片垂下来,似黑色翎羽,眸色被湿发衬托得更深。   听到她的回答,他点头,背朝后倚了下,双腿略略敞开,低头看了眼手机。   眼前光线忽然一黯,余光里周知意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靠了过来,女孩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清晰地扑进鼻端,陈宴猝然抬眸,眼前是周知意精巧的下巴。   她身体微微离开了椅子,上半身整个倾过来,拿着纸巾一点一点地擦他头发上的水雾。   视线再向上,是她粉色的唇瓣,轻抿着,透着股认真。   陈宴抬手,抽出她手里的纸巾,“我自己来。”   周知意撇撇嘴,向后撤开,和他拉开距离。   在他低头快速擦头发的间隙里,深深呼出一口气。   距离太近,有些紧张。   “还有衣服。”周知意坐回椅子里,又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   陈宴垂眼扫了下,懒得再擦,直接把外套脱掉扔在一边。   周知意顺手打开了空调。   随着空调“滴”得一响,徐碧君眉心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阿宴,”她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陈宴,“不是让你回去睡会吗?怎么又来了?”   “奶奶,我睡好了。”陈宴起身去拿保温桶,“该吃午饭了。”   保温桶里盛着奶白色的鲫鱼汤,被空调一吹,香气散出来。   陈宴把汤倒入小碗里,周知意飞快去洗了手,端起鱼汤要去喂徐碧君。   汤有些烫,陈宴倒得满,热气不断蒸腾出来,边沿微微烫手,周知意端得很小心,边努力控制碗底平衡,边往徐碧君唇边送。   下一秒,陈宴把椅子朝她拉近,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接过她手里的碗。   “我来。”   周知意:“我来喂吧。”   最后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两人分工合作,陈宴端着碗,周知意拿汤匙舀了汤往徐碧君唇边送。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周知意的左腿几乎贴住他的右腿,即使隔着布料,即使不低眼去看,她都能感受到他极富侵略感的存在。   余光不自知地将他观察了个遍。他穿着件白色的廓形休闲衬衫,简单却有设计感,袖口处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徐碧君看看陈宴,又看看周知意,再看看陈宴,眼睛半眯起,笑纹遍布眼角唇边。   喂完鱼汤,病房门被敲响,周知意扭头向外看,隔着门上的玻璃和丁以南来了个大眼瞪大眼。   她手指向内一勾,丁以南推开了房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蔚思和姜兰。   “哎呀,你们怎么都来了?”徐碧君坐直了身子。   姜兰笑道:“听说您摔倒了,我们不放心,过来看看。”   “奶奶,您没事吧?”丁以南走到床边,把水果和鲜花放下,看着徐碧君的胳膊。   “奶奶没事,就摔了一下,都不用住院的,依依和阿宴非让我住院观察几天。”徐碧君笑着说:“要不是他俩拦着,我现在就想回家了。”   “奶奶,您可别任性。”周知意冲她皱了皱鼻子,让出位置让姜兰坐下。   和丁以南他们说了会话,周知意再一回头,发现陈宴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他好像一向不喜欢热闹。   丁以南一边剥橘子,一边嘴巴叭叭个不停,逗得徐碧君直笑,周知意抢走他一半橘子,踢了踢他的裤腿,“欸,你们吃饭了没?”   “吃过了。”蔚思说:“吃完饭过来的。”   周知意粗略算了下时间,从放学到过来,他们大概是没有时间吃饭的。   她走不开,没办法陪他们去吃饭,于是假模假样地赶人:“你们是趁着午休出来的吧,下午还要上课,快回去吧,奶奶这有我呢,没事。”   蔚思剥了个完整的橘子递给她:“明天休息,我过来陪你。”   姜兰也说:“依依和他们回去上课吧,别耽误了学习,我有时间,可以帮你照顾奶奶。”   “别,别,我真的可以的。”周知意搜肠刮肚地想着措辞,好歹是不失礼貌地把他们送出去了,给他们争取了吃午饭的时间。   正要回病房,丁以南又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一姐,下午我陪你。”   “你下午不上课了?”   “请假了。”丁以南耸耸肩。   “喂。”周知意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拿我奶奶的病当借口借机出来玩吧?”   丁以南眉心一皱,捂住了胸口:“一姐,你竟然这样想我,小南,小南心碎了……”   “呕。好想换一双没看过你的干净眼睛。”   周知意抬手按了下他的脑袋,乐不可支地把他往门里一推:“要不要喝鱼汤?”   “一姐喂小南吗?”   “爱喝不喝,滚。”   两人正闹着,周知意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周明温。   周知意给丁以南打了个手势,独自往安全通道的方向走,进了楼梯间才接通电话。   “哪位?”她没好气道。   周明温沉默一秒,干笑道:“依依,是爸爸啊,爸爸今天太忙了,没看手机,怎么打了这么多电话,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他声音压得很低,微微沙哑,说完干咳了两声。   周知意涌到唇边的那些狠话又突然不想说了。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周明温的声音了,小的时候,她很喜欢听周明温给他讲故事。   周知意脚尖在地上碾磨着,说:“奶奶昨晚摔倒了,现在在住院。”   周明温的声音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回事?严重不严重?”   周知意想问:“你能回来看看她吗?”   可她怕周明温又说忙,不想自讨没趣。   不抱期望就不会失望。   周知意把徐碧君的情况简单向周明温叙述了一遍,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医生说问题不大,后期好好养着就没事了。”   “好好好,”周明温一连说了三个好,沉默片刻,又说:“你在家好好照顾奶奶,爸爸明天就回去看你们。”   “……哦。”   周知意抿了抿唇,没什么情绪地说了句“知道了”,挂断了电话,唇角不自知地扬了起来。   周知意回到病房外时,丁以南正陪着徐碧君听相声,徐碧君被逗得哈哈大笑,丁以南胖手里捏着个水果刀,边笑边给徐碧君削苹果,两个人看起来像是亲祖孙。   她不动声色地退出来,出去买了几瓶饮料,拎着饮料刚出电梯,周明温又打来了电话。   周知意照例到安全通道去接,她声音轻快:“爸爸!”   “依依啊,”周明温轻咳了声,“奶奶的情况不严重吧?”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但我们以后还是要注意着点。”周知意说。   “噢。”周明温沉吟着,“爸爸这边实在是走不开,如果……”   周知意眼底的笑意顷刻间消散,沉声打断他:“就不回来了是吗?”   “我……”   “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忙,忙得家都不要了。”周知意没忍住抬高了声音。   “……”   “既然回不来你一开始就不该说要回来的话,反正我和奶奶在你心里也没有很重要。”周知意情绪上头,专捡难听的话来说,完全顾不上分寸。   周明温声音更低下去,“依依啊——”   “你别叫我,我不想听了,我还要去陪奶奶,先这样吧。”她咬了要唇,“我挂了。”   电话挂断,将周明温的声音掐断在电流里,周知意重重地呼吸,肩膀微微起伏着。   少顷,有一只手落下来,在她肩头拍了拍,凛冽的冷香夹杂着淡淡烟草味道将她无声包裹。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扯出一个笑,朝身后那人看过去,“喂,陈宴。”   陈宴稍稍扬眉。   她摊开掌心,“借我根烟抽唄。”   陈宴下颌微收,抬手朝她掌心拍了下。   没用力,一点都不疼,只有他手掌留下的微凉触感,和淡淡的痒意。   陈宴转身靠在墙边,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慢条斯理道:“小朋友不能抽烟。”   周知意和他并排靠着,扭头看他,“那小朋友心情不好时该怎么办?”   她眼底黑白分明,有着澄澈的茫然,陈宴偏眸望回去,咬着烟道:“帮你想个办法?”   “嗯。”周知意点点头,模样难得乖觉。   他眼睑轻敛着,故作玄虚道:“闭眼。”   周知意定定看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陈宴又说:“伸手。”   于是她把掌心摊开在他面前。   片刻后,有微凉触感传来,掌心被放上一个未知的东西,很轻。   “睁眼吧。”陈宴说。   周知意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咬着烟,微眯眼,将打火机点燃。   蓝底幽黄的火光燃起,凑到唇边,将烟点燃。他深吸一口,半侧着身子,对着半敞的窗口吐了口烟圈。   烟雾在冷风中吹散,他的侧脸深邃又冷然。   周知意慢慢垂下眼,看见手心躺着一颗薄荷糖。   不开心时就吃颗糖?   周知意笑起来,还真把她当三岁小朋友来哄啊?   *******   陈宴立在窗边抽烟,周知意倚着墙吃糖,楼梯间里没开灯,窗外雨刚停,天阴得几乎要压下来,昏沉沉的空间里,静谧一片,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从头到尾,陈宴没问她一句怎么了,也没安慰她,她却在这颗糖的时间里慢慢将失落烦躁消散出一半。   只是那么一点点没有温柔的甜,   就足以压下心里很多很多的苦涩。   一根烟抽完,陈宴摁灭烟头,将烟蒂丢进垃圾桶,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走吧,你大伯来了。”   她大伯来了?   那他现在才说?   可真沉得住气。   周知意忙拎着饮料往病房方向走。   大伯和大伯母都过来了,正围在病床边和徐碧君说话。   周知意走过去,笑着打了声招呼:“大伯,伯母。”   “依依回来了?我和你大伯正找你呢。”大伯母看到她,笑得和善。   周知意把饮料递过去,“我去买了点喝的,伯母,喝水。”   她留了瓶可乐,递给乖巧坐在角落里充当透明人的丁以南。   “你回家去玩吧,我在这看着就行了。”周知意低头看他。   丁以南看了眼时间,“现在回去肯定被我妈催着写作业,我等会吧。”   周知意便不再管他,走到周明成身边。   周明成看她一眼,笑道:“依依明年也要高考了,感觉怎么样?”   “还行。”周知意说。   “嗯,高三是关键时期,得抓点紧。”周明成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镜片,“我刚和你伯母商量了下,你奶奶这伤得两三个月养着,你又要上学,我们也不方便请长假过来陪护,所以,我们的意见是,把你奶奶接过去住一段时间。”   周明成顿了顿,一副和她商量的语气,“你们学校不是有宿舍吗?你要是没意见的话,看看能不能给你们老师打个电话,大伯给你交住宿费,你去宿舍住一段时间?”   “不行不行,”周知意还没开口,徐碧君已经坚定否决掉:“让依依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妈,不让她一个人在家,让她住在学校,学校里有老师看着,同学陪着,是安全的。”周明成说。   “那也不行,明温不在家,我小孙女身边就剩我这个老婆子了,我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徐碧君语气很坚定。   周知意抿抿唇,脸上是一副无所谓的笑。   心里却像被蚂蚁咬了一口,有点麻,又有点疼。   些许难堪。   虽然知道周明成没有恶意,大家都是好心,可在这一刻,她还是无法避免地有一点难堪。   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帮不上忙还被大家惦记着,无处安放的累赘。   至于这么敏感吗周知意?   她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不会这么敏感了,不会再让人担心,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牵绊和累赘。   周明成和徐碧君你来我往争论得激烈,不多时,大伯母也加入了讨论。   周知意始终淡然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争论到白热化的阶段,周明成突然把视线投向了她,“依依,你说。”   周知意:“嗯?”   周明成:“你是什么意见?愿意去住校还是想让奶奶在家陪着你?”   “我……都行。”周知意想了想说:“让奶奶去您那住一段时间吧,我一个住校也可以的。”   “妈,您看,依依都这么说了,您就别再犟了。她还是个孩子呢,自己照顾自己都勉强,学习又那么繁重,哪还能照顾得了您?”大伯母又劝。   徐碧君重重叹了口气。   周明成说:“那就这样说定了,等会我去给依依他们班主任打电话。”   周知意笑着,一副没所谓的模样。   心里快速盘算着,如果奶奶跟他们离开,要给她带哪些衣服和鞋子,收音机肯定要带上,还要再去取些现金给她装钱包里,要不顺便再去给她买几套内衣?   打断她思绪的,是陈宴的声音。   “奶奶既然不愿意去,就别再勉强她了吧?”   他低声道:“我可以照顾她。”   “……”   片刻的沉默,周明成脸上露出纠结难色,“这,不太好吧?”   大伯母也说:“不行,不能这么麻烦你,你还有自己的工作呢。”   “不麻烦。”陈宴说:“我开了家店,平时有店员在看,不用我管。奶奶年纪大了,适应环境更慢,您二位平时也要工作,如果你们信任我的话,不如把奶奶交给我。”   周知意第一次看到陈宴一次性对陌生人说这么多的话。   态度温和,语气淡然,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   周明成最终还是做了妥协。   陈宴说的很对,他和妻子都要工作,即使把徐碧君接到他那里,也做不到随叫随到的贴身照顾。   只是,把自己生病的母亲交给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人,他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可他不能一时冲动辞职尽孝,也不能勉强徐碧君,让她不开心地跟着自己,在陌生的城市里守着空荡荡的家等他和妻子下班回来。   眼下,这似乎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   周明成周末还要出差,周知意把周明成和大伯母送出门。   大伯母塞给她一叠钱,让她拿着给奶奶买营养品。周知意推回去,被周明成接过又塞回她手心里。   “拿着,不止给奶奶,也得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周明成拍了拍她的肩,“太瘦了,多吃点。”   周知意笑着点头,把钱收下了。   三人等电梯,周明成随意和她聊着家常,突然问起:“你爸最近还是忙吗?他那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嗯?什么生意?”周知意一怔。   “哦,可能你爸没跟你说,也没什么。”电梯恰好到达,周明成草草结束话题,又拍了拍她的肩:“回去吧,照顾好奶奶,没钱了就给大伯打电话。”   周知意朝他们挥挥手,目送电梯门阖上,转身回到病房。   ******   徐碧君在医院观察一周后出院回家休养。   周知意照常去上课,陈宴顺理成章地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   徐碧君只是右臂受伤,不影响行动,只是一日三餐没办法再做。   陈宴尝试着给她炖了一次排骨汤,高压锅炸了。   次日,他又尝试给她熬粥,粥熬成了饭,青菜炒成了黑色,肉炒成了柴火棍。   周知意光是听徐碧君陈述就笑出了猪叫声,晚上躺在床上脑补了一下他做饭时的场景,笑得直想打滚。   无所不能的骄傲冰山也有不擅长的领域,目空一切的冷漠男神屡屡翻车在厨房,光是想想,都觉得可爱。   周知意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吧?   “不。”   晚自习放学路上,丁以南冷静反驳:“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蔚思:“嗯。”   两人像两只动作整齐划一的招财猫,对着周知意齐齐点头,笑容意味深长。   周知意气得追着两人一顿打,打完又想起件事,“对了,我奶奶认陈宴当干孙子了。”   “多此一举。”丁以南撇嘴,“直接认成孙女婿多好。”   周知意又扬手,丁以南忙缩头。   这一巴掌却是轻柔地拍在了他肩上,“小伙子,很会说话嘛。等我以后发达了,就……”   丁以南:“就给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周知意:“就聘你当我家保姆。”   丁以南:“……”   丁以南正要撒泼抗议,身后一辆黑车缓缓驶来,在他们身侧停下。   周知意转头,驾驶座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陈宴敛眉,冲她轻抬下巴:“别闹了,回家。” 第31章 31   周知意回到家, 发现陈宴真的聘请了一位保姆。   是一个利落干净的中年女人,南城人,说话大嗓门, 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   周知意推开大门时她刚从厨房里出来, 一看见周知意就停下脚步, 叫了声:“周小姐。”   吓得周知意一个趔趄,尴尬到头皮发麻。   陈宴跟在她身后进来, 女人又堆着笑脸叫了声陈先生。   陈宴表情无一丝波澜, 平静地朝她一点头,继续往里走。   周知意在他这自然矜贵的一个点头之间看到了两人之间的阶级差距。   陈宴没回后院, 而是先去房间看徐碧君。   徐碧君一看见他就站起身,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阿宴啊,那个张嫂是怎么回事儿?”   说这话时她朝门外看了眼, 怕被女人听到心里有别的想法, 刻意压低了声音。   “给您请来的保姆,她手艺不错,丈夫以前是做厨师的,很会煲汤。”陈宴说。   徐碧君叹气:“你的孝心奶奶领了, 奶奶用不着保姆, 我一只手也可以煲汤,别花那份冤枉钱。”   “钱花到实处就不冤枉。”陈宴安抚她:“也没多少钱。”   徐碧君问:“没多少钱是多少钱?现在请个保姆也不便宜吧?”   陈宴没答,转身往厨房走, “我让张嫂给您煲了瓦罐鸡汤, 盛出来给您尝尝。”   徐碧君的下一句反驳就生生被堵回了肚子里。   周知意看看徐碧君, 又看看陈宴的背影,再看看徐碧君,末了摇摇头, 轻“啧”了声。   某些人自从被认成了“干孙子”,就对奶奶也用起霸道专/制这招了。   果然人一上位,就原形毕露。   喝完鸡汤,照顾徐碧君回房间躺下,周知意晃晃悠悠跟着陈宴往后院走。   陈宴随手要关门,偏眸扫了眼身后的“小尾巴”,稍稍扬眉,给出一个疑问的眼神。   周知意抬手向里指了指,“我去散个步。”   “大半夜的到我院子里散步?”陈宴淡声道。   月光清冷,他立在月光下,冷肃淡漠。   让周知意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不怀好意要闯进书生家里的狐狸精。   她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直道:“我去玩玩秋千。”   “不怕冷?”   陈宴不冷不淡地问了句,还是松开关门的手,任凭她跟了进来。   周知意踢踢踏踏地往秋千边走,拽了拽绳子正要坐上去,陈宴从他那个形同虚设的厨房里出来,朝她丢了盒牛奶,“过来。”   周知意吸了口凉气,假装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进客厅。   客厅里是大伯家以前用的老家具,红榆木的沙发,触到皮肤上微凉。陈宴抽了个抱枕丢到她身侧的单人沙发上,“坐吧。”   于是周知意就坐下,一边瞪着咕噜噜的眼睛四处张望,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牛奶,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一盒牛奶喝了个见底,她悄悄朝陈宴的方向看一眼,他敞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淡垂眼皮看着手机,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安静了两分钟,周知意终于先沉不住气,“陈宴。”   “嗯?”陈宴懒洋洋地掀起眼皮。   “我把奶奶的医疗费转给你了,你怎么不收?”   这话她已经忍了一天了。   她以为陈宴会说“没留意”,或者搪塞说“晚会收”,却不想到他竟毫不掩饰道:“你留着吧。”   “她是你奶奶,也是我奶奶,我出点医药费是应该的。”反驳得有理有据。   如果这真的只是几盒药钱,周知意也不会大半夜地追到这来。   这笔钱不仅包括急诊费、医药费还包含一周的住院费,况且,在向来病房紧俏的市医院里弄到一间单人间,想也知道不是医院的随机安排。   陈宴显然是在拿话堵她,这个口头上的“干孙子”身份简直成了他的“尚方宝剑”,指哪打哪。   周知意深吸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宴:“你就一口头上的干孙子,怎么还抢起亲孙女的责任来了?这不是越俎代庖吗?”   “想当货真价实的孙子是没可能了,你要真想越俎代庖的话——”她眼睛亮晶晶地,与他对视着,“只能做孙女婿了。”   “……”   陈宴捏了捏指骨,眼尾稍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神色莫辨。   周知意和他对视数秒,慢慢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说:“是做孙女婿还是收了医药费,你自己选一个吧。”   她起身,快速走到门口,又回头看过去,他还在不置一词地凝视着她,目光很深。   周知意心里突突跳了两下,“陈宴,如果你真心想对我和奶奶好,就别让我们觉得亏欠你,我真的很讨厌亏欠别人。”   不对等的感情,她宁愿不要。   “还有,奶奶年纪大了,节俭了一辈子,连收音机坏了都舍不得丢掉换一台新的,你帮她请保姆,她会很有负担的。把保姆辞了吧,从明天年开始,我放学回家给奶奶做饭。”   周知意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一只脚迈出门槛,抬头看了眼皎洁月色,回头对他粲然一笑:“我说的都是认真的,没开玩笑。”   包括做孙女婿那句。   这次不等陈宴回应,她拍了拍额头,抬脚就跑。   看着她的背影像兔子一样消失在月色里,陈宴垂眸,唇角莫名其妙地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仅一秒,又拉直。   他眸色彻底黯淡下来。   ******   次日,周知意定了比平常早一个小时的闹钟,想爬起来做早饭。   趿拉着拖鞋走出门外,发现厨房的门正开着,天色昏昏亮,厨房里没开灯,隐约看到有个身影在动。   张嫂来了?   周知意下意识探头看过去,恰巧撞上陈宴的眼。   他眸色平淡,朝她抬手,“来吃早餐。”   周知意打了个哈欠,倚着门框看他把刚买来的热腾腾的包子和春卷装盘,半开玩笑地咕哝了句:“真的不考虑一下孙女婿的选项了?我觉得我长得还不错。”   昨天半夜,她睡到迷糊之际,手机在枕边震了下。摸起来一看,是系统提示,陈宴收下了她的转账。   周知意眼尾微翘着,脸上笑意灵动,有调戏他的嫌疑。   这小孩说话真的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陈宴轻呵了声,气笑了:“周知意,我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不漂亮?”周知意不答反问,抚了抚睡乱掉的头发,肆无忌惮地朝他凑近了一分,“你再仔细看看,我好不好看?”   陈宴紧绷着的下颌线缓缓松弛,偏头无奈地笑了声,又敛眉冷眼地转过头,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往前一拽,低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周知意屏息凝神,心脏律动犹如深夜在酒吧蹦迪。   却见陈宴轻轻扯唇,慢条斯理地又补了句:“——如果没有眼屎的话。”   周知意:“……”   “小孩,下次再跟我没大没小地瞎说,饶不了你。”他松开她的下巴,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洗脸吃饭。”   ******   陈宴当然不会同意让周知意放学跑回来做饭。   他辞退了保姆,在徐碧君的指导下学着做饭。   可惜他大概天生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一听就会,一弄就废,学了几天,才勉强达到熟了、能吃、吃不坏肚子的程度。   于是他开始了自己做和从餐馆里买的循环模式。   周知意看不过去,建议他白天把徐碧君带到花店里,可以跟着在店里吃饭,也能顺便多见见人,散散心。   陈宴表面不为所动,身体很诚实。   没隔三天,徐碧君就把花店里的花束熟悉了个七七八八,如果不是一只手打着石膏不太方便,简直都可以帮林吉插花了,心情也显而易见地好了许多。   周末不上课的时候,周知意也会翻着菜谱在厨房里捣鼓着给徐碧君做顿饭,陈宴冷漠旁观,时不时给她递个油盐酱醋。   周知意偶尔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好像看到了遥远的以后。   很久很久的以后,她和陈宴,是不是就能一起过着这样平淡温馨的生活?   一起、生活。   仅仅这四个字就包含了太多的内容,足以使她想入非非,面红耳赤。   周知意一恍神,菜就烧糊了,陈宴的手臂从她身后绕过来,微蹙着眉头把火关上。   周知意侧眸,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手臂,像是在拥着她。   她刚翘着唇想笑,一记爆栗就砸到头上,陈宴凉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蒸腾着她的耳廓,“炭烧小青菜?”   周知意下巴朝流理台处点了点:“和你的火烤土豆丝不是绝配?”   “……”   徐碧君捏着筷子,左看看,又看看,实在不敢下手,筷子一放,叹了口气:“就你们两个这厨艺,以后不找个会做饭的另一半都不行。”   周知意毫不在意地扒了口米饭,“用不着。我们家已经预订好保姆了。”   “谁啊?”徐碧君直笑。   “小胖丁呀。”   周知意弯了弯眼睛。   徐碧君说的是她和陈宴,分别、需要找一个会做饭的另一半。   而她的回答是,我们。   ******   十一月底,周知意迎来了第一次月考。   得益于陈宴的严格监督,这次月考,她进步了二十名。   周知意嘚瑟地朝陈宴摊开双手。   陈宴眼皮半掀:“什么?”   “奖励。”她笑意盈盈,“你只负责监督,不负责奖励吗?”   “行。”陈宴点点头,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放在她手心上。   还是那个绿绿的薄荷糖。   周知意呆滞地看着掌心,怀疑他是不是批发了一车,专门用来哄她玩。   “你这算什么奖励?”她没什么好气地吐槽。   “不要?那还我。”陈宴伸手去拿,她看准了时机,猛地收拢手指,把他的指尖也握在了掌心里。   手心瞬间起了火,又像有一万只小蚂蚁在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掌心太烫,周知意恍然中觉得他微凉的指尖也渐渐变得温热。   陈宴拧眉看着她,黑眸沉沉,一言不发。   周知意抿了抿唇,松开手:“这次就先放过你,下次月考再进步,你可一定要记得给我奖励。”   陈宴指尖在身后蜷了蜷,不动声色地揣进口袋,沉声道:“好。”   萧瑟的十一月便在这个不算约定的约定里快速地溜走了。   寒冷的十二月悄然来了。   而周向宸的忌日,也在一天天地逼近。 第32章 32   周知意没有刻意去记周向宸的忌日, 可周围的人都在提醒着她。   从周三开始,徐碧君就有意无意地在念叨着过几日的天气,周四上午, 她又让陈宴带她去了趟市场, 买了许多南城特产带回家。   周知意知道, 她是要带去给齐青的。   齐青和周明温当年是因为性格不合才离的婚,徐碧君仍将她当作家人。   周四晚上, 周知意又无意中听到姜兰跟蔚思说, 这周末花店打烊,不用过来上班。   可他们在做这些、说这些时, 只要一看到周知意,就会停下,戛然而止的对话, 欲盖弥彰地粉饰着太平。   他们都在顾忌周知意的感受, 这让周知意更加难受。   周五早上,周知意睁开眼睛去摸手机,手机上弹出一条天气推送,温馨提醒她:南城未来三天有持续降雨, 请记得携带雨具, 出行注意安全。   周知意把手机屏幕往床上一盖,闭上了眼睛。   周向宸去世那天,全国大面积降雨, 南城的雷暴雨导致护城河水几乎倒灌出来。   惊雷斩断了海宁高速上的一个路牌, 雨势盛大, 连绵不断,水汽如雾气缠绕,视野里一片迷蒙。路牌毫无预兆地被斩断砸在眼前, 周向宸不得不紧急变道,一辆拉运水泥的货车刹车不及从后面撞上来,挤着他的车,追尾了前方的客车,车头被挤扁了,周向宸被紧急送往医院,没抢救过来。   周知意那天在做什么来着?她不太想得起来了。   想起那天,只觉得很空,脑子里空,心里也空,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虚浮。   她从小就有格式化记忆的“特异功能”。   因为这场被动的回忆,周知意起晚了半个小时,被陈宴从外面敲了窗户。   “起来了,别敲了!”   她没好气地蹦起来,拉开窗户对他横眉竖眼地磨牙,快速洗漱完,拽了书包就往外走。   陈宴叫她:“早饭。”   “不吃。”   陈宴看了眼时间:“还来得及,吃完早饭我送你。”   “有腿。”   周知意头也不回,走得飞快,连后脑勺都写着气不顺。   “这孩子就这样,越到冬天起床气越大。”徐碧君说。   陈宴淡淡应了声,无声捏着指骨,唇角抿得笔直。   视线低垂着看着手机,周知意给他发了条微信:【陈宴,可以把MP3还给我吗?】   她看上去风风火火,没心没肺,其实什么都知道。   ……   晚上放学回到家,周知意看到桌面上多出一个MP3,和她兜里这个一模一样。   她轻轻摩挲着,拿到台灯下,看到MP3侧面一条淡淡的划痕。   是周向宸以前送她的那只,陈宴还回来了。   周知意抬手按了按开机键,屏幕一片漆黑,没有反应。   她坐下来,长按,还是没有反应。   她笑了笑,轻声嘀咕:“收到请回答。”   可是眼前这个冰冷的小机器却始终没有回应。   就像周向宸,再也不可能收到,再也不会回应。   周知意有一个漂亮的琉璃罐,里面放着她从小到大的宝物。   小时候玩过的玻璃珠,集过的游戏卡,妈妈给买的蝴蝶结项链,爸爸给买过的凯蒂猫电子手表……   她把MP3擦拭干净,放进了琉璃罐子里,再次把罐子埋进衣柜深处,那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   周六依旧要补课。   周知意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餐,笑吟吟地对徐碧君摆摆手,“奶奶我上学去啦!”   “欸,去吧。好好听课。”徐碧君欲言又止地叮嘱她。   周知意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手机被她丢在枕头下,无声地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齐青一遍遍地给她拨打着电话。   短信列表里,齐青昨晚的那条信息上还显示着未读,她说:“我帮你和奶奶订了周六晚上的机票,妈妈明晚去接你们。”   中午放学,徐碧君帮周知意把手机带到了花店。   “你妈妈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要不要给她回一个?”   周知意“哦”了声,接过手机,打开后门走进后巷里。   她蹲在石墩子边玩了会小游戏,冻得手脚冰冷,才收起手机慢悠悠地回到店里。   照常吃饭,看书。   等再抬起头时,发现蔚思和丁以南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撤了,陈宴正敛眉坐在她对面。   见她抬头,陈宴敲了敲桌子,“回神了?”   “谁走神了?我是看书看到忘我了。”周知意把面前只翻了一页的历史课本合上。   陈宴凝眸望着她,好半晌,才清了清嗓子道:“奶奶在下面等你。”   周知意收了书本下楼,徐碧君正坐在沙发上,一看到她便起身,“依依,奶奶跟你们老师请过假了,下午别去上课了,我们回家收拾收拾,得提前去机场。”   “去机场做什么?”周知意明知故问。   “你妈妈没跟你说吗?”徐碧君说:“她买了晚上的票,我们……去看你哥。”   周知意别开视线,抿了抿唇。   “我不去,我还要上课。”   她几不可闻地呢喃道:“反正去了,也看不见。”   她捏着历史书,站在店门口,冬日的空气凛冽,她的背影纤薄执拗,在木地板上投下浅浅的影子。   “你这孩子……”徐碧君张了张嘴巴,深深叹了口气。   “算了,不想去就不去吧。”   ******   周知意照常去上了课。   她知道,陈宴也会回海市,有陈宴陪着徐碧君,她很放心。   一整个下午,她都坐在位置上没有动,晚饭也忘了吃,埋头做各科老师发下来的试卷。   晚自习放学,丁以南和蔚思出现在她的班级门口。   “一姐,去吃宵夜!”丁以南眉开眼笑。   “胖丁今天大出血,要请客。”蔚思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你今天晚上住我家吧?”   “没事。”周知意甩甩头发,“我一个人住没关系的,我不怕。”   吃完宵夜,周知意拒绝了蔚思的挽留,独自回家。   拐过弯,远远地就看到家门前的那盏灯亮着,豆黄的灯光照亮了漆黑的天幕。   她回到家,将灯关上,将门锁好,去浴室洗澡,等吹完头发再出来时,发现后院里有幽幽亮光。   小偷?   还是陈宴?   周知意犹豫片刻,在院子里找了个木棍,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朝后院走。   隐隐约约听到有吱呀吱呀的声响,难不成真的有小偷?在撬门?翻墙进来的?   周知意脑子里一瞬间涌入无数个念头,她按了按口袋里的手机,深吸口气,走进院子。   吱呀吱呀的声音更清晰了,院子开着灯,伴随着声响,地上有个大大的影子忽前忽后地飘动着——丁以南这个灵活的胖子正一脸满足地在廊檐下面荡秋千。   “……”   周知意拳头硬了,手里的棍子更硬了。   她忍住一棍子把他头敲下来的冲动,咬着牙问:“你在这干什么?”   显而易见,他正在进行某项“少女运动”。   她吸了口气,又问:“你怎么进来的?”   丁以南荡得正起劲,脚尖娇俏地晃着,抽空回了她一句:“宴哥给我的钥匙。”   原来她不是唯一一个被陈宴给钥匙的人。   周知意:“出去。”   丁以南:“我不,宴哥让我来的。”   周知意:“这里是我家,姓周,不姓陈。”   丁以南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怎么不姓陈了?”   他有理有据道:“这个院子以后是不是要留给你孩子,你孩子是不是姓陈?那这个院子是不是姓陈?”   “……”这什么讨人欢心的歪理。   周知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陈宴让你来陪我?”她伸手把他从她的秋千上拽下来。   丁以南点点头,故弄玄虚道:“一姐,我发现——”   “发现什么,有屁快放。”周知意懒得和他周旋。   丁以南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宴哥他真的很疼你。”   “……”   周知意绷紧了唇角,面色严肃,笑意却从眼睛里溜出来:“用你说。”   手机突然一震,蔚思发来了消息:【依依,我在你家门外,给我开下门,我今晚陪你睡。】   她眼角弯了弯,心里有点满,又有点酸。   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院门前,又回头冲丁以南抬了抬下巴:“秋千还喜欢吗?”   丁以南:“我可太喜欢了。”   “只许看不许摸。”她傲娇地眨眨眼:“陈宴特意给我做的。”   ******   周末,12月8日,是周向宸的忌日。   周知意如常起床,和蔚思、丁以南一起去外面的早餐铺子喝豆腐脑。   吃完早餐,丁以南和蔚思一左一右架着她去了游乐场。   天气预报说对了一半,这天是阴天,却没有下雨。   游乐场里人依然很多,处处都要排队,周知意排队连坐了三次过山车,喊得嗓子都哑了。   她知道他们是怕她难过,所以她全身心地投入,不给自己难过的时间。   到傍晚,丁以南因为恐高吐了一回,又在鬼屋被吓哭了一回,终于筋疲力尽。   三人打了车回家,车到目的地,丁以南和蔚思先下车,周知意坐在副驾驶上,降下半边车窗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我去趟台球厅。”   蔚思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周知意朝她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出租车疾驰而去。   五分钟后,出租车在南城广场前停下。   周知意付钱下车,径直往前走。   这个广场的前身是南城人民公园,小时候她常常闹着,让周向宸带她来玩的地方。   那时人民公园里有片很小的游乐场,里面有小型的海盗船,她从小胆子就大,总是不依不饶地求周向宸带她坐。   周向宸问她怕不怕高,她一脸无畏地答:“不怕,我喜欢在高处往下看。”   周向宸初去海市的那几年,周知意每年暑假都会过去,那时他们还住在外婆家,外婆家附近的游乐场里建了一个很高很高的摩天轮,周向宸说要带她去坐,却总是被打乱计划,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再之后,齐青改嫁,她从齐青的新家“逃离”回南城,再也不愿去海市,也不愿听到任何关于他们新生活的事情,周向宸便每年抽空回来看望她和奶奶,从不提及他在海市的生活。   周向宸出事的那天是周五,他原本答应了周末要回南城的……   人生的离别总在不经意之间,没有大张旗鼓,总是倏然而逝。   终止符落下,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后悔,遗憾,不依不饶,歇斯底里,再也回不到过去。   周知意走到广场尽头,近些年旧城区改造,那里建了一个30层高的塔,最顶层是观景台,能俯瞰南城的全貌。   周知意上了观景台。   夜幕降临,城市像是装在玻璃盒子里,被人按下了开关的模型。万千灯光同时亮起,如被星光缀连的银河,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护城河闪着粼粼波光,蜿蜒环绕城市而过。   尚武巷依然是十七年前的样子,而她眼前的南城,早已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随时间流逝,改头换面,只有记忆还固执地停留在原地。   周知意一瞬不瞬地望着下面,脑子里空空的,两个矛盾的念头在打架——   好想回到过去啊,回到小时候,回到有他们的时候。   好想快点长大啊,快一点独当一面,刀枪不入。   ……   陈宴走到观景台前,看到周知意的背影。   她坐在落地玻璃后,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头低低地埋着。   眼前是星河灯火,车流涌动,热闹拥挤,她抱着膝盖,脊背削薄,透着股让人心疼的孤独和倔强。   陈宴垂眸看着她,眸光像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夜,他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抬脚朝她走过去。   周知意没回头,帽檐低低压着,只露出侧脸,下巴尖瘦,唇角轻抿。   她的呼吸很轻,轻得让人心窒,陈宴侧眸,看到有一滴水迹,悄无声息地砸向地面。   像是被人握紧了心脏,陈宴敛眉,喉结轻轻滚了滚。   他抬手,将手掌放到她眼下,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到掌心里,带来酸楚的痛感。   陈宴转身,把她抱进了怀里。   下巴轻触着她的发顶,他掌心抚在她脑后,胸口有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声,合着他的心跳抽痛。   陈宴垂眼,收紧了手臂。 第33章 33   陈宴半跪在地上, 掌心轻抚着周知意的脑袋。   外面起了风,呼啸嘶鸣,很吵, 胸口有浅浅的濡湿感, 她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衫。   陈宴低头, 瞥见她侧脸上汹涌不断的泪水,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在忍, 连哭声都是压抑的。   这样的压抑让他胸口憋闷得阵痛, 她明明总是肆意又任性的模样。   陈宴指腹轻轻贴在周知意的眼皮上,擦了一手的眼泪。   周知意像是做了噩梦被惊醒的小孩, 咬着唇强行把呜咽压回嗓子里,睁开眼睛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找来的?”   “在你身上装了定位器。”陈宴微微侧脸,指腹擦过她的脸颊, 是暖融融的痒意。   周知意猛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红肿的眼睛微微瞪圆了。   一惊一乍,还是一副小孩样。   陈宴像被猫抓了一把,心里浮起一丝很莫名的情绪,他短促地笑了声:“傻, 骗你的。”   “向宸以前常和我说起你的事情。”   “他说你小时候很喜欢去公园坐海盗船。”   “说你胆子很大, 喜欢登高望远,以后一定也能走得很远。”   周知意吸了吸鼻子,视线又模糊了。   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伸出手臂, 抱紧了陈宴的腰。好像只是想找个依托, 又像是在发泄,力气大到似乎要把手臂箍到他的腰腹中去。   好半晌,她终于低低地抽噎了声。   “那天的雨太大了。”   “那天的雨真的太大了。”   “为什么要下那么大的雨啊?为什么他非要在下雨的时候出门?”   “……”   外面的风声更甚, 拍打着玻璃。   陈宴垂眼,下颌紧绷,锐利如刀。   “为什么是我哥?”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周知意终于张开嘴巴,发出哀恸的哭声,像个撒泼耍混的小孩。   从周向宸去世那天起,她便把他、把与他相关的回忆,连同他去世的事实一同锁进了记忆的黑名单里。   她看着众人痛苦,准备葬礼,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用悲悯的语气劝她节哀顺变。   她不想节哀顺变,只有满脑子的不甘不服和想不通。   为什么一定要是周向宸?为什么会是她哥哥?   为什么会那么突然,甚至都没给她告别的机会。   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始终无法和周向宸告别。   即便在第一次见面时,她便毫不忌讳地告诉陈宴,她哥死了,可在潜意识里她却始终不肯相信周向宸已经去世了,连哭都不敢哭。   好像她一哭,就承认了他死去的事实。   周知意像是做了一场自欺欺人的梦,终于缓缓醒来。   “陈宴,我很想他。”她哭得抽抽噎噎,连气都喘不匀。陈宴沉默地拍着她的背,慢慢闭上了眼睛,遮住潮红的眼尾。   周知意记不清自己哭了多久,好像把这一年来忍住的泪水,在梦里流下的泪,都哭完了。   她从陈宴怀里挣脱出来,将帽檐压得更低,遮住红肿的眼,看下方的万家灯火,唇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的小名是奶奶给取的,陈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叫我依依吗?”   她不等陈宴开口,自言自语道:“因为她希望我这一生都可以有所依靠。”   “可是你看,多好笑,我妈不要我了,我爸忙得不回家,我哥走了,我身边空荡荡的,只剩奶奶。”   我哪里还有依靠?   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又笑:“奶奶想的太简单了,人哪能总想着去依靠别人呢?”   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长久依靠。   陈宴偏眸看她,眼角猩红,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你还有我。”   他字字铿锵,如立誓言:“依依,以后我会是你的依靠。”   他的音色总是偏冷,连说出这句话时都没有丝毫温柔可循,却将她心底豁开的伤口掩盖住了。   周知意侧过头,看到他的眉眼,一丝一厘,一分一毫都是让她无法抗拒的模样。   她抽了抽鼻子,声音低软,还带着瓮气:“以后,会是多久?”   以后有多久,永远有多远,谁都无法笃定。   “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陈宴说。   周知意想了想,又认真点了点头,抬眸看向他。   她眼皮哭得红肿,一言不发看着他的时候,像只离家出走可怜兮兮又强装镇定的小猫。   陈宴心里那种没处抓挠的奇异感觉再次盘旋上来。   让他很不舒服。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朝周知意张开了手臂。   下一秒,周知意抿着唇,扑进了他怀里。   像是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东西终于落回原处,那种无法描述的不舒服的感觉淡了些。   陈宴又拍了拍她的脑袋。   周知意垂着眼,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体温。   她这才发现,他看上去清瘦,原来胸膛却那么宽广坚实,完全不似少年的单薄。   他和周向宸一起长大,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哥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人,那时候,我总想着,等到长大,一定要找个像他一样温柔的男朋友。”周知意抓紧了陈宴的大衣,轻声说。   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好了很多,陈宴“嗯”了声,冷凝的神情终于有片刻的舒展:“你以后会遇到的。”   周知意却摇头,闭上了眼睛:“不会了。”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和他完全相反的,却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   那晚在观景台上的拥抱像是一剂助人向前的良药,被周知意珍藏在了心底。   时间推着她往前走。   这年的冬天不怎么冷,整个十二月,周知意都把精力扑在了学习上。   时间一晃到了月底,徐碧君亲眼见证着姜兰织出了三条围巾,第二次月考也如期而至了。   月考前一天是休息日,周知意不想闷在房间里,拿了复习资料到后院敲陈宴的房门。   午后,陈宴正在房里补眠,发梢微微凌乱,眼皮冷淡地垂着,带着睡意未散的消沉。   周知意笑嘻嘻地把数学试卷往他面前一推,“醒了吗?醒了给我讲道题?”   说罢,她把捏在手里的水性笔递过去。   明目张胆的一副没醒也得给我强行醒来的架势。   陈宴:“……”   陈宴的目光顺着她细嫩的指尖转移到题目上,那是一道比较复杂的函数题,题干简洁,有用条件给得少而隐蔽,他捏着笔,在某几处画上圈,又把试卷推到她面前。   “仔细看看,找到隐藏条件。”   他声音带着低沉的哑意,显得慵懒,像是有一道无形的电流顺着耳廓直往耳朵里钻,周知意心猿意马地揉了揉耳朵,才“哦”了声。   “陈宴,我饿了。”   陈宴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周知意:“天气这么冷,给我煮包泡面吧?”   陈宴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周知意笑得得寸进尺:“我这人不经饿,一饿就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完全做不出题。”   陈宴:“……”   泡面端上桌,两人对坐着,一人一碗,白色热气在中间腾腾飘着。   周知意吃一口面,看一眼对面的人,连掩饰都懒得。   陈宴吃东西时很安静,即使是吃面也不会像丁以南那样发出“嗖嗖”的声音,模样淡然矜贵,能把两块五一包的泡面吃出2500块西餐的既视感。   周知意看得赏心悦目,骄傲地感叹着自己眼光真好。   直到陈宴放下筷子,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我脸上有花?”   “……你还挺自恋。”   被抓包的周知意大言不惭:“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觉得自己脸上有油渍吧?”   “我不会那么没有吃相。倒是你——”   陈宴抬手,隔空点了点她的唇角:“脸上有。”   周知意手指一顿,慌忙扯了纸巾朝脸上蹭,没留意到陈宴若无其事低下的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吃完了面,问完了题,周知意只字不提回去的事情,直接铺开了试卷在客厅里坐下了。   陈宴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她转着笔,一副认真看题的模样,嘴唇动了动,逐客令到了唇边莫名就没忍心出口。   他随手捞了本杂志,在她对面坐下,散漫地翘着腿,翻起了杂志。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外面下起了雨,细雨敲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很快缭绕起清冷的雾气,房间里有淡淡花香,温暖舒适,像被隔开的两个世界。   周知意肚子饱饱,心里满满,被热气和花香熏着,眼皮不知不觉便开始打架。   直到她的下巴落到一个温热的掌心中。   即使在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之际,陈宴的存在感都如此强烈,周知意恍然睁开眼睛,朝他看了过去。   他敞着腿,还坐在对面的椅子里,杂志卷起来握在左手里,上半身倾覆过来,用右手托住了她即将戳到桌面上的下巴。   此时两人的距离很近,头顶开着吊灯,灯光落下来在他眼底打下明亮的光影,他薄薄的眼皮轻敛,深邃的眸中有清浅笑意浮动。   周知意的心跳又不自知地跳漏了一拍。只觉得眼前这男人让她完全移不开眼睛。   “在梦里做题呢?”陈宴嗓音凉凉。   周知意眼角稍稍向下一瞥,这才看到试卷上被她用笔尖拖出了长长一道黑色的痕迹,她心里有些窘,脸上却强撑着坦然,眼角一弯,强词夺理笑道:“这叫冥想。”   刚睡醒,她眼里还蒙着淡淡的雾气,笑起来却肆意灵动,连眼角下的泪痣都好像会说话,眼尾微翘着,坦荡张扬,像只迷人而不自知的傲娇猫咪。   陈宴视线微微一滞,也不知怎的,手心就有些痒。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像逗猫一样轻挠了挠她的下巴。   “……”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片刻的怔楞,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放在桌角的手机却在此时突然震动起来,陈宴视线向下一瞥,收回了手臂。   他没接电话,而是拿起手机,直接走到了门外。   雨丝还在飘,周知意的视线追过去,看到他站在廊下,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余光似有若无地往客厅里扫了眼,他又朝旁边走了走,彻底消失在她视线的盲区。   周知意捏起笔,在那道划痕上用力涂了涂,心里有点酸。   手机震动的瞬间,她瞥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季芷。   显而易见,是个女人的名字。   *******   第二次月考,周知意在之前的基础上又进步了九名,她趾高气昂地把成绩条拍到陈宴面前。   陈宴:“?”   “之前说好的,进步会给我奖励。”周知意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该不会要抵赖吧?”   陈宴转身从沙发上捞过一条白色的围巾,丢到她怀里。   围巾很漂亮,又厚又软,可是——   周知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你要给我的奖励?”   这明显就是手工织的吧?   不是吧?陈宴竟然学会织围巾了?感觉画面有点难以想象……   “想什么呢?”陈宴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曲起食指,一记爆栗敲在她头顶:“这是姜姨织给你的。”   姜兰白天没见到她,让陈宴代为转送。   她这个月学习太专注,都没留意到姜兰一直在织围巾。   “哦。”周知意点点头,有点放心,又有点失落。   “那你送我的礼物呢?”她不依不饶地又朝他伸出手。   陈宴抄起车钥匙:“想要什么,现在带你去买。”   “要什么都给吗?”周知意跟在他身后。   陈宴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脚步忽而一顿。   是周知意在背后拉住了他的小指。   女孩子手指纤细,又软又滑,勾着他的指尖微痒。   小猫爪子又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挠了一把。   陈宴回过头,对上周知意的眼睛。   “那我先把奖励暂存,你说话要算数。”   她晃了晃他的手指,瞳仁清亮,盛着阳光,也盛着他的影子。   “等我想要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兑现承诺。” 第34章 34   第二次月考结束后, 元旦也如期而至。   从元旦前三天开始,花店的生意就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许多顾客都开始预订跨年当晚的花束, 做足那一份仪式感。   林吉趁机推出了元旦节特别花束, 还绞尽脑汁给取了几个应景的名称, 分别用来送给朋友、爱人和家人。   尽管右臂打着石膏不便帮忙,徐碧君还是饶有兴致地待在店里, 看着林吉前前后后地打理, 而陈宴,则是一如既往地神秘且高冷, 神龙见首不见尾。   元旦放假前一天中午,周知意帮着在柜台前收银,两个穿着南城一中校服的女孩子在柜台前选了会花, 互相推搡了两下, 朝周知意这边走来。   其中那个个子稍高一点的女孩周知意有点印象,是高二的级花,又白又瘦,长发披肩, 常年学习古典舞, 气质高雅又端庄,追求者能从教室门口排到操场。   级花欲言又止,悄悄戳了戳旁边的女孩, 那女孩四下看了圈, 视线转向周知意, 笑嘻嘻地开口:“学姐,我们过几天可能要预订鲜花,能不能要一张老板的名片?”   “可以啊。”周知意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名片递过去。   女孩拿过一看, 底端只印着店里的座机。   “只有座机啊?有没有手机号码?”她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解释了句:“手机比较方便联系到。”   “手机号?”周知意指尖敲了敲桌面,快速报出一串号码。   那女生飞快记了下来,就听周知意又说:“需要的话你也可以加一下微信,搜这个号码就行。”   “好啊好啊。”女孩开心地不行,当即就搜,页面跳转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周知意。   周知意懒得取昵称,微信名称直接用的本名。   级花眸光一黯,旁边的女孩也懵了:“学姐,这怎么是你的微信啊?”   “你不是要老板的吗?”周知意抬了抬下巴:“我就是老板。”   或者你们也可以叫我老板娘。   她在心里大言不惭地补了句。   “我,我们……”女孩挠了挠头,看着周知意明明浅笑却直白锐利的目光,莫名地有点怵,说话也打起了磕巴:“想要陈老板的电话。”   周知意微弓着上身,手肘压在柜台上,微微压低了嗓音:“怎么?我周老板不配卖你们花?”   “不不不不是……”   周知意这混不吝的性格在学校里还是小有名气的,去年不少人见到职高混混钟连天天带着俩小弟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再加上她打架进派出所一战成名的经历,在高二学妹们的心里还是有点神秘的威慑力的。   女孩默默向后退了一步,感受到那股压迫力远了点,才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我们就是想看……看一眼陈老板。”   周知意瞥了眼级花偷偷泛红的耳根,大致猜到了这大概是个一见钟情的桥段。   她轻轻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风轻:“行啊。单笔消费满五千,陈老板亲自迎接,单笔消费满一万,陈老板送货上门。”   她一把拽过POS机,“你们打算先来个多少钱的?”   “……”   大概是没见过她这“社会人”不按常理出牌的野路子,级花羞了个脸颊通红,拽着女孩匆匆忙忙地走了,周知意拍拍手,把POS机放回原处。   她皱了皱鼻子,志得意满地吹起了口哨。   楼梯拐角忽而传来脚步声,陈宴手指向后随意撸了下头发,迈着笔直的大长腿,一步三级,漫不经心地下了楼梯。   视线落在周知意脸上,他声音低沉,带着点质问的意味。   “五千老板服务?”   “一万送货上门?”   “……”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全听到了?   这人是顺风耳吗?   周知意像只偷吃小鱼干被抓个正着的小猫,下意识绷紧了后颈。   陈宴走到她面前,手肘撑在柜台上,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笔直地盯着她:“嗯?”   “你是卖花,还是卖我?”   周知意:“……”   “我是在帮你。”停顿两秒,周知意才心虚地开口。   “帮……我?”陈宴拖着尾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坚持着即使心虚也不能丢了气势的原则:“对啊,那两个女孩明显就是对你有意思,我只是在帮你扫清障碍。再说,她们还是未成年呢,怎么能……”   陈宴微歪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盯了她三秒,忽得笑了,“怎么能什么?”   “怎么能和你这种社会人士谈恋爱!”   陈宴停下笑,斜倚着柜台偏头看她,姿态散漫,看在周知意的眼里,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勾人劲儿。   他顿了下,慢条斯理道:“你还挺有觉悟。”   周知意:“……”   她忘了自己也还是未成年。   陈宴站直了身子,转身往后门方向走。   周知意决定找补一句,“主要是,她们长得还没我好看。”   陈宴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神情有些意味不明的:“为什么要跟你比?”   “因为我觉得自己长得还挺漂亮,你以后的女朋友至少也得是我这种程度的长相吧。”周知意豁出脸皮,努力圆场:“如果你的女朋友没我漂亮,我会觉得你眼光很差。”   陈宴视线微垂,眉心稍稍舒展,转身往外走:“放心,我眼光很高的。”   周知意微微舒了口气。   下一秒,又忽然气不顺了——   他什么意思?   他这是觉得她不够漂亮?!!!   ******   高三三天的元旦假期被压缩到只剩一天半。   31号上午放学后正式放假,周知意没回家,拉着蔚思陪她去了趟商场。   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周知意拎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进了门。   “奶奶,看我给您买了什么好东西?”   徐碧君戴着老花镜看过来:“你这孩子,又乱花钱。”   “给您买东西才是把钱花到正处呢,怎么能是乱花?”周知意打开大大的购物袋,从里面拿出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出去玩的时候碰见打折,给您买了件羽绒服。”   “我衣服多的穿不完,怎么又买!”徐碧君心疼地不行:“很贵吧?”   “特别便宜,清仓甩货。”周知意把羽绒服拉开在她身上比划着:“才两百块钱。”   徐碧君被她拉着上身试穿了下,尺寸刚好,周知意帮她脱下来,她一只手翻着去找吊牌,没找到,吊牌早被摘掉了。   周知意早猜到她会这样,眨了眨眼,笑得狡黠:“清仓处理的衣服都会剪掉吊牌的,没骗您,真是二百。”   虽然心疼钱,徐碧君脸上还是止不住的笑意,“那些又是什么?”   “给您买的羊毛手套,也是打折的,还有维生素和钙片。”周知意一一拿出来,推到她面前,“奶奶,您别心疼钱,等我明年考上大学了,就能挣钱孝顺您了。”   “好孩子。”徐碧君揉着她的脑袋:“你有出息,过得开心,就是孝顺奶奶了。”   —   周知意回到房间,关上门,把小金库拿出来数了数。   羽绒服是在商场里买的,没打折,很贵,几乎把她暑假打工攒的钱花掉了一半,再加上买药的钱,这段时间杂七杂八的花销,她的小金库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几乎骨瘦如柴。   周知意又拿了支笔在笔记本上戳着,粗略地计算——   奶奶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是从卡里取出来的积蓄,按照她的原计划,就读公费的师范大学,那么卡里的钱是很充足的,够他们随便花的,可她现在决定听陈宴的拼一把,对自己负责一点,考个更好的学校了,那么就得把这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留出来,周明温今年好像没怎么挣钱,打给他们的钱也很少,齐青虽然会定期给她打钱,可等以后上了大学,她就不想再花他们的钱了……   周知意慢慢在笔记本上涂了个圈,决定寒假还是要想办法去打点散工,挣点零钱补贴家用。   刚好蔚思也打算兼职……   周知意拿起手机,建了个微信群聊,把蔚思和丁以南都拉到群里,取名:自力更生美少女。   丁以南秒发言:【人家明明是男孩子。】   周知意非常尊重他,立刻把群名改成了:自力更生的美少女和她们的胖朋友。   丁以南:【嘤。】   周知意再次修改群名:自力更生的美少女和她们的娘炮胖朋友。   丁以南:【……】   蔚思:【哈哈哈哈。】   周知意快速敲字:【好了,说正事。寒假快到了,我们打工小分队得提前行动起来了,在放假之前,先找好兼职。】   蔚思:【好。】   丁以南:【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会留意各种机会的,请组织相信我。】   周知意:【好,组织看好你。】   一分钟后,系统提示,周知意将群名修改成了:神秘赚钱组织。   ******   这晚是跨年夜。   晚上,陈宴开车带周知意去超市买了菜,祖孙三人在家里吃了顿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   电视机里放着各台的跨年晚会,热闹得很,徐碧君只过阴历的节日,对这种跨年没有年轻人那样煞有介事的仪式感,吃完饭坐了一会就早早地去睡了。   周知意和陈宴一起把桌子收了,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往后院走。   她一边在群里聊着微信,一边跟着他穿过了院子,进了房子,又跟到了某个房间门前。   陈宴蓦然一停下,她闷着头“砰”一声撞上了他的背。   周知意捂着脑袋从手机上移开视线,“你干嘛?”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吧?”陈宴转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我要去洗澡,你也要跟着吗?”   “……”   周知意一哽,这才发现她们正站在洗手间门口。   她舔了舔唇,耳根有些烫,强撑着镇定道:“我没留意。”   眼珠转了转,她又皱起了眉:“不是吧陈宴,这可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跨年,你现在就要洗澡睡觉了?你们老男人都这么没情趣的吗?”   陈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你这个小朋友又有什么安排?”   “我……”   她还真没什么安排。   “那你快洗。”周知意说:“洗完我带你出去玩。”   陈宴稍稍扬眉,像是觉得眼下的情形很有意思,“好。”   他垂眼看着她,唇角勾了勾:“我很快出来。”   等浴室门关上,周知意才闭上眼睛拍了拍额头。   这大冷天大半夜的,她要带他去哪玩啊?   看夜场电影?好像没什么好看的影片。   不然去酒吧?好怕他会帮她点牛奶……   正纠结间,丁以南的电话打来了,“一姐,小南来了。”   “好好说话。”周知意冷漠无情地吐出几个字。   在今天这样的时刻,她更愿意和陈宴单独相处,不想被其人他打扰,虽然她还没有想好要带他去哪“玩”。   周知意问:“你来干什么?当电灯泡啊?”   “当然不是。”丁以南纠正她:“我们来给你当烛光。”   丁以南是和蔚思一起来的,带了一堆小彩灯和一大堆冷烟花。   他把小彩灯挂在陈宴院子的廊檐下,打开开关,廊檐下立即闪耀着五彩斑斓的灯光。   周知意向后仰了下:“你这是过圣诞节呢?圣诞节早过去了。”   “这叫情调。”丁以南看她像看一节木头:“你想啊,到时候你在这里荡着秋千,宴哥在旁边看着你,多浪漫,再放着温柔的音乐,陪你一起玩着烟花,那氛围不就蹭蹭蹭地上去了吗?”   周知意想象了一下:“好像有点冷。”   丁以南:“……”   周知意:“你都买烟花了,为什么不顺便买点砸炮?我最喜欢玩那个,还有二踢脚。”   丁以南:“……”   蔚思:“……” 第35章 35   “大半夜的你们是要在我这开party?”   身后忽然传来男人微凉的嗓音, 周知意回过头,看见陈宴正倚在门边抽烟,烟雾喷出一个浅淡的白圈, 他发梢还滴着水, 另一只手里攥着毛巾, 漫不经心地擦着。   刚洗完澡,他只穿了件黑色的薄毛衣, 下身穿了条同色休闲运动裤, 脚上还趿着拖鞋,咬着烟不紧不慢地朝他们看过来, 清爽落拓的模样,只是站着那里,就足够招人。   丁以南捏着两根冷烟花巴巴地跑过来, “宴哥, 来玩烟花。”   陈宴朝另一边吐了口烟,表情无动于衷:“不玩,小孩儿的玩意。”   周知意朝丁以南耸耸肩,又摊摊手。   她就知道, 丁以南口中的那种偶像剧式的浪漫对陈宴无效。   丁以南有些不甘心, “这个很好玩的。”   他把烟花举起来,递到陈宴眼前:“宴哥,借个火。”   陈宴把抽了一半的烟拿下来, 垂眼把烟头凑过去, 人站在凌凌夜色下, 秀眉挺鼻,像电影镜头。   周知意手揣在兜里取暖,忍不住“啧”了一声——有点浪漫偶像剧的意思了, 可惜女主角错了人。   她觉得陈宴大概是感知到了她的心声,烟递到一半,又收回来咬住了,随手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丢过去。   丁以南点燃了两支烟花棒,火光璀璨地绽开,照亮了蒙蒙的夜色。   丁以南递一支到周知意手里,烟火很好看,像燃烧的花束,照亮她澄澈的眼,她拿在手里晃了晃,转头看见陈宴还靠在走廊下,指尖夹着烟,视线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落着。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走到他面前:“走吧,带你出去玩。”   陈宴把烟头掐灭,有些好笑:“真要去?”   “话都说出去了,还能骗你。”周知意摸了摸鼻子,“你快去换衣服。”   —   将近晚上十一点,陈宴拿了车钥匙出门,周知意打开车门跳上副驾驶。   黑色牧马人顶着夜色开上大街,陈宴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说吧,去哪儿?”   周知意并不知道要去哪,她只是很想和陈宴单独出去,沿着或萧条或喧闹的街道随便开,开到哪算哪。   可她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于是扭头向窗外看了眼说:“胖丁忘了给我买砸炮,你带我去买吧。”   那种逢年过节总被小孩子青睐的小玩意并不是满超市都有,即便是有,这个点也都关门了。   陈宴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头扭向街道,只留给他一个侧脸,映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但眼睛始终是带着亮光的,模样很坚定。   让他那句任性无法出口。   陈宴目光正要收回,周知意又转回头来看着他:“你要是不愿意买,我今天就不下车了。”   “……”   又任性又爱威胁人。   “哪有?指路。”陈宴平静吐出这四个字,一踩油门,牧马人轰鸣一声蹿了出去。   周知意当然是乱指一通,哪条路宽,哪条路上车少,她就往哪条路上指。   陈宴好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由着她乱指,她往哪指,他往哪开,不在乎目的地,也不操心归途。   冬夜的风凛冽,黑色天幕低低地压垂下来,路灯串成一条黄色绸缎,又像水袖,轻盈地朝身后甩开。   车里放着音乐,古典吉他旋律合着男人低沉的嗓音娓娓道来,是那首《Shape Of My Heart》,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主题曲。周知意以前和蔚思一起看过这部电影,冷酷杀手和小女孩互相救赎的故事,她很喜欢。   周知意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让冷风吹进来,鼻尖没一会就冻得通红,她也丝毫不在意。   陈宴把车速降下来,让她关窗。   “我不冷。”周知意说。   陈宴淡声道:“我冷。”   于是她立即把窗户关严了。   陈宴眼睛盯着路,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歌曲播完,自动播放下一首,周知意倒回来重听,笑吟吟地去看陈宴:“寂寞冷酷的老男人和没人要的叛逆小女孩,像不像我们俩?”   她在说电影里的人物,也借着人物意有所指。   电影里,小女孩爱上了杀手。   而她,喜欢上了陈宴。   “不像。”陈宴说:“我不是寂寞冷酷的老男人,你也不是没人要的小女孩。别乱比较。”   他的喉结凸出而性感,随着说话轻轻滚动,周知意盯着他的喉结,又去看他的侧脸,他的眼睛。   陈宴睫毛轻动了下,视线瞥过来,她又把目光收回去了。   “我也觉得不像。”她扬眉,又补充了句。   电影的结局并不好。   —   牧马人满城兜着风,去寻找明知道并不能买到的小砸炮,最终停在了江边。   江边的树木全变得光秃秃的,快十二点了,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沿江一圈的灯在昏昏亮着。   陈宴降下半边车窗,转头向外扫了眼,“下雪了。”   “真的吗?”周知意眼睛骤然亮起,毫不犹豫地开门下车,抬头去看,没看到一粒雪花,只有冷飕飕的风。   这可比院子里冷多了,可周知意中二病犯了,觉得这里比扯着人工灯带的院子浪漫多了。   陈宴坐在车里,喊她回去,周知意走过去,拽开他那侧车门,“快到十二点了,过了十二点再走吧!”   陈宴长腿一蹬,下了车。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江边,都没说话,又一阵冷风吹过,周知意回头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不知触到哪根奇怪的神经,突然笑了起来。   陈宴唇角轻抿,也低头失笑。   觉得自己今晚的行为有些反常。   半夜漫无目的地开车兜风,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体验了。   一年多以前,周向宸还在世的时候,他们倒常常在夜里开车出去。   有时还会飙车。   陈宴望着黑沉沉的江面,笑意敛住,眸光比江面更沉。   下一秒,周知意却举起个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回神,看到她捏在指间的一只小船。   拿她兜里那张旧试卷折的。   最近学习刻苦,冬天外套衣兜大,她兜里随时都装着小单词本、一两张折起来的试卷,再塞根笔,可以见缝插针地学习。   纸船外侧,周知意偷偷用笔写了她和陈宴两个人的名字。   “猜猜这个纸船能飘多远。”周知意蹲下,就势要把纸船放下去。   陈宴下颌微收,没猜。   答案显而易见。   “我猜它能飘到那里。”周知意手指往远处指了下,野心很大,自信满满。   陈宴嗤笑了声:“乐观是好事。”   “谋事在人。”周知意不以为意:“我相信……”   她手指一松,纸船没飘出一寸远,立即被冷风打翻在江水里,把她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周知意眨了眨眼,耳后响起陈宴低低凉凉的笑声。   她吸了吸鼻子,感觉鼻尖忽得一痒,似乎有片雪花落了下来。   懊恼没来得及发酵就被抛之脑后,她惊喜地转头朝他喊:“下雪了!”   陈宴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勾起她羽绒服上的帽子,往她脑袋上一扣,“冷吗?”   周知意眼睛亮晶晶地摇头:“不冷。”   “我冷。”他拽住她的帽檐,“走吧,回家。”   “等一会等一会。”周知意看了眼时间,23点59分,还剩一分钟就到新的一年了。   她朝他摊开手,“借个火。”   陈宴想都没想,手往兜里一伸,朝她手心丢了颗糖:“小孩不能抽烟。”   “我是要点烟花棒!”周知意懵了,从另一侧兜里摸出几根出门前顺来的烟花棒,在他眼前晃了晃,急得直跺脚。   “……”   陈宴摸了摸鼻尖,莫名的,有些尴尬。   他轻咳了声,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了口,递给她,“这个比打火机安全。”   周知意接过,点燃了烟花棒。   火花燃起,发出滋滋的声响,快速燃起的烟花像炸开的星星,照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她眼底映出两团璀璨。   她开心地笑起来,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眉宇间的稚气淡了点,露出几分明艳。   陈宴垂眸看着她,忘了要回那根烟。   江风吹过眉梢,卷起她耳畔的几缕发丝,影影绰绰的光线里,她的眸子亮得惊人。   似乎只是刹那的失神,他眼睫轻动了动,看到周知意在那璀璨的火花中,举起那根烟,蓦然凑到了唇边。   她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把烟头含/在双唇间,轻吸了口。   陈宴眸光一沉,倏忽变了脸色。   “你在干什么?”   他下意识去抢烟,周知意却已经皱着眉头,轻咳着,把烟递还给他。   陈宴没接烟,抬手轻拍她的背,目光沉沉,又深又冷,眉心紧蹙起。   周知意咳了几秒,缓缓停了下来,眼睛里浮起一片水光。   “我说没说过不许抽烟?”陈宴冷着声音质问她。   周知意一点都不怕他,稍稍后退了一步,仰头与他对视,“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按照虚岁来看,我已经成年了。”   所以可以抽他抽过的烟,也算是间接接吻了。   振振有词的歪理。陈宴垂睨着她,朝她伸手:“烟拿来。”   周知意歪头冲他笑了笑,抬手,又猛抽了口。   这回她学聪明了,不敢再直接往下咽,上前一步朝他凑近了些,迎着他微敛的眉眼,冷冽的下巴,双眸含着水光,轻轻慢慢地朝他吐出一圈淡淡的烟雾。   白烟笼在两人之间,又被江风吹散了,雪片在眼前飘下来,周知意翘着眼尾,轻笑狡黠:“陈宴,新年快乐!”   陈宴面色冷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正要开口,她又将烟踩灭,举起双手,一副乖觉模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陈宴喉结微微一动,摸了摸眉心,低声笑了。   “周知意,没有下次了。”他冷声教训着她。   音色又稍缓了一分,“新年快乐。”   烟花棒燃到尽头,她晃着,举到他眼前,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又笑起来。   陈宴双手抄进兜里,别过头,唇角又不自觉地勾了勾。   眼前簌簌落下的雪花,似乎一片片落在了他的心上。   这个寒冷的夜晚,好像是他来到南城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晚上。   周知意举起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零点零六分。   她偷偷打开摄像头,拍下了眼前轻盈飘落的雪花,和雪幕下,男人的英俊的侧脸。   周知意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两个年份的交际,上一年的最后一场雪,今年的第一场雪,她和陈宴在一起。 第36章 36   元旦过后, 徐碧君去医院复查,拆掉了石膏。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但是老年人骨头脆, 以后也要多注意, 不要太劳累, 不要干重活。   周知意劝她再多养一段时间,可徐碧君闲不住, 没隔一周就开始帮林吉插花做花束了。   偷师了那么久, 总算可以动手实践一番。   插花不是重活,周知意看她老人家玩得挺开心, 能找到个兴趣爱好不容易,也就随她去。   元旦一过,新年的踪影就越来越近了, 寒假更是近在咫尺。虽然明白高三的寒假肯定会严重缩水, 撑死大概也就半个月,可到底是少年心性,周知意还是掰着手指算起了日子。   哪怕放假在家也要每天背书看题写试卷,可总觉得在家写和在学校写就是不一样。   周知意还惦记着她的寒假兼职计划, 她家亲戚不多, 常走动的更是少,不能像小胖丁一样指望着拿压岁钱发财,必须得抓紧时间找个时间地点各方面都合适的兼职, 填补一下日渐消瘦的钱包。   “神秘赚钱组织”微信群里每天被各种聊天信息刷屏, 只是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废话, 赚钱的门路却是一直没着落。   丁以南时刻牢记着组织赋予自己的重要使命,翻遍了南城当地论坛的各种求职招聘帖子,可人家大多是招长期工, 就算兼职,最少也是一个月起,大多对年龄还有限制,像他们这种时间紧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不正经兼职者,实在是很难找到出路。   不过丁以南这人做事有一股韧劲在,像大海捞针似的从各种能接触到的渠道孜孜不倦地寻找机会,终于在期末考试四天前找到了一个适合周知意的兼职。   是个平面模特的兼职,帮影楼拍摄一套艺术照样片用作对外宣传。其实像这种工作没有熟人介绍一般是轮不到他们这种完全没经验的高中生的,只不过这家影楼是新开张的,样片要得急,之前约好的模特临时有事又放了他们的鸽子,他们才不得已又重新找合眼缘的女孩约拍。   算是个捡漏的活。   捡漏的第一要义自然是眼疾手快先到先得,丁以南没来得及和周知意商量,第一时间从手机里找了几张周知意和蔚思的合影,给对方发了过去。   没想到对方当晚就回复了,说要找她们面谈试镜。   丁以南趁着晚饭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知意和蔚思。   “约的是明天晚上,我们可以晚饭时间过去见一面,应该还来得及赶回来上晚自习。”   “靠谱吗?”   周知意没尝试过这种工作,长这么大,她除了小时候每年和家人去照相馆里拍一次合影,还从来没有拍摄过艺术照,在这方面的经验为零。   蔚思也一样。   “我们连姿势都不会摆,去了大概也会被淘汰吧。”蔚思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可以呢?”丁以南好不容易找来了这个兼职,热情旺盛,“失败了我们就再找别的,万一成了皆大欢喜。”   “再说了,”他眼睛看向周知意,驾轻就熟地拍起了彩虹屁:“就你俩这身材,这脸,不当明星给大众看真是可惜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对你俩这么好,被你们欺负还任劳任怨无怨无悔的?因为我们是发小吗?因为我们感情深厚吗?当然不是,我还不是看你们长得漂亮!”   蔚思轻咳了声,但笑不语。   周知意扬了扬下巴,左脸写着自信,右脸写着嚣张:“我长得好看我心里有数,不过做明星这事就算了。”   “我这脸长出来不是为了给大众看的,”她张狂得不行:“给我喜欢的人看就够了。”   “……”   说她胖还喘上了。   丁以南问:“你们到底去不去?”   蔚思看了眼周知意:“我听依依的。”   丁以南:“一姐?”   周知意想了想,摇头:“不去,没经验去了也得被刷下来,我还得复习呢。”   丁以南清了清嗓子,伸出五根手指头:“快则三小时,慢则一下午,你们两个,一人这个数。”   周知意:“明天几点?”   “……”   ******   说是影楼,严格意义上是家很小的摄影工作室,老板兼任摄影师约他们在工作室见了一面,让她们随便摆几个动作,看了看感觉。   的确是没有经验,可是有些气质和感觉是刻在骨子里,露于眉眼间,与生俱来遮不住的。   老板看中了周知意身上那股子不驯中带稍许稚气,明艳中带三分纯真的气质,况且她那张脸长得是真的好看,可塑性很强。蔚思虽然没有她那种抓人的特质,不过各方面条件也都不错,于是爽快地和她们定了下来。   拍摄是在周六的下午,主题是闺蜜艺术照。   周知意和蔚思请了假,瞒着家里人偷偷去了工作室。   闺蜜主题一共拍摄了四套服装,都是棚内的,她们虽没经验,倒也机灵,能快速体会到摄影师想要的感觉,因为没有经过各种程式化的培训,反而没有那些刻意的、模板化的痕迹。   拍摄完成后,摄影师又临时给周知意加了几组个人特写,从午后一直拍摄到晚上八点多,老板爽快地给结了钱,留了她们的联系方式。   周知意和蔚思在工作室飞快地卸了妆,丁以南拦了辆出租车,三个人在晚自习放学前往学校里赶,生怕露出破绽被陈宴发现。   所幸赶在放学铃声响起之前赶回了学校。三人各自回教室拿了书包,装作一副埋头苦学到筋疲力尽的模样上了陈宴的车。   副驾驶是周知意的专座,丁以南和蔚思坐在后排。   扣上安全带,牧马人平稳驶出后街,周知意望着美食街上小店、夜市摊前飘出的腾腾热气,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吃晚饭。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第一秒,肚子就有联动效应一般,饿了。   周知意斜倚着车窗,明目张胆地看陈宴的脸。   两旁霓虹快速闪过,忽明忽暗的光影在他侧脸上绕过,映着他那冷峻的眉眼更显深邃。   她眨了眨眼,想到那个仅属于两人的跨年夜,唇角轻轻翘起来。   一种充满希冀的甜意在心里丝丝盘绕。   她舔了舔唇,正想收回目光,前方红灯亮起,陈宴在踩下刹车的同时偏眸朝她看过来,正巧逮住她的视线。   他静静打量她片刻,眉心动了动,倾身凑近了些,“眼角是什么?”   “啊?”周知意心里霎时一紧,第一反应是眼妆没有卸干净,坐在后排的蔚思和丁以南同时坐直了身子。   周知意机械地眨了眨眼皮,感觉有点痒,正想粗暴揉眼,陈宴修长的手指已经靠近过来。   “闭眼。”   周知意像被他那低沉嗓音蛊惑,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指尖微凉,在她睫毛上轻轻一捏,周知意只感觉眼皮微微一痒,他的手已然离开。   是一根细细的睫毛,他捏着,搁在了她的掌心里。   周知意轻呼口气,握紧了手心,被他触过的那片皮肤还在细细密密地发痒。   车驶到尚武巷附近,转了个弯,朝着另一条街道驶去。   周知意看着窗外问:“我们去哪?”   “不是饿了?”陈宴淡淡扫她一眼。   周知意心虚,梗着脖子嘴硬道:“我没有。”   “肚子都叫两次了。”陈宴沉声促狭。   “……”   周知意闭了闭眼睛,尴尬地撇过头去,照着不争气的肚子闷闷打了一拳。   耳畔传来陈宴的一声轻笑,声音极低,从喉间轻轻溢出。   有点性感。   牧马人最终停在了一家豆花烤鱼店的门外,冬天夜深,店里只剩两桌客人。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送上菜单,陈宴随手推到周知意面前。   周知意顺手往对面丁以南和蔚思中间一推。   丁以南捏着铅笔,“一姐,你吃麻辣还是香辣?”   周知意不假思索:“不辣。”   “呦,你转性了?我记得你不是无辣椒,不烤鱼的吗?”丁以南诧异道。   “太晚了,吃清淡点。”周知意清了清嗓子,悄悄瞥陈宴一眼:“再说了,我本来也不是特别爱吃辣。”   陈宴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她侧脸轻扫,不知道是不是周知意的错觉,恍惚中看到他眼底浮动的清浅笑意。   他曲指敲了敲桌面:“辣的不辣的各来一份,吃不完打包。”   —   晚上,周知意洗完澡,锁上门在房间里数钱。粉红的毛爷爷,一共十张,拍摄闺蜜主题挣了五百,临时加拍个人艺术照老板又单独给她加了五百,她从里面抽出四百塞进兜里,打算明天给丁以南,作为他充当经纪人兼助理的报酬,把剩下的六百块钱放进小金库里。   周知意第一次体会到当“平面模特”的好处,比她以前在夜市端盘子,在台球厅看场子来钱快多了,又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唯一可惜的是,这份兼职时他们捡漏捡来的,下次可就没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好运了。   让周知意意外的是,没隔多久,丁以南又找到一个类似的拍摄工作。   这次对方开价足足是那家摄影工作室的四倍。   上次拍摄尝到甜头之后,丁以南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经纪人,迅速转变了兼职方向,只往这种兼职模特、简直站台的工作上去找。   他关注了一个本地的约拍贴吧,浏览了几天,帮她们找到了这个新的约拍兼职。   之前不关注不清楚,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上次的影楼拍摄给开出的不过是个白菜价,他们三个菜鸟还像捡到宝似的沾沾自喜了好几天。   每人两千,内景加外景四个主题,丁以南掰着手指算了算,每个月拍摄个两三次,周知意和蔚思甚至都能自力更生大学的生活费了!   而且因为第一次拍摄时他留了个心眼,自己拿着手机在旁边偷拍了几张,又问老板要了几张底片,这次把底片发给对方公司后,对方没提要试镜的事情,直接就和她们定了拍摄时间。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周知意和蔚思,三个人兴奋地去吃了顿烤肉庆祝,举着可乐把杯子碰得叮当响,庆祝未来同富贵共发财。   “一姐,等你俩红了,我就是你们的经纪人兼助理!”丁以南拍着胸脯保证。   “还要兼任我们的司机。”周知意说。   “再兼任厨师。”蔚思又说。   “行!”丁以南壮志满怀,“我就是你们的保姆,360度全方位的贴身管家,行不行?”   ******   这次找她们约拍的是一家艺术文化公司,约定的拍摄时间在寒假的第二天。   周知意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之后和丁以南、蔚思一起去公司。出租车在一座写字楼外停下,丁以南照着对方发来的地址,带着他们七拐八拐进了写字楼后面的一条背街。   街道有些旧,两边是商铺,开着许多快餐店,各种早餐味道扑到路中央,许多白领打扮的年轻人在这边买早餐,和他们学校后面的美食街差不多,不过绿化和卫生都要差上一些。   再往里走,是一家配钥匙的小店,旁边是一家纹身店,纹身店向右拐,周知意看到一个二层的门面,卷帘门向上卷起,里面是两扇对开的玻璃门,旁边挂着个招牌:丽景艺术文化公司。   一楼很冷清,周知意隔着玻璃门朝看到了前台,拽了拽丁以南的袖子:“确定是这儿?”   丁以南再三确认:“是这没错。”   “这也太隐蔽了吧。”蔚思朝周围张望。   而且条件看上去还挺简陋的,和他们想象中的高大上的艺术公司简直大相径庭。   丁以南也觉得有点意外,不过,他想了下:“大隐隐于市,做艺术的嘛,都挺个性的,不爱走寻常路。”   也不是没有道理。   来之前周知意在网上搜索过这家公司,注册信息什么的都挺齐全。   反正来都来了,周知意犹豫两秒,“走,进去看看。”   三人推门进去,前台的电脑后露出一个炸毛脑袋,丁以南清了清嗓子,说:“你好。”   炸毛低着头,没反应,周知意敲了敲玻璃台面,他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   两人视线一对上,都愣住了。   “魏奇?”   “周知意?”   “你在这干什么?”   “我还要问问你来这干什么。”   周知意看着魏奇那张拽成二五八万的脸,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他说:“这公司是我哥开的。”   说是他哥,其实不过是个远得几乎没什么关系的表哥。   周知意扭头就想走了。   还没等她抬脚,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戴黑框眼睛的男人走下来,视线定格在周知意脸上:“请问你们是……”   魏奇白了她一眼,抢先道:“问路的。”   周知意被他这么一抢白,那点叛逆劲儿就上来了,他们凭自己本事找的兼职,凭什么因为是他家开的公司就退缩?   她看着男人说:“我叫周知意,之前和您公司约好的今天过来拍摄。”   “哦哦。”男人推了推眼镜,笑了:“正等你们呢,我姓李,叫我李哥就行,跟我上来吧。”   “李老师好。”周知意拽了拽蔚思的手,又给丁以南使了个眼色,跟着上楼。   魏奇从前台走了出来,一抬脚,拦在了楼梯上:“周知意,你来拍照?”   周知意:“怎么?不行吗?”   魏奇上下打量着她,表情很嚣张,“就你?”   他贱兮兮地笑了声,越过她,看向丁以南:“哥们,带着你的两个小姐妹回去吧,别不自量力了。”   丁以南不乐意了:“说谁不自量力呢?”   周知意懒得跟他废话,敛眉瞪着他:“让开。”   魏奇不让,抬着下巴让她滚。   周知意怒上心头,冷笑了声,抬手就想把他推到一边。   魏奇正要挡,李老师又退回来,站在楼梯拐角沉声道:“小魏。”   魏奇气势弱了两分,“李哥,这我学校的同学,要脸没脸,要身材没身材的,干不了模特。”   周知意朝天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大概需要去看一下眼科,或者脑科。   李老师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魏奇,神情严肃,眉梢压着:“别添乱!”   魏奇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又作罢,转身出去了。   三人跟着李老师上了二楼,二楼空间挺大,有四个摄影棚,大厅的走廊里挂着许多样片,看上去还挺正规。   除了李老师,二楼还有一个胖胖的男人,叫王力,正坐在电脑前玩手机,看到他们进来,扫了几眼,朝她们笑了笑。   李老师简单和她们说了下主题内容和拍摄流程,温和地笑着:“没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可以去做造型了。”   周知意迟疑了一下,问:“不需要签订合同吗?”   “要签的。”李老师说:“我同事正在准备,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稍等一会,签完合同再去做造型。”   周知意这才放了心。   三人凑在一起逐条看了合同,其实也都不太懂,大致确定了合同上没什么对自己不利的条件后,便签了字。   李老师介绍说,他们这次拍摄是为一个网页小游戏做宣传,整体风格比较二次元。   拍摄并不难,都是一些很基础的造型,拿上特制的道具,穿上少女风的二次元小裙子,前两套很快拍摄完毕。   助理给她们拿来了第三套衣服,周知意拎起来一看,比上一条短了一半,裙摆和膝盖之间隔着一个东非大裂谷,短得几乎要到大腿根。   她皱了皱眉头,又拎着裙子前后看了看,好在领口并不算低,不算很暴露,她捏着鼻子进了换衣间。   周知意刚换好衣服,听到蔚思在隔壁小声叫她,她推门走过去,蔚思正反手拽着拉链。   她那套裙子的拉链设计得极为隐蔽,她自己没办法拉上。   周知意站到她背后帮她拉上拉链,那条裙子至少小了一个号,腰身窄得吓人,蔚思使劲憋着气,周知意才帮她拽了上去。   “不然找助理再换一件吧。”周知意坐在旁边凳子上看着她。   “不用了,忍忍吧,反正这套拍不了几张。”蔚思说。   周知意知道她不想麻烦别人,只好随她去。   “走吧。”蔚思整理好裙摆,拉她出门。   “等会,我系个鞋带。”   周知意脚上的那双长靴鞋带特别多,设计复杂,穿脱都很麻烦。   她蹲下身子系了半天,再起身时就有些头晕,抬手揉了下额头,她目光一转,忽而瞥见墙壁电源插口处好像有蓝光一闪,稍纵即逝。   周知意垂眼,把绑好的鞋带又拆开,重新开始绑,一边若无其事地和蔚思闲聊,一边用余光悄悄朝电源插口处瞥。   瞥到第三眼,她心脏重重向下一沉,头发蓦然发紧。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里面应该藏着一个摄像头。 第37章 37   周知意的大脑一瞬间放空, 脑子里嗡嗡一片,太阳穴跟着发紧。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早上刚到公司时魏奇对她的讽刺和阻挠, 只可惜她那时没有看懂, 也没有想到。   既然蔚思这个换衣间里有隐藏摄像头, 那么她待过的那个换衣间里一定也有,周知意快速回忆了下她前后几次换衣服时的细节, 深知这个时候沉不住气只会吃亏, 当务之急应该是先逃出去。   掉在别人的陷阱里,在此刻硬碰硬一定是讨不到好果子吃的。虽然她现在真的很想冲出去砸爆外面那两个猥琐男的狗头。   周知意紧咬着下颌, 手指僵硬地系着鞋带,脑子里飞快演练着应急策略。   一分钟后,她把两边鞋带紧紧系牢, 快速起身, 扶着额头做出一副低血糖的模样,猝不及防地往蔚思身上倾倒。蔚思下意识扶住她的手,周知意背转身,一边悄悄拽着蔚思往下弯腰, 一边贴着她的耳垂耳语道:“有摄像头, 跑。”   蔚思一怔,眼睛倏然间瞪大了,脸色猛然发白。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周知意已经半搂半抱地把她扶起来, 边大喊着“思思, 你怎么了?阑尾炎犯了吗?”,边拽过她的外套往她身上一披,拉开门拖着她往外走。   她扶着蔚思打开了对面换衣间的门, 把自己的羽绒服拽过来穿上,手臂盖在外套下搂着蔚思的腰,边悄悄掐她“叫疼啊”,边大声喊:“丁以南你快过来,思思阑尾炎犯了!快叫车送医院!”   蔚思终于从初时的慌乱中回过神来,紧皱着眉头,捂着阑尾的位置连声呻/吟了起来。   周知意动静闹得大,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丁以南一脸慌乱地跑过来,一个矮身就把蔚思背在了身上。   那个自称“李老师”的摄影师走了过来,垂眼审视着三人:“怎么回事儿?”   周知意表情慌乱,边推着丁以南往外走,边回头煞有介事地解释:“思思阑尾炎犯了,可能要手术了,必须要马上送到医院。”   “李老师”将信将疑,看向蔚思:“还能坚持吗?”   蔚思伏在丁以南背上,紧咬着唇,被吓懵了的小脸煞白,眼睫低垂着,从眼尾冒出水汽,看上去像是在极力忍耐,她一开口,嗓子哑了,满是哭腔。   “疼,好疼。”   周知意着急大喊:“她之前就因为阑尾炎住过医院,这次必须要手术了!李老师,今天事发突然对不住了,我们改天再重新和您约时间行吗?”   “李老师”推了推镜框,略显阴沉的眼睛在镜框的反射下露出锐利的光。他沉吟一秒,道:“你们两个人行吗?”   “啊?”   “这次拍摄催得急,我们来不及重新找人。”“李老师”目光沉沉地转向周知意:“我很理解你们的难处,不过这合同都签了……”   “……”   周知意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信任她们,这句话即是试探,也是威胁。   蔚思偷偷拽了拽周知意的手,周知意反握了她一下,深吸口气,为难道:“您看这样行吗?我先把思思送到医院,再回来配合你们完成剩下的拍摄?”   蔚思呻/吟的声音更加痛苦难忍,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来。   丁以南急得不行,“实在不行我们给您赔偿,得先把人送去医院啊!”   “这样吧。”李老师看了眼蔚思,小姑娘看上去痛苦得很,万一真的在他们这闹出点什么事也不好收场,“让小魏帮忙送她去医院,辛苦你配合我们把后面的进度赶完。”   蔚思瞳孔骤然一缩,眼睛霎时间变得通红,哭出了声音,“依依……”   “没事没事,到了医院就不疼了。”周知意转身抱了抱她,“别哭,马上就去医院了,我拍完就去陪你。”   她拍了拍蔚思的手背,朝丁以南背上推了一把:“快走!”   “不行!”   “依依!”   蔚思挣扎着想要从丁以南背上挣下来,被不明所以的丁以南紧紧箍住,背着她快速往外冲。   ……   魏奇人不在前台,丁以南背着蔚思刚刚冲到楼下,恰好一辆出租车在附近停下,没等车上的客人付钱下车,丁以南就冲过去把蔚思塞进了车里。   “师傅,去最近的医院。”   “报警,报警报警!!!”   蔚思泪眼婆娑地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往二楼看,一回眼,看到后方平稳驶来的黑色牧马人,眼睛倏然一亮。   *******   摄影棚里。   周知意拿上“李老师”给的粉色长剑道具,站在幕布前摆着姿势,面色如常,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忐忑。   “侧身,往回看,眼神给到。”“李老师”严肃地指导着她的动作,满脸的认真专业。   “道貌岸然,人魔狗样。”周知意心里唾骂着,慢慢回转身,扯出一个甜美的笑。   李老师皱眉:“不对,笑容收一点。”   周知意当然知道不对,她就是故意做错,拖延时间。   蔚思不傻,出去之后肯定会报警,就算魏奇跟着他们一起,应该也不能阻止什么。   周知意朝李老师点头说了句“不好意思”,重新调整着姿势。   只希望这一套造型能拍得再久一点,她不想再踏进那间龌龊的换衣间一步,只希望蔚思和丁以南可以早一点过来,在这个摄影棚里发生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数之前。   —   与此同时,摄影棚隔壁的小房间,门板紧锁,窗帘全部拉上,逼仄幽暗的空间里,胖子王力正坐在电脑前查看云端上的偷拍画面。   两个女孩共换了三次衣服,可惜她们穿得太严实,都没能拍到什么有料的内容。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这俩姑娘太有防范意识,她们过来的时候都穿了安全裤,内衣也都是没什么看头的保守款,针孔摄像机拍到的镜头里,两个人的裸/露程度还不如夏天公共泳池里穿比基尼的女人,实在没看点。   不过这脸,这腿,还真的绝。   王力挺着油乎乎的大肚子,窝在椅子里边摸下巴边给“李老师”发微信:【没拍照料,下一套换件有劲点的衣服。】   所谓有劲,他们心照不宣。   王力把手机丢到一边,继续看电脑。   他看到周知意走进了蔚思的更衣室,帮她拉上拉链,两个人正要往外走时,她蹲下开始系鞋带,而后画面一闪,镜头变得一团漆黑,再一闪,没内容了。   操,故障了。   不过也没关系,王力转念又想,反正这个更衣室里的姑娘也去医院了,另一个不是还在吗?她那间更衣室的摄像头还是正常的,总能拍到点好风光。   这套造型只拍了几张就结束了,“李老师”扬手叫来助理,在她耳边嘱咐了一句什么,又招呼周知意,“换下一套吧。”   “这套不拍了吗?”周知意心尖紧揪着,笑了笑:“我刚刚没有表现好,要不再重拍几张吧。”   她拽了拽裙摆:“我还挺喜欢这套裙子的。”   “这套够了,赶时间,快去换衣服吧。”   周知意瞥见女助理拎着一件极为夸张的短礼服走过来,薄薄的几片布料连在一起,前面低胸,后背镂空,只用几根丝带连接起来,如果要换,势必要脱掉内衣。   周知意手指在身后紧握着,因为用力,骨节都开始泛白,“可是……”   李老师挥挥手,打断她的话,不由分说地往外走。   周知意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牙齿因为咬得太过用力,下颌都微微凸起一块,她看向朝自己走来的助理,决定尿遁。   还没开口,耳畔猛然传来“砰”得一声响,伴随着“哎呦”一声惊呼,“李老师”猝然倒地,身体与地板重重撞击,发出轰然又沉闷的声音。   周知意猛然转过头去,看到一脸阴鸷的陈宴。   ******   半个小时前,周知意和蔚思在摄影棚里拍照,丁以南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玩着手机游戏。   一局游戏结束,他理了理头发,45度角俯视,拍了张做作的自拍,发到了朋友圈里,配文字:年度最敬业经纪人。希望我们依依、思思早日爆红!   还不忘心机地定位出公司名称。   没隔两分钟,陈宴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你们在哪?”   之前那次他们是利用上课时间偷偷跑出去兼职拍照,所以不敢让陈宴知道,而这一次是在假期,周知意没有叮嘱让他保密,他也觉得自力更生理直气壮,没什么不敢说的,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宴,语气还挺骄傲。   陈宴听完,沉声道:“定位发我。”   丁以南对陈宴唯命是从,乖乖发了定位。   他本来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周知意,可惜她们拍摄进程紧张,还没等他找到闲聊的机会,蔚思就犯了阑尾炎。   蔚思高一时因为阑尾炎打过几天吊瓶,当时还是丁以南送她去的医院,他对这事记忆犹新,一看周知意一脸焦急的模样,整个人也慌了。   等把蔚思塞进出租车里,蔚思泪眼婆娑地说要报警,听得他一头雾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蔚思就猛然拽开车门,朝着后面那辆牧马人飞奔过去。   丁以南一愣,回忆起之前和陈宴的那通电话,认出那是陈宴的车,急忙跟了过去。   ……   —   陈宴那一脚踹得狠厉,“李老师”捂着腹部缩在地上,疼得直冒冷汗,眼镜摔落到地上,他用手摸索着,挣扎着想要起身,陈宴没给他机会,冷眼俯身,照着他的脑袋一拳砸了过去。   助理惊呼了一声,丢了衣服就想跑出去叫人,周知意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追上去,抬手拽住了她的头发,把她往角落椅子上拖。   丁以南手里还举着个手机,是上楼之前陈宴扔给他的,让他拍下证据。   陈宴打人肯定不是对他们有利的证据,丁以南一看周知意跟人动了手,也顾不上别的,握着手机就朝她跑了过去。   虽然知道周知意战斗力旺盛,可下意识的,就是怕她吃亏。   身后,“李老师”卸下了道貌岸然的资深摄影师面具,捂着脸扯着嗓子干嚎。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陈宴招招不留余地的铁拳。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头脑晕沉,脸上身上火烧火燎地疼,一扭头,吐出一颗牙。   地上滴出一排血迹。   陈宴下颌绷得笔直,锐利如刀,脖颈处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怒气。他掐着“李老师”的脖子,像拖一只死鸡一样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黑沉的眼睛布满戾气,音色冷然如寒冰,一字一句逼问:“底片在哪?”   每说出一个字,手上的力道便收紧一分。   “李老师”被他箍到脸色发紫,手指颤抖着指向摔到一旁的相机。   陈宴拽着他的脑袋往墙上重重一磕:“我问你偷拍的底片在哪?”   “李老师”茫然地摇摇头,“没有,我们是正规公司,没有偷拍。”   陈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满眼阴翳,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李老师”突然汗毛竖起,在剧烈的疼痛和桎梏中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打架斗殴,软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眼前这个男人残暴又狠厉,一言不发盯着他时,像个无所顾忌的亡命之徒。   果然,下一秒,陈宴抬手抓过桌角上的玻璃杯,在地板上砸碎,捡起一片刺棱棱的玻璃片,抵在他眼前。   “给你三秒钟,你要眼睛,还是底片?”   玻璃边缘尖锐,像一把尖刀,距离他的瞳孔仅有毫厘,随时都有可能刺下去。陈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倏然轻扯着唇角,从喉间溢出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李老师”下意识闭紧了眼睛,抖如筛糠,崩溃道:“在……在隔壁小房间。”   陈宴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带路。”   小房间里依旧拉着窗帘,音乐震天响,王力戴着大耳麦,正大吼大叫着在游戏里激/情厮杀。   “李老师”几乎将门敲破,门才从里面打开。   “怎么……”了   门板拉开的瞬间,一个满脸鲜血的身影直直地朝他身上砸过来,王力骂了声“操”,肥胖的身子还没来得及闪避,就被“李老师”砸倒在门后的小沙发上。   “这他妈什么情况?”他暴怒着拽着“李老师”被打成猪头的脸看了眼,正要起身,迎头一个板凳砸了过来,当场就给他砸懵了。   下一秒,男人狠厉的眼神逼近,一拳砸在了他的鼻梁上,两行鼻血瞬间飙了下来。   “李老师”像条死鱼一般,瘫在沙发边沿直喘粗气,强撑着站起身,想捡起凳子偷袭陈宴,被丁以南一脚踹倒在地上,他翻了个身,还没爬起来,一记响亮的耳光迎面抽了过来。   他咬着牙,对上周知意的眼,十几分钟前还穿着萝莉小短裙对着他甜美微笑的女孩此刻像一头狮子,表情冰冷,目光凌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他低骂一句,一偏头,又一记耳光砸下来,与此同时,下/体猛然传来一阵暴烈的剧痛,他蜷起腿,捂住下/体,撕心裂肺地大叫出声。伴随着周知意一句深恶痛绝的“死变态”,他闷咳了声,吐出一口血沫。   周知意又恨恨地踹了他一脚,抬眸去找陈宴的身影,却见陈宴已经扭住王力的双臂,将他的脑袋按在电脑前。   她知道,陈宴是要找她们被偷拍的底片,她站在原地,看着陈宴暴烈狠厉的动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羞耻感猛然蹿到心头。   她咬紧了牙,正要走过去,忽然听到身后又是一片骚动,蔚思跟着四个民警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惊慌大喊:“警察来了!”   ******   屋里一片狼藉,“李老师”还缩在地上痛苦呻/吟。   闹剧收场,民警在换衣间里搜出两个隐藏的针孔摄像头,并在电脑磁盘里搜罗出了大量的裸/露及色/情照片。   “李老师”、王力,包括那个女助理当场被带走,周知意一行人也要配合到派出所去录口供。   混乱的小房里里突然变得冷清,丁以南看着余怒未消的陈宴,傻乎乎地举着手机,一时间有些失语。   他从前只知道陈宴这人性子冷,却不知道他发起火来那么狠厉暴烈,让人胆战心惊。这会儿猛然一对上陈宴的目光,他连跪下请罪的心都有。   “宴哥,宴哥,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太大意,上了这皮包公司的当,是我……”丁以南说着说着,声音也颤了,刚才只顾着着急,没来得及深想,这会平静下来一深想,只觉得庆幸。万一周知意今天在这遇上什么事儿,他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哥你打我吧。”丁以南低着头,傻举着手机,像根电线杆似的戳在陈宴面前,不敢抬眼。   陈宴目光深冷,眼底涌着愠怒,唇角抿得笔直。   他沉默地捏着指骨,一抬手,照着丁以南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力道不重,极力克制,却让丁以南瞬间红了眼圈。   “对不起。”   “蠢!”陈宴咬着牙厉声骂他。   “是我蠢,我没查清楚就带她们来拍照,我对不起她们,我……”丁以南越说越难受,渐渐带了哭腔。   身后,蔚思吸着鼻子拽了拽他的手腕,“别说了……”   周知意站在墙边,沉默地看着门口的三人。   委屈,羞耻,愤怒,后怕以及心虚和羞愧,种种情绪交缠上来,像深海般将她淹没,拖着她的脚步让她动弹不得。   陈宴转身,朝她看过来。   他表情冷肃阴沉,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周知意紧咬着牙,怔怔对上他的视线。   陈宴冷声:“过来。”   周知意下意识拽了拽短短的裙摆,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   房间没光,也没开灯,日光透过窗帘打下虚虚的晃影,落在她的侧脸上。   她表情冷凝,唇角抿得笔直,黑白分明的眼珠透着股不驯的野性和执拗。   他想起她脚踩眼镜男下/体时的利落果决,脸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可就这么一小会功夫,等她一步步朝着他走来,那股子嚣张就渐渐退却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一分不甚明显的脆弱慌张。   周知意站在陈宴面前,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睫,呐呐道:“是我的错,你骂我吧。”   向来任性强硬的小姑娘,声音喑哑又仓皇,藏着让人心颤的委屈。   陈宴垂眼,看着她紧拽着裙摆、骨节泛白的手指,看着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极力压制住的脆弱委屈,心脏一阵阵沉闷刺痛。   恍然一瞬间,像是有一把匕首,在他胸腔里肆无忌惮地搅着,疼痛凛冽又深刻。   喉结轻轻滚了下,他闭了闭眼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脱下外套,抬手把她裹了进去。   指腹擦过她的眼睑,他缓缓将她揽进怀里,脑袋按向他闷痛的胸口。   “别哭,我在。”他声音低沉嘶哑,循着他身上滚烫的气息落入她的耳膜。   “别哭,哥哥抱抱。” 第38章 38   “我在。”   周知意贴着陈宴的胸膛, 感受着他胸口的淡淡起伏,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听见他沉声叫他的名字, 听见他说, 我在。   低沉微凉的嗓音, 那稍纵即逝的温柔似乎是她的错觉,她紧闭着眼睛, 紧紧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腹, 极力压制住眼底不断想要涌出来的水汽。   那颗搅动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心在他这简短有力的两个字里慢慢回复平静,鼻端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冷调凛冽的淡香,他的胸膛像是火焰,让她感受到热和暖。   以及从未有过的独属于男人的安全感。   周知意吸了吸鼻子, 轻声呢喃:“陈宴。”   “嗯?”   “谢谢你。”她说。   谢谢你来救我。   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   周知意和蔚思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卸掉脸上的浓妆,跟陈宴去派出所做笔录。   这家所谓的文化公司其实就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皮包公司,专门坑骗不经世事的单纯小姑娘。以高酬金为诱饵,打着拍摄硬照的名义, 利用针孔摄像头偷拍下她们裸/露的照片, 以此要挟她们无条件配合拍摄各种主题的大尺度和情/色照片,从中牟取利益。   这种公司都深谙这些兼职者的心理,有自己的既定套路。第一次拍摄时一切正常, 表面专业给钱又快, 过不了多久就会联系兼职者进行二次拍摄, 通过一两次的拍摄赢得兼职者的信任之后,便会给出尺度愈来愈大的服装,如果对方拒绝, 他们就拿出对方被偷拍到的照片,以把这些照片散布到网络和对方的生活交际圈为筹码,用各种下流话和胡编乱造的下流故事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强行威胁对方配合。   他们知道,未成年的小姑娘来做这种兼职,大多数是因为缺钱而自作主张的决定,家里和学校并不知情,也利用她们的自尊心和羞耻心掐准了她们会胆怯于周围的流言蜚语。   在这个吐沫星子能淹死人的年代,人们爱看的是声色热闹,没人有时间有精力去关注你背后的原因和苦衷,一张裸/照爆出来,更多的人是抱着猎奇甚至是猎艳的心态来看一场好戏,围观一场闹剧之后,大概还会留下一句“为什么只有她被拍了?”、“能拍这种照片的女生又会是什么好货色?”、“好女孩都在教室里专心学习呢,谁会出去拍这个?”、“可怜是挺可怜的,不过也是她咎由自取。”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冷嘲热讽。   手指轻巧一抬,用键盘为受害者盖上原罪定论。   十几岁的少年人,人生阅历浅显,自尊高过一切,没人保护的时候,误以为妥协也是一种无奈的自我保护,可一旦被拽着往下沉了,就会如陷泥沼,越坠越深,被人捏在手里的把柄越来越多,也渐渐地由挣扎,到麻木,再到自我放逐。   底线一旦放松,便会一降再降。   “丽景艺术文化公司”一共有三个人,魏奇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哥李胜是老板兼摄影师,还有王力和那个所谓的助理小许。   这个公司开了有大半年,前面几个月都没有失手,这次因为摄像头突然故障闪现出蓝光被周知意发现才露出了破绽。   是碰巧,也是万幸。   ******   从派出所出来,三个人臊眉耷眼地跟陈宴上车。   昨夜下了一场雪,雪存的不多,道路两边时不时冒出一搓白色,又被脚印踩过,变成灰扑扑的脏雪。   周知意扭头看着一棵棵快速闪过的光秃秃的梧桐,一言不发。她不说话,后排的两人也没有心情说话,车里一片沉寂。   陈宴打着方向盘,余光瞥到她发红的手指,将暖风开到最大。   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陈宴将车停在一家面馆前,冷声道:“下车。”   以周知意为首,三个人像尾巴似的自动排成一竖列,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陈宴回头一看,气笑了:“僵尸进城?”   周知意闷闷抬头,对上他的眼,下一秒,被他抬手拽到身边,揪着帽领子揪到了店里。   一人一碗排骨面摆到眼前,汤头浓醇,葱花鲜亮,冒着腾腾热气,熏得人眼睛模糊。   “吃吧。”陈宴敲了敲桌子,“我出去抽根烟。”   “不够再点。”   这句话是对丁以南说的,捏着烟盒从他身边经过时,陈宴抬手胡撸了下他的脑袋。   丁以南吸了吸鼻子,头埋下去,眼睛红了。   陈宴推门出去了,隔着玻璃窗远远看见一个侧影,他靠着车门,点了根烟。   丁以南搓了搓前几天骚包刚烫的小卷发:“一姐,思思,你们骂我吧,要不你们打我一顿,打我一顿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这事不怪你。”蔚思坐在他身侧,拍了拍他肩头。   丁以南心里更堵,眼眶发烫着抬头看周知意:“一姐,你说说你,你怎么能那么傻,让我们俩先走,万一……万一那帮孙子对你……”   后面几个字,他说不出口了,光是想想就觉得后怕,觉得恶心。   周知意紧抿着双唇,看着他愧疚到恨不能埋到桌子底下去的头,忽然扬眉一笑:“你才傻,我这是相信你们。”   余光朝窗外瞥了眼,陈宴颀长的身影靠着车门,还在低头抽烟,外面冰天雪地,他大衣就那么敞着,也不嫌冷。   她心里的那点郁闷和低沉就这样随着他一圈圈吐出的烟雾,慢慢地消散了。   “这事不怪你,也不怪我和思思,要怪也得怪那几个混蛋人渣,”周知意轻吐口气,“说到底我们也是大意了,这个栽我们认了,栽一跟头我们还阴差阳错端掉一个人渣公司,也算是干了件好事。”   她掰开一次性筷子,两根在一起搓了搓,敲敲丁以南的碗,又看向蔚思:“这件事儿翻篇了,以后谁都不许再提了。”   她越是云淡风轻满不在乎,丁以南心里越是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难受:“一姐,你还是怪我吧,是我没保护好你们,让你们吃了这么大一亏。你打我一顿,让我心里也好受一点。”   “你怎么这么欠啊?我长这么大就还没有见过求着找打的。”周知意嘿了一声,欠身在他肩膀上捣了一拳,“你要是心里真的过意不去,以后就给我当免费模特吧,随叫随到的那一种。”   “我?”丁以南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这么胖,这么难看,有啥好拍的啊。”   “你一点都不难看!”周知意和蔚思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一笑,周知意清了清嗓子,把手机丢到他面前:“打开摄像头看看,你只是胖,不是丑!我周知意从来不和丑人做发小,你说自己丑就是在侮辱我的眼光。”   “……好,那我以后给你俩做随叫随到的模特。”   丁以南默默消化了会她的话,突然一个激灵活了过来:“你……你该不会要拍我裸/照吧?”   “呕。”   周知意捂着嘴巴站起来,眼睛里都是笑意,“吃不下去了,我出去吐会。”   她推开门,朝着陈宴小跑过去,蹑手蹑脚地跑到他身后,悄悄一踮脚,作势把冰凉的手指往他衣领里塞。   下一秒,陈宴猝不及防地一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腕,周知意假装站不稳往前一冲,踉踉跄跄地撞上他的胸口,另一只手顺势扒住他的腰,她仰头,笑容狡黠恣意。   ******   吃完面,陈宴把三人送到尚武巷路口,径直开车去了花店。   二十分钟后,周知意一手拎着一包东西出现在了花店二楼。   陈宴正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左手枕在脑后,一条腿散漫地曲起。   周知意蹲在沙发边,轻轻触了触他搭在沙发边沿的指尖,陈宴手指微蜷,没有睁眼。   “周知意。”他懒洋洋地叫她名字,“怎么没回家?”   周知意没说话,沉默地去拽他的手指,她的手指细软,动作很轻,指尖触着他的,像纤细的羽毛轻拂。   陈宴眼皮动了动,把手移开。   下一秒,又被她拽过来。   “别动。”她低声咕哝了句。   陈宴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鬼使神差地,任由她拽着。   周知意捏着他的指尖,玩似的,在他掌心轻戳了戳,陈宴心脏倏然一紧,那一下像是戳到了他的心里。   感觉很奇怪。   他喉结微动,正欲开口,下一刻,一片冰凉触感贴上了他的骨节处。   陈宴慢慢睁开眼,脑袋还枕着另一只手,就着这个姿势,半垂着眼皮去看周知意。   她手里捏着根棉签,正蘸了碘伏往他骨节破皮处轻擦,白皙清透的小脸微微侧着,唇角轻抿,动作认真又细致。   眉宇之间,是骄傲任性里难得一窥的温柔。   陈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好像比初见时长大了些,清亮的眸底偶尔也会流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专注,周知意忽然抬头,冲他笑了一下,眼角下的那颗泪痣随之一晃。   嗓子莫名其妙地有些发痒,陈宴别开视线,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我自己来。”他垂手去拿她捏在手里的棉签,被她避开,“别动!”   周知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手破皮了都没发现吗?天这么冷,万一感染,万一顺着破皮生了冻疮怎么办?你见过哪个帅哥手上生冻疮的?”   陈宴忽然低笑了声。   那笑声磁沉,轻轻从喉间溢出,勾得人耳根微微一麻。周知意抬头不明所以地问:“你笑什么?”   陈宴沉吟一秒,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淡然:“第一次听到你这么评价我。”   说他帅吗?   “这不是事实吗?”周知意弯唇笑了笑,“我也是有审美的好不好。”   陈宴视线从她头顶掠过,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茶几上还放着两个打包的饭盒,他中午没胃口,没吃午餐。   从听到她被偷怕那一刻起便在胸口横冲直撞的郁气和愤怒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丝丝缕缕地散开,陈宴“嗯”了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谢谢。”   “喂,陈宴!”前一刻还笑吟吟的周知意突然又没好气起来,鼓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他的伤口,“你怎么打个人还能把自己打受伤了呢?照死里打的吗?”   “……”   想到她教训那两个人渣时暴戾凶狠的模样,她笑了笑,朗声问:“怎么,心疼我啊?”   等了好半晌,没等到他的回应,周知意悄悄抬眼,正对上他低垂下来的视线。   眸色幽深,像寒冬里的深潭,他手指轻按喉结,好半晌,从喉间发出低哑的一声。   “嗯。”   “心疼。”   周知意怔怔地看着他,忽而偏头别开了视线。   唇角肆无忌惮地扬起,欲与天公试比高,她心里噼里啪啦、毫无预兆地炸起了烟花。   尽管她明白,他所谓的心疼,只是一句单纯的心疼。   可谁说的准呢?喜欢,本身就是复杂的。   心疼不一定是喜欢。   可喜欢便一定会心疼。 第39章 39   春节前几天, 周知意在台球厅遇到了魏奇。   她很久没空去兼职,这天丁以南和同学约着去打台球,缠着她一起过去, 她就顺便去收银台帮春哥看会门。   魏奇是一个人来的, 一手拎一瓶饮料, 目标明确地冲她走来,“周知意, 方便聊会吗?”   丁以南刚打完一杆, 回头看到魏奇站在收银台那,拎着杆子就要过来, 春哥正在门口指挥人搬矿泉水,闻声回头警示道:“小兔崽子嗨!”   周知意对丁以南摆手示意了下,又对春哥说了句“没事”, 起身从收银台出来。   “走吧, 外面说话。”   凛冽的寒冬,两人站在台球厅外面的夹巷里,面对面地吹着冷风。   周知意靠着墙,对他抬了抬下巴:“有什么事?说吧。”   魏奇表情不太自然, 低着头沉吟半晌, 把手里的那瓶橙汁递过去:“我在这蹲你好久了。”   周知意柳眉横竖:“蹲我?姑奶奶最近没得罪你吧?”   “嗨,我不是那个意思。”魏奇挠了挠头:“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只能在这等你, 谁知道你最近都不来呢。”   “你先别生气, 喝点水。”他递饮料的那只手在半空中支棱很久了。   周知意不接:“有事快说, 没事我走了。”   眼看她没了耐心要走,魏奇收回手,“就那天拍照的事儿。”   那天魏奇出去吃了个早餐, 想到周知意还在里面拍摄,犹豫再三,又揣着手跑到肯德基买了个套餐,想着等会拿这些吃的去找王力套套话,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再暗示一下周知意。谁知道等他拎着吃的回到公司,就只看见满地狼藉。   楼下围观了不少群众,他听了周围店家的讨论才知道,李胜和王力被警察抓走了。   魏奇问:“知道因为什么吗?”   “那俩男的不做人,装摄像头偷拍小姑娘!”   魏奇一听,惊得脸色一白。   魏奇这个人虽然有点孬,可也仅限于小打小闹,并没有坏到敢违法乱纪的地步,他和李胜关系不算亲近,因为学习不好考大学没什么希望了,就被他妈打发到李胜这来帮帮忙,还指望他能学到点技术以后能混碗饭吃。他刚来了一个星期,就隐约觉得这公司有点不对劲,有两次还看到有个小姑娘是哭着走的,闲余饭后他想问,李胜却是一脸的讳莫如深,“干好你该干的就行。”   “我以为他们可能拍摄尺度有点大,真不知道他们会偷拍!”魏奇看着周知意的眼睛,说话都有点磕巴了:“你那天……没什么事儿吧?”   就凭他能在烧烤摊上说出“一分钟让这瓶啤酒见底”这种不严谨的蠢话,周知意也知道魏奇不是能干出那种恶心事的人,这件事他应该是真的不知情,况且那天他言语之间是阻拦了她们的,只是她自己没意会到。   “我要是有什么事儿你今天还能在这看到我?”周知意似笑非笑道。   “也是。”魏奇尴尬地轻咳了声,跟女生正儿八经道歉认错他还是头一回,言语非常不熟练:“反正,这事,我得跟你说声抱歉,早知道那天应该直接把你们轰出去的。”   都是同学一场,就算有过小打小闹的摩擦,他也不希望她们真的吃什么亏,还是在他这个所谓的亲戚这。   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和你没关系,怪我自己倒霉,你用不着道歉。”   “虽然没理解到你的意思,还是谢谢你那天提醒。”穿堂风冷飕飕的,周知意吸了吸鼻子:“这事已经过去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直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恶狠狠地盯他:“出了这个巷口,这事儿谁都不许再提。不然……”   “知道。”魏奇笑了笑,把橙汁丢过来:“我没那么大嘴巴。”   “谢了!”周知意接住,半扎起的高马尾在脑后飒爽地划了个圈,转身大步走了。   身后,魏奇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又低头笑了笑。   ******   假期总是过得飞快,春节似乎在一眨眼间就到眼前了。   直到年三十那天,陈宴都没有要回海市的意思,周知意忍不住问他:“你过年不回家吗?”   陈宴新买了个烤箱,正拆了包装往厨房里放,闻言连眼皮都没抬:“我不是在家吗?”   “……”   周知意分开食指和中指,按住想要翘起的唇角:“那你不回海市……”她停顿了下,“……老家吗?”   没错,她怀揣着那点不为人知的小甜蜜想,这里是他现在的家,海市是他的老家。   “不回。”陈宴安装上插线。   “那你爸妈不生气吗?”   “不会。”陈宴停顿一秒,淡声道:“他们很忙。”   周知意想起他以前说过和家里关系不好,默默闭上了嘴巴。   即使对待再喜欢的人,都要保持分寸感。   烤箱指示灯亮起,一切显示正常,陈宴把箱子收好,这才回头看她:“怎么,不想和我一起过年?”   “我可没这么说。”周知意摇头。   “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陈宴转身向外走。   周知意心里一空,脱口而出:“我想!”   “嗯?什么?”陈宴回头看她。   周知意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想和你一起过年。”   “哦。”陈宴平静点头,长腿往外迈:“那走吧。”   “去哪?”周知意跟上来。   他抬手拽过她的帽子,拎小鸡似的:“去超市买年货。”   周知意笑嘻嘻地在他手底下七扭八扭,把帽子拯救回来,顺势搂住了他的手臂,“我小时候最爱去超市买年货。”   这话他以前听周向宸提起过,明明心不在焉挂一耳朵的话,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记住了。   陈宴微一迟疑,就忘记把手臂从她的双手间抽出来,任由她拽着,不老实地晃来晃去。   —   新年,周知意给徐碧君和周知意分别买了件新衣服,大年三十晚上,徐碧君给了他一个红包,他没有拒绝,从容收下,转头在大年初一一早就塞给周知意一个更大更厚的红包。   周知意靠在他卧室窗外,微微惊讶地捏了捏红包的厚度,推回去:“我不要。”   陈宴眉心微蹙起,手指胡乱捋着头发,脸上似乎还有起床气:“刚不是说给我拜年吗?拜年就要收红包。”   “那我收回拜年。”周知意垂下眼。   平白无故收下他的大红包,她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陈宴眼皮垂下来,表情又冷淡了分,手肘撑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抬手捏住她的脸颊向外扯了扯。   “小朋友不要活得那么较真。”他声音沉沉的,正色道:“不可爱。”   或许她这个样子看上去很拧巴吧?   周知意抬眸悄悄看了他一眼,望见他眸底的不虞,也不想在大年初一的清早就破坏气氛。   大不了以后找机会还给他好了。   她眨了眨眼睛,默默把红包拿起来,放进兜里:“谢啦!”   陈宴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拧开桌面上的矿泉水,灌了口。   “奶奶喊你去吃饺子。”周知意笑了笑,转身要走,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揪住了帽子。   她捂着帽子回头,他还在仰头灌水,性感的喉结不轻不重地滑动几下,他将水瓶放在一边,垂眼漫不经心地盯着她。   “再拜个年听听。”   “……”   —   初一中午,大伯一家照例要回来拜年,早饭过后,周知意就在厨房帮徐碧君备菜。   老人家对这种传统节日格外讲究,每年初一中午都要准备八荤八素再加两个汤,至少十八道菜。   尚武巷是老城老街,年味浓,街坊邻居走亲访友地拜年,汽笛声、说笑声不断,周知意一直忙到大伯一家到来,才偷闲跑去后院,习惯性地敲了敲陈宴的窗户,发现人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一直到中午吃饭陈宴也没回来,周知意给他打了电话,他只是说,“你们吃,不用管我。”   到下午,周知意忍不住给他发了条微信:【你去哪了?】   隔了好久,陈宴才回复:【在海市。】   【不是说不回去吗?】她快速打完这句话,迟疑了下,又删掉了。   犹豫再三,回了句:【哦。】   与此同时,海市。   陈宴抱着花束,踩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在一处墓碑前停下。   那个墓碑位置极好,墓碑看上去很新,正上方贴了张年轻男人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剑眉星目,笑容温润和煦。   是最朝气的模样,最好的年纪。   陈宴神情肃穆,低垂着眼,把鲜花摆在地上。   他在墓碑前蹲下,从兜里掏出一小瓶白酒。斟满一瓶盖,抬手缓缓浇到地上。   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着,他再斟满,再浇。   如此反复三次,他慢慢抬眼,看向墓碑上的照片,抿成一线的薄唇轻动,好半晌,扯出一个酸涩的苦笑。   “兄弟,新年快乐。”   “今年,我替你陪奶奶和依依过年。”   “放心,你的那份红包,我帮你给她了。”   ……   —   陈宴当天晚上就回到了南城,周知意正端着果汁坐在电视机前找节目,听见动静不经意间回头,眼睛都瞪圆了。   随即笑意就漫了出来:“陈宴,你回来啦?”   “嗯。”陈宴在门外小地毯上蹭干净鞋底,低声问:“在做什么?”   在想你。   周知意放下玻璃杯,三两步蹦跶到他面前,“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吃饭了吗?奶奶被李奶奶叫去打牌了,厨房里还有饺子,我去帮你煮?或者你想吃点别的什么菜?要不我用烤箱帮你做个奥尔良烤鸡吧?我还没试过那个烤箱呢,或者帮你煮个面?外面好像很冷……”   “周知意。”陈宴忽然出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他眸色如墨,嗓音不知怎的有点哑,身上似乎有淡淡的酒精味道,离得特别近才能嗅到:“我不冷,也不饿,不用帮我弄吃的。”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唇角扯了扯,蓦然拽过她的手腕,向前一拉,将她的左手塞进他外套衣兜里。   周知意讶然看他,手指动了动,摸到几个小小的盒子,“这是什么?”   她把手从他兜里拿出来,借着灯光,看到躺在手心里的几盒小砸炮。   陈宴垂眸看着她的掌心,嗓音淡而沉:“之前不是吵着要玩?” 第40章 40   纸质的包装盒上还沾染着寒夜里的淡淡凉气, 周知意在手心里握着,心口一阵阵发烫。   那是被人放在心上的甜蜜暖意,被她努力压抑克制着, 变成璀璨的笑意从眼角眉梢丝丝缕缕地流泻出来。   她打开盒子, 从里面抽出一根小砸炮, 手臂一扬,扔到了陈宴身后。炸裂声瞬间响起, 在安静的院子里存在感极强, 她扬唇笑着,满脸恶作剧后的狡黠自得。   陈宴闲闲立在门框边, 云淡风轻地看着她的动作,似乎对那声响动置若枉然。   看他毫无反应,周知意有些泄气, 又揪出一根搁到他手心里, “你玩一下试试?”   陈宴摇头,似乎是觉得无趣,拍了下她的脑门转身往后院走。   周知意只犹豫了一秒,便忙不迭跟上。   陈宴走在前面, 微低着头, 在看手机,背影清冷,显出一分与新年喜气格格不入的孤绝。   周知意盯着他的背影看得入了神, 没留神, 脚底猛然踩上某个滑滑的异物,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东西是什么,只听“砰”的一声,炸裂声猝然在她脚底响起。   陈宴神色散漫地回头瞥她一眼, 眸底漫开一缕促狭笑意,低低地笑了声。   是他故意丢在她脚下的砸炮?   刚刚是谁一脸冷淡不屑一顾的?   结果却是存了捉弄人的心在这等她呢!   周知意只怔楞了0.1秒,就迅速反应过来,将计就计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往前一跳,手臂从背后扒住了陈宴的脖子,动作敏捷地跳到了他的背上。   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道微醺,脖子和耳朵都很凉。   “这么胆小?”陈宴下意识回手托住了她,手肘卡在她的腿弯间,防止她摔下去,“就那么怕?”   夜色掩映,藏着她得寸进尺的小心思,周知意下巴颌几乎蹭上他耳后那块皮肤,说话时浅浅的气息擦着他的耳廓而过。   “不怕。”   许是她声音压得低,陈宴耳后莫名有点痒,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她的距离:“不怕还跳那么高?”   “我装的。”周知意紧紧箍住他的脖子,笑得理直气壮:“谁让你故意吓我来着。”   陈宴一怔,随即眼尾轻敛,笑出了声。   “站好。”他松手,把她放到地上,看她在地上站稳,才半是无奈半是责备道:“没大没小。”   周知意知道他是在说她跳他背上的举动,那个姿势有些过于亲昵了,她的心跳还在暗暗失序着。但她还是仰起脸,振振有词地辩解:“你不总说我是小孩吗?背一下小孩怎么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是个小孩,可这个承认却是在明晃晃地和他叫板,陈宴垂睨着她,侧脸掩在昏暗中看不清神色,片刻后才开口:“没怎么。”   虽说是小孩,可再怎么说再过两个月她就满十八岁了。陈宴从小到大都不与女孩子亲近,虽说拿她当妹妹,可确切说来也是最近几个月才和她熟络了些,那样猝不及防的亲昵动作以及随着她说话时拂过他耳垂的浅浅气流,都让他有一种难以自处的别扭。   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割裂感。   “哦。”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又伸出食指指尖,轻轻戳了下他冰凉的手指。   “陈宴,我饿了,陪我吃点宵夜吧。”   ******   周知意家亲戚不多,到初五那天就安静下来了,初六中午,倒是意外来了个客人。   客人到的时候,她正托着腮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边光明正大地偷看着正在为她改试卷的陈宴,听到门外的动静时,不由得一愣。   是她完全陌生的一道女声,声音礼貌又客气,周知意半仰着身子往后看,见站在厨房外的徐碧君也是满脸疑惑。   女人的声音更近了点,周知意这回听得清楚了些,她听到她说:“奶奶您好,我叫季芷。”   陈宴眉梢一沉,放下卷子站起了身。   周知意下意识起身,跟着他出去。   季芷笑意盈盈地站在院子里,双手拎满了礼品盒,她长得很好看,一头浅栗色的长卷发,穿米色风衣和细跟羊皮短靴,腰身盈盈一握,举手投足间是周知意这个年纪完全无法企及的知性风情。   周知意分神打量了她好一会,才慢悠悠地回忆起她说的后半句话,她说,她是周向宸的好友。   新春佳节,来者是客,更何况人家一个海市人这么老远特意跑来一趟,实在是有心,徐碧君已然热情地迎接过去,作势要接下她手里的礼盒。   让人家一直拎着也实在不礼貌。   陈宴先她一步接了过来。他略一伸手,季芷就落落大方地把东西递给了他,又笑眯眯地叫了句:“阿宴。”   周知意忽然就抿直了唇角。   陈宴就不许她这么叫。   可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这个脾气来得有些不讲道理了,平心而论,确实是季芷先认识的陈宴,出场顺序不同,她也没办法改变。   周知意看着季芷眼角眉梢的神情,想到之前偶然瞥见陈宴手机上她的名字,心里没由来得开始发酸,像是被谁淋了一身过期的可乐,酸涩黏腻着汩汩冒泡。   季芷已经朝她走了过来:“你就是知意吧,以前常听你哥说起你,果然很漂亮。”   周知意扯了扯唇,“谢谢,你也很好看。”   正在放礼盒的陈宴不知怎的,忽然就低笑了声。   周知意一转眸,正巧撞上他的视线,几乎没犹豫的,她朝他翻了个大白眼,转身就往里走。   季芷过来的时候正值饭点,徐碧君陪她聊了会天,就忙活着去做饭,留下周知意和陈宴陪她说话。   三个人呈一个不规则三角形的位置坐着,气氛忽然沉默下来。   周知意眼睛盯着电视机,余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季芷身上,季芷正看着陈宴的方向,唇角浅笑,而陈宴则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他们这是,不熟?还是有些话当着她的面不太好说?   周知意又想起那天陈宴避着自己接季芷电话时的情景,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七/八个念头。   还没等她捋清楚,季芷已经云淡风轻地收回了目光,看向周知意,“知意今年读高三了吧?”   “嗯。”周知意点点头。   “你读文科还是理科?”季芷又没话找话似的问道。   “文科。”周知意笑了笑,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潜台词是:多喝水,少说话。   可惜季芷并不能读懂她微笑下的潜台词,又问:“有没有心仪的大学啊?”   没有共同话题的尬聊就是一场精神折磨,当聊天对象恰好是你不太喜欢的人时,这种折磨就会当场翻倍。   周知意想走了。   可偏偏,季芷已经瞥见了周知意放在桌角的、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数学试卷,试卷空白处,有陈宴随手写上的两个公式。   她眸色一闪,下意识想把试卷拿起来细看,大概是出于礼貌和教养,又及时收回手,笑了声:“是数学试卷啊,阿宴理科很好的,你有不会的题目可以问他。”   周知意微笑,心说:“我知道。”   季芷:“读大学时他常常给我们讲题。”   够了。   周知意不想忍了,捏了捏指尖站起身,顺手把试卷拿过来,“姐姐你坐,我去厨房帮帮奶奶。”   把试卷折起来随手往兜里一塞,周知意一头扎进厨房。   想起自己刚刚的语气和笑容,她条件反射似的有些想吐。可不知怎的,心里就是有股别扭的情绪促使着她时刻保持风度和礼貌,不想在季芷面前表现出任性和幼稚的一面。   周知意轻轻呼了口气,挽起袖子走到水池旁,徐碧君切菜的动作一顿,压低声音笑问:“那个女孩,是不是阿宴的女朋友?”   周知意面无表情地洗手,“陈宴没有女朋友。”   “是不是喜欢他?”徐碧君脸上的笑意藏不住:“不然哪能大老远地跑到这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奶奶不傻,看得出来呢。”   周知意嘴角绷得笔直,手上用力,一副要把青菜叶洗成青菜丁的架势,“奶奶您怎么这么八卦?”   徐碧君反问:“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八卦?”   周知意一哽,噎住了,好半晌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我平时也不八卦。”   —   周知意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顿午饭,席间徐碧君和季芷聊了哪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完全没有印象,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了陈宴身上。   陈宴说话不多,和季芷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眼神交流,倒是给她夹了一次菜,周知意十分幼稚地得意了一下,好像自己赢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奖品一般。   下一秒,她又对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没意思,这副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模样真的很不像自己。   午饭之后,周知意就找了个借口钻回了房间,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将外面的一切声音隔绝。   心不在焉地玩了会手机,她又忍不住,偷偷打开了一条门缝。   外面断断续续的聊天声听不真切,周知意靠着椅子,身后向后仰了仰,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忽然听到徐碧君叫她的名字。   她走出去,季芷正在穿外套,徐碧君还在劝:“今天就别走了,让阿宴带你在南城转一转,晚上就在奶奶家住。”   季芷满脸甜笑:“奶奶您再劝我可真的舍不得走了。”   徐碧君:“奶奶替你做主,那就不走了!”   “奶奶,她下午还有事,我送她出去。”陈宴突然淡声道。   季芷嘴唇动了动,作罢,又转头看向周知意:“差点忘了,妹妹,我还没留你的联系方式。”   陈宴偏眸看过来。   就见周知意笑得端庄又大方,两分歉意两分遗憾地开口:“不好意思啊姐姐,我没有手机。”   “……”   ******   陈宴回来的时候,周知意正坐在窗台上边心不在焉地玩手机,边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听到牧马人的声音,她立刻跳下窗台随手抓过一本资料书翻开,捏着笔做出一副埋头钻研的模样。   很快,大门被打开,依稀可以听见陈宴的脚步声,她竖着耳朵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窗前。   下一刻,玻璃被敲响,陈宴从外面打开半扇窗,朝她桌上丢过一个牛皮纸包,糖炒栗子的香味扑鼻而来。   周知意咽了咽口水,看都不看一眼,把牛皮纸包递回去:“我不要。”   陈宴眉梢微微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高兴,又闹什么脾气呢?”   “谁知道你是买给谁的。”周知意鼓着脸,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买给没良心的小孩。”陈宴似笑非笑道。   周知意觉得自己酸得有点明显,显得很没有风度,也很丢面子,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人送走了?”   陈宴不置可否。   她抠着笔杆,眨眨眼,努力扯出一脸八卦的笑:“舍不得了?”   陈宴眼角微垂,一脸荒唐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舍不得?”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周知意顿了顿,补充一句:“奶奶说的。”   奶奶,对不起了。   “我没有女朋友。”陈宴嗤笑了声:“你怎么这么能幻想?”   周知意耳根有点发烫,努力把醋吃得隐晦又自然,“一上午寸步不离地守着人家的又不是我。”她压低了声音,暗戳戳看他一眼,又咕哝:“口口声声不近女色还主动给人家讲题。”   陈宴意味深长地垂睨着她,好半晌,扯了扯唇,气笑了。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讲理?你转头就跑我总不能把客人一个人晾那,还有没有礼貌?”   “至于讲题,”他曲指敲了下她的资料书:“我只给一个没良心的小孩讲过。”   “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他停顿一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不近女色了?” 第41章 41   有风吹起来, 卷着他身后的枯树枝嗒嗒作响,周知意抠笔杆的动作顿住:“你……什么意思?”   她窗台摆着的那支腊梅也在动,花瓣轻晃着, 像是纤缕触着她的心尖, 心头闷痒, 险些压不住她几乎顺势而起的联想和期待。   她想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可这话说出来显得她很不洒脱,她不想屈从于这个不洒脱的念头。   腊梅花枝很高, 搁在透明的玻璃瓶里, 有一簇开得最艳的花瓣掩映着他的侧脸。   “意思是,”陈宴似乎沉吟了片刻才开口, 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全消散了,音色寡冷:“我是个正常人。”   他视线瞥向那包糖炒栗子,不着痕迹地中断了这个话题:“不要我拿走了。”   “谁说我不要了。”周知意猛然反应过来, 把牛皮纸包拽过来往怀里一护, 不由分说拉上了窗户:“都是我的!”   窗外,陈宴站直了身体,望着窗内她的轮廓剪影,片刻出神。   后知后觉到, 他好像解释得有点多。   和一个打听八卦的小朋友又何必解释那么清楚, 可他好像在潜意识里,就看不得她不高兴。   ******   寒假在时光裂缝中热闹又平静地溜走了,高三照例提前开学, 周知意半是期待半是疲惫地进入了高三下学期。   今年的情人节和元宵节赶在了同一天, “焰”新进了大批的新鲜玫瑰, 陈宴却在情人节当天给员工放了假。理由是,要尊重传统节日。   周知意第一次切身实地地体悟到陈宴所说的开店消遣原来真的只是消遣,任性随意到让人觉得他是不是不想干了。   情人节当天是周末, 周知意休息,一大早就被徐碧君拎起来吃汤圆。   汤圆是徐碧君手工包的,小巧甜糯,黑芝麻馅和玫瑰馅的。玫瑰的清甜香气刚在齿间弥散开来,周知意就想到了陈宴的花店。   那么多玫瑰花可怎么办?   囫囵吞下几只小汤圆,周知意就往后院跑,正遇上陈宴关了房门出来。   他立在屋檐下,冲她微微挑眉,“吃饱了?”   周知意看着他穿戴整齐的模样,问:“你要出门?”   “带奶奶去医院复诊。”   周知意跟在他身后,“我也要去。”   “行。”陈宴从大衣兜里摸出一本小小的单词书,是她昨天忘在他这的,随手丢过去:“背完100个单词上车。”   周知意:“……”   —   南城每年元宵节都会有花灯会,花灯会虽是晚上才正式开始,却从一大早就开始游客不断,热闹非凡。   因为花灯会的地点定在老城庙外的广场上,从一大早开始,就会有香客过来烧香叩拜,祈求心中所愿。   徐碧君每年都会去庙里上香,祈求全家平安健康,陈宴不知道从哪知道的这件事情,从医院出来,就开车载着她们去了老城庙。   周知意不信这些,往年也都不爱来,就算陪着徐碧君过来了,也都是无所事事地在外面闲逛。今年却例外,因为陈宴拿着香,陪徐碧君一起进入了大殿。   周知意只犹豫了一秒,就跟着走了进去。   她跟在徐碧君身后,学着她的动作,看她鞠躬叩拜便跟着叩拜,看她许愿,便闭着眼睛许愿。   她许愿:希望高考顺利,考上南大。   希望,希望能永远和陈宴在一起。   周知意睁开眼睛时,看见陈宴还持香静立在一边,他微垂着眼皮,没有闭眼,神情沉静而肃穆,烛火静静燃着,跳动出浅黄光亮,他的侧影被从木质窗格里投进来的日光拉扯着,显得遥远又模糊。   他看上去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却让人不忍打扰。   从庙里出来,周知意偷偷问陈宴:“你许了什么心愿?”   “没许愿。”陈宴看她一眼,“我没什么特别的心愿。”   “哦。”今日天气好,太阳难得的毒,周知意眯了一下眼睛,小声咕哝:“没心愿还去上香。”   周围人来人往,说话声笑闹声很吵,可陈宴还是听到了她这轻飘飘的一句吐槽,他没什么解释的念头,一开口,却还是解释了句:“自欺欺人,求个心安。”   周知意顺口就问:“你难道心有不安?”   陈宴:“要不要吃冰糖葫芦?”   “……”   “要个加核桃仁的。”周知意毫无意外地被他带跑偏:“再要一个小糖人。”   于是,十分钟后,周知意左手糖葫芦,右手小糖人,小拇指上勾着一袋豌豆黄,脸上罩着个面具,神清气爽地跟在陈宴身后溜达。   而陈宴,左手捏着她打气球赢来的桃木宝剑,右手抄进兜里,表情一言难尽。   —   午饭后,陈宴把徐碧君送回家休息。   周知意把欣赏了一路的木剑放回剑鞘里,正要解安全带下车,被陈宴抬手虚挡了下插扣。   “帮个忙。”他说。   周知意一愣,一脸新鲜地笑了起来,有生之年陈宴还能主动求她帮忙?   “说吧,什么事。”她开始拿乔:“我先听听。”   陈宴沉默一秒,把手移开,“算了,你先下车。”   说完,他径直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怎么?又不需要她帮忙了?   她刚刚的表情也就一点点得意吧?有那么明显吗?   周知意耸了耸肩,一脸遗憾地解了安全带下车,正要绕过车尾回家,被站在一侧的陈宴顺手扯住。   “等一下。”   “嗯?”   周知意回头,就见他垂眸打开了后备箱,她眼前骤然一亮,立即瞪圆了眼睛。   后备箱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红玫瑰。   陈宴就那样散漫立在那团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玫瑰旁,敛眉凝眸地看着她。   周知意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许是他的模样太过英俊好看,在那一瞬间,她竟然产生了一种他要向自己表白的白日幻想。   她努力抿着唇,垂下眼,不想让惊艳流露地太过明显。好半晌,才清清嗓子不确定地问:“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陈宴扬眉,不置可否。   周知意舔了舔唇,眼尾扬起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吧。”   “好。”陈宴抬手把后备箱关上,转身往驾驶座走,等周知意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打开了车门。   周知意半斜着身子探头看他:“?”   陈宴:“?”   周知意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陈宴:“上车。”   周知意捋着两人刚才的对话,后知后觉地问道:“去哪?”   陈宴:“卖花。”   “???”   “……”   周知意嘴角耷拉下来,面无表情地在冷风中吸了吸鼻子,神志渐渐归拢。   原来他开后备箱的意思,是向她展示他的玫瑰花,然后,请她!帮他!卖花!!!   她大概是午饭吃了毒蘑菇才会产生他要向她表白的错觉……   不是,卖花就卖花,开什么后备箱展示?有一车库存鲜花很了不起吗?!!   周知意表情逐渐扭曲,双眼开始冒火,嘴里骂骂咧咧,跺着脚把车门关出了地动山摇的架势。   —   周知意叫上蔚思和丁以南,跟着陈宴一起到了花灯会的广场。   陈宴竟然一早选定了摊位。   花店店员严波守在摊位前,一看到他们过来就撤了。陈宴冷眼旁观他们把花束摆在白色长桌上,公事公办道:“成本算我的,卖花的钱你们跟花店二八分成。”   “那就算兼职啦。”丁以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情人节加元宵节,三车玫瑰今天也能卖完,分两成我们应该也能挣不少钱呢。”   “花店二,你们八。”陈宴淡声道:“今天花店放假,算你们给店里帮忙了,我只收回我的成本。”   周知意理花的动作一顿,心里像是被花瓣拂了下,有些痒。   她抬眸看向他,平静眸光下暗流汹涌。   陈宴没有看她,云淡风轻地立在一边,依然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   周知意觉得他大概是全世界最心口不一的人了。   口口声声说着让她帮忙,却是在拐弯抹角地帮她赚零用钱。   尽管他这个弯拐得也太明显了些,可他每一个煞费苦心、欲盖弥彰的借口,都是在保护她那颗敏感的自尊心。   丁以南歪着头,心服口服地鼓掌:“宴哥,我觉得你好像一个人啊。”   蔚思问:“谁?”   丁以南:“散财童子,哦不,应该是财神爷。”   陈宴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目光收回来时,正撞上周知意的视线。   四目相接,他眸光幽深,古井无波,可周知意还是借着这一眼,听到了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她在十七岁这一年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话少,冷淡,不懂浪漫与温柔,却满足了她对初恋的所有幻想。   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   ******   3月25日,周知意终于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   大概是这个“终于”盼了太久,以至于当它真的到来时,她竟然变得平静。   她照着镜子,镜子里她的眉眼与十七岁的最后一天无异,甚至与前一个月都没有不同,让她在一瞬间觉得恍惚,曾经觉得势必会惊天动地的成长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周知意就在这样半是平静半是观望的心情中无甚新奇地度过了她成年世界的第一天。早上吃了煮鸡蛋和长寿面,平和愉悦地接了齐青和周明温的电话,中午和蔚思、丁以南一起去聚餐,和喜欢热闹的同学一起唱了歌,然后又平静地回到了家里。   晚饭和徐碧君陈宴在家吃,徐碧君问她想吃什么,她想都没想说:“吃火锅。”   徐碧君笑她:“就那么喜欢吃火锅?”   “红红火火,讨个好彩头嘛。”周知意也笑。   说这话时,陈宴正置若罔闻地站在一边,结果等她再一回头,发现陈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周知意走到外面看了眼,他的车也不见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这一天,她似乎都在无意识地躲避着他。   为什么?说不清。   像是你对某个奖赏期待了太久,在奔赴的过程中翻来覆去地挣扎,等它终于要到来的时刻,你会无法自抑地感受到茫然和无措。   又像是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十八岁,是她哄骗自己可以靠近陈宴的最后一道关卡,迈过了这道门,她便不再压抑内心想望。   可当她真的迈过了这道门,真的没有心理障碍地可以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站在他面前时,她又忍不住胆怯,患得患失。   她没有障碍了,也没有退路了。于是便生出一种前路茫茫的慌张来。   周知意给陈宴发微信:【你去哪了?】   他隔了好久才回:【超市。不是要吃火锅?】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想笑,佯装不在意地问:【胖丁他们都送了我成年礼物,陈老板的礼物呢?】   陈宴回复:【书桌上,自己看。】   周知意收起手机,大步跑回房间,把门关上。她的书桌上,堆叠了大半桌的包装盒,她一一打开,各种她不太熟悉的品牌,英文的日文的法文的,是一整套的护肤品和化妆品。   还有一整个礼盒的口红。   黑色的套盒精致漂亮,泛着金属光泽,拉开之后,整整齐齐地罗列着三层,各种色号的口红,琳琅满目。   她以前在商场专柜里见过,这个品牌的口红套盒,价格不菲。   周知意选了一支复古的正红色,对着镜子细细描摹,看着镜子里自己被红唇退却掉一丝稚气,染出一分明艳风情的脸庞,才真真切切有了一种长大的感觉。   陈宴回来时,周知意已经擦掉了成熟的复古正红色,薄涂了一层颜色稍浅的类似于草莓浆果色的口红,衬得她肌肤皓雪,明眸善睐,隐约有了点娇嗔的风情。   她拉开窗,对着陈宴展颜一笑:“礼物很喜欢,谢啦!”   陈宴眸光一闪,像是怔了片刻,随即若无其事撇开视线:“喜欢就好。”   徐碧君用烤箱动手给周知意做了个奶油蛋糕,周知意闭眼许了愿,轻轻吹灭蜡烛,“奶奶,我成年了,是不是可以不喝饮料了。”   徐碧君和陈宴手边,摆着的是她夏天里酿下的葡萄酒,酒味清醇,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在灯光下漾着淡紫色的光,勾得周知意蠢蠢欲动。   “行,今天破例,给你喝一杯。”徐碧君拿过酒瓶,给她斟上大半杯葡萄酒。   周知意捧着杯子笑吟吟地怂恿:“再来点,倒满。”   “少喝点。”徐碧君收了手:“别看这酒是自己酿的度数不高,容易上头呢。”   “爸爸和大伯酒量都好,我酒量应该也不差。”周知意没由来地自信心爆棚,坐回去的时候,隐约看到陈宴睨了她一眼,眸底涌着点一言难尽的笑意。   可惜周知意是个心里没数的,一杯喝完,趁着没人留神,又偷倒了半杯,才喝了两口就被陈宴按住了杯口。   他明明在看另一边,也不知道眼神怎么这么好,仅用后脑勺就能发现她在偷喝酒,周知意不满地皱了皱眉,听到他说:“去照照镜子。”   周知意:“啊?”   “不知道的,”陈宴抬手捏住她的脸颊,向外扯了扯:“还以为这是苹果。”   周知意眨了眨眼,笑眯眯地问:“不可爱吗?”   “……”   陈宴眼睫微垂,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手。   *******   夜里十一点,周知意洗漱完毕,安静躺在了床上。   葡萄酒的后劲似乎这会儿才上来,她睁眼瞪着天花板,默默出神。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无数个画面,最后又定格在陈宴蓦然松开她脸颊的手指上。   她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又有些难过。   可却说不出个缘由。   这一天明明过得丰富又圆满,可她暗自咂摸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一种没着没落的不甘在身体里汩汩流淌,被残余的酒精燃烧着,烧得她头脑昏沉,心口发烫。   她烙煎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数回,终于拥着被子,坐起了身。   ……   陈宴洗完澡,穿着宽松的长袖和居家长裤从浴室里出来,拿毛巾擦着发梢上的水珠。   夜深了,四下静谧,忽而有什么声响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他静立在客厅里,分辨了片刻,抬脚走出门外。   似水月光下,廊檐下的秋千在轻轻晃动着,早春时节,夜里依旧凉气逼人,周知意只穿了条单薄的长袖睡裙,歪着脑袋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   陈宴蹙眉,回房拎了件风衣出来,走到她面前。   “周知意,”他音色比夜色更冷,“怎么不去睡?”   “睡不着。”周知意脚尖翘着,露出白皙纤瘦的小腿,在凌凌月色下白得发光,她眼睛很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蒙着层薄薄水光。   她叫他的名字,“陈宴。”   “嗯。”陈宴冷着脸,俯身把风衣披在她身上。   周知意嗅到他身上清新的薄荷味,像他爱给她吃的那颗糖,她又叫他的名字:“陈宴。”   “说。”陈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眨了眨眼,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上淡淡的阴影,衬出她眼底的一丝茫然,她笑嘻嘻地:“忘了要说什么了。”   陈宴打量着她的脸,皮肤瓷白,嘴唇嫣红,两颊堆着层淡淡的粉,一副酒精上头的娇憨。   “你醉了,回去睡吧。”他说。   周知意闷闷点头,模样乖觉,陈宴伸手拉她,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我不。”   陈宴问:“为什么?”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胸口有火焰在烧,满眼都是他的眸色:“我有点难过。”   陈宴很轻地叹了口气,“喝醉了酒都会难过,睡一觉就好了。”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他耐心即将告罄,声音越来越淡。   她手脚有些发软,脑子有些昏沉,却异常清醒,比白天的时候甚至还要清醒:“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陈宴忽而敛起眉眼,神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三分,融入夜色中。   他莫名烦躁,极力压制着:“周知意,我有没有说过不许早恋。”   “说过。”周知意抿了抿唇:“所以我等到现在才说。”   “现在也不行,高考之前都不行。”陈宴没了耐心,“起来,回去睡觉。”   周知意仰头和他对视,他面色冷然,双唇淡抿,下颌紧绷显得锐利又薄情,站在月光下,比身后的夜色都要冷。   却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于是她舔舔唇,对他伸出手,“你拉我。”   三分娇憨,三分任性。   陈宴捏了捏眉心,微微俯身。   月色如薄烟,掩映着他的眉眼,周知意看见他突出的喉结,看见他渐渐靠近的挺鼻薄唇,看见他深冷黑眸中的光亮。   胸口的灼热是掩在微醺下清醒的欲/望,怂恿着她再靠近一些。   于是她抬起手,倏然环上了他的脖颈。   陈宴动作一滞,垂眼看向她。   她眼底是明晃晃的笑意,像嵌在夜空中的一对星子,燃着让人无力招架的孤勇。   “陈宴。”   她呢喃着,叫他的名字,像是呓语,又像蛊惑。   在陈宴凝眸分辨的瞬间,她倏然欠身,吻上了他的唇。   “陈宴,我喜欢你。”   万籁俱寂里,他听见她说。   “不是小孩对哥哥的喜欢。”   “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第42章 42   院子里种了棵海棠树, 三月底,花苞将开未开,像少女欲说还休的心事。   静谧深夜, 万物休歇, 庭院是一座孤岛。周知意攥紧了陈宴的衣领, 像攥着她那喷/涌而出又随时可能会烧尽的勇气。   月光被廊檐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倾洒在她身后, 秋千还在轻轻晃动, 影子落在月光里,像被春风搅动的湖面, 陈宴凝眸,在她眼里看到光和热,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心头倏然一紧, 失灵的感官这才昏昏然体味到唇上的两片温热, 是少女的软滑清甜,喉结克制滑动,他捏着她的下巴,拉开两人的距离。   “周知意, 你喝醉了。”   “我没醉。”周知意手指还在他颈后绕着, 紧攥着他的衣领不放,“陈宴,你知道我今天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吗?”   “……”陈宴凝视她直白的眼眸, 低声说:“你醉了, 回去睡觉。”   周知意手指还在不安分地绕, 指尖触到他颈后的那块皮肤,不知道是她的体温太高还是怎的,恍然中好像被那片热度烫到:“我的生日愿望是, 你可以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陈宴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松开,垂在身侧,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了下,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上的软腻触感。   他神情冷肃,眼底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消沉。   周知意吊着他的脖颈,忍不住将他向下拉近,她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近在咫尺、只要她再一仰头就能亲到的鼻梁和嘴唇,以及那被她在白纸上描摹了数次的侧脸,却忽然觉得他这一刻离她很远很远。   两人之间隔着雾气,隔着月色,隔着透明的隔膜,她越是看不清他,就越想拼命地靠近。   周知意鼓着脸,微蹙着眉心,有些苦恼,“陈宴,你答应了我的,会一直陪我,直到我不需要你的时候。那你能不能不要拿我当妹妹,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陈宴眼睫微微一颤,整齐的睫毛遮盖下去,掩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眸色。   再开口,还是冷沉的三个字:“你醉了。”   ******   周知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间,次日清晨被闹钟叫醒时,脑子昏昏沉沉,太阳穴闷痛,像是有根棒槌在她脑袋上不断地敲。   入睡之前的场景却记得无比清晰,她被冲动怂恿着,跑到陈宴的院子里,一鼓作气向他表白,他却说她醉了,看她的眼神像是她疯了。   她的表白失败了。   周知意抓了抓头发,扯过被子蒙在头上,把自己裹成蚕蛹在床上无声翻滚了几圈,大概是空气憋闷,她胸口一阵闷痛,眼眶竟莫名地有些发胀。   闹钟不知疲倦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催得人内心焦灼,周知意终于走出了卧室。   直到洗漱完毕,吃完早餐,都没见到陈宴。她拽过书包,恹恹地想,今天大概没有顺风车可坐了。   没想到一走出大门外,却看见停在路口的牧马人,她脑子“铛”地一响,脚步略略迟疑,便听见车里传出的喇叭声。   是陈宴在催她上车。   早间起了雾,她眼前也像起了雾,攥着书包背带的手指紧了紧,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近乡情怯”。   她突然有点不想去上学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从脑子里不争气地钻出来,陈宴已经降下了驾驶座的车窗,淡声叫她:“周知意。”   他的声音听上去与以往每一天都没区别,像是昨晚的场景只是她的一场梦。   周知意一边在心里唾弃着自己一反常态的怯懦,一边趿拉着步子走到后座车门边。   她低头开门,余光似乎瞥见陈宴似有若无地偏头看了她一眼,于是堪堪碰触到车门的手就这样停住,她轻吐口气,像是给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心理建设,向前两步走到副驾车门边,如往常一样坐上了副驾驶。   周知意扣上安全带,陈宴沉默地发车。   车里很静,其实以往的早晨车里也会很静,但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人觉得坐立不安,像是有什么隔膜挡在两人之间,欲破不破。   周知意偷偷用余光观察陈宴的神色,他侧脸冷峻,是一贯的淡漠模样,让她找不出破绽。   她绞着手指想了想,决定开口打破这份恼人的沉默,然而还没开口,车突然停了下来。   随即,丁以南的气泡少年音就传入耳膜:“宴哥,一姐,早啊。”   早……你个棒棒锤啊……   周知意第一次觉得他那把少年音如此刺耳。   她没好气地瞥了陈宴一眼,太阳穴又开始闷疼,索性一歪脑袋,睡了。   丁以南扒着座椅凑过来,朝她看一眼,压低了嗓音问:“我一姐怎么了?心情不好啊?”   陈宴:“昨晚没睡好。”   “哦。”丁以南又说:“失眠了吗?早知道昨天下午我就不让她喝那杯咖啡了。”   “……”停顿两秒,陈宴低低“嗯”了声,没什么情绪道:“让她睡会。”   话落,丁以南安静闭上了嘴。   于是,这种抓心挠肺的静默就一直持续到了学校门口。   直到车停稳,周知意都没能睡着。丁以南率先下了车,她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先扭头去看陈宴,正巧撞上他的视线。   他眼皮半垂着,神情懒散淡漠,从容不迫地移开了视线:“到了。”   周知意“哦”了声,坐直了身子。   她像是在醒神般怔楞了几秒,而后解开安全带,侧身去开车门。   抓着门把手的手指蓦然紧了紧,她闭了下眼睛,深呼口气,回过了头。   语气满是破罐子破摔的无畏:“陈宴,不管你信不信,我昨晚说的每一个字——”   她紧盯着他的侧脸,一字一顿地强调:“——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陈宴流畅的下颌线倏然收紧了,显得轮廓更深,也更冷情。   “你不要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她开门跳下车,大步往校门口走了。   车内暖气一停,玻璃上很快蒙上一层雾气。   陈宴隔着那层毛毛的玻璃目送她的背影,慢慢闭了下眼睛。   她总是这么冲动任性。   连表白都像是威胁。   没有丝毫缓冲的空间,直球出击,一招将人逼进死角里。   ******   周知意一鼓作气说完那些话,也不知道该怎样再面对陈宴。   感情是件不能勉强的事情,她的表白和表现都太过强硬,确实没给陈宴任何反应的时间。   可是,十八岁的少女有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执念,她将真心压抑了这么久,猛然放开,就有些失了轻重,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算了,总比期期艾艾畏畏缩缩藏着要好,她受过了忍耐,只想来个痛快的宣判。   如果陈宴喜欢她,皆大欢喜。   如果陈宴不喜欢她,大不了她纡尊降贵倒追他一把。况且,她主动表白,已经算是倒追了吧?   自习课上,教室里落针可闻,同桌沙沙写字的声音在耳边有节奏地轻响,周知意捏着水性笔,满脑子都是昨天夜里那个吻。   她的初吻。   心跳这会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砰砰作响,混乱失序。   原来他的唇那么软,完全不像外表那样冰凉冷硬,她亲了他多久?她掰着手指,默默数,一、二、三、四五,至少五秒,他才捏着她的下巴把她拽开。   五秒。每一秒钟的感受都清晰漫长。   陈宴应该……也不讨厌她吧?   放学铃声猝然响起,像敲响她的警铃,周知意摸了摸发烫的耳垂,把笔一丢,大步走出后门。   她一路到了花店,陈宴却并没像以往歪在二楼沙发上,直到晚上放学,也没再出现。   牧马人就停在家门外的空地上,在夜色里沉默蛰伏,周知意忍了整整一夜,才忍不住问徐碧君:“陈宴呢?”   “他没跟你说吗?”徐碧君不甚在意道:“他回海市了。”   周知意心里骤然一空,下意识就问:“他还会回来吗?”   “你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的。”徐碧君说:“他要是不回来了,能不跟你说?”   那可不一定……   周知意恹恹地想,他万一就是要躲她呢。   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至于躲回老家去吗?   周知意没好气地踢了下秋千,算什么男人!   —   周知意心里憋着气,强迫自己不要主动联系陈宴。   各种念头在心里颠来倒去地争论不休,不知道是因为她脾气太急,怒火攻心,还是单纯只是因为晚上没盖好被子,到第三天,她竟然发烧了。   早上醒来就觉得头脑昏沉肌肉酸痛,周知意摸了摸额头,随便冲了包感冒颗粒,就去了学校。强迫自己闷头刷了一天的习题,连午饭都没吃,等到晚自习的时候,额头已然滚烫地不行。   书桌里有徐碧君以前给她备下的常用药,她随便掰了两片退烧药,就着凉水咽了,闷头趴在书桌上睡了起来,一直睡到晚自习放学。   手脚酸软,脑子感觉比喝多时还要沉,周知意捶着太阳穴拐过路口,赫然看见陈宴停在路边的车。   她以为自己日有所思看花了眼,怔怔地走到车尾处看了遍车牌号码。等确认了的确是陈宴的车后,她手脚忽然一僵,表情麻木地怔在了原地。   陈宴就坐在车里,一定看到了她这副蠢样子。   周知意抬手拍了拍脑门,拔腿就往前走。   很快,牧马人慢慢悠悠在后面追了上来。   陈宴降下车窗,叫她:“周知意。”   她大步往前走,留给他一个高傲的后脑勺。   喇叭响了声。   她脚步更快,假装听不见。   “上车。”   她脚步一停,转头拉开后座车门,闷头躺上去。   陈宴:“……”   周知意闭着眼,一动都不想再动。   她四肢无力,实在是走不动了,只想睡觉。   鼻息之间,陈宴身上的味道若有若无地弥散,像一支安眠香,周知意头靠着里侧,很快睡了过去。   ……   半梦半醒之间,陈宴身上的气息更近,恍惚之中,好像有微凉指尖触了触她的额头,又触了触她的脸颊,很舒服。   周知意凭本能抬手,抓住了那只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抓住你了,你别想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嗓音喑哑得厉害,不太好听。   于是她又皱了皱眉头,有些懊恼地睁开了眼睛。   陈宴幽沉的眸光就这样印进她的眼里。   后门敞开着,陈宴就倚在车门边,一只手被她紧紧地攥住,微微侧身迁就着她的动作。   家门外的那盏灯没开,光影昏疏,他的侧脸隐在沉默夜色里,看不清表情。   “你发烧了。”她听见陈宴一贯冷淡的声音,平静的,没有情绪波澜。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坐起身,“我知道。”   “怎么不告诉我?”他问。   “我吃过药了。”她咕哝了句,慢吞吞松开他的手,在他指尖即将垂下去之前,又反悔似的重新握住。   “你是在躲我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视着他,让人避无可避。   陈宴似乎是怔了下,片刻后,眼睑微敛,一言不发地垂睨着她。   她颓丧地垂下眼,“你不喜欢我。”   陈宴被她握住的手指微动了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沉默片刻,他轻抿的唇线缓缓松开:“松手,带你去医院。”   周知意抬眼看他,手指赌气一般握得更紧,“陈宴,你说过会一直陪我,你说话不算话了吗?”   陈宴紧绷的下颌略略一松,“没有。”   周知意浑身滚烫,连骨头缝都在疼,她忍了一晚上,这会握着他的手指,反倒变得娇气,言语间半是试探,半是任性,变得有恃无恐。   “那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我吗?”   她紧握着他的手指,感受着他掌心的淡淡温度,再次不讲道理地将他逼进死角。   她执拗地看着他,因为发烧,眼角微红,将她的眸光烧得更显孤勇。   好半晌,他听到陈宴从喉间溢出低低的一声“嗯”。   他外表再冷,对她总是好的,当好成了一种习惯,慢慢又变成了纵容。   周知意忽然觉得有些丧气,也觉得没意思,仗着他的纵容得寸进尺又算什么呢?   这个念头涌上来,撞得她心脏一缩。   她几乎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手,低头去拽书包带,喉咙酸涩地低喃:“除了你。”   除了喜欢。   她耷拉着眼皮,余光里,看到陈宴被她松开的那只手垂在座椅边侧,轻动了动,干净笔直的手指,尽管隐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依然修长漂亮。   可惜她却不是能肆无忌惮牵起这双手的人。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眼眶闷闷泛酸。   下一刻,那只瘦长漂亮的手却倏然抬起,抓住了她的书包背带。   而后,周知意听到他嗓音沉哑地说:“包括我。”   “……”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包括我。 第43章 43   周知意生日那晚, 陈宴一夜没睡。   把她弄回床上之后,他关了台灯,借着昏昧光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人, 听着她轻声呢喃着叫他的名字, 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无稽感, 像是隔着隧道吹来的风,强劲的风力被消散, 落在身上, 只剩一种无处落脚的后知后觉。   她说她喜欢他。   那个好不容易才试着收敛尖刺试着接纳他的小孩说喜欢他。   陈宴坐在窗前,香烟在指间燃着猩红的光。窗帘敞着, 窗户半开,他一偏头就可以看到院子对角廊檐下的秋千。   秋千还在夜风里微微地晃,短暂又惊心的柔软触感又重回唇上, 他下意识摸了摸唇角, 想起周知意泛红的眼睛。   许多藏匿细节里的蛛丝马迹忽然变得有迹可循。   她说她不是小孩了。   她说心疼他。   她明目张胆地抽他抽过的烟。   她说她要初恋了。   她说陈宴,你是第一个送我玫瑰的人,和我谈恋爱吧!   ……   陈宴摁灭烟头,抬手拉上了窗帘, 望着黑暗中虚空的某个点, 扯出一记嘲讽的苦笑。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周知意好,似乎怎么做都不够,也曾想过给她想要的一切。   却没想到, 她想要的, 偏偏是他。   生活好像执着地想要和他开玩笑, 让人避之不及。   她可以喜欢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他。   ******   “包括我。”   这三个字鬼使神差出口时,陈宴睫毛微微一颤。   有风从身后旋来, 剐蹭着他的后背,激得人心头一紧。   周知意骤然抬眸,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何止是她,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陈宴看惯了周知意对着他张牙舞爪的模样,以至于她丢掉张扬,垂头默然松开他的手时,他忽然就觉得心脏一空,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无法忽视的闷疼。   理智蓦然犹疑,纵容就占了上风,等这三个字出口,连他自己都倏然怔楞。   可与此同时,心里那处没由来的空缺悄然被她眼底的光亮填补。   “但不是现在。”陈宴拿过她的书包,顿了下,去牵她的手腕。   周知意眼皮轻眨了眨,避开了:“说来说去还是在哄我。”   她脸色苍白,连双唇都失了血色,陈宴的目光只在她唇上轻轻一瞥,立即移开,“没有。”   “你哪有这么好哄?”   周知意听到他话音里有一闪而过的模糊笑意,她抬眼,他的表情依然冷肃。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高考。”陈宴还是抓住了她的手腕,他语气平静,像在耐心地和她讲道理:“等高考结束,嗯?”   那个“嗯”字低低沉沉,嵌在尾音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诱哄。   周知意对这样的他几乎没有抵抗力,她咽了咽干疼的嗓子,问:“等高考结束,然后呢?”   陈宴偏过头,音色更沉,像在极力克服着什么:“然后,我们再谈这个话题。”   缓兵之计,周知意懂了。   他一定以为她就是年少懵懂一时冲动,又或者是被一时的好感蒙蔽了眼睛,缓上一阵冷却一阵,等新鲜感过去可能自己就放下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她的真心。   大概是有了那句“包括我”作为依托,周知意忽然觉得底气十足。   就算没有特别喜欢,陈宴对她大概也是有好感的吧,否则他怎么可能拿感情的事情随便承诺?   于是,她便弯着眼睛笑了,“然后,我们再谈恋爱?”   陈宴闷咳一声,偏过头去,周知意看着他平直的唇线,耳根又发烫。   她晃了晃被他拽住的手腕,轻声咕哝着:“反正我相信了,你可不许骗我。不然……”   “不然什么?”陈宴忽然问道。   周知意肆无忌惮:“不然,我就阴魂不散,一辈子缠着你。”   他怔楞片刻,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别说胡话。”   —   陈宴锁了车,拎着周知意的书包进门。   周知意垂眼,看着他握住她手腕的修长手指,变本加厉地拖沓起了步子。   陈宴本来欲松的手指一顿,回头看她,她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腿软,走不动。”   “……”陈宴一言不发地垂睨着她,眼底涌起无奈。   “别闹。”   冷冰冰的声音,像是兜头泼下的一盆凉水,周知意皱了皱眉头,“没闹,真的走不动。”   她想说:“不就是让你牵一下,怎么就无理取闹了?”   手腕一轻,陈宴松开了她的手。于是她就赌气地什么都不想说了。   然而,下一秒,眼前的男人却忽然弯腰,在她身前半蹲下来,周知意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听到他淡声催促:“快点。”   周知意:“啊?”   陈宴略略偏头,眼睛却没看她,发梢被院中灯光染上一抹亮色:“不是走不动了?”   “……嗯,头疼,腿也疼,浑身骨头都疼。”   周知意乖觉地趴伏在他背上,侧脸埋在他颈窝里,感受着他脊背的宽阔和温度,偷偷笑出了声。   呼出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陈宴耳侧,她笑了会,莫名觉得,身下的脊背似乎越来越僵硬……   —   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白粥,又吃了两片退烧药,周知意被徐碧君捂进被窝里发汗。   她眼珠盯着天花板,咕噜噜地转,轻声叫:“陈宴。”   “嗯。”陈宴手指扶着门框,回过头。   “没事。”周知意笑眯眯地看他。   “睡吧。”陈宴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半关着,周知意听到他的脚步声,水杯轻响,他好像在倒水,于是她又扬声叫了句:“陈宴。”   隔几秒,门外传来他低低的回应,情绪寡淡:“睡觉。”   “晚安。”她心里泛着飘飘然的甜意,闭上了眼睛。   全部感官都放在耳朵上,听到陈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影子轻覆过来,在她床边放下一杯热水。药效开始发挥,她昏昏然睡了。   周知意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就被浑身黏腻的汗给弄醒,她在黑暗中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12点半。   手机上有一条未读微信,陈宴发来的,在一个多小时前。大概以为她那时还没睡着,他说:【睡前再量一次体温。】   周知意反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手臂,凭经验回复了句:【退烧了。】   陈宴很快回复过来:【量体温了吗?】   她懒得动,面不改色地敲着键盘:【量过了。】   陈宴:【再量一次。】   “……”   周知意简直要怀疑他是有透视眼了。   她挣扎了会儿,不情愿地从床头抽屉里摸出温度计,扭亮台灯,放到腋下。   闭着眼睛等了几分钟,拿出来看了看水银刻度,36度7。   她对着温度计拍了张照片,也不管陈宴能不能看清刻度表,直接给他发了过去:【报告陈老板,我退烧了。】   陈宴秒回:【嗯。】   周知意敲着键盘想再说些什么,又突然无从开口。   生日那夜的场景犹在眼前,她亲了他,几个小时之前,她又表白,得到他口头的许诺,还被他背了,要说她现在完全没有不自在是不可能的。   不能深想,一想心脏就砰砰乱跳,她就和心里那头小鹿一样,撞得晕头转向。   周知意摸了摸发烫的脸,蹬了蹬腿,关掉了台灯。   然后望着天花板,不自觉地傻笑。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转头看向窗外,瞥见窗角有一团影子晃过,稍纵即逝,快得像是她的错觉。   她轻轻屏住了呼吸,犹豫片刻,掀了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   窗外静得无一丝声响,周知意弯着腰,悄无声息地从书桌下冒出一个头,然后倾身快速拉开窗帘,打开了窗。   她坐在书桌上,探头向右侧望,毫无意外地撞上了陈宴的视线。   陈宴握着手机怔在墙边,好半晌,眨了下眼,抬手摸了摸鼻梁。   周知意对他脸上少有的尴尬视而不见,似乎还想让他更加尴尬。   “你来看我啊?”   “不放心我啊?”   “……”   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了葡萄藤上,打破了此刻别扭的安静,陈宴站直了身体,不答反问:“怎么不睡觉?”   “醒了。”周知意说:“你不是让我量体温?”   怪不得他坚持让她量体温,原来不是因为透视眼也不是因为直觉,而是因为他就守在窗外。   这个发现让周知意心里泛起了甜蜜的小气泡,也给了她更加肆无忌惮的底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光脚坐在窗边,一条腿在胸前收着,一条腿懒懒地垂在桌边,脚趾在地板上轻轻点着,不依不饶地追问:“是担心我吗?”   “厨房灯没关。”陈宴捏了下指骨,面不改色:“我来关灯。”   “哦。”周知意慢悠悠地点头,又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发现你在窗外吗?”   “不想。”陈宴手掌伸过来,干净瘦长的手指被月光照得微微透明,手掌在她额头快速贴了下,他顺手拉上她的窗户,冷声道:“去睡觉。”   周知意的声音隔着窗玻璃传出来,很明朗,拖着尾音:“知道了——”   陈宴抬头看了眼夜空,轻轻呼了口气,抬脚大步往后院走。   才刚走出几步,手机屏幕亮起,进了条微信。   周知意:【虽然你的脚步很轻,可我还是听到了。】   周知意:【因为你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了。】   他手指微微一动,眼睁睁地看到她又撤回了那两条微信。   几秒后,又一行文字跃上屏幕:【不管你信不信,陈宴,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陈宴站在南墙边,连接两个院子的门口,蓦然回过头。   被他拉上的窗户不知何时又打开了,周知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对他摆摆手,笑容肆意飞扬。   “晚安。”   陈宴偏过头,忽然很轻地笑了声。   院里的海棠花不知何时全开了,挤挨着,像天边燃烧的晚霞。   他在那片燃烧的绯色中,轻扶上门框,突然无奈地发现,他大概是真的要撞南墙了。 第44章 44   周知意和陈宴又恢复了以往的相处方式。   两人每天早上一起出发, 把她送到校门口,陈宴去花店;中午周知意时常和她的“小饭桌”小分队一起去花店吃饭午休,陈宴有时候会在, 有时候不在;晚自习放学, 她再去花店, 坐陈宴的车一起回家。   可也不是完全的一如往常,平静的水面下总暗藏波涌。   周知意以前仗着没挑明心意, 可以借着玩笑之名对他说一些有的没的、没大没小的话, 可现在,她的每一句玩笑, 都是不加掩饰的真心,有好几次,她像以往那样毫无顾忌地去抓陈宴的手腕, 都能感觉到他微不可查的僵滞, 外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微小转变,她却看得无比清楚。   像是被包裹在一个无形的罩子里,罩里是独属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和拉锯。   他们彼此适应又心照不宣。   ******   二模考试结束之后,周明温打来了电话。   周知意开着免提, 一边翻错题本, 一边回答他的那些问题,奶奶身体怎么样?家里是不是一切安好?缺不缺钱花?二模考试感觉怎么样?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尽力就行。   像是出自每一个父亲的常规问题模板。抛却他的不着家、不靠谱, 再来和他聊这些, 会让周知意产生一种他就是一个平常的、亲切的好父亲的感觉, 好像从前的时光都没有改变。   “我知道,尽力而为,不强求。”周知意说。   “嗯, 平时多喝牛奶,保证营养和睡眠。”周明温今天大概是不忙,格外有耐心,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她半天,又说:“爸爸给你和奶奶寄了点东西,过两天就到了,你这几天注意着点手机,别错过快递电话。”   周知意翻页的手指轻轻一顿,纸张被台灯照得透明,上面的字迹像是流动了起来。   她把那页笔记翻过去,“嗯”了声,“我和奶奶缺什么会自己看着买的,以后别寄了,麻烦。”   “我给我女儿寄东西有什么麻烦的。”周明温声调微微抬高了点,像是有些不高兴。   周知意眨了眨眼,应道:“知道了。”   周明温轻咳了声,语气又柔和了几分,带着点自知理亏的小心翼翼:“爸爸最近比较忙,你高考时可能回不去,不过爸爸相信你一定能沉着应对,考出让自己满意的成绩。”   “……”周知意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错题本,一行题目读了半天,视线也没再往下,沉默片刻,还是那句:“知道了。”   电话那端,周明温笑了声,又说:“等忙完这段我就回家,到时候肯定能送你去上大学的,等回去了……”他停顿了下:“……我就不走了。”   这句话倒是完全在周知意的意料之外,她合上错题本,双手往后仰着伸了个懒腰,脚丫子翘到桌面上,“也不一定。”   周明温以为她不相信自己:“一定一定,爸爸说到做到。”   周知意摸了摸鼻子,慢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是说我也不一定能考得上。”   “不许瞎说,我女儿我清楚,肯定考得上!”周明温笑了起来。   周知意挂断电话,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也弯下了眼睛。   —   隔了两日,周知意收到周明温寄来的快递,是一沓新衣服,都是夏装,她和徐碧君每人三件。   他给周知意买了一白一蓝两条裙子,还有一件黑色短袖。徐碧君拿着裙子笑眯眯地往她身上比划:“你爸眼光还挺好,快去试试。”   周知意绷着脸,一脸不在意地躲了躲,“还没洗,不试了。”   晚上洗完澡回房,瞥见被随手丢在椅子上的新衣服,她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口嫌体正直地拎过衣服站到了墙边穿衣镜前,一件一件地试穿。   周明温大概是太久没见过她,不清楚她的尺码了,两条到膝长的连衣裙都被她穿成了超短裙,幸好她身材纤瘦,腰身还算合适。   短袖尺码也买小了,因为本身是宽松的休闲街头风,倒还勉强能穿。   周知意抓了下脸颊,把裙子脱下来,重新丢回到椅子上。   —   五月中旬,是蔚思和丁以南的十八岁生日。两人的生日在同一天,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丁以南曾经因为这个事还提出要和蔚思结拜,话说到一半,瞥见倚在一旁的周知意,改口道:“不不,应该是我们三个人结拜,结拜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事儿怎么能少了我一姐。”   说这话时周知意正在玩游戏机,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刚想开口,就见丁以南冲她一抱拳:“既然我和思思已经做到了同年同月同日生,那我就希望能和一姐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周知意:“……”   周知意直接把游戏机朝他脸上甩过去,“别拉着我,你爱死不死。”   她手上有分寸,丢的时候故意朝他脑袋旁边偏了一下,本来也就是个张牙舞爪的恐吓,怪就怪丁以南这个胖子太灵活,条件反射把头一偏,游戏机正中他鼻骨。   两行鼻血“嗖”一下滑了下来,丁以南一摸鼻子,揩下来一手鲜血,险些没当场厥过去,于是结拜话题就被他扣上了一个不吉利的帽子,被揭了过去。   周知意挑了个周末,去帮两人买成年的生日礼物,刚戴上帽子走到院子里,迎面撞上从后院出来的陈宴,两人视线一碰上,皆是一滞。   好巧不巧的,他们戴了那顶一模一样的黑色棒球帽。   情侣帽……心有灵犀……   这两个念头像雨后的两朵小蘑菇,“砰砰”在周知意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她舔了舔唇角,笑了。   陈宴的视线在她掩在帽檐下、恣意扬起的眼尾处一扫,面不改色地开口:“去哪?”   周知意:“去商场买生日礼物。”   夏日将至,南城已经提前进入了燥热,太阳毒辣/逼/人。周知意在阳光下站了一小会,鼻尖就想要沁汗,她用手掌扇了扇风。   陈宴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走吧,顺路带你。”   周知意坐上副驾驶 ,陈宴打开冷气,把车开了出去。她系好安全带,又低头扫了眼微信,等再抬起头时,发现陈宴不知何时已经摘掉了帽子。   她鼓了鼓嘴巴,也一言不发地摘下,抽出纸巾擦了擦额头。   到了商场地下停车场,周知意拿起扣在膝盖上的帽子,反手戴上,余光留意着,见陈宴已经拿上手机,打开了车门。   她挠了挠鼻尖,犹豫两秒,出声叫他:“陈宴。”   “嗯?”陈宴侧眸。   她笑眯眯地、坦然指着被他放在一边的帽子,“你帽子忘拿了。”   “……”陈宴垂眼,扫了眼那顶黑色棒球帽,又慢慢移开视线,对上她的眼。   她眼底满是坦荡无畏,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轻轻歪了下脑袋,像是一个无声又自然的提醒,心尖却无法自抑地揪着。   她知道,她真正在乎的不是他拿不拿帽子。   陈宴自然也懂。   他们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挑明。   下一秒,陈宴略一敛眉,垂手拿过了帽子,扣在头上。帽檐低压着,露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窄削的下巴,下颌线条流畅好看。   周知意低头把帽檐往下压了压,心里又冒起了快乐的气泡。   周知意给蔚思买了条连衣裙,是蔚思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付完款后,她拽着陈宴逛起了男装店,“我打算给胖丁买件衬衣。”   “嗯。”陈宴顺手去拿她拎在手里的购物袋,周知意怔了一下,乖乖松开手。   那么轻的一个购物袋,放在平时她肯定不会松手,可对方不是别人,是陈宴,被他接过去,是和被别人帮忙的意义完全不同的,会让她产生一种隐秘的亲昵和暧昧。   那一点不同旁人的亲昵就能让她心里甜上很久。   周知意和陈宴一起走进一家男装店,是丁以南喜欢的品牌。她目光在店里快速梭巡着,停留在一件无领的白色衬衫上。衬衫剪裁得体,款式简洁,略略宽松的oversize风格,仅在袖口处缝着一圈黑色线条。   “这件怎么样?”周知意抬手指了下那件衣服。   导购员立即跟过来:“清新帅气的男友衬衫,您女朋友眼光真好。”   “……”   气氛在一瞬间凝滞下来,导购员觉得面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冷面帅哥彻底变成了冰块脸,英俊且冻人。   难道不是男女朋友?   她又瞄了眼两人的情侣棒球帽,讪讪地笑着,避着陈宴的视线,把目光投向了周知意。   “帮忙试试?”周知意说。   原来是要买给别人的啊,看来不是男女朋友。这帅哥表情这么冷,难道是买给情敌的?   导购员又偷瞄了一下陈宴的侧脸,觉得周知意放着这么一个帅到让人不敢对视的男人不要,还拿他当工具人给别的男人买衣服,多少有点不识好歹了。   陈宴敛眉,从唇缝中吐出三个字:“你确定?”   啧啧,果然是吃醋了。导购员内心戏很足。   “就看看整体感觉,总不能让我去试吧?”周知意明目张胆地拽住他手腕,轻轻晃了晃:“帮帮忙,阿宴?宴哥?”   陈宴眉心一跳,手指轻轻蜷了蜷,被她抓住的那块皮肤莫名有点痒。   啊,原来是哥哥啊。导购员迅速从八卦状态中抽离出来,找到适合陈宴的尺码:“先生,我带您去试衣间。”   陈宴拿着衬衫进了试衣间,周知意秒速冲到收银台,“就刚刚那件,那个尺码,帮我拿一件结账。”   她新年收了陈宴的大红包,心里始终过意不去,一直想找个机会给他买点什么,今天刚好是个机会。   导购员把小票递给她,语气有些羡慕:“你跟你哥感情真好。”   “他不是我哥。”周知意朝试衣间方向瞥了眼,轻声笑道:“他是我的……准男友。”   “啊——”导购员长长地啊了声,刚好看到陈宴从试衣间里走出来。   纯白衬衫微微中和了他身上凛冽的气质,衬衫往上扣到第二颗纽扣,露出突出又性感的喉结,几分清冷,几分禁欲,视线再往下,透过剪裁得体的布料,隐约能感受到他劲瘦有力的胸肌和肌理分明的腰线,袖口处扣子敞着,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再往下,是他冷白修长的手指。   头顶的冷光打下来,映得他的侧脸更加流畅立体,没有表情时,眉宇之间略显凌厉。   她眼睛眨了眨,语气更加羡艳,压低声音对周知意道:“你准男友,真的好帅啊。”   陈宴略一偏头,就看见周知意笑弯了眼睛,朗声说:“我的眼光,当然不会出错。”   他眉梢微微一挑,“这件还行?”   却见周知意几步走到他面前,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胖丁买个游戏机。”   那就是不行?   陈宴微微一怔,周知意已经抵着他的背,把他往试衣间里推,柔软的掌心隔着布料贴上他的腰侧,他脊背微微一僵,肌肉线条不自觉全绷紧了。   周知意推开了试衣间的门,陈宴一只脚迈进门里,脚步蓦地顿住,转头垂眼看她,语气莫名地有些僵硬,透着一丝隐隐的低沉。   “我穿这件衬衫……咳,不好看?”   周知意仰头看他,语气很诚挚:“总之,我一眼都不能再多看了。”   陈宴:“……”   真有那么丑?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人生,僵直着唇角,和她无声对视。   却见周知意眨眨眼,微扬的眼尾露出丝狡黠笑意,嗓音压得极轻,显出几分难得的柔软乖觉:“再多看一眼,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陈宴:“……”   不知是被她暗示还是心理作用,他喉结轻动了动,莫名感觉心跳有些快。 第45章 45   陈宴去试衣间里换衣服, 周知意把买好的衬衫折起来,偷偷塞到放着连衣裙的购物袋里。   傍晚回到家,陈宴把买给徐碧君的马蹄糕和五香兔肉丁送去厨房, 周知意趁机溜进后院, 进了陈宴的房间, 把衬衫放进了他衣柜最外侧的角落里,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回了房间。   陈宴是晚上洗澡时发现的那件衬衫。   他打开衣柜拿换洗衣服, 在外侧角落看到一抹熟悉的白色, 衬衫叠得整齐,露出的袖口处缝着一圈针脚整齐的黑线。   他眸光微垂, 拿出那件衬衫,看到已经被剪掉的标签。   某些人的骄纵是刻在骨子里的,直截了当地截断了他拒绝的可能。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两声, 陈宴放下衬衫, 去看手机。   周知意大概是掐准了时间才刚巧在这个时候发来微信,大方直白的一句话:【迟到的新年礼物,不要拒绝。】   她连送礼物的由头都想好了,也不管这个理由有多么牵强。   陈宴盯着那行字看了一遍, 还未回复, 她又快速追加了一条:【反正标签已经剪了,不能退了,你要是不穿, 就是浪费!】   熟悉的威胁语气, 这是直接给他扣了一顶铺张浪费的锅?   陈宴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来她那副强词夺理的模样。   他斜靠着衣柜门,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动两下,回复:【嗯。】   周知意:【?】   周知意:【嗯是什么意思?是不穿还是拒绝?】   陈宴:【谢谢。】   他放下手机,拿了毛巾去洗澡, 经过镜子前时,余光不经意一瞥,恍然看到自己唇角微露的笑意,不由得微微一怔。   ******   历经几次变故,周知意从不对生活做任何计划,只愿活在当下,过一天算一天,唯独在陈宴这里破了例。   她期盼与陈宴的开始,也忍不住幻想与他的结局,二十岁那年会怎样,到三十岁,他们又当如何。   大概初恋都会给人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一心一意的决心,总让人觉得,或许这辈子就是他了。   完全忘记了一生会有多长,又会历经几多风浪。   高考在即,班主任在教室后面黑板上写下了高考倒计时,数字每天都在变,周知意也在素描本的尾页,认认真真地写下了每一天的日期,过完一天,就拿铅笔画上一个叉,好像距离陈宴就又更近了一步。   因为陈宴的那个口头承诺,高考前的这些日子反而是她最充实最有盼头的一段时光。   在最后一个日期上画完叉号的那晚,周知意合上素描本,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徐碧君罕见地晚睡,正坐在沙发上假寐,听见动静立即看过来:“怎么还不睡?”   周知意脚步一顿,朝她晃了晃手机:“群里同学发了一道题,我不会做,想去问问陈宴。”   “问完早点回来睡觉。”徐碧君叮嘱她:“明天还要早起呢,今晚一定得睡好。”   “知道了,奶奶您也早点睡。”周知意轻推着她的肩,把她送回房间里。   —   陈宴刚打开卧室的落地灯,窗玻璃上就传来清脆的一声撞击,很快,又一声,像是小石子砸上去的动静。   他倾身打开窗,看到周知意从窗柩下缓缓露出来的小脑袋。   他抬手就朝她头顶上敲了一记。   “你打地鼠呢?”周知意揉着脑袋站起身,手指扒着窗台。   陈宴垂眸看她:“几点了,还不去睡?”   “来找你问个问题。”   “考试前别再看题了,不会的问题就先放过去,快去睡觉。”   陈宴说完,对上她那双明显盛着不满的眼,“……哪道题,我看看。”   周知意嘻嘻笑了声,手指朝房间里指了指:“外面好热,我能进去说吗?”   陈宴静了两秒,淡淡“嗯”了声。   他关上窗,周知意大踏步地走过走廊,推开外面厅堂的门往里走。   刚迈进去一只脚,陈宴就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他随手带上卧室的门,打开了客厅的空调。   周知意眼角向下耷了耷,没说什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陈宴走到她身侧,朝她伸手:“什么题。”   周知意慢条斯理地把手机转了个圈,一仰头,朝他手心上拍了下,手指贴着他掌心的皮肤慢慢撤开。   陈宴垂眸看了眼手心,将那只手放进了裤袋里,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脸。   “不是学习上的问题。”周知意仰脸和他对视:“是别的问题。”   陈宴:“什么?”   周知意抬手蹭了下眼角:“就……你当年高考的时候有没有紧张啊?”   陈宴抿唇,表情无波无澜,“记不清了。好像,没有。”   “……”就知道他这种随随便便能考入最高学府的天之骄子压根不知道紧张为何物。   “你紧张?”陈宴低声问。   “我才不紧张!”周知意立即反驳:“我就是好奇,问问你而已。”   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迷茫。   参加完这场考试,她就要与高中时期道别,正式迈入成年人的世界了。   她对成人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茫然,对她和陈宴的关系同样茫然。   但同时,也有期待。   各种没着没落的小情绪混杂在一起,她就止不住想要见他的冲动,好像在这个时候看他一眼,和他说一说话,她整颗心就能安定下来,继续横冲直撞,一往无前。   周知意乱七八糟地闲扯着话题,时钟悄然向前走了一刻钟。陈宴轻扬下颌,对她下了逐客令,“周知意,回去睡觉。”   周知意“噢”了声,放下盘在沙发上的腿,起身站了起来。   陈宴始终站在她身侧,一手抄着兜,刚洗过的头发显得有些毛茸茸的,给他冷然的外表平添了一分柔软,看得她心里也软软的,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于是她手随心动举了起来,还没触碰到他分毫,就被他幽深的眸光压得一滞。   “陈宴。”她眨了眨眼睛,食指轻轻勾了勾:“你之前说过的,等我高考之后再说的话,还算数吗?”   陈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微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声中有种凛冽又压人的气势。   但他还是“嗯”了声,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算数。”   “那……”周知意咬了咬舌尖,笑嘻嘻地弯起了眼睛:“能不能提前预支一个拥抱?”   “……”   休眠片刻的空调突然又开始运转,发出嗡嗡的声响,周知意又酝酿了一句说辞:“算是我高考前的——”鼓励。   “鼓励”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她猝然咬回了喉咙里,陈宴的拥抱已经无声压了下来。   周知意睁大了眼睛,双手僵硬地举在身侧,有那么一瞬间,因为惊讶而感官俱失。   她睫毛轻轻颤了下,余光里瞥见陈宴干净的、在灯光下略显毛茸茸的头发,往下,是修剪利落的发梢,以及他冷白的耳廓,修长的脖颈。   鼻息之间满是他身上的味道,清冷的,带着凛冽的薄荷味道,她慢慢收拢手臂,回抱住了他。   她微微踮脚,掌心贴着他后背突出的肩胛骨,能感受到他背部肌理分明的线条。   他22岁,身上有种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气质,冷酷不羁,慵懒散漫,还有仅对她一人可见的难得一窥的温柔。   周知意还没来得及感受更多,陈宴已经淡然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身体错开的瞬间,耳边传来一道清越慵懒的嗓音:“不用紧张。”   ******   翌日。   徐碧君大清早六点钟就起了床,洗漱之后,先在外间供着的佛像前点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佛祖能保佑周知意顺顺利利考个好成绩。   周知意揉着眼睛刚一走出卧室就闻到满室檀香味,一脸迷糊地被徐碧君拽过来连着鞠了三个躬。洗漱完毕,她回到房间换衣服,想了想,还是打开衣柜,套上了周明温寄给她的那件黑色短袖。   早餐和以往一样,以营养简单为主,徐碧君还特意给她多加了一个鸡蛋。   “一根油条两个鸡蛋,争取考个100分。”   周知意“噗嗤”一声,险些没把豆浆吐出来:“奶奶,您知道满分是多少分吗?我要真考个100分您可能得气昏过去。”   “看奶奶这张嘴!不是一百分,是满分。”徐碧君笑呵呵地改口:“也就讨个好彩头。”   吃完早饭,陈宴送她去考场。周知意拎着考试专用的透明文件袋往外走,徐碧君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叮嘱:“铅笔橡皮都带好了吧?笔要多备几支,身份证带好!”   “都带好了您放心吧。”周知意虚搂了下她的肩膀,拉开车门上去,刚坐定,车窗外又传来徐碧君的声音:“准考证带了没有?”   周知意降下车窗,忍俊不禁,刚要开口,就瞥见陈宴已经不动声色把她放在身前的文件袋打开检查了一遍,而后他倾身过来,对窗外的徐碧君点了点头:“都带好了。”   他音色还带着些晨起的慵懒惺忪,喉结随着说话频率轻动。周知意看着他的喉结,蓦然想到昨晚那个预支的拥抱,突然就忘了要说些什么了。   考点还没开始进人,外面已经围了不少考生和家长,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周知意缩在车里吹空调,悠悠然感慨了句:“家长比学生还多。”   陈宴偏眸瞥她一眼,以为她是因为父母不在而失落,手腕抬起,又顿了下,还是落上她发顶,揉了揉。   却听周知意笑意盈盈地又补了一句:“我也有人送。”   还是喜欢的人。   两人在车里坐了没几分钟,车窗被人从外面敲响,周知意一扭头,看到丁以南意气风发的一张脸,他和周知意在同一个考点不同考场,周知意在一楼,他在五楼。   周知意视线往后一瞥,就明白了丁以南意气风发的缘由,丁爸丁妈大丁哥还有丁奶奶丁爷爷,在他身后足足站了三排,名副其实的全家出动。   “宴哥早,一姐,下来啊。”丁以南扯着嗓子叫她。   周知意看了眼时间,扭头对陈宴说:“快到进场时间了,我下去找胖丁了,你先回去吧。”   陈宴颔首,抽两瓶矿泉水递给她。   周知意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了他的。   她抬眼,两人视线对上。   “别紧张。”   “注意安全。”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同时微微一怔,周知意弯眼粲然一笑,冲他扬了扬下巴,开门下车。   陈宴隔着车窗看了眼她的身影,恰巧她也转头来看他,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偏开头笑了。   —   两天的考试在紧张又快速的节奏中悄然过去,最后一场考完出考场,整个考点像一锅煮到沸腾的水,上上下下充斥着躁动。   人群挤挤攘攘,说话声,讨论声,大叫大笑声,甚至还有对完答案后灰心的啜泣声汇聚到一起,在鼓膜边响个不停。   周知意靠在一楼边角的廊柱上,等到被挤到一头汗的丁以南,和他一起向外走。   一路遇到不少同校的学生,两人一路不停地和人打着招呼,随人流走出考点大门。   周知意耳朵还在听丁以南絮叨,眼睛已经下意识地寻找起陈宴的身影。   陈宴还是将车停在校门外不远处的一处树荫下,他穿黑色短袖,戴着顶白色棒球帽,清瘦的手指间握着瓶酸奶,大概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瓶身上隐约可见一层水雾,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   阳光沿着树荫缝隙漏下来,鎏金似的掩映着他半边侧脸,本来就冷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   周知意直直地朝他走过去,耳边更加听不见丁以南的声音。   直到丁以南跟在她身后,石破天惊地对着陈宴叫了一声:“姐夫!”   周知意:“……”   陈宴:“……” 第46章 46   周知意:“!!!”   陈宴:“?”   周知意从那声姐夫的余震中回过神来, 像个坏了零件的机器人,机械地扭着脖子,将脑袋转向丁以南。   “我叫错了吗?”   丁以南挠了挠头, 视线又落到周知意脸上, 嘿嘿一笑:“那就……嫂子?”   “……”   阳光缓缓绕了个圈, 移到一旁的马路上,明亮刺眼, 周知意站在树荫下, 却像条被人抛在岸上挣扎的鱼,被陈宴无声的注视憋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此时只有她和陈宴两个人在, 她大可以不管不顾地和他打直球,甚至可以厚着脸皮提醒他要说话算数,可此刻还有丁以南在场, 尽管丁以南亲如姐妹, 可说到底也还是第三个人,她就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不敢说了。   她要脸。   “……看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周知意理不直气不壮地咕哝了句,一个起跳把丁以南的脑袋压下去,“他考试考傻了, 精神错乱, 胡言乱语。”   她干笑两声,打开后座车门,把丁以南塞了进去。   后门敞开着, 遮掩住两个人的身影, 丁以南回过头, 用气声询问:“太明显了吗?”   “……”   周知意:“你怎么不直接把民政局搬过来呢?”   丁以南抬眼朝车外瞥了眼,陈宴还站在原地,正在低头看手机, 他收回眼,继续以一种地下党接头的状态道:“你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吧?”   他转过头,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一姐,你是不是太心急了点?”   周知意:“……”   我心急你大爷个喵喵拳!   “安静,闭麦!”   这是周知意对丁以南说的最后四个字。   因为丁以南的安静闭麦,回程的一路车里都格外安静,完全没有考完解放的愉快氛围。车开到半路,周知意实在忍不住,打开了车载电台。   电台频道里主持人正在读听众来信,“主持人您好,我最近有件事情非常苦恼,想让您和听众们帮我分析分析。我向喜欢了三年的男生表白了,他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只是说等我生日之后再说,昨天是我的生日,他给我买了蛋糕,陪我过了生日,却一直没提之前那件事,他到底是不够喜欢我还是不忍心……”   声音戛然而止,周知意眼疾手快关掉了电台。   眼下这情形,这氛围,配合上这个不合时宜的情感来稿,简直就是对她的公开处刑。隔着座椅她仿佛都能听到后座丁以南心里无情的嘲笑声。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可她还是从头到脚一阵燥热,恨不得打开窗户跳出去。   周知意按着指骨,完全不敢去看陈宴的表情,只觉得两人中间被冷气罩出一层无形的隔膜,散发出又冷又尬的气场。   平复了好一会,她才吸了吸鼻子,隔着座椅无声地回头去瞪瞎带节奏的丁以南。罪魁祸首丁以南冥冥之中感受到来自头顶的两道恨不能杀人的强烈视线,手机下意识往旁边一丢,垂手闭眼,假装睡死了过去。   只剩手机还在座椅上不断发出嗡嗡的消息震动声……   周知意磨了磨牙,干脆也闭上眼睛装死。   车在巷子口停下,丁以南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车门合上发出一声小小的震动,周知意眼皮轻轻颤了下,她半边脸靠在车窗边,被太阳晒得发疼,还是坚持着闭着眼。   车却没有重新启动,始终安稳停在巷子口,周知意闭着眼睛强装了一会,实在忍不住睁开了一条眼缝。   一睁眼,正对上陈宴沉沉的目光。   她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坐直了身体,陈宴的视线还沉默地定格在她脸上。   周知意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好清了清嗓子问:“怎么停这了?”   “看你什么时候能醒。”陈宴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抬手把副驾驶前的遮阳板拉开,拽到右侧车窗前,挡住了晒在她脸上的那片阳光,这才松开刹车,重新启动车子。   脸颊被烘烤的不适感消散了,周知意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侧脸被晒得有些痒,她抬手揉了揉,还是开口解释了句:“不是我让他瞎叫的,胖丁脑子有毛病。”   “我知道。”陈宴说。   周知意点点头,气氛再次陷于沉寂。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脑子有点乱,没想好怎么说,又觉得眼下这个环境也不适合聊那么正经的话题。   算了,不急在这一时。   太着急,反而让他觉得,自己不够郑重。   ******   紧绷了一整年的弦猛然一松下来,周知意的疲惫感铺天盖地涌了上来。   吃完晚饭她就回房闷头去睡,一觉睡到次日午饭时分。   陈宴去了花店,午饭只有她和徐碧君两个人吃。午饭后,徐碧君回房午睡,周知意闲得无聊,也回去继续睡,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钟。   她是被班长的电话吵醒的,对方问她到哪了,她迷迷糊糊反应了一会,才想起今晚班上有聚餐。   “我现在出发,很快,你们先玩。”   周知意挂断电话,随便收拾了下,出发去聚餐的饭店。   高中最后一次全员到齐的聚餐,吃饭唱歌,喝酒合影,大笑大闹,不舍哭泣,这场聚餐持续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   周知意也未免动情感怀,玩得有点投入,都没时间看手机,等到结束时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陈宴给她发了两条微信,还有一通来自他的未接来电。   陈宴:【什么时候结束?】   陈宴:【去接你?】   周知意晚上喝了两罐啤酒,这会儿还陷在同窗之情中难以自拔,只给陈宴回了条微信:【不用接,我和同学一起回去。】   一群同学浩浩荡荡往外走,他们唱歌的地方离台球厅不远,周知意远远地看到春哥在门口看着人卸货,便主动过去打招呼。   “春哥!”   “呦,小丫头,高考结束了?”春哥把刚拿出来的烟别到耳朵上。   “嗯,和同学聚会呢。”周知意笑眯眯地看着他。   “前几天打牌还看见你爸呢,改天过来玩。”   “我爸?”周知意愣了下:“我爸还没回来呢,你看错了吧?”   春哥顿了顿,“那估计是没看清,看错了。”他走到冰柜前拿了瓶橙汁递过去:“改天和小丁来玩。”   “好嘞!”周知意笑了笑:“饮料就不喝了,春哥你先忙。”   周知意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恰巧对上春哥的目光,她又朝他摆摆手,小跑了两步走远了。   看见她爸了?她抿抿唇,抬头看了眼路灯,周明温说八月底才能回来呢,肯定是看错了。   一群人在车站依依惜别,约定着常相聚常联系,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周知意和班长许敏一起上了公交车。许敏今晚去奶奶家住,和周知意顺路,车到站后,便和周知意一起沿着马路边边往前走。   马路笔直,行人渐少,周知意性格直爽,许敏也是个活泼话多的,两个人边走边漫无边际地闲聊,不知怎的,许敏就把话题扯到了陈宴身上。   许敏:“那个花店‘焰’的老板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去店里啊?”   周知意:“他每天都去。”   “啊?”许敏惊讶:“那我怎么次次都碰不上他?”   周知意瞥她一眼:“你经常去看他?”   “也没有啦。”许敏有点不好意思:“就偶尔去附近吃饭,就去碰碰运气。”   “哦。”周知意说:“你碰不上他也正常。”   许敏:“为什么?”   “因为他被我金屋藏娇了。”周知意眯了眯眼,一本正经道。   许敏愣了一秒,“切”一声笑了,“你少骗人,我知道他是你哥。”   “又不是亲哥。”周知意语气明快,扭头审视地望着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对他有意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许敏有些底气不足地回了句。   又来了……   周知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了解他吗?”   “我就是看他长得帅,想多看几眼,最多也就是想追他,又不和他结婚,了解那么清楚做什么?”   “……”   周知意突然觉得男人长得太帅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被人玩弄感情。   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在别人看来,竟然只是一朵想要猎艳的桃花?   她皱了皱眉,压住心底里的那点不悦,转身挡在许敏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劝你死心。”   许敏:“为什么?他有女朋友了?”   “还没,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周知意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就是我。”   “周知意,你……”许敏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张张嘴,一时间有些失语。   “对,你没有听错。”周知意微歪着脑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陈宴是我的人!”   话音落下,她看到许敏的嘴巴张得更大了,简直能塞下一整个鸡蛋。   有必要这么吃惊吗?   她抬手拍了拍许敏的胳膊,却见对方慢悠悠地伸出食指,颤巍巍地朝她身后一指:“你……你的人……祝你好运!”   许敏拍了拍她的手,低着头,一溜烟地跑走了。   一种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周知意紧抿着唇,机械地眨了眨眼睛,转身对上陈宴的视线。   男人身形颀长挺拔,无声站在离她不足一米远的路灯下,半垂着眼皮看她。   周知意再次体会到一种被公开处刑的窒息感。   她抓了抓脸,硬着头皮朝陈宴走过去:“你……来接我啊?”   “嗯。”陈宴表情淡淡。   他不清楚她聚餐的地点,问她她又不回,只能在路口等她。   “怎么不回微信?”陈宴问。   “啊?”周知意掏出手机看了眼:“没听到。”   “你喝酒了?”陈宴向她走近一步,眉心微蹙,表情冷肃。   周知意下意识捂住了嘴巴:“有酒味吗?”   她朝旁边退开一步,“那我离你远一点点。”   下一秒,陈宴拽过她的手腕,把她扯回了自己身边。   周知意没防备,左脚绊着右脚,险些倒在他身上。鼻尖蹭过他的衬衫,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路灯发出幽黄的光,在陈宴黑眸上渡上浅浅一层,他垂眼,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她。   “周知意,别以为高考结束了就可以随心所欲。”他顿了下,音调压下一分,低冷又严肃:“以后,不许不接电话,不许偷偷喝酒。”   他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兴,微敛的下颌透着点不虞的凛冽锐利,带着无形的侵略感,周知意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喝?”   “我在的时候。”他说。   “哦。”   她抿了抿唇,又仰头看他,他的侧脸被光掩着,清俊深邃,比例完美,是她最喜欢的模样。她视线稍稍向上,头顶之上,飞蛾在不知疲倦地撞着灯火。   她心里倏然涌起了涌起一种类似于飞蛾扑火的孤勇决绝:“那,我可以谈恋爱了吗?”   “……”   “和你。”   “……”   晚风卷过她的发丝,不添清凉,反增燥热。   周知意直直地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没多久,但那阵沉默像是钝刀磨肉的折磨,在她心上磨了许久。   她听到陈宴好像无声叹了口气,“周知意,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认真的?”   “是。”她认真点头。   “恋人和家人不同,家人永远可以让你回头,但恋人不会。”他音色又低又沉,像在和她讲道理,又像是低声自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就再也回不到现在了。”   “感情不是贪图新鲜。”他问她,又像在问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没有。”她说。   “我连我明天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想以后?”   “如果你非要问我以后,那我只知道——”周知意仰头看着他,眸光澄澈倔强。   “——在我活着的今天,这一秒,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   陈宴垂眸看着她,眸光似海,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深沉。   她眨了眨眼,看到他眸光轻动,又亮了几分。   她抬手,牵住了他的手指,执拗地和他对视。   “我不是要强迫你。”   “感情就是愿赌服输。”周知意轻声说:“陈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敢赌,就敢输。   陈宴沉默地凝视着她,始终没有开口。周知意轻轻眨了下眼睛,等待他放开她的手。   下一秒,指缝间却传来他轻轻的回握,陈宴牵着她,转身往前走:“走吧,回家。”   周知意讶然抬睫,怔怔地停在原地。   她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像是不放心地追问道:“这是……你的答案?”   “……嗯。”陈宴揉了揉她的发顶,又别开眼,音色微哑:“……是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   是永远不让你输。 第47章 47   周知意因为这个意外而来的牵手失眠半夜, 笑意从心底蔓延到眼角眉梢,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陈宴的侧脸, 和他那句“是我的答案。”   她第一次知道, 情话原来并不需要语带笑容, 也不需要浓情蜜意,甚至不需要开口出声, 只需要那个人是陈宴。他一个轻轻回握的动作, 已然胜却一切甜言蜜语。   尚武巷内阡陌纵横,道路七转八折, 灯光晦暗,有些路又很拥挤,周知意从前总对此有各种看不过眼, 今天却是第一次觉得这夜晚乌漆墨黑的小巷子格外可爱, 唯一不可爱的地方只有一点,那就是路程太短了。她才第三次把因为初历初恋没见过世面而胡乱蹦跶的心跳平复正常,就快到家了。   周知意拽着陈宴走了另外一条道,从他所住的后院正门回了家。   院子里没开灯, 只有月光照明, 周知意借着影影绰绰的光线看他。   四目相对,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宴沉默地看了她一会, 揉了下她的脑袋:“回去吧。”   周知意点点头, 挪动脚步的同时又转回身来, 毫无预兆地抓住了他的手,陈宴手指微微一蜷,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指, 又抬眼看她。   “确认。”周知意笑弯了眼睛,松开手对他说了句“晚安”,脚步轻快地蹦跶回前院。   院门在她身后轻晃了晃,陈宴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徐碧君正关了厨房的灯出来,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过去:“怎么从南边回来的?”   后院是开在南墙之后的,徐碧君习惯性地将两个院子以南北区分。   “啊。”周知意笑嘻嘻的,“撞南墙了唄。”   “瞎贫。”徐碧君也笑:“来,让奶奶看看头撞破了没有。”   周知意把脸凑到房廊灯泡下给她看,徐碧君眯着眼睛打量她几眼,手指在她脸侧一点:“头没破,脸怎么那么红?”   周知意再一次觉得皮肤白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出卖心事,也影响装酷。   “热的。”她装模作样拿手扇了下:“我去洗澡了!”   ******   失眠导致晚起,次日周知意十点钟才从床上爬起来,陈宴已经去了花店。   其实自从周知意高考前几天放假回家复习之后,陈宴就不大去花店了,只把店交给林吉和严波看着,偶尔才过去看一眼,也不多呆,大致扫一眼营业额就走。   周知意原本以为他今天也不会去,一时间扑了个空,倒有些意外。   被徐碧君按着喝了点粥,周知意出门去蔚思家。学校惯例,高考完次日是要返校对答案的,她昨天赖床没起,便让蔚思帮忙多拿了一份答案。   拿到答案,周知意也没当场看,随便叠一叠就塞进了兜里。   姜兰切了半个西瓜,两人吹着风扇对坐着啃西瓜。蔚思问:“你不对一下答案吗?”   “现在不想对。”周知意把西瓜籽儿吐到纸巾上,“卷子都交了,又不能回去改,万一答案出入太大,整个暑假的好心情都毁了。”   况且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昨夜才刚刚成功把陈宴变成她的男朋友,万一她自我感觉良好,结果一对答案发现失误到离谱,那她这个恋爱到底是谈还是不谈。   依她对陈宴的了解,她今天发现高考失利,他明天就能让她恢复单身埋头复读去。   虽然早晚都要有面对的那一天,她还是想先不管不顾地恣意几天,走一步算一步,等阎王的刀砸到头顶上再说。   “你考得怎么样?”周知意问蔚思。   “还行,正常发挥吧。”蔚思比她成绩好,平时也稳定在全校前50名,正常发挥考个重本没问题。   “兼职的事儿……”周知意斟酌着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找?”   “不用,我托隔壁张姨帮我说好了,过几天就去超市二楼服装区兼职。”蔚思放下西瓜皮:“超市上半班,另外半天我想去麦当劳兼职。”   安排得挺满。   本应是人生里最放松最没有压力的一个假期,却还是要为了生活奔波。高考对她们来说,真的是走出象牙塔的最后一道门槛。   “行。”周知意擦净桌子上的西瓜水:“这几天这些汉堡店肯定到处招暑假工呢,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面试。我还忙着谈恋爱呢,就打个半天工吧。”   “啊……你和陈……”   “嘘!”周知意食指在唇边竖起,一脸得意地对她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目光相对,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太好了啊!”蔚思抓着她的手摇了又晃,看上去比她还要兴奋。   —   中午周知意请蔚思和丁以南吃饭,先后接到了周明温和齐青的电话。   两人都是来关心她的高考成绩的,“还没对答案,不想对了,等出了分数再说吧。”周知意对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说辞。   “也好。”齐青问:“有想要报考的大学吗?”   “要等分数出来才能想。”周知意翻着菜单说。   “嗯。”齐青欲言又止,沉默一秒,还是开了口:“要不要来海市读大学?海市这边高校多,你过来了,妈妈也方便照顾你。”   周知意:“我想留在南城照顾奶奶。”   气氛片刻凝滞。   这些年来齐青的示好和关怀周知意不是没有察觉到,也不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只是,有一些事实,她从很多年前就认清了,也逼着自己接受了。   “依依。”电话那端,齐青的声音放轻了,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涩:“你是不是……还在怨妈妈?”   “没有,你想多了。”周知意笑了笑,把菜单递给蔚思,起身往外走。   推开玻璃门站在安静的角落里,她才开口,像小时候齐青带着周向宸离开家时劝导她那样,温声而理智:“只是妈妈,你有自己新的家庭了,我也有我的生活。”   ……   —   等菜上齐,周知意随手拍了张照片,犹豫片刻,发给了陈宴。   他们已经整整12个小时没有见面了。   周知意:【我在请胖丁和思思吃饭。】   微信发出去两分钟,那边还没回应,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周知意:【庆祝我迎来初恋。】   她心不在焉地听丁以南说着话,眼睛不时往手机上瞟。隔了足足五分钟,陈宴才终于回复。   她忙点开。   陈宴:【嗯。】   周知意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她和陈宴这个恋爱谈得实在有点别扭。   她闷闷不乐地抿了口果汁,陈宴又发来一条:【多吃点。】   好吧。冷淡的关心也是关心。   周知意戳戳屏幕,决定原谅陈宴的不解风情,毕竟他也是初恋,并没有比她多出什么经验。   心情一秒多云转晴,她随手给他分享了一个地址,问:【你要不要来?】   陈宴:【不去了。】   陈宴:【在盘点。】   这句“在盘点”跟在后面像是句解释,于是周知意十分体贴地放过了他。   周知意:【按理说这样的饭局是要男方来请的。你下次记得啊,男!朋!友!】   这三个字打出来,她心尖悠悠地颤了两颤,怎么看都觉得这三个普普通通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安在陈宴头上,是那么地令人赏心悦目。   她盯着欣赏了半天,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   “一姐一姐!”丁以南敲了敲桌面,“看什么呢这么好笑?说话你都听不见。”   “啊,你说什么?”周知意分神看了他一眼。   “我说,我以后叫宴哥姐夫,叫你嫂子,我和你俩各论各的,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你,你开心就好。”周知意笑说:“你就是叫他爸爸我都没意见。”   “……”   “我要是叫他爸爸是不是还得叫你妈妈啊?”丁以南挤眉弄眼地看着她,满脸揶揄。   “不是我说,你也太心急了点。”   “……”   周知意闷咳两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根莫名一热,耳后的皮肤就泛起一片红。   —   三个人吵吵闹闹地吃完饭,周知意叫服务员结账。   “你们这桌已经结过了。”服务员说。   “结过了?”周知意下意识转头朝四周看了圈:“谁帮我们结的,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错。”服务员语气笃定:“是一位先生结的账,我再三和他确定了是你们这桌。”   “那他人呢?”   “十分钟前刚走。”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丁以南和蔚思同时发出“哇哦”的呼声。   “是宴哥吧,肯定是宴哥。”丁以南问服务员,“那位先生是不是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大长腿,长得很帅?”   服务员点头三连。   “除了宴哥没别人了!”丁以南说:“没想到宴哥看上去冷冰冰的,还挺浪漫,我也好想……一姐?”   他扭过头,发现周知意已经推门跑出去了。   周知意跑到门外,果然在不远处的停车场上看到了那辆熟悉的牧马人。   陈宴正站在车门边接电话,电话挂断,他收起手机,漫不经心地拿出烟盒。   周知意前一刻还脚步飞快,离他越近,反倒渐渐慢了下来,心跳渐渐失序。   男人的身影隐在树荫下,笔直挺拔,垂眸时透着点浑不在意的散漫。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举手投足每分每秒都能让她心动的男人,真真正正地成为她的男朋友了。   是区别于朋友,区别于哥哥,区别于所有异性的,男朋友。 第48章 48   在周知意怔楞的片刻, 陈宴不经意间抬眸,看到了她。   他点烟的动作停顿,慢条斯理地把烟收起来, 丢进车里, 朝她招了招手。   周知意走到他面前, 仰脸笑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在盘点吗?”   “弄完了。”陈宴语气平淡,侧身挡住了晒在她脸上的那一片阳光。   他皮肤冷白, 被骄阳直射着, 更显得白皙冷峻。   丁以南和蔚思也追了过来,两人同时开口——   “宴哥。”   “姐夫!”   “……”   周知意忍不住扶额, 发现她还是难以适应这样的称呼。   陈宴下颌微敛,眼风扫了下丁以南:“上车。”   “不了不了。”丁以南和蔚思这次倒挺有默契,“你送一姐回去吧, 我们先不回家。”   周知意:“你们要去哪?”   丁以南:“游戏厅。”   蔚思:“电影院。”   “……”   默契再次失灵。   两人面面相觑, 干笑了声,丁以南拽住蔚思的手腕,转头就跑,“我们不顺路, 先走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豹子追着你们要急支糖浆呢。”周知意咕哝了句, 开门上车。   不同于外面的燥热,车里还开着冷气,她一坐上去, 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身上热意渐褪, 那种紧张又别扭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   可更多的,还是隐隐的雀跃。   驾驶座车门传来一声轻响。   “你是特意来接我……们的吗?”周知意摸了摸鼻子,轻声问。   陈宴不置可否, “安全带。”   “哦。”她手里还乱七八糟地握着手机、纸巾和饮料,闻言先把这些东西往储物格里丢,结果丢得太急,手机又险些掉在地上。   等她眼疾手快地接住手机,陈宴已经倾身过来,帮她系上了安全带。   两人的呼吸浅浅交错,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在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周知意耳根又热了热。   又是片刻沉默,气氛诡异地紧张。   周知意抿了抿唇,说:“谢谢你帮我们结账。”   “谢什么。”   陈宴没看她,音色平淡,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很快又沾染上丝缕含糊笑意:“本来就该我来结账。”   “啊?”周知意愣了一秒,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两人的微信聊天内容,又轻“啊”了声,抬手捂了捂脸,笑起来。   “这次不算,下次你再认真请他们一次。”她脸颊埋在掌心里,声音显得瓮气,“要以男朋友的身份。”   “……”   沉默,一秒,两秒,三秒。   然后她听到陈宴低声说了句:“好。”   ******   次日上午,周知意和蔚思一起去和尚武巷隔了两条街的那家麦当劳参加暑假工面试,她俩长得漂亮,看上去又干净机灵,没什么障碍地就通过了面试。   两人加了店长的联系方式就回去了,正式上班是在三天之后,在此之前她们要先去医院做体检,拿到健康证之后才能上岗。   周知意回到家,看见陈宴的车停在外面,她跑到后院,敲了敲他的窗户。   此时临近中午十二点,料想陈宴应该也没在睡觉,她敲完玻璃窗后手没过脑子,下意识把窗户直接从外面拉开了。   陈宴的背影映入眼帘。   周知意瞳孔微微一收,瞬间石化在原地。   陈宴他……上身没穿衣服!!!   短暂的一瞬,可能只持续了一秒钟,陈宴的背影却清晰地印刻在她的瞳孔里。   冷白而紧实的背,突出的肩胛骨,流畅的肌理线条,劲瘦的腰身,再往下是仅露出一半的腰窝,自然延伸没入到牛仔裤腰中。   宽肩窄臀,是比例恰到好处的倒三角身材。   周知意深深吸了口气,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没闭上。   确切来说陈宴是在换衣服。   黑色短袖被他握在指节间,在玻璃窗被拉开的瞬间,周知意看到他脊背忽而绷紧,下一秒,他就迅速把短袖套了上去。   腰线随着他拉拽衣摆的动作拉出一条紧实的弧线,每一个动作,每一寸肌理之间都是偾张的男人味。   透着欲盖弥彰的性感。   周知意听到自己心跳砰砰的声音,眼睛紧盯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直到陈宴穿好上衣回头的那瞬,她才自欺欺人地捂上了眼睛。   陈宴捏了捏眉心,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周知意眼睛捂得紧实,没留意到他耳后那一片微微泛粉的皮肤。   直到额头被他指节轻敲了下,她才讪讪放下手,把搁在窗台上的碎冰冰递过去:“……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要不要吃碎冰冰?”   陈宴垂眼看着她手里的旺旺碎冰冰,没接,果然还是个小孩。   视线不着痕迹地移到她脸上,他眼底浮起一丝毫无察觉的笑意:“不和小朋友抢东西。”   “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小朋友。”周知意不满地咕哝了句,拿碎冰冰敲在他手背上,用行动表示抗议。   她力道不大,敲上去也不疼,闷闷的一下,陈宴手掌沁凉,心底也随之微微一动。   “在我眼里是。”他低笑了声,把碎冰冰从她手里抽走,抬脚往外走。   好吧。   周知意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轻轻舔唇,舌尖上满是冰凉的甜味,陈宴已经越过她径直向厨房走去。   她三步化作两步追上他,看着他把碎冰冰放到冰箱里,倚着门框说:“也不是不行。”   “什么也不是不行?”陈宴合上冰箱门,转头看她。   “做你眼里的小朋友,也不是不行。”周知意笑着,满眼澄澈的水光。   “多久都行。”   陈宴眸光微微一晃,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皮。   —   周知意亦步亦趋地跟着陈宴转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车钥匙给我一下。”她把吃完的碎冰冰包装壳丢进垃圾桶,朝他伸出手。   “做什么?”陈宴问。   “拿下身份证。”   高考结束那天,她随手把装着证件的透明文件夹丢进了副驾前的储物格里,一直忘了取出来。   外头日光正烈,大片刺眼阳光晒到庭院里,水泥地被蒸得微微发烫。陈宴朝外瞥了眼,车钥匙在手里晃了圈,“在这等着,我去拿。”   周知意看着他大步走进阳光下,背影很快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心有余悸地拍了怕胸口。   没想到他连身材都是精准踩在她的审美点上的,简直要了命了!   陈宴把文件袋递给周知意,“身份证收好了。”   “嗯。”周知意从不受控自动回放的陈宴的裸/背里回过神来,“当然要收好了,明天还要用呢。”   “明天?”陈宴问:“做什么?”   “找了个兼职。”周知意说完,立即补充道:“你放心,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兼职,就是去麦当劳打工,和思思一起。”   陈宴眉心皱了皱,“你想兼职,可以来花店。”   “不要。”周知意把身份证拿出来放进口袋里,“你那花店根本就不缺人,有林吉和严波就够了。”   “怎么不缺人?”陈宴面不改色道:“还缺一个。”   周知意:“缺个什么?”   “缺一个,”他微微停顿下,“陪老板解闷的小孩。”   “……”   周知意想笑,笑意浮上眼底又觉得不对劲,听上去怎么那么像个宠物呢?   她皱了皱鼻子,咕哝道:“我又不是你养的小狗。”   陈宴拉出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招你和蔚思做暑假工。”   “为什么不想让我去麦当劳?”周知意倾身向前,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放心?不想让我辛苦?还是——”   她唇角扬了扬,音调压低了些,猫爪似的似有若无挠着人的心:“——心疼我呀?”   陈宴没说话。   她眨了下眼睛,眼底还是带着笑:“陈宴,你真的不用这样对我,不用担心我,也不用心疼我。你没来南城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生活的,一样生活得很开心。”   “你越这样对我,我越觉得我们之间不对等。”她想了想,还是坦诚布公地说出口:“相比于同情和庇护,我更想平等地和你在一起。”   “……”   一口气把话说完,她才后知后觉涌起几分不好意思,说不清是因为这些话,还是因为那句和你在一起。   陈宴沉吟良久,“好。”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去吃饭了。”   —   次日早上,还是陈宴带她和蔚思去的医院。体检结束后,他又带她们去吃饭。   等蔚思在路口下了车,陈宴漫不经心地敲着方向盘问:“回家还是去店里?”   周知意扭头看他:“你呢?”   陈宴正要开口,车窗玻璃突然被人轻轻一敲,丁以南的胖脸出现在窗外。   周知意放下副驾车窗,丁以南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地响起来:“姐夫!嫂子!”   周知意:“……”   陈宴:“……”   丁以南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来网吧玩啊!”   周知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谁家男女朋友第一次约会去网吧的?   不过,她和陈宴应该也不算约会吧?   陈宴面无表情,冷声吐出两个字:“不去。”   “哦,我知道了。”丁以南一脸八卦:“你们俩……是不是要去约会啊?”   “……”   周知意还没有完全适应两人关系的转变,这种事被他摊到明面上一说,反倒有一丝淡淡的尴尬。   陈宴却没有否认。   他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我们去花店。”   周知意和陈宴在花店二楼呆了一天,他躺在沙发上补眠,她就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打游戏。   玩了几局之后觉得有点累,她便塞上耳机随便找了部电影来看。   电影看了一大半,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陈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眸光偏过来,正盯着她的手机屏幕。   他眼皮半耷着,眼里还有惺忪睡意,看上去慵懒又散漫。   两人视线对上,他忽而抬手,缓缓贴向她脸侧。   周知意睫毛轻垂,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一秒。   然而他却只是取下她左边的耳机,戴到了自己的耳朵上。   —   周知意中午吃太饱,晚饭只随便塞了两口。   晚上关店后,陈宴带她去吃了宵夜,回到家已经快十点。   车子停稳,他熄了火,关掉车灯,解开安全带下车,这才发现周知意已经悄然睡着了。   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倒是乖觉,呼吸清浅,密而微卷的睫毛整齐地盖下来,在眼睑处打上一片淡淡的阴影,偶尔会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他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下,视线静静落在她脸上。   小巷夜晚寂静,钴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点薄云,偶有一两声狗叫声,树影随晚风轻轻摇动。   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她,那些长久以来相互撕扯的情绪像被海平面吞没的潮汐,内心渐渐归于平静。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周知意只睡了一会就醒了,几乎在睁眼的一瞬间她就朝陈宴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竟然在盯着前挡风玻璃出神。   “玻璃怎么了?”刚睡醒,她的声音带着点尚未完全清醒的软。   “没什么。”陈宴平静地收回视线,“上次被石子砸过。”   他解了安全带,示意周知意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徐碧君嫌热,在房间里看电视,声音隐隐约约传进院子里来。   周知意闷头跟着陈宴走进后院,直到他脚步停下,似笑非笑地用手掌抵住她的脑袋。   “回神,走错方向了。”   “哦。”周知意抬头看他。   她才不是傻乎乎走错方向呢,她本来就是跟着他过来的。   “陈宴,我能去你房间玩会儿吗?”   “不能。”陈宴说:“太晚了。”   她想了想,“那你跟我说晚安。”   “嗯,晚安。”陈宴唇角微勾了下,“回去吧。”   她点点头,老实地往外走。   陈宴单手抄兜,站在一泓月色里,回头看着她,直到她快走出院门,他才回头往前走。   少顷,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宴还未回头,一个身影就肆无忌惮地冲了过来。   他才只来得及回眸,女孩子软软的身体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周知意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歪着脑袋抬眸,笑意就从眼角眉梢跑了出来。   “我忘了和你说晚安。”   她音色明朗:“陈宴,晚安呀!” 第49章 49   拿到健康证那天, 陈宴在南城最好的西餐厅订了位置,请丁以南和蔚思吃饭。   丁以南收到微信的时候正咬着泡面打游戏,眼风朝手机上一瞥, 游戏里操纵的人物便被一枪爆了头。他摘下耳机, 把那条来自他宴哥的微信反反复复读了三遍, 又把那个餐厅名字输入到搜索框里查了查,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他戳开【神秘赚钱组织】微信群, 把截图发到了群里。   丁以南:【???】   丁以南:【你们收到邀请了吗?】   丁以南:【你们知道这家餐厅多少钱一位吗?宴哥真的不是散财童子吗?】   丁以南:【……他该不会是发错人了吧?一姐, 是不是发给你的@周知意[惊讶/惊讶]】   周知意正在系安全带,微信一条一条地接着往外跳, 震得她脑子嗡嗡的。   她把手机捞过来,回复丁以南。   周知意:【没发错,是要请你吃饭。】   丁以南:【为啥要请我去这么浪漫的餐厅吃饭?我害怕。】   丁以南:【宴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丁以南:【思思, 思思, 你怎么不说话,宴哥请你了吗?】   周知意眯着眼睛轻叹了口气,简直想顺着网线把这话唠拽过来,给他嘴上贴上封条。   周知意:【请思思了, 她和我在一起, 手机没电了。】   周知意:【第一次以本人男朋友的身份请本人的发小吃饭,当然要选个有排面的餐厅。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保留,再废话把你拉黑。】   丁以南安静了。   又隔了十来分钟。   丁以南:【……怎么办?我夏天只有大裤衩和运动服, 会不会进不去餐厅?(′▽`〃)】   周知意:【……再见[微笑/]】   当晚, 周知意见到丁以南时, 差点没笑晕过去。   丁以南穿了件格外正式的纯白色衬衫,衬衫略略有点瘦,勒出他小肚腩的轮廓, 下身是纯黑色的西装裤,看得出来有用心熨过,裤缝还有一道整齐的褶线,只是略微有点紧,又有点长,周知意目光略过他锃亮的黑皮鞋,再次看向他梳成大人模样的发型,笑得连说话声都断断续续。   “你到底用了多少发胶?”   丁以南抬手摸了摸头发:“你能不笑了吗?”   周知意连连点头,笑着藏到了陈宴背后,片刻后又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你认真的模样像天桥底下贴膜的,我真的……很难不笑出声。”   紧接着,就是一串毫无形象的有节奏的“鹅鹅鹅”。   丁以南抿着唇,半是尴尬,半是想笑:“宴哥……”   “周知意。”陈宴眼底浮起笑意,一本正经地对丁以南点了下头,唇角轻勾着,抬手向后捂住了周知意的嘴巴。   他的手臂就环在周知意的肩上,掌心轻贴着她的唇,能感受到她呼吸时带出的浅浅气息。   周知意笑意一僵,忍不住抿了抿唇,唇上皮肤在他手心轻擦过。   而后,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   丁以南委委屈屈地上了车,没留神刚才还热闹的气氛在上车之后变得诡异的沉默。   他对着摄像头检查了半天发型,忍不住问蔚思:“思思,你说实话,我这个样子,很好笑吗?”   蔚思善良地拍拍他的肩:“没有,挺好的,挺正式的。”   丁以南脸上堆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蔚思:“就是……有点太正式了,有被当成服务员的风险。”   丁以南:“……”   周知意:“鹅鹅鹅鹅鹅……”   “周知意。”陈宴偏眸,沉声叫了她一句。   周知意这会儿心情飞扬,语气也嚣张:“怎么,还要再捂一次我的嘴么?”   这句话不过脑子地说完,她突然回想到了什么,霎时沉默了,余光偷偷扫了眼陈宴,却见他喉结不动声色轻滚了下。   玩笑归玩笑,下车后,周知意还是良心未泯地安慰了丁以南一句。   “别伤心,要真说起来,我和思思才是真正的服务员,你这最多是个出神入化的cosplay。”   丁以南站在餐厅门口,望着光华流转的餐厅里,只比他多出一件马甲和一个领结的男服务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满脑子只剩下周知意那句“出神入化的cosplay”。   感觉又被猛扎了一刀。   —   蔚思在陈宴面前一向安静拘谨,丁以南虽然平时咋咋呼呼,可涉及到两人的恋爱关系,最多也就只敢叫一句姐夫,多的八卦他不敢说,也不太好意思说。   因此,一顿官宣恋情的晚餐被他们吃出种跟着大佬来见世面的感觉。   晚餐吃到尾声的时候,隔两桌的距离有琴手拿着小提琴为一对情侣单独演奏,周知意第五次看过去的时候,那首曲子正好演奏到尾声,陈宴偏眸看了她一眼,抬手把琴手叫到身边。   “点首想听的曲子。”陈宴说。   周知意扭头看着他的眼睛,视线又落到他的鼻梁上,忽然就有点晕头转向。   头顶是流光璀璨的水晶吊灯,身侧是穿着黑色衬衫的英俊男人,他的目光算不上有多么温柔,看向她时却总是专注。   这样的场景是她以前从未幻想过的,好像有点浪漫,又有一种跨出象牙塔走向另一个新世界的新鲜感。   她对小提琴了解不多,一时间不知道该点什么曲子好,只好把目光投向丁以南。   丁以南清了清嗓子,对着琴手礼貌微笑:“那就来一首《友谊地久天长》吧。”   —   晚上回到家,丁以南才突然察觉出不对味来。   周知意刚走进院子,【神秘赚钱组织】微信群就蹦出几条新消息来。   丁以南:【一姐,我突然发现我今天犯了个错误。】   丁以南:【宴哥为你点曲子这么浪漫的时刻,我怎么能一时脑抽点了首《友谊地久天长》呢?我对不起你,我猪脑子,你打死我吧。】   周知意手指戳着屏幕笑了笑。   周知意:【为我们的友情干杯.JPG】   周知意:【多少是有点不吉利了,以后我和陈宴要是分了手,你要负责帮我把他追回来!】   丁以南:【好,我发四!】   其实周知意对这件事情并不在意,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吉利,但还是忍不住逗了丁以南几句。   洗完澡,周知意把要去兼职的事情告诉了徐碧君。之前她做兼职都是瞒着她,这还是一次坦诚相告。   徐碧君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说:“缺零花钱就找奶奶要,你爸妈给你的钱我都给你攒着呢,一分钱都没动。”   “不是因为缺钱。”周知意说:“我都高中毕业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应该学着自己去赚钱。”   “我们依依长大了。”徐碧君笑起来很慈祥,眼角皱纹丝丝缕缕,满是岁月的痕迹,她摸了摸周知意的脸,不放心地叮嘱道:“体验生活可以,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   “您放心,只有我让别人不安全的份!”周知意冲她扬了扬下巴,一溜烟往后院跑了。   *******   麦当劳的暑假工是三班倒,早班是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中班是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晚班是晚上十一点到次日早上七点。   晚班只需要留两个人,每人每个月要轮到三次晚班。   一整个月,周知意和蔚思只有□□天是刚好排在同一个班次的。   好在周知意之前背着徐碧君零零散散打了不少散工,上手很快,店长看她长得漂亮,就把她放在了收银台,活相对轻松一点,刚好当个门面。   上岗第二天丁以南就带着一帮朋友来捧场,炸鸡汉堡可乐点了一大堆,在角落找了个桌子打了大半天的牌,一直等到她和蔚思下班。   交接班之后,丁以南喊上她俩一块去吃饭,一群少年人热闹哄哄地吃了顿自助餐,险些把老板给吃哭,扶着墙出来时,看见商场一楼音响声喧闹不停,叫好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搞什么活动。   都是爱凑热闹的年纪,几个人你拉我我拽你地往热闹处凑,周知意被丁以南拉着刚在外围站定,一只抽奖箱猝不及防地递到手边。   “抽一个号吧。”   他们来得凑巧,恰好是宣传表演后的抽奖环节。   几人挨次抽了个写着数字的乒乓球,等着主持人宣布中奖号码。   从幸运奖,到三等奖,再到特等奖依次宣布。   前面的奖品都是水杯雨伞之类的东西,中奖人数足有十几人,周知意等得不耐烦,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里的乒乓球,想走。   “再等等,万一我中了呢!”丁以南拖着不想走。   他块头大,体型又胖,周知意拖了半天也累了,把球往他手里一拍,正要开口,就听台上主持人大声宣布,“获得特等奖的幸运观众是,28号!28号观众在哪边?请举手示意。”   喊了两遍,没人回应,到第三遍,周知意慢慢偏了下脑袋,捏着那个没来得及放下的乒乓球举到眼前,眯了眯眼:“我这个是28号还是82号?”   “……”   “卧槽,28号啊!一姐你中奖了!”丁以南激动得连双下巴都在抖:“一姐,可以啊你,绝世欧皇啊!”   一群人吵吵嚷嚷着围过来,边冲台上示意“这边这边”,边没出息地围着周知意:“快让我吸口欧气!”   蔚思也激动地拽着她的手直蹦:“依依,你也太幸运了吧!”   周知意被他们围在中间,眼尾微微上翘着,笑得肆意明亮。   这个夏天,她好像真的很幸运。   最幸运的莫过于,暗恋成真,拥有了陈宴。   人生前十七年间歇性倒霉,被生活磨练着,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离别,唯有陈宴,像是命运给予她最美好的馈赠。   ******   特等奖的奖品是一台电子书阅读器,周知意还没在手心里捂热乎就被眼馋的丁以南给借走了。   之后的两天,她忙着打工和往花店跑,也就忘了这个事儿。   毕竟高三一年没少吃花店的免费午餐,丁以南秉承着知恩图报的原则,没事也会往花店跑两趟,帮点小忙,干点杂活,偶尔严波有事外出时,他也会在收银台看看门。   那台电子书阅读器就取代了掌上游戏机,变成了新宠被他带在身上。   不过对外,他都会如实宣告阅读器真正的主人是周知意。   周五下午,丁以南正捧着阅读器埋头缩在收银台后看得入神,被同学一通电话叫走了。   他走得急,把机器忘在了柜台上。   周知意从麦当劳下班之后径直去了花店,坐在收银台后和严波聊了会儿天,她眼睛四处张望:“陈老板呢?”   她和陈宴的关系在花店里并没有公开,林吉和严波在这工作了大半年,早就默认了两人的“兄妹关系”。   刚来那阵严波在确认了周知意不是他们的小老板娘后,还动过想追她的心思,但一想到他们陈老板那张自带压迫气场的冰山脸,他也就默默把这个念头缩回肚子里去了。   “刚刚还在呢。”严波说:“接了通电话出去了。”   周知意哦了声,起身往二楼走,“我去趟卫生间,他回来了叫我一声。”   周知意前脚刚上了二楼,陈宴后脚就推开后门走了进来,他一眼瞥见周知意丢在柜台上的小包,拉链敞开着,里面鸡零狗碎的小东西都快掉出来了。   他走过去,帮她把拉链拉上。   余光瞥见包下放着个白色的阅读器,倒是从来没见过,陈宴看向严波:“这是谁的?”   “知意的。”严波回了一句,又低头去忙了。   她什么时候买了阅读器?   陈宴把阅读器拿起来,想要帮她装进包里,手指不经意间触到“Home”键,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那阅读器没密码,他略一垂眼,便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而后,眉心猛然蹙起,眼神逐渐凌乱……   周知意上完洗手间下楼,陈宴刚把她的包放到沙发上,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随即又错开目光,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周知意没在意,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陈宴,我下班了!”   “嗯。”陈宴低声应了句,眼皮半垂着,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喉结。   ……   晚上临睡前,周知意拽过小包从里面摸唇膏,意外摸到了那台阅读器。   “奇怪。”她低声咕哝了句:“这玩意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差点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个东西。   周知意只疑惑片刻,便兴致盎然地按了下“Home”键,打算摆弄一下这个新玩意儿,屏幕一闪,之前丁以南没退出的书籍页面赫然闯入她的眼帘。   “他那粗糙的掌心抚过她的/柔软,饮鸩止渴一般,怎么都抚摸不够,只想得到更多……耳边是她细软的声音,像一支摄魂曲,勾/引着、鼓动着他全身的血脉……他青筋暴起,眯着眼,狠狠地撞/进……”   ???   !!!   这什么玩意!这什么玩意!这什么辣眼睛的小颜色文?!!!   丁以南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周知意瞳孔地震,像丢烫手山芋一般把阅读器丢到一边。   过了片刻,又抿了抿唇,捞回来。   “我得看看这玩意儿还能有多辣眼睛……”   她自欺欺人地半眯着眼睛,把那段不可言说的内容囫囵扫完,脑海里突然跳出一帧记忆残影——   下午她坐在门口时,这东西是不是就放在柜台上,被她的随手乱丢的包盖住,只露出一个边角?   那后来,这东西又是怎么到她包里的?   “啊!不是吧不是吧不可能吧?”   周知意头皮发麻,捂着嘴巴从椅子上跳起来,原地蹦了几圈后一头扎进了被子里,浑身血液一股脑地往脸上涌,她不可置信地锤着被子扑腾着双腿,想到下午从楼上下来时陈宴看着他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表情,脑子霹雳爆炸了一遍又一遍!   这玩意,好像是陈宴塞进她包里的吧?   他看到了吗?   他没看到吧?   天呐天呐,他不会什么都看到了吧?   那他会怎么想她!!!   周知意想去死一死…… 第50章 50   这场突如其来的“社会性死亡”成功让周知意失眠, 在床上辗转反侧数十圈,她的手指在陈宴的微信头像上戳来戳去,在发微信解释和不发之间反复犹豫, 最终还是悻悻然关掉了手机。   万一只是她想多了呢, 如果陈宴并没有看到那本“辣眼睛”的小黄/书呢, 那她岂不是相当于自爆了。   反过来想,万一他真的看到了那本书而假装没看到呢, 她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戳破, 只会把气氛弄得更加尴尬,还会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让这件事情悄无声息地过去吧!   因为这个“小黄书”的乌龙,周知意次日天刚亮就爬起来跑了,陪蔚思去早餐铺子吃完早餐, 又送她到了超市, 她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闲晃了一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无端背锅的气,干脆跑到网吧把丁以南揪出来打了一顿。   丁以南满头雾水挨了一顿打,抱头鼠窜的同时还在吱哇乱叫:“一姐, 你打人也得有个理由吧?就算是打死我, 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死个明白?好!”   后院就他们两人,周知意蹲在花架旁边,对他勾了勾食指, “他那粗糙的掌心抚过她的/柔软, 饮鸩止渴一般……”   “……”   “耳边是她细软的声音, 像一支摄魂曲……”   丁以南面部逐渐扭曲,变形,眼睛眯起又瞪大, 片刻后,胖脸一红,急忙扑过去去捂她的嘴,“嘘嘘嘘!停停停!你这背什么呢,你可是女孩子!”   周知意用对待阶级敌人的目光仇视地瞪着他,继续背:“鼓动着他全身的血脉,挑/逗着他每一根神经……”   “姐,对不起,我错了!”丁以南差点给她跪了。   周知意轻眯着眼睛,看着他瘫倒在地,生无可恋的模样,终于停止了背诵,冷哼道:“现在知道丢人了?把这玩意儿下载到我电子书里时没见你有这思想觉悟。”   丁以南这会儿已经大致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不过他想不到这书已经先被陈宴看到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就是本正常的修真小说,就那么一段有色描写!”   周知意压根不信,一脸唾弃地看着他:“看就算了,你还看盗版,对得起人家作者的辛苦创作吗?尊重版权抵制盗版不知道吗?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   她想了想,“你这种行为说好听的叫白嫖,说难听点就叫盗文狗,明白吗?呸!”   丁以南被她说的抬不起头来,支吾了半天:“这是同学发给我的文包,我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正版盗版,我错了,我这就去找正版网站订阅去,我给作者道歉,打赏,行吗?求您别骂了!”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周知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也间接性看了一段盗版,诧异地呦了声:“这种小黄书还有网站呢?”   “……”   丁以南被她单方面抨击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慢慢缓过劲儿来了:“不对啊一姐,你不是也看了吗?”   “你看完不退出,我那是被迫辣眼睛,性质不一样!”她挥挥手,“那你回头打赏时记得顺带上我那份。”   “哦。”丁以南点点头,又一摸下巴,笑得贼兮兮:“不对啊姐,我看你背得挺熟的啊?看了几遍啊?”   “这还是我那因为背不出课文被老师罚站的一姐吗?”   周知意:“……”   本想给他一个公开处刑,结果却被反噬,周知意气急败坏,再次按住丁以南锤爆了他的狗头。   —   两人快速打完,快速和好,周知意这会儿没脸回家面对陈宴,被丁以南半拖半拽着去了春哥的台球厅。   春哥不在店里,直到他们几个人打算离开去吃饭,他才戴着大墨镜从外面回来。   瞧见周知意和丁以南,他扬了扬下巴:“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又冲收银台新招的员工打了个招呼:“给他们免单吧。”   周知意以前断断续续在春哥这里打零工,本来就不合兼职的规矩,承了春哥不少人情,哪里好意思带一堆人来还不付钱,她笑着说:“谢谢春哥,免单就不用了,我们已经付完钱了!”   “付过钱了?”春哥说:“外面天热,一人拿瓶水再走。”   周知意推脱不掉,只拿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和丁以南一捧一逗地和春哥聊了会天,才道别往外走。   “没事常来,用不着跟我客气。”春哥叮嘱完这句,又忽然像是想起了点什么:“知意。”   周知意回头:“哥,你说。”   “哦,没事。”春哥问:“什么时候出分?”   周知意说:“要到月底呢。”   “行。”春哥点点头,又说:“你爸也没说回来看看你们?你高考他就没回。”   “大概下个月吧,也快了。”周知意刚说完这句,外面几个饿狼又在催,她应了声,摆摆手走了。   ******   周知意一整天都没联系陈宴,暑假麦当劳生意爆满,一整个下午忙得没有闲暇,她也没有时间看手机,直到闲下来喝水的时候才把手机从兜里摸出来看了眼。   陈宴给她发了条微信。   陈宴:【去上班了?】   周知意捏着水杯缓了口气,回复:【嗯。】   聊天页面顶端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陈宴:【把排班表发给我。】   晚上下班,周知意刚和夜班同事交接完走出去,就看到停在路边的那辆熟悉的牧马人。她心下一跳,竟然下意识想要假装没看见绕过去。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周知意。”   清冽,低冷。   周知意迅速收起自己的小心思,表情如常地看向站在几步台阶之下的男人:“陈宴,你来啦?”   “嗯。”陈宴说:“刚好路过。”   半夜十一点恰巧在麦当劳门口路过?   周知意唇角翘了翘,心里刚想翻起点甜蜜的小浪花,冷不防又想起那本让人恨不得一头撞死的“小黄书”,哽了声,突然改口:“我还要等同事,要不你先走吧?”   陈宴抬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头顶灯牌明亮,他的眸光像一把公开处刑她的刀。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别过脸去。   “周知意。”陈宴人高腿长,两步跨到她面前,身上凛冽的气息逼近,好整以暇地垂睨着她。   周知意抿了抿唇,听到他忽得低笑了声:“你在躲我?”   “……”   ******   两旁霓虹倒退,车子拐过路口,陈宴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我真的没有在躲你。”周知意清了清嗓子说。   “嗯。”陈宴语气平平,像是不高兴,又像是完全不在意。   周知意望着窗外快速倒退的街景,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她性格坦荡直爽,本身也不是那种能藏住各种弯弯绕绕小心思的人,更不愿意背这么大一口黑锅。   她抠了抠安全带,试探着问:“昨天是你帮我收拾的包?”   陈宴偏眸瞥了她一眼:“丢东西了?”   “……多东西了。”周知意顿了顿:“那个白色的电子阅读器是我前几天在商场抽奖中的奖品,刚拿到就被胖丁借走了。”   陈宴:“嗯。”   周知意抿了抿唇:“所以……里面的电子书不是我的。”   前方红灯亮起,陈宴稳稳踩了刹车,眉梢微扬,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周知意:“反正……反正里面的书我没看过,是胖丁看的。”   陈宴继续看着她,神情平静。   周知意捏了捏耳垂:“其实那就是本修真小说。”   “……”   “哦。”陈宴终于有了回应。   周知意一股脑把话说完,心里稍稍畅快了些,轻舒了口气。   下一秒,却陈宴拖腔带调,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没看过?”   “那你怎么知道是本修真小说?”   “……”   周知意动了动嘴唇,强撑着平静的面容上猝不及防地裂出一道痕。   ……   绿灯亮起,陈宴重新启动车子,不再看她,只是眼尾微扬着,流泻出几分促狭的笑意。   “好,我承认我昨晚是不小心看了……一遍。”   直到又拐过一个路口,石化了的周知意才幽幽回过神来,破罐子破摔道:“但是看到了又怎么样?小说作品里难免会有这些描写吧,我都是个成年人了,偶尔看看也没什么的。”   她那模样较劲儿得很,陈宴眼底笑意更浓。   “再说了,”她换了口气:“你们男生私底下不也会看片吗?凭什么你们能看片我们女生就不能看这些……唔……”   周知意瞪大了眼睛,看向陈宴捂着她嘴巴的那只手。   她嘴巴动了动,呼出的热气浅浅喷向他的掌心,微微发痒,像被羽毛拂过心脏。   最怕少女打直球。   陈宴闭了闭眼睛,冷声道:“闭嘴。”   周知意瞪着眼,一脸不服地摊开双手。   陈宴稍稍缓和了语气:“这个话题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   “……”   前有“黄/书”乌龙,后有看片话题,车里的气氛逐渐凝固。   后半车程两人都很沉默,直到车在家门口停下。   陈宴熄了火,曲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低声开口:“我怎么不知道你哪天参与了抽奖?”   诶?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周知意正襟危坐,斜着眼睛悄悄瞥他:“就我去麦当劳打工的第一天,和思思还有胖丁他们那帮同学一起吃饭,偶然路过。”   陈宴颔首,顿了一秒又问:“中了一等奖?”   周知意摆摆手:“是特等奖。”   “手气挺好。”陈宴笑了声,音色压低了分:“这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奖品一拿到手就被胖丁拿走了,后来我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周知意鼓了鼓唇,低声咕哝了句:“而且,我觉得你对这种事儿应该也没什么兴趣听。”   他不总觉得她是小孩吗?小孩的事情又有什么新鲜?   “没有。”陈宴指腹轻捏着喉结,偏眸朝她看过来:“你觉得好玩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   周知意怔怔地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哦”了声。   又见他移开视线,淡声补充道:“不好玩的事情也可以说。”   “……”   周知意恍然中听见自己心脏砰地一跳,像是有谁打翻了一罐蜂蜜在她心里,粘稠的甜意顺着每一寸皮肤每一处肌理,无声流经四肢百骸。   “陈宴,我真的没有在躲你。”   她忽然又转回到这个话题,“我黏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躲你呢?”   垂在方向盘下方的手指不自知地蜷了蜷,陈宴眼睫轻眨了下,身侧的人影蓦然靠近过来。   下一秒,一阵清甜的微风带来一片甜软触感,右边脸颊被轻轻一触,发出极其细微却让人神经微颤的“啾”的一声。   喉结轻轻滚动了下,陈宴转过头,余光只捕捉到少女亲完就跑的一片衣角。   片刻后,身后大门发出“砰”的一声响,陈宴解开安全带,脖颈后仰,靠上椅背,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指腹轻触着被她吻过的那片皮肤,他恍然体会到一种饮鸩止渴般的甜意,那是一种无解的诱惑,拽着他不断向下深陷。 第51章 51   周知意在窗台下猫了好一会儿, 才听到陈宴关上大门走进后院的响动。   她抬手摸了摸还在微微发烫的脸颊,唇角向上翘着,怎么都放不下来。   到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 生日那晚, 她是真的有点喝多了, 不然怎么可能强吻完陈宴还能坚持着和他对视着说了那么多的话?   徐碧君从房间里出来,下意识去看挂钟上的时间, 隐约中好像听到了周知意回来的声音, 疑惑着过去敲了她的房门。   “依依?”   “啊,奶奶, 您怎么还没睡。”周知意回神应了声。   徐碧君推开她的房门,看着黑漆漆的房间:“怎么不开灯?”   周知意从窗台下桌子上跳下来,含糊笑了声:“刚刚放东西呢, 忘了开了。”   她顺手打开灯, 徐碧君扶着门把手没有动,看向她时满眼心疼:“依依啊,要不奶奶找前巷的张姨说说,让她帮你安排个在超市的兼职, 别去汉堡店干了, 你天天回来这么晚,奶奶也不放心啊。”   “不用奶奶,我自己能找就不麻烦别人。”周知意揉着她的肩:“我和思思晚上可以一起回来, 陈宴也会去接我, 再说现在是夏天, 又是暑假,夜猫子多了去了,路上都是人, 安全着呢。”   “也不能事事都麻烦阿宴,他这一年已经帮了我们不少了。”徐碧君叹气。   周知意笑了笑:“我知道,我会跟他说,让他别再接我了。”   “那……”徐碧君听她这么一说,又不放心了。   “那您到底是想让他去接我还是不想啊?”周知意笑着打趣了句:“您是心疼干孙子还是心疼孙女?”   手心手背都是肉。   徐碧君纠结地叹口气,也笑了:“我都心疼。”   ……   周知意苦口婆心地哄了半天,有的没的给徐碧君吃下好几颗定心丸,才算是勉强打消了她让自己换份兼职的念头。   不过徐碧君说的那些话她倒是往心里去了。虽然她和陈宴坦诚布公地说过想要靠自己,可平心而论,这一年来,陈宴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帮了她们太多。   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进入了她的生活,日常琐碎,丝丝缕缕,牵扯不清。   头发还半干着,周知意懒得再吹,干脆把长发全垂到椅背后面,把站了大半天的双腿翘到书柜上控血消肿,盘算着要怎样跟陈宴说别再来接她的事情。   她边想着,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看到丁以南几个小时前发了他们中午吃饭时的图片,便顺手给点了个赞,又给他留了条评论:【不要吃太多,会被杀掉哦。】   丁以南秒回:【你在暗讽我会变成猪吗?】   周知意:【这个……事实胜于雄辩吧……】   丁以南气得跳脚,偏偏蔚思又来给周知意站擂台,三个人你来我往地在那条朋友圈底下斗起嘴来。   周知意正手指飞快地敲着字,系统突然弹出条微信提示,她退回到聊天页面,看到陈宴的头像上显示了一个红色的“1”。   她戳进去。   陈宴:【还不睡?】   他不发微信还好,一发微信,周知意蓦然想起一个小时前她在车里的那个偷吻。   她抿了抿唇,那一瞬间的触感仿佛重新回到了唇瓣上。   周知意:【一会就睡。】   陈宴:【嗯。】   这就完了啊……   她怅然若失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人也有撩完就跑的嫌疑。   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撩人的话,可谁让她喜欢他,他主动给她发微信,主动关心她,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变相的撩。他每一瞬间的关心和好意,都在无形之中加深着她的喜欢。   周知意还兀自想着,下一刻,陈宴又发来一句:【晚安。】   【晚安。】   她微笑着打完这两个字,又慢吞吞地删掉了,握着手机敲了敲下巴,重新打字。   周知意:【陈宴,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不太矜持啊?】   仔细想来,这几次的亲密行为好像都是她在主动,主动亲他,主动抱他,主动对他说情话。他会不会有点没反应过来,又会不会觉得反感?   她第一次谈恋爱,完全搞不懂普通情侣之间的恋爱流程,什么时候该抱,什么程度该亲,也不是特别确定,两个人现在的相处模式是否正常。   她有的,只有一腔仿佛燃不尽的热情。   聊天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快,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   陈宴:【没有。】   陈宴:【你很好。】   周知意心里刚刚冒出头的那点小小疑虑被他这句话结结实实地压了回去,她弯着眼睛满足地笑了起来。   他说她很好。   她自动将这三个词的意思延展开来,那也就意味着,他喜欢她的主动和亲昵。   ******   丁以南利用假期报了个驾校,这事儿他没主动和周知意提,她还是偶然听到两人共同的朋友提及才知道。   从小到大,丁以南向来都是只要做一个比午餐吃什么稍微重大一点的决定都要和她分享的人,这件事情却和她只字未提,周知意不用想,就能明白他的顾虑和细腻。   周向宸是因为车祸走的,他怕她顺势联想,触景伤情。   哪就那么脆弱了。   她心里有点感动,又莫名有些无奈。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有那么敏感,她主动提出陪丁以南去驾校训练基地参观一下。   两人围着科目二的训练场地转了一圈,丁以南跃跃欲试:“等我拿到驾照开车带你去兜风。”   “大可不必。”周知意无情拒绝:“我还年轻,没活够呢。”   丁以南:“……”   “再说了。”她扬着下巴,傲娇地瞥他一眼:“我男朋友每天都带我开车兜风。”   丁以南:“……”   他是做错了什么要被秀一脸?   不过他一姐不愧是一姐,一圈训练基地看下来,对小型轿车的C1驾照无动于衷,反倒想去隔壁报名个摩托车驾照考试,说骑上大摩托,拉风又自由。   够酷。   不过,说归说,她现在没有闲暇的时间和精力去考摩托车驾照,也不想花费多余的金钱去折腾,有些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   整个暑假,周知意的生活中只剩下兼职和陈宴两件事情。   不去麦当劳的空闲时间,除了陪徐碧君,她都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陈宴身后。   上中班的时候,陈宴每晚都会去接她下班,像是读书时那样,自然到像是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一件既定的工作。   他每次过来也不会打扰她,只是掐着时间点,把车停在隔着麦当劳几十米的路边,每次她推开麦当劳的门走出来,视线向左看,总能看到那道斜倚车门的慵懒身影。   偶尔他在抽烟,指间猩红明明灭灭,更多时候,他只是闲闲站着。   周知意和他提过几次不要他再特意来接的话题,第一次,他没理,行动照旧;第二次,他告诉她,偶尔适当示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到第三次,他冷了脸,只用九个字就彻底堵住了她的嘴。   他说:“周知意,我是你男朋友。”   那晚周知意偷偷笑了很久,交往一周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说出他是她男朋友这种话来。   并没有想象中的旖旎温情的氛围,也没有温柔深情的语气,甚至他当时的表情还有几分严肃冷峻,可他生气的那个点,以及那样不容置喙的语气,都恰恰好踩在她的甜蜜命门上。   于是一整晚的心情都是粉红色。   晚上洗完澡,周知意抱着枕头转了好几个圈,翘着腿趴在床上给陈宴打语音电话。   听着他的声音隔着几道墙的距离,从电流的那一端低沉传过来,仿佛那道电流通过指尖无声传递到了她心上,于是心尖也跟着轻轻战栗。   “还不睡吗?”他说。   “不想睡,想和你说话。”周知意托着下巴:“陈宴,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情吧,突然发现我对你其实了解得很少。”   其实她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自己对他了解很少,只是那个时候她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问他更多。   那端沉默了片刻,陈宴磁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以前,我以前的生活没什么特别,读书、考试,运动,和朋友一起闯祸……”他低笑了声,不再说了。   “那你和我哥呢?”周知意问:“你和我哥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   “……”   一阵沉默,沉默到周知意以为他睡着了,他才低声叹了句:“向宸啊。”   “他刚搬来时我们并不熟悉,后来有一次我和一群混混打架,他路过,喊了句警察来了,把人吓跑了。”他低笑了声,声音不知怎的微微有些哑了:“不愧是一家人,都爱报警。”   周知意察觉到他是在揶揄她小时候在海市第一次见他就威胁要报警的事情,咬着唇笑了笑,也有些感慨:“因为我和我哥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啊,不像你,打架斗殴。”   少女眉眼鲜亮,说到这时,鼻尖轻轻一皱,好像他就坐在她对面一样。   “的确很遵纪守法。”陈宴语气幽幽:“守法到我来南城的第一天就去派出所找人。”   周知意被踩到痛处,立即跳脚:“陈宴,你!”   她眉心紧蹙起,眼角眉梢间却满是娇嗔的笑意,是她自己尚未察觉的明丽动人。   门板倏然被人敲响,徐碧君的声音响起:“依依,怎么还没睡?你在和谁说话?”   周知意像个偷腥的小猫,下意识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扬声回了句:“没谁,我看电视呢,这就睡。”   徐碧君叮嘱了句早点休息,又趿拉着拖鞋走开了。   周知意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等确认徐碧君回了房间,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拿出来,语音通话还在继续。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叫了句:“陈宴?还在吗?”   “嗯。”那端传来懒懒的一声回应,带着被深夜沾染的惺忪,“我怎么了?”   他似笑非笑地,又扯回到刚才那个话题。   “你,你很好。”周知意咬了咬唇,眼尾轻翘,流光溢彩,似装着漫天繁星。   少女声音轻柔,漾着夏日里桃子气泡水的甜意。   “阿宴,我好喜欢你啊。” 第52章 52   “阿宴, 我好喜欢你啊。”   沉寂的电流里,气泡水般的甜意似乎蒸腾而出,顺着无声的电流传入到通话的另一端。   下一秒, 耳畔传来男人沉哑的一声低笑:“哦。”   “我好喜欢你啊。”   “哦。”   ******   周知意最近和陈宴走得比以往更近, 在徐碧君面前却是未露端倪。   某天餐桌上, 陈宴不在,她无意中提了句:“阿宴今天忙什么呢?”   “他去花卉基地了。”周知意顺口接道。   “哦。”徐碧君问:“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   周知意不知怎的, 对上她的视线时, 没由来一阵心虚,她低头夹菜:“我又不是花店员工, 我去做什么?”   “去看看花花草草的多开心。”徐碧君笑了声,又说:“奶奶生病时阿宴忙前忙后地没少出力,你读高三时, 他每天接送你上学, 现在放暑假了,你也应当时不时地去给他帮帮忙。”   徐碧君隔三差五地也会去花店,只是陈宴对她胳膊上的旧伤看得紧,叮嘱了严波和林吉, 拦着不许她干活。   周知意那阵浮上浮下的心虚落回去, 在徐碧君这句掏心掏肺的叮嘱中感到一种欺骗的愧疚,食不知味地咽下那片青菜。   之后整顿饭的时间她都在想,如果奶奶知道了她和陈宴的关系会怎样?   他是她哥哥的朋友, 也是她的干哥哥, 他们之间有年龄差, 在外人眼里他向来当她是小孩,如果被奶奶知道他们突然走到了一起,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她之前太沉浸于这段得偿所愿的恋情, 竟完全忘记了考虑徐碧君的接受程度。   也许会觉得奇怪别扭,可喜欢一个人是天经地义光明正大的一件事,没必要畏畏缩缩不敢示人,周知意咬着米粒想,应该要找个机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奶奶。   不过……她抬眼悄悄瞄了眼徐碧君……不是现在。   她必须要好好规划一下,循序渐进。   —   周知意的循序渐进大体分三步走——无中生有、旁敲侧击、心理暗示。   陪徐碧君看电视时,她一脸八卦地提及:“胖丁前天去考科目一时认识了一个漂亮小姐姐,还主动要了人家的联系方式,我看他是有恋爱迹象。”   “呦,那不是好事儿吗?”老人家都爱听小辈们的这点事,“早点找个女朋友,谈恋爱结婚,再生个孩子,他爸妈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   “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啊。”周知意对老人家的这种观念实在难以苟同:“再说了,人胖丁今年才十八!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生什么孩子啊?”   “哦,也对。”徐碧君从电视剧上收回视线,也反应过来了:“奶奶听岔了,还以为是大丁呢,我们小丁才刚高考完,还要去上大学呢。”   周知意顺势接道:“他这年龄结婚太早,谈恋爱倒是早就足够了。”   徐碧君没否定。   她嘿嘿一笑,晃了晃徐碧君的手臂:“那我比胖丁还大俩月呢,是不是也可以恋爱了?”   “你?”徐碧君皱眉一想,双标得格外没有心理负担:“再等等吧,我们依依还小呢。”   周知意:“……”   隔两天,周知意半是无奈半是试探地跟徐碧君提起,麦当劳里一起兼职的一个男生在追她。   徐碧君虽然嘴上说着她还小,听到这个话题时还是下意识问:“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子啊?你喜欢人家吗?”   钓鱼成功。   周知意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人挺好的,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徐碧君果然顺着她的话头问道:“那我们依依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我啊。”周知意弯着眼睛笑了笑:“我喜欢的男生皮肤要白,个子要高,长得要帅,身材要好,身手要强,要有男人味,有担当,给人安全感,还要内心善良会照顾人……”   徐碧君听得直笑,手腕一抖,花洒一偏就往地上浇了一大片水:“小姑娘就是爱幻想,要求高,也就是偶像剧看多了,生活里哪能有那么完美的男孩子啊?”   其实也没有那么完美吧?   他也有缺点,比如说话少、不说话时总显得冷漠、生人勿近,给人一种距离感和压迫感,还有,他不善表达,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只是,因为这个人是陈宴,他的那些缺点便都被优点掩盖,成了独属于他的特点。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也是……有的吧?”   徐碧君浇完一排花,才突然嘀咕了句:“你说这人倒是跟阿宴挺像的。”   她回过头,周知意早就悄无声息跑了个没影。   再一天,陈宴晚上回来给徐碧君买了喜欢的糕点和一大堆补品,等人回了后院,周知意便支着手臂坐在沙发上,见缝插针地给徐碧君洗脑暗示。   “别的不说,陈宴对您是真好。”   “别人家的亲孙子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个份上。就隔壁王爷爷家的孙子,都五六年没回来看过他了,有时间出国旅游都没时间回来看望自己的奶奶爷爷,还不如陈宴呢。”   徐碧君正心疼陈宴的钱呢,被周知意三两句说得心里美滋滋的,正要飘飘然,就听周知意话锋一转,叹了口气。   “可惜,他就是再好也只是您的干孙子,还不是南城本地人,万一哪天回海市了,说不定这感情就淡了。”   徐碧君唇边笑意一僵,顿了一秒,摆摆手说:“阿宴要在南城定居呢。”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谁能说得准,他在这边只有您一个干奶奶,在海市可还有一家人呢,万一以后家里那边给他介绍个女朋友,让他回去安家怎么办?”   “……”   徐碧君没说话,周知意却是真情实感地代入,把自己给说怅然了。   对啊,万一他哪天要回去呢?   转念又一想,算了,回就回唄,人是活的,千难万险都阻挡不了两颗想要在一起的心。   她用那腔燃烧的热情,秒速给自己打了针鸡血,意有所指地对徐碧君道:“除非他能在南城找个女朋友。”   ******   周知意的循序渐进还未发挥成效,就险些在徐碧君面前露了馅。   周六一早,徐碧君被邻居张奶奶喊去老城庙上香,周知意是下午的排班,窝在床上睡懒觉。   陈宴给她连发了两条微信都没动静,又拨过去一通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走到窗外,曲指敲了敲玻璃。   好半晌,房里才传来少女瓮声瓮气的声音:“谁!”   “我。”陈宴说:“是谁闹着要去看电影的?”   啊,看电影!   周知意抓了抓头发,回过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到窗边拉开了窗户。   “我还以为是谁一大早扰我清梦呢,原来是男朋友啊。”   她摸透了陈宴的态度,在他面前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不早了。”   阳光浓郁,直直投射到窗台边,将她的半边侧脸笼住,少女睡意未消的眼睛里还蒙着层淡淡的雾气,泪痣娇俏,随着笑容露出几颗整齐的贝齿。   陈宴像是被她那样略带撒娇的笑容给烫了下,心尖微颤,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快去洗漱。”   周知意对他皱了皱鼻子,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地去了卫生间。   洗漱完毕,又吃早餐,她没胃口,吃得慢吞吞,陈宴也不催她,懒散地坐在一边沙发上看手机。   院子里安静如许,有清淡花香似有若无地飘入鼻端,她偷偷抬起眼皮瞄他一眼,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与君厮守,岁月安好。   因为这样太过于日常的安宁,周知意拖了二十多分钟才把早餐吃完。   她回房间换衣服,陈宴在外面等她。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和陈宴一起去看电影,她挑了件黑色半露肩的复古风格衬衫裙,露出两条又细又直的长腿,向来爱扎成高马尾的长发顺滑地披散在肩头,别了个设计感十足的金属小发夹,又从那堆让人琳琅满目的口红里挑出一只元气满满的色号,浅浅地涂上一层。   又飒又甜,活力十足。   收拾妥当,她对着穿衣镜仔细照了照,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就涌起一点邪念。   这样的好天气,这样安静的周末,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天时地利人和,如果不做点什么,好像有点对不起自己。   ……   陈宴正捏着水杯在饮水机前接水,忽而听到房间内传来“砰”的一声椅子倒地的巨响,与此同时,周知意的尖叫声传来。   他把水杯往桌上一搡,水被泼出去了大半都没察觉,大步绕过桌子和沙发,推开了她的房门。   “怎么了?”陈宴站在门口向里看。   书桌前的那把椅子倒在了地上,周知意人在地上坐着,捂着脚踝,小脸皱起,“不小心摔倒了。”   “有没有受伤?”陈宴问,但脚步并未往里迈。   周知意眉心皱得更紧,“好像崴到脚了,起不来。”   她朝他伸出手:“你扶我一把。”   陈宴迟疑一秒,看她表情好像真的很疼,这才大步走了进去。   周知意抿着唇,心里有把小鼓槌在紧张又期待地敲,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暗喜。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递到眼前,她抓住,另一只手又朝他伸开。   陈宴侧过身去,手臂绕到她另一侧肩上,去扶她。   周知意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顺势转了个圈,迅速将两人的方向对调。   陈宴的动作倏然一顿,不明所以地垂眼看她。   下一秒,就见她眼底划过一丝似嗔似笑的光彩,一手拽上他的衣领,一手顺势向后一按,把他堵在书桌和自己的身体之间。   她眼睛又黑又亮,直白又专注地看着他,慢慢慢慢地,向他胸前凑近。   陈宴一瞬不瞬地垂睨着她,眉心缓缓舒展又蹙起,察觉到了少女的心思。   本该直接推开她的手鬼使神差地收了回去,他没动,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任由她发挥。   男人身材高大,上半身慵懒后仰,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抿着的薄唇看起来冷情又勾人。   周知意真正把“色胆”付诸于行动时,才发现有些困难。   她现在站在他的膝盖前,轻抵着他的膝盖,如果想再向他的脸凑近一分,必须要站得够近才能使自己不至于显得滑稽。   于是她垂下眼,不着痕迹地挪动到他敞开的双腿之间。   陈宴浓密的睫毛整齐地垂下,遮住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阳光穿透窗帘落在书桌上,形成一片不规则的光圈,他就那样沉默地望着她,望到她大脑空白,心跳失衡。   远处枝丫间的知了叫声,院子里小鸟落在葡萄藤上的动静,书桌上闹钟滴答的轻响,所有的声音都逐渐淡去,消失,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满心满眼只剩眼前这个男人。   只剩他英俊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唇形,利削的下颌,以及那突出又性感的喉结。   周知意脑子一热,低头吻向了他的脖颈。双唇横冲直撞地,贴上了他的喉结。   陈宴眸光忽沉,喉结在她绵软的唇下,轻轻滚动。   像是有把火在脑子里烧,周知意下意识地伸出舌尖,在他那处突出的骨骼上轻/舔了舔……   室内的气温骤然升高,她浑身发烫,挨着他胸口的那处皮肤更是烫得简直要烧起来,一时间难以辨识到底是谁的体温。   耳边,是男人深沉的、压抑的气息,“周知意……”   周知意整个人像泛舟湖上,飘飘然脑子空得厉害,听到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嗯”了声。   下一秒,徐碧君突然响起的声音便如一把巨锤,把她从飘然的“梦中”敲醒。   “依依!”   周知意浑身一抖,浑身汗毛竖起,感觉徐碧君的声音近在耳边,像一道惊雷。   她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大脑钝钝地转了两圈,反应过来徐碧君已经走到了窗外。   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她慌乱拖着陈宴的手,把他从斜靠着的桌子上拽起来,拽到了门后,同时长腿一瞪,把房门锁上。   几乎在下一秒,徐碧君的脚步声越过外面厅堂,转到了她的房门前,敲了敲:“依依?还睡着呢?”   周知意躲在门后,手指还攥着陈宴的手腕,紧闭着嘴巴,朝他摇了摇头,这才出声回应:“没。”   食指竖在唇前,用眼神示意他别出声。她这才拽了拽衣服,整理好头发,趴在门缝处瞅了眼,而后打开一条门缝,露出半个脑袋。   “奶奶,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去的早也不就回来的早?张奶奶的侄子开车接我们回来的。”徐碧君笑了笑,问:“吃饭了吗?闷屋里干嘛呢?”   “吃过了吃过了。”周知意忙不迭点头,又抓了抓脸:“我换衣服准备出门呢。”   “哦。”徐碧君点点头转身朝外走。   刚走出一步,又冷不防回过头来:“你脸怎么这么红?” 第53章 53   “你脸怎么这么红?”   “啊……”   周知意吓得心脏猛地一紧, 眼珠转了转,干笑道:“有点热,刚刚没开空调。”   “噢。”徐碧君不疑有它地点点头, 又说, “今天天气热, 把空调打开,别给家里省电费, 再给热坏喽。”   周知意点头似啄米。   徐碧君这次终于放心地往外走了:“出去玩之前记得把门锁好, 我去你张奶奶家打麻将了,你有事就往张奶奶家打电话。”   周知意:“好。”   直到徐碧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周知意才缓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转回头来,低声嘟囔了句:“好险。”   她关上门, 心有余悸地靠在门板上, 一抬眼,正对上陈宴幽深的视线。   他眉眼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尾音微微上扬:“好险?”   周知意摸着小心脏, 感觉自己这一早上都在玩火。   陈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没什么情绪地问:“为什么好险?”   周知意抿了抿唇,脑海里蓦地回想起徐碧君回来之前的那一幕,想起他不动声色又自带蛊惑的眼眸和喉结, 想到吻上他喉结时的奇异触觉。   前一刻明明还在胆大包天地撩人, 这会儿她倒不敢再看他的眼, 手掌在脸上捂了捂,含糊地咕哝了句:“能不险吗?亲你的时候紧张到差点断气。”   陈宴没听清:“什么?”   周知意放下手:“我说,差点就被奶奶发现了。”   “你害怕被奶奶知道我们的关系?”陈宴淡声问。   周知意这才发现他表情比平时更加冷峻, 像是有些不高兴。   “也不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那你刚刚那么慌张?”陈宴直白戳穿她的小心思。   其实在徐碧君进房之前敞开门让她看到陈宴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没什么。她大可以找无数个理由糊弄过去,甚至不需要找理由,可能徐碧君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怀疑,大概率还会自主自发地帮她脑补出一个理由。   可是那个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和氛围让周知意下意识间就慌了,慌乱到像是在“偷情”。   仔细想想,他们好像的确是在“偷情”。   这两个字突然蹦出来,让她的心尖又跟着猛然一颤,一阵奇异的电流就这样从心脏上倏然抽过,她耳根热了热,一时间失语。   “这几天,我考虑过这个问题。”   陈宴稍稍站直了身子,转身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把她那缕一直抓在手心里,快要被拽断的发丝解救出来。   “我们的事情,我会去跟奶奶说。”   “……”   他平静落下的一句话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块突然落下的惊天巨石。   周知意怔楞了好几秒脑子才晕晕乎乎地转回来:“太快了吧。”   “太快?”陈宴扯了扯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小朋友,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认真的?”   “比真金还真。”周知意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如登徒浪子般的强撩行为,怀疑陈宴大概觉得自己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花心少女。   花心滥情少女和纯情高岭之花么?   她被自己这个脑补雷到,额角轻轻一跳。   陈宴将她发誓的手指握住,按回去,把她跑偏的思绪强拉回来。   他眉梢微微下压,“既然这样,更要尽早把这件事情告诉奶奶。”   陈宴说:“她视我为亲孙子,我不能隐瞒她,伤了她的心。”   “……”   周知意舔了舔唇,倒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   从决定和周知意在一起的那刻起,陈宴就没打算对徐碧君做任何隐瞒。   只是在此之前,两个人都在逐步地学着适应彼此关系的转变,在摸索着转变关系后的相处方式,让他不得不先将这件事情搁浅下来。   可每多看到周知意眼睛里的神采一次,每多感受到她的真心一次,这种坦诚布公的行为就变得更为必要。   今天她的反应是一个契机。   周知意下意识里的逃避和掩饰让陈宴隐隐有些不舒服,他说不清这种不虞的情绪更多的是来自于对徐碧君、对周向宸的愧疚,还是来自于对她的心疼。亦或者两者都有。   她不敢让这段关系露出端倪,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就意味着她对他、对这段关系没有安全感。   陈宴当天晚上主动找徐碧君进行了一次深谈,把他和周知意的关系转变、他的态度和想法都坦诚相告。   他想到过徐碧君可能不会同意,可即便她不同意,他也要把自己的态度端正地摆出来。   然而,徐碧君却只是沉默。   沉默良久之后,她又忽然笑了。   “奶奶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奶奶不参与,你们自己觉得好就行。”   她这样平和的态度倒让陈宴微微怔然,他以为,她怎么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和接受的。   “其实也不意外。”徐碧君爱笑,笑起来眼角、唇边有几道深深的纹路,是岁月的镌刻。   “依依从小独立好强,也就在你面前能偶尔示弱一回。”她看着陈宴,轻声叹气:“奶奶真的不意外,你们年岁相仿,你待她那样好,她喜欢你,也是正常。只是阿宴——”   徐碧君问:“你喜欢她吗?”   “……”   “你对她是对妹妹的喜欢,还是对女孩的喜欢?”徐碧君语气平和,一字一句都像一把审判的锤,在他心上缓缓地敲:“你是打心眼里想和她在一起,还是仅仅因为不忍心拒绝她?”   陈宴垂在桌下的手指轻轻蜷起来,他抿了抿唇,觉得嗓子莫名有些干哑,“喜欢。”   他沉声开口,是在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他喜欢她。   不可否认,最初没有拒绝她是因为不忍、纵容和亏欠,后来他却无法自持地在她的眼眸中深陷。   “阿宴,”徐碧君慈爱地看着他,不再清亮的眼底涌起悲悯:“向宸葬礼那天,你父亲来找过我。”   “……”   “你来南城的第一天,奶奶就明白你的来意了。”   “……”   审判的锤重重落下,震得陈宴脑子嗡的一声,陷入空白。   蜷在桌下的手指紧握成拳,握出泛白的骨节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陈宴低下头,眼皮垂下遮住眸底哀恸的情绪,他双唇紧抿,牙齿紧咬住,用力到下颌处的骨骼小小地凸起一块。   徐碧君的包容和宽慰仿若一根鞭挞他的皮鞭,他每多听一个字,呼吸都在发紧。   “我们依依性子倔,心气高,自尊心很强,是个宁为玉碎的性格,容易伤人伤己。如果你只是把她当妹妹纵容,奶奶劝你尽早和她说清楚,别到最后难以收场。我就剩下这一个孙女了,她要是受伤,我也心疼。”   “奶奶一开始没有挑破,没有劝你走,是想给你点时间,让你自己明白过来。阿宴,向宸的事情和你没关系,意外就是意外,你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徐碧君缓缓向陈宴伸出手,在桌下拍了拍他的手背:“人活一世,难过的事儿多着呢,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困在原地。人要学着跟自己和解,要学会宽宥自己。”   “……”   这样的话季芷也曾说过,都被陈宴视而不见,直接删除。   所有人都说周向宸出事只是意外,与他无关,可那些人都不是他,不能理解他的自责和焦灼。   他为人一向骄傲不羁,腰杆笔直,从不亏欠任何人,却偏偏亏欠了自己最好的兄弟。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他都恨不得当初出事的人是他自己。   与自己和解,是一个艰难的、将自己打碎再重塑的过程。   他无法宽恕自己,更不愿意与自我和解。   他来南城,的确是为了赎罪,为了替周向宸照顾他最放心不下的妹妹,是自我惩罚,也是自我放逐。   可是,待在南城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是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放逐,还是在沉沦,他对周家这对老小,究竟是偿还,还是索取。   ……   盛夏的夜,钴蓝色的天空环抱大地,葡萄藤下,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月色流到地面上,淌出一池温柔,徐碧君轻轻掰开陈宴紧握着手指。   他喉结艰涩轻动,抬手遮住了泛红的眼睛。   周向宸的生命止步在了22岁的那个冬天,他也把自我封存在了那个冬天。   他来到南城,见证了这一年的秋冬春夏,走近了周家的一老一小。   她们一个轻声劝慰他宽宥自己,另一个牵着他,拽着他走向春天。   让他在感觉到温暖的同时,也会觉得,是他偷走了周向宸的人生。   ******   烟灰缸里半盒烟蒂,牧马人不知在江边停了多久。   陈宴掐灭最后一支烟,打开内外循环,又顺手把车窗降下一半来通风。   他驱车向周知意打工的麦当劳驶去。   十点五十五分,陈宴如常将车停在麦当劳门外五十米处的停车位上,从车上下来走进旁边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   他买了包烟,又拿了瓶周知意常喝的酸奶,付款时,瞥见收银台边的关东煮,他心念一动,回忆着她常拿的那几样东西,买了杯关东煮。   周知意推开店门走出来时,陈宴正站在车旁边的一棵树下,树荫的阴影将他笼罩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却依然不减清俊。   男人肩宽腿长,身材挺拔厮称,正嚼着口香糖,低垂眼漫不经心地在看手机。   周知意一步跳到他面前:“阿宴!”   陈宴眉心微微一动,收起手机,抬眸向她看过来。   他把酸奶递过去,顺手帮她拉开车门,转身大步朝驾驶座走去。   车门关上,周知意这才发现副驾驶前面还放着满满一杯关东煮。   “给我买的?”她笑嘻嘻地捞出个福袋咬了口,等咽下去了发现陈宴把车掉了个头。   “不回家吗?”她问。   “带你去吃宵夜。”陈宴说。   周知意眨了眨眼睛,望向手里那杯尚有余温的关东煮,危机感犹如良心发现:“我不能再吃了,太晚了,再吃会胖的。”   “不胖。”   陈宴平稳开着车,没看她,晚风从窗隙里透出来,很安逸。   她掰下副驾驶前的镜子,凑过去捏了捏脸颊上的肉:“我比去年胖了五斤了。”   陈宴想起去年初来南城在派出所见到她时的场景,小姑娘又瘦又高,胳膊腿都细直,下巴颌削利,满脸的不羁倔强,一身混不吝的劲儿。   自尊心强,防范心又重,专捡难听的话说,像朵扎手的玫瑰。   而他,好像也好不到哪去。   养了一年,原来才把她给养胖了五斤,他失笑:“你还在长身体。”   “也对。”周知意被他说服,心安理得地点点头,等把一整个福袋咽下去,又瞬间清醒过来:“我不能再长了啊,我去年就已经超过1米7了,女孩子长得太高就不可爱了。”   “你喜欢可爱?”陈宴偏眸看她,微微意外。   “也没有。”周知意捏着竹签,语气认真:“在男朋友面前还是要偶尔可爱一下的。胖丁说,性感在可爱面前一文不值。”   陈宴嗤笑了声:“他骗你的。”   “哦——”周知意迅速从他这句话中提取到重点:“原来你喜欢性感的啊。”   她微微向他凑近,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嗓音似嗔似笑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像是小猫爪子,在他心上狠狠挠了一把。   陈宴放缓车速,右手推着她的脑袋把她推回去,无波无澜地吐出一句:“你不用学着可爱。”   咦?   周知意眨眨眼,顺杆往上爬:“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真的可爱?”   陈宴目视前方,薄唇淡抿。   沉默几秒,“……周知意,我在开车。”   “喔。”周知意点了点头,正襟危坐:“那可爱的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低头继续在关东煮杯子里找吃的,没发现陈宴眼底那抹悄然浮起的笑意。   *******   陈宴带周知意去吃了那家可以鲜掉舌头的瘦肉小馄饨,第一次“跟踪”她时,她和蔚思来吃的就是这家。   “你怎么知道这家店?”周知意惊喜:“我最喜欢吃这家的馄饨!”   “误打误撞。”陈宴说。   周知意托着下巴思杵片刻,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她捏着勺子,恰撞上陈宴抬眸看来的视线,目光相撞,两人心照不宣地错开了视线。   周知意偷偷笑了笑。   到家时已经凌晨十二点,怕打扰到徐碧君休息,两人将动作放得很轻。   周知意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陈宴一直走到后院,等他转身来推自己脑袋时,她才张开双臂,仰着头,笑吟吟地搂住他的腰。   “抱一下。”   她格外贪恋他身上的味道,以及拥抱时,他腰腹肌肉的每一寸弧度。   陈宴眼眸低垂,静默片刻,伸手回抱住了她。   他掌心贴着她的后脑勺,不动声色地把她往胸口按了按,低声开口。   “小朋友,别听其他人说,别为我改变。”   “你就做你自己。”   骄纵的、蛮横的、不驯的、骄傲的、又敏感脆弱的。   每一个你,都可爱。 第54章 54   周知意蹑手蹑脚地回到前院, 推开大门,走进厅堂。   她没开外面的灯,用手机照着明, 推开自己的房门。   正要进去, 身后的吊灯突然亮起来, 她回头,发现徐碧君正站在自己卧室门前, 手指还放在吊灯开关上没来得及收回来。   徐碧君出现得太突然, 周知意吓了一跳,笑意凝固在唇边, 缓了一秒才拍着胸脯笑道:“奶奶,您吓死我了!”   “您这是没睡还是起夜呢?”   她靠在门框上问。   徐碧君不答反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周知意说:“阿宴带我去吃宵夜了。”   徐碧君看到她眼底又不自觉涌出来的笑意:“就那么喜欢他?”   “……”   周知意下意识紧张了下,反问道:“您难道不喜欢他?”   “行了。别跟我装了。”徐碧君笑了:“你们俩的事儿阿宴都跟我说了。”   “啊——”   周知意低头挠挠鼻尖, 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怎么跟您说的啊?”   “有什么就说什么。”徐碧君说:“说他会一直对你好。”   周知意抿着唇笑起来。   小姑娘满面春色, 眼角眉梢都是初恋的悸动和羞涩,看得徐碧君心里一阵欣慰一阵难受,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可小辈之间的事情终究要他们自己去经历,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奶奶, 您没生气吧?”周知意笑完才想起来问。   “生气。”徐碧君瞪她, “之前那么试探奶奶,有话也不直说。”   “虽然是试探,可我之前跟您说的都是实话。”除了胖丁有恋爱迹象这件事。   “我那不是怕您一时间接受不了, 怪我拐走了您的干孙子吗?”周知意跟她插科打诨:“我本来打算先暗示暗示您, 再一步一步来的。”   “行了行了。”徐碧君打了个哈欠:“奶奶还是那句话,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插手,但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嘱咐你,女孩子要自尊自爱, 要守住底线。”   “……”周知意听出她这句隐晦提醒下的主题,扭头抓了抓耳垂,别扭又好笑道:“知道啦。”   ……   周知意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给陈宴发视频邀请。   视频响了好几声,那边才接通,画面晃了几下,陈宴深邃的眉眼映入眼帘。   他头发还湿着,被他抓得微微凌乱,不断滴着水,洇湿了肩头的一片布料,尤带雾气的黑眸像是深邃旋涡,牢牢吸附住周知意的目光。   她戴上耳机,压低了声音问:“我们两个的事情,你告诉奶奶啦?”   陈宴“嗯”了声,拽下一条干净毛巾,潦草地把头发擦了擦。   “你跟奶奶说你会永远对我好吗?”周知意一字一句问得小心翼翼,心尖像有蚂蚁在咬。   镜头一晃,对向了天花板,陈宴磁沉的声音传来:“嗯。”   谁会在感情伊始大张旗鼓地提及永远?   唯有全情投入的人。   周知意心跳得厉害,对着那片空洞的天花板,对着那声情绪平静的单音节,像是听到了一句令人动容的情话。   “哪怕我们以后分手了,你还是会对我好吗?”   她十八岁,虽然叫嚣着独立、渴望着成长,可依然会问这种不切实际的蠢问题。   而陈宴,也会回应她的蠢问题。   “嗯。”他说:“会。”   “……”   心潮似海浪,鼓起动情的帆,周知意眼眶莫名地一阵发热。   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陈宴,我不想和你谈恋爱了。”   视频那端一阵沉默,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陈宴冷峻的眉眼再次出现在镜头里,他眸光深冷,眼尾下敛,声音冷淡又无奈。   “周知意,我洗澡洗到一半来接视频,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任性的话的。”   镜头里,周知意漂亮的眼睛忽而一弯,又轻笑,“我不想和你谈恋爱了,我想和你结婚。”   “我想嫁给你。”   “……”   她羞涩又小心翼翼,声音轻柔到像一阵无影的风,穿堂而过,将他温柔包裹。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率真又肆意:“陈宴,我才十八岁,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和你的八十岁了。”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   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   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从前她嗤之以鼻,嘲笑那歌词夸张,等真正投身到一场热恋,才明白歌词中的那份迫不及待患得患失。   “周知意,我有什么好?”   好半晌,她听到陈宴轻嗤道,语气消沉又自嘲,“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她当然知道,可是她不在乎,她喜欢他,就想将一颗真心不顾一切地捧给他,轰轰烈烈,也想得到他的一切。   “我不管,好的坏的,我照单全收。”   陈宴隔着屏幕望着她那张赤诚又执拗的脸,眸光微闪,低低笑了声:“傻。”   ******   陈宴在徐碧君面前主动给出永远的承诺,着实超出了周知意的想象范畴。   她冥思苦想着,该以什么方式来回应他的这份承诺。   语言太轻,说过就飘走了,她要选一个能留下痕迹的方式。   周知意想了很久,终于在工作间隙中得到灵感。   她坐在书桌前,选了一张纯白色的硬卡纸,用彩笔一笔一划写下“聘书”二字 ,埋头写完正面的内容,她又把卡片翻到背面,画了两个依靠在一起的卡通小人。   —   当天晚上,轮到周知意值这个月的第一个夜班,徐碧君不放心,拉着她的手不断叮咛,让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又劝她别熬着,找到机会偷偷睡一会儿。   周知意连连点头,被她送到门外,上了陈宴的车。   到麦当劳门外,她下车,趴在车窗前对陈宴挥挥手:“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陈宴颔首。   看她转身要走,他又忽然叫她,“等等。”   副驾车窗全部降了下来,周知意疑惑地把脑袋探进去,“怎么了?”   陈宴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凛冽的薄荷香淡淡萦绕在鼻端,他垂眸,抬手捏住她的脸颊,往外扯了扯。   片刻后,又松开,拍了下她的脑袋:“去吧。”   “……”   周知意瞪着眼睛和他对视。   一脸严肃地把她叫回来就是为了像小狗一样摆弄一下?   不过,转身的时候她偷偷笑了笑,这种感觉还挺好。   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亲昵。   —   夜班都会尽量安排一男一女,除非完全排不开时,才会排三个女孩子一起。   周知意这晚的夜班就遇到了这种情况,柜台后,除了她,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子。   这间麦当劳不靠商业街和写字楼,附近都是居民区,白天人流量还可以,晚上没多少人会选择在这里通宵。过了凌晨两点,店里便只剩一两个顾客了。   周知意在柜台后坐得无聊,又有些犯困,和另外两个女孩打了个招呼,打算到隔壁24小时便利店去买点薄荷糖提神。   她甩着胳膊往外走,沿着房檐下那排台阶走到便利店门口,忽而像被什么击中般向右一转,看到停在正对着便利店的车位上的牧马人。   她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朝那辆车跑过去,离得越近,心里的悸动声就越强烈,不需要去确认车牌号码,她就从那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的车身上认出这是陈宴的车。   他怎么还没走?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冒出头时,周知意已经绕到驾驶座边上敲响了车窗。   片刻后,车窗降下,陈宴的眉眼映入眼帘。   周知意抿了抿唇,在他开口的瞬间已经倾身凑近,不管不顾地吻上了他的唇角。   一触即离,陈宴眸光微动。   眼前的小朋友声音莫名变得瓮气,夹杂着一点鼻音:“陈宴,你是不是傻?”   陈宴手肘撑在车窗上,侧头看她一眼,气笑了:“大半夜地跑过来就是为了骂我?”   他侧身打开副驾的门,对她扬了扬下巴:“上来。”   周知意上了车,瞪着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好半晌,才抬手触了触他的眉尾:“你怎么不回家?”   “还没回。”   “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打算什么时候回?”   “再等等吧。”   周知意咬了咬唇,眼圈红了:“陈宴,你别对我这么好。”   她眨了眨眼睛,努力压制住鼻腔里的那点酸涩,“这样会对比得我特别不好。”   “……”   她这奇怪的逻辑让陈宴一时间失语,沉默片刻,才捏了捏眉心:“我尽量。”   周知意拽着他的手指不撒手,陈宴任由她拽着,问:“出来做什么?”   “去便利店。”   “饿了?”   “困了。”   她眨眨眼,“本来想去买薄荷糖提神的,但现在又不想买了。”   “不困了?”   “不是。”周知意笑了笑:“突然看到我的薄荷糖了。”   她视线落上他的唇角,又抿了抿唇,意有所指:“很甜,很凉,提神醒脑。”   “……”   ……   周知意上了一晚的夜班,陈宴在车里坐了一夜。   天光熹微时,她趴在玻璃门边望了望,黑色牧马人依然在路边安静蛰伏。   到早上六点半,她又探出头向外看了看,发现牧马人不知何时开走了。   熬不住回去了?   早班同事过来得早,提前十分钟和她们换了班,周知意走出店外,发现陈宴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她开门上车,人还没坐稳,先闻到一阵食物的香气。新鲜出炉的灌汤包和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她这才恍然,原来他之前是去买早餐了。   顾不上困到酸软的四肢和不甚清晰的头脑,周知意从包里掏出那张自制的卡片,双手托着,呈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   陈宴拿起那张卡片,垂眸去看上面的字。   卡片正中央,两个端正到透漏出满满郑重的大字“聘书”。   【特聘请陈宴先生担任周知意小姐的男朋友,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永不解聘。   聘请期限:一辈子。   聘情人:周知意。】   卡片最底下,还有一排小小的黑字——   备注:吵架闹矛盾时可凭借此卡要求和好哦,限用三次,请慎重使用。   陈宴抿了抿唇,将卡片翻到后面,看到用彩铅笔画出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Q版小人,男生表情冷峻,女生笑意飞扬,右眼眼角下点着颗小小的泪痣。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可爱吧。”   然后,他看到陈宴唇角轻轻勾起上扬的弧度,偏过头,低笑了声。   “怎么了?”她有点底气不足:“很幼稚吗?”   陈宴:“嗯。”   周知意霎时间恼羞成怒,伸手去夺:“那你还给我!”   陈宴却顺势把手向后一扬,躲了过去,另一只手拿过钱包,把那张卡片塞进了钱包最深处的卡槽里。   他把钱包捏在指间,手臂散漫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她,慢条斯理道:“你这小孩懂不懂礼貌?送出去的礼物,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 第55章 55   六月中旬, 周知意在麦当劳打工时遇到了魏奇,魏奇告诉她,李胜和王力的判决下来了。   李胜因为传播淫/秽物品牟取私利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零八个月, 王力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助理小许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周知意把这个消息发送到了“神秘赚钱组织”微信群里, 一时间引发了热烈讨论。   蔚思:【恶有恶报,真是大快人心。】   丁以南:【判得好, 判得妙, 判得小南哈哈笑。】   周知意:【我听魏奇说,他们在开这个破皮包公司之前也没干什么好事, 自己建了qq群和微信群,打着养生保健卖产品的名号把那些淫/秽视频发到群里,卖给那些猥琐男。】   周知意:【我吐了。】   蔚思:【我吐了。】   丁以南:【我吐了。】   ……   丁以南在驾校练车, 可能是打字不方便, 干脆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认真说起来我们也是干了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   周知意:“当然啦。”   只不过也付出了一些小小的代价。   周知意发完这句话,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作为补偿,要给我和思思做一辈子的义务模特。”   丁以南:“你们还真的不打算放过我啊?”   “当然, 是男人就要敢作敢当。”周知意笑了声:“我看你最近好像瘦了些, 家里的小胖子不要急着丢,再耐心养一养,说不定就能养出奇迹。”   隔了好几秒, 丁以南才回了一条语音过来。   丁以南:“你给小南两分鼓励, 小南还你十分奇迹……方向盘, 打死!打死!我让你向左打死啊你往右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教的不好打算把我撞死啊……这个停车位你不喜欢吗?喜欢?喜欢你往别人的车位跑什么?倒!倒!倒!倒霉催的我要是能把你教出来才真是创造奇迹……”   足足有一分钟长的语音,教练暴跳如雷,叫骂声一句都不带重样的, 笑得周知意前倒后仰。   过了足足有10分钟丁以南才再次悻悻然冒泡。   “我正在车上偷懒呢教练就突然过来了,吓得我把手机往屁股底下一压就赶快练倒库,差点没被他骂死。”   周知意:“听到了,你的屁股还挺灵性,全都帮你录进去了,建议以后每天直播挨骂,绝对能火!”   丁以南:“……”   ******   此时周知意已经下了早班交接完毕,人站在店门口没走,你来我往地和丁以南逗贫。   她正看着手机发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周知意。”   “啊?”周知意回头,看到早班一起工作的同事贺彬。   贺彬和她是同校同级的学生,人长得白净斯文,鼻梁上架着副眼镜,说起话来温文尔雅。   他以前就认识周知意,可周知意对他没什么印象。   贺彬挠挠头,向她递过一杯冰可乐,“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如果没安排的话,我请你去溜旱冰吧?”   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周知意旱冰溜得很好。   之前周知意跟徐碧君说打工的同事有人在追她并不是假话,贺彬的好感表现得挺明显,只是他没挑明,周知意也不好直接挑破拒绝,只在平日里注意和他保持距离。   “抱歉,有安排了。”周知意留意到他手里只有一杯可乐,没有接,“你喝吧,我不渴。”   “我这是特意帮你买的。”贺彬又把可乐往前递了递。   “真的不用了。”周知意扭头,看到牧马人正随着车流从大路口拐过来,扬了扬下巴:“先走了,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贺彬鲜少和周知意排到同一个班次,即使偶尔排到一起周知意也是一下班就火速消失,再加之陈宴总是将车停在麦当劳前方几十米的距离,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看到陈宴来接她。   “他真是你男朋友啊?”贺彬顿了顿,“他是‘焰’花店的那个老板吗?”他对这辆牧马人有些印象,高三时好几次见到周知意从这辆车上下来。   “对,就是他,我男朋友陈宴。”周知意大方介绍。   “呃……”贺彬踌躇了片刻,“他好像比我们年龄大吧?”   “大四岁也算大?”周知意不以为意。   确切来说,四岁也只是个四舍五入的虚岁,陈宴是八月份生日,实际上比她大三岁半。   “别说四岁,就是十四岁,我也不介意。”周知意又说。   她把态度摆得鲜明,其实是在以不伤和气的方式来暗示贺彬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明显到不能再明显了。   贺彬的反应却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先是惊讶地咽了下口水,眼睛里闪过落寞,沉默两秒才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道:“你果然很有个性,怪不得柳思涵那么嫉妒你。”   “柳思涵?”他不说周知意都快忘了这个人了,不过她对柳思涵的事情没什么兴趣。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贺彬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高三时,她跟别人诋毁你,说你是被陈老板包养的。”   她把谣言传播到自己的太妹小团体里,小团体里的某个小姐妹刚好和贺彬是同桌,就把谣言又传播到了贺彬这里。   “不过我没相信。”贺彬把话说完,急切地补充了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多谢信任。”周知意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贺彬有些尴尬:“对不起,我可能说的太多了,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我只是不想……”   “不是感受的问题。”陈宴把车缓缓朝路边开过来,周知意把后半句话说完,笑着朝他摆摆手,转身走了。   她说:“对于不在乎的人和言论,我没必要浪费时间了解。”   ……   周知意上车系好安全带,陈宴却迟迟没启动车子。   她偏头看过去,看到他视线停留在侧后方。   周知意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贺彬还捧着那杯冰可乐站在原地。   “你在看什么?”她问。   陈宴收回眼:“那是你同事?”   “嗯。”周知意说:“一起兼职的同事,之前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不过我以前不认识他。”   陈宴踩下油门,发动车子,没什么表情道:“他喜欢你?”   “……”   “好像是。”周知意惊讶地扭过头:“你怎么知道?”   陈宴没回应。   她又问:“看一眼就能猜到?”   拐过路口时有些堵车,走走停停的那几分钟里,那男孩的目光都没从她脸上移开过。陈宴看得分明。   “都是男人。”陈宴淡声道:“不用猜。”   “哇!没想到你眼睛这么毒。”   周知意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又不太满意地嘟囔了句:“不过这眼光也就放在别人身上才灵验,我以前那么喜欢你你都没有看出来。”   “……”   陈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被翻上旧账。   不是没看出来,那时候,他根本就没往这个方面想过。   “想吃什么?”他直接转移了话题。   周知意扭头看着他,坚持把话题拽了回来,“陈宴,你是不是吃醋了?”   陈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周知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眼尾向下弯了弯:“看见我和追求者热聊,你心里不舒服了吧?”   她那个表情,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心里越不舒服,她就越开心。   陈宴无动于衷,把着方向盘,稳稳当当转过十字路口,“热聊?”   音色更沉了几分。   周知意神清气爽地叹了口气,“夸张说法,就是和他随便聊了几句,介绍了一下我的男朋友。”   冰山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寡淡的表情。   “没吃醋。”   “哦。”周知意笑嘻嘻地点头。   鬼才信,他肯定就是吃醋了!   ******   周知意没吃午餐,陈宴带她去了家口碑不错的私家菜馆。   她一个人干完了半盘桥头排骨,才发现陈宴始终没动筷子。   “怎么不吃?”周知意夹了块排骨放进他碗里,“尝尝,可好吃了。”   “嗯,你吃。”陈宴说。   于是周知意继续埋头啃排骨。   啃完一小块排骨后,她抬头探究地看着他:“你好像还挺喜欢看我吃饭的?”   陈宴稍稍扬眉,不置可否。   周知意:“我猜你应该已经饱了。”   陈宴问:“为什么?”   她弯唇笑起来,大言不惭道:“因为我秀色可餐啊。”   “……”   “我是喜欢看你吃饭,”顿了几秒,陈宴敛眉,低低笑了声,“有一种养殖的快乐。”   周知意眉毛拧起来:“……你骂我是猪?”   “这是你自己说的。”陈宴漫不经心道:“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确实秀色可餐。”   “养大了,就可以吃了。”   “你还想吃我?!”   周知意恶狠狠地瞪住他,下一秒,思绪却莫名其妙地偏到了另一边。   这句对话好像有歧义,她不想还好,视线一闪躲,气氛就忽而暧昧起来。   在她抿唇抓脸的片刻,陈宴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低头偏咳了声,音色莫名有些哑:“快吃,吃饱了回家。”   —   陈宴把车停在了附近一个地上停车场,步行过去大概五分钟。   从餐馆出来,两人一起去取车。   周知意跟在他身后,目光追着他背影,又想到之前那个略显暧昧的话题。   她没忍住,偷偷笑了笑,心尖又痒又麻。   这片老街,陈旧又热闹,各种店铺混杂。路过一家纹身店,她脚步一顿,突然福至心灵。   陈宴意识到身后的尾巴好像远了点,停下脚步,偏头看过去,周知意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家纹身店。   “走了。”他叫她。   周知意摇摇头,小跑两步过来拖住他的手:“陈宴,我们去做情侣纹身吧!”   陈宴:“不要。”   “为什么不要?”   “纹身会疼。”陈宴抬手遮了下晒在她头顶的那片阳光:“要是有人哭了怎么办?”   “你瞧不起谁呢?我不怕疼。”周知意皱了皱鼻子。   她就是想到他刚才不着痕迹吃醋的模样,中二病犯了,想给两个人之间留下一些磨灭不掉的印记。   “我们去做一个一模一样的纹身,这样就算有一天我们分手了,你也不会忘记我。”她说。   陈宴凝视着她的眼,无奈笑了声:“纹身是可以洗掉的。”   “况且,”他顿了下,“我们为什么会分手?”   周知意怔楞片刻,像是被瞬间击中,忽而展颜笑起来:“你说的啊,我们不会分手。”   她抓过他的手背狠狠咬一口,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我给你盖上戳了。”   “盖上我的戳,就是我的人了,你永远都不能和我提分手!”   静默两秒,她听到陈宴的回应。   他说:“好。” 第56章 56   六月底, 南城高考成绩出分。   凌晨12点准时出成绩,当天上午,周明温和齐青分别打来电话。   周明温在电话里叮嘱周知意不要紧张, 考成什么样都行, 条条大路通罗马, 又告诉她自己下个月就会回家。   结束通话之前,他顿了顿, 问周知意:“听你奶奶说, 你谈恋爱了?”   “嗯。”周知意坦然道:“我满十八岁了,恋爱自由, 可不算早恋啊。”   “没说你早恋。”周明温笑了声:“谈就谈吧,高兴就行,那个陈宴要是欺负你, 爸爸帮你揍他。”   周知意皱眉:“他才不会欺负我!”   刚刚挂断周明温的电话没一会, 齐青又打来。   照例是问查分的事情,简单聊过几句之后,齐青再次提起了让她去海市读大学的事情,周知意再次毫不犹豫地拒绝。   其实对于是否能考上南大, 周知意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 高考变数太大,她只能估计个大概。不过,就算考不上南大也没关系, 大不了她按照原本计划, 去读南师大。   人一旦给自己放宽下线, 就会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底气来。   周知意这一整天都心态平和,完全不似班级群里那些人般焦灼不安。   丁以南和蔚思都决定熬夜查分数,不然也睡不着。   周知意干脆召集他们一起去网吧相约查分。   少年人就总爱搞这种有的没的的仪式感, 我约你你拖他,到最后,三人相约查分发展成了十来个人一起查分,他们关系不错的同学朋友里,住的近的,一呼百应,全都跑到了星南网吧。   有人买了烤串,有人带了啤酒,丁以南铁公鸡拔毛,搬来一堆零食。   陈宴送周知意过来,她才刚往门口一杵,几个埋头打游戏的男孩就笑着招呼上了:“呦,一姐来了!”   “快来快来,给你留了个靠空调口的上座。”   周知意下意识回头去瞄后一步跟上来的陈宴,他气定神闲地立在她身后,依旧是那副高不可攀的冰山样,看不出异常。   周知意戳戳他的手:“要不,你先回去?”   陈宴垂眸看过来,眼风有点凉。   周知意摸摸鼻子:“我怕你嫌吵。”   还嫌我们幼稚。   “还有半个小时。”陈宴看了眼时间,碰了下她的肩:“进去吧。”   周知意和陈宴一前一后地走进去,坐在“上座”旁边的男生立即起身把位置让出来。   “谢谢。”陈宴低声说。   “客气了宴哥。”那男生摸摸脖子,莫名有些怵。   他们几个和周知意都挺熟,又常和丁以南混在一起玩,早就听说了一姐恋爱的消息。   只是听时觉得新奇,等真见到了,就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如果说原先某几个人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失落,这会儿看到两个人并肩而立的模样也就彻底不敢有什么想法了。   一是两个人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实在是吸睛又养眼,二是陈宴身上那种高冷又矜贵的气场实在太强大,总给人一种若有似无的侵略感。   两人一就位,旁边立即空出好几个位置。   只有丁以南乐颠颠地往两人旁边凑,“宴哥,玩游戏不?”   周知意:“谢谢,他不玩。”   陈宴不置可否,懒散靠在椅背上看周知意开网页。   周知意打开查分系统,然后把页面最小化,随手点开了一个视频软件,挑电影看。   她挑了一圈,选了个犯罪悬疑片,把随身携带的耳机插进主机,分给陈宴一边。   电影开场,两个人安静地看着。十分钟后,女主角被杀人犯跟踪到一条死胡同里,女主角还在讲电话,对即将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杀人犯在背后慢慢举起了刀。刀尖闪过一片寒光,他脸上扯出一个诡异又变态的笑容……   与此同时,周知意和陈宴的手臂上同时缠上来一只白嫩的手。   周知意正入戏,被这只凉手激得头皮一麻,猛然回过头去,看到不知何时坐在两人背后的丁以南。   丁以南:“卧槽好紧张。”   “……”   周知意嫌弃地扒开他的手。   丁以南干脆两只手都抱到陈宴胳膊上:“宴哥,我害怕。”   陈宴:“……”   陈宴垂眼盯着紧抱住自己胳膊的那双手,冷声吐出三个字:“三秒钟。”   丁以南只用了一秒钟就把自己那双罪恶的胖手缩了回去。   “一姐,你开外放唄,小点声没事,我也想听听。”   周知意微笑:“你觉不觉得屏幕有些刺眼?”   “刺眼吗?”丁以南说:“那你把屏幕调暗一点。”   他说着,就要凑上去调屏幕,由于空间太狭窄,他动作又太急,一个没稳住,差点一脑袋扎到周知意身上。   说是差一点,是因为陈宴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挡住了他的脑袋,而后推着他的额头,把他推回到原位。   周知意皮笑肉不笑地回过头:“同学,你觉得不觉得自己太亮了点?”   丁以南:“……”   一姐为什么要那样对他笑?   一姐竟然在赶他走?   他一姐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一姐,你是不是不爱小南了?”丁以南捏着气泡少年音,作死地刷着存在感。   又一记冰冷刺骨的眼风扫过来。   陈宴:“一个字。”   丁以南缩了缩脑袋:“我这就滚。”   ******   凌晨十二点,大家一起提着心查分。   短短一分钟之内,网吧里乱成一片。   欢呼的,叹气的,鬼叫的,大喊卧槽的。   周知意盯着页面缓缓跳转,在桌下摸到了陈宴的手。   她轻捏了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陈宴反握住她。   唯一的那点紧张瞬间消失殆尽,与此同时,页面转了出来。   586分,超出本省文科一本线18分,没有超常发挥,但这个成绩已经比一年之前进步了太多。   “不错。”陈宴拍拍她的脑袋,“努力没白费。”   周知意把成绩拍下来,分别发给周明温和齐青,“你当年是不是足足比我多考了一百分?”   手机上齐青发来了回复,周知意扫了眼,正要打字,听到陈宴说:“不是。”   她手指顿了顿,抬眼朝他看过去。   陈宴:“不止一百……”   “……”   周知意还没来得及冒出喜悦的小泡泡,突然就自闭了。   —   蔚思考了642分,超出本省文科一本线74分,报考她心仪的那几所学校都没大问题,三个人里平时就属丁以南成绩最差最不稳定,没想到他高考还超常发挥了一把,考了534分,过了二本线。   “小饭桌”团体这一年在陈宴的严格管理下,经过花店里良好学习氛围的熏陶,携手并进,都为自己的高中生涯交上了一份不算完美,但至少没有遗憾的答卷。   考分出来了,一切尘埃落定,再去后悔莫及哭天抢地也没有机会了,考得好的自然兴奋得不行,成绩不尽如人意的难免丧气,人在最开心和最失意的时候,最直接的庆祝或排遣方式大概就是酒精,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群人握着易拉罐隔空碰了个杯。   周知意手边没啤酒,陈宴坐在她旁边,没人敢给她递酒。   周围的气氛太热烈,她被情绪烘托着,一时间心痒难耐,顺手摸了罐啤酒出来。   一群人围着烤串都开始要划拳了,周知意才刚刚凑到圈外,就被陈宴拽着衣领后的连帽拎了回来。   一群大男生,只有三四个女生。   陈宴朝人群瞥了眼:“你会划拳?”   周知意:“不会。”   陈宴:“你酒量很好?”   周知意心里不太有数:“还行。”   “想喝回家喝。”陈宴不容置喙地把啤酒从她手里抽出来,放到一边桌上,拉着她往外走。   周知意还来不及挣扎就被迫远离了背后的狂欢。   她喜欢热闹,又有点人来疯,今晚的氛围实在是很好。   可惜,比狂欢氛围更强烈的是男朋友的气场。   她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走,气哼哼地瞪了陈宴一眼:“霸道。”   陈宴对她的吐槽充耳不闻,并且顺便叫走了蔚思。   回到家,徐碧君已经睡了。   陈宴去锁大门,周知意没等他,径直往院子里走,转身要进房的时候再次被他揪住了帽子。   她怕吵到徐碧君,不敢出声,只扭头皱着眉瞪他。   陈宴一手揪着她,一手拿出手机,敲了几个字。   而后,他把手机屏幕举到她面前:不是想喝酒?   ……   ******   安静的夏夜,天幕低垂,偶尔掀起一丝风。   陈宴和周知意并排坐在房顶上,对饮一罐啤酒。   老城区没那么多参天大厦,夜晚要黑得多,光污染也没那么强。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夜空中隐约可见几颗星。   星光点点,不及身边人的眸光。   周知意捧着下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冰啤酒,天马行空地和陈宴说着话。   一会儿说起初中时和同学逃课去网吧,一会儿又说起全校同学联名抗议学校的霸王校规,一会儿又讲到和人比赛溜旱冰赌钱,赢了五百块又摔了一跤,最后请大家吃了顿烧烤还倒贴进去五十……   眉开眼笑,绘声绘色,全都是恣意妄为的青春。   那些青春好像已经离陈宴很远了,又仿佛还近在眼前。   他懒散歪在躺椅上,一条腿微微曲起,一边胳膊垫脑后,微眯着眼睛去看她。   易拉罐上的冰雾已经全部融化,蒸发殆尽,啤酒渐渐失去了凉意,味道变得微苦。   他捏着易拉罐,手指轻轻摩挲,视线蓦然定格在她上翘着的唇角。   像是渴水的旅人遇见清泉,他突然很想尝一尝那唇角的甜意。   周知意兴致高昂,没忍住多喝了一罐,陈宴也难得纵容地没有拦着她。   她躺在另一边躺椅上,和他那张隔着不足半米的距离,她还嫌不够,又把躺椅朝他身边拉了拉,直到两张椅子之间几乎毫无空隙。   时间不觉间转过了凌晨两点,两罐啤酒下肚,低醇的酒精在身体内不动声色地发酵,她渐渐起了困意。   屋顶起了风,温柔地旋到耳边,很舒服,她声音渐渐沉下去,断断续续,整个人半梦半醒。   陈宴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偏眸看过去,发现身侧的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果真是小朋友,前一刻还在喝酒聊天,下一秒就能睡着,毫无障碍地切换状态。   他眼尾微微下敛,本该要收回的视线鬼使神差地就没收回来。等他再回过神来时,那本该去拿毯子的手指已然停留在了她的脸侧。   距着她眼下那颗浅浅的泪痣不过毫厘之间。   风继续吹,吹动人心的悸动。   而后世界起了雾。   夏夜的屋顶,只有星空见证。   那眉眼冷淡的男人微微俯身,克制着凑近身侧沉睡的女孩。   凑近他难以窥见的温柔。 第57章 57   含着隐忍和压抑, 情不自禁和自我拉扯不断抗衡,那清浅的碰触最终挨在了眼角下。   触着那颗泪痣,浅得像是清风拂过。   陈宴眼睫轻垂, 眸光幽静清亮, 静静停留在她的脸上。   大概是她睡得不够沉, 又或者是他的存在感太强,周知意睫毛轻轻一颤, 忽而睁开了眼睛。   视线相触的瞬间, 陈宴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周知意揉揉眼,“我睡着了?”   “嗯。”陈宴躺回去, 眼睛半阖着,“还打了呼。”   “……”   周知意额角抽了抽,“不可能。”   她转头逼近他, 手臂半撑起, 上半身撑在他侧上方,以一种暧昧而无察觉的姿势与他对视,“你骗我的,是不是?”   她刚睡醒的目光迷蒙而慵懒, 嗓子要比平时软糯几分,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陈宴撇开眼,捏着她的下巴转到一边, 从躺椅上起身。   “回房去睡。”   周知意懒洋洋地“哦”了声, 人却躺着没动。   陈宴叠好毯子回过头, 就看见她正仰头看着夜空发呆。眼睛里迷蒙的睡意消散了些,眸光是凌凌的清亮。   “走了。”他又低声催促了一句,身体微向下俯, 去拉她的手腕。   周知意像是没骨头地任由他拽起来,在他放开她手腕的片刻,身子顺势往他的方向一倒,贴在了他身上。   “不想动。”她额头在他胸口轻蹭了蹭,手指去勾他的背,被酒精催化着的脑袋里只剩直觉,“抱。”   陈宴垂眸,女孩子光洁的额头在微光下泛着淡淡的莹润光泽,微卷的睫毛轻抬起,那双漂亮中带着两分桀骜的眼睛便又对上他的眼。   “自己走。”   他语气冷冰冰的,拿手指推开她的额头,可下一秒,还是倾身将她抱起,慢慢向楼梯边走去。   ******   洗完澡已是凌晨两点半,陈宴湿着头发回到卧室。   他随手关掉灯,在一团模糊的光影中走到床边,想要打开床边柜子上的台灯,手指堪堪触到开关,忽然偏头朝床上看过去。   深蓝色的夏凉被鼓鼓囊囊的,随着秒针转动微不可查地轻轻起伏着。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拽过被子一角掀开。   下一秒,周知意潮红的小脸便露了出来。   她闭着眼睛,唇瓣轻抿,像是睡熟了,只有睫毛几乎不漏痕迹地轻轻颤动了下。   “周知意。”陈宴淡声叫她:“起来。”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陈宴侧过身,把手掌遮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还是毫无反应。   陈宴没再理她,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拉过椅子坐下来。   周知意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睛等了会儿,却听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声椅子的轻响之后,房间里便陷入了沉寂。   等了好半晌,她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在昏暗中寻找陈宴的身影,就见男人懒散窝在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垂在扶手边,正在闭目养神。   昏昧光线将他侧脸的冷厉柔和了两分,他薄唇淡抿,鼻梁笔直挺拔。   他身上穿着件黑色的短袖,V领领口,露出分明的锁骨,整个人透着一种冷调的性感。   周知意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睁开眼,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她条件反射般立即闭上眼睛。   少顷,耳边蓦地响起一声打火机的声响,周知意猜想他在点烟,又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看过去。   这一眼,正望进他沉静幽深的黑眸中。   两人目光相对,他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唇角轻扯出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地开口:“装不下去了?”   周知意轻轻舔了舔唇,弯眼对他笑了笑:“阿宴,我今晚和你睡!”   话落,陈宴眸光蓦地一沉,打火机“啪”的一声被他搁在了桌上。   他抬脚朝她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小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啊。”周知意爬起来半跪在床边,仰脸望着他:“我今晚和你睡。”   陈宴怔了下,紧蹙着的眉心慢慢舒展开。   然而,下一刻,他还是毫不留情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周知意皱着脸,“我很瘦的,不会占很大的空间。”   陈宴:“那也不行。”   他拽着她的手腕,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周知意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他身上,扒都扒不下来。   她喝完酒,是会有些不依不饶的小脾气。   陈宴捏着她下巴,低眸看向她的眼,沉声教训道:“你是女孩子,不可以随便睡在男人的房间。”   “还有,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   “什么样的话?”周知意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和你睡吗?”   “咳……”陈宴偏过头,闷咳了声,音色莫名喑哑了几分:“以后不许再说。”   “哦。”周知意抿抿唇,“可是我们是男女朋友,别人家的男女朋友都是可以睡在一张床上的。”   “而且,我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该不会是你……”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狡黠又勾人:“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   陈宴把她丢回床上,找出她藏在床底下的拖鞋,拽过她的脚踝,半蹲在床边把拖鞋给她套上。   “下来,回去。”完全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周知意不情不愿地从床沿边蹭下来,心里还是不服气:“我们是男女朋友,怎么就不能睡在一起了?又不做什么。”   陈宴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地扳过她的背,推抵着她的肩胛骨把人往外赶:“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你就是不行。”   “我怎么不行了?你瞧不起谁呢?”周知意扭过头没好气地瞪着他。   “我知道了,”她很轻地吸了下鼻子:“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   喜欢不喜欢,身体自然会给出答案。   他一副视她为洪水猛兽的模样,明显就是不喜欢。   她仰脸瞪着他,满眼的郁闷委屈,含着隐隐的失落。   “不是。”陈宴对她那样的眼神没有抵抗力,几乎有些无奈地轻叹口气,耐着性子解释:“依依,我是为你好。”   看她眼底写着明晃晃的不解和不信,陈宴抿了抿唇,音色更低沉一分:“男女朋友也要有所界限,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只有夫妻。”   “……”周知意哽了一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古板。”   陈宴认输:“你也可以这样认为。”   她咬着唇,不说话了。   陈宴喉结轻动了动,抬手遮住她的眼,在她鼻尖上落上一个轻柔的吻。   “我是在保护你,”他音色磁沉,缓缓入她耳膜:“你以后会明白的。”   前一刻的失落还未在心底彻底蔓延,就被这个一触即离的亲吻迅速抚平。   周知意心尖颤了颤,拽下他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掌,去寻他的眼睛。   她嘴唇动了动,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陈宴眸光倏而一黯,沉声说:“再不走,别怪我反悔。”   他薄薄的眼皮轻敛,眸光幽深而危险,那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压迫而来。   周知意怔楞两秒,突然就怂了。   “阿宴晚安。”她仰头在他唇角轻蹭了下,转头跑了。   ……   房门被惯性影响,在夜色中来来回回地晃着,陈宴看着那抹纤长身影没入夜色中,深深闭了下眼睛。   某个时刻,他心里真的起了某些不该有的欲/念,那样原始的欲/念对上她黑亮澄澈的眼,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   这周周末,齐青意外从海市过来看望周知意和徐碧君。   齐青到的时候是中午,周知意上早班,家里只有徐碧君一个人。   周知意去麦当劳打工的事情从来没跟齐青说起过,徐碧君告诉她时,她唇边笑意僵了一瞬。   齐青中午陪徐碧君吃了顿饭,卡着早班下班的时间去了麦当劳。周知意刚一推开玻璃门出来,就看到站在门外的俏丽身影。   周知意的长相集合了齐青和周明温两人的优点,和齐青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漂亮。齐青美得很清丽,身高适中,身材瘦而不柴,曲线尽显,虽已年过四十,眼角眉梢却不见岁月几分痕迹,举手投足间都是小女人的娇俏温婉。   “妈妈。”周知意愣了一秒,才开口叫人。   “依依。”齐青一手拎着包,另一只手想去牵她的手,可惜还没触到她的指尖,周知意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抬手抓了抓头发。   齐青牵了个空,脸上显出一分尴尬神色,很快掩去。   “你怎么来了?”周知意问。   “过来看看你。”齐青笑了笑,“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两人找了个环境安静的咖啡厅坐下,齐青问了几句她的近况,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依依,是妈妈转给你的钱不够用吗?”   周知意垂眼转着陶瓷杯:“没有。”   齐青:“你爸最近没有给你们打钱?”   “打了。”   事实上,虽然徐碧君瞒着不说,可周知意也清楚,这一年来,周明温给家里打钱的次数远比往年少了太多,可周知意不愿意把这种事情告诉齐青,他们已经离婚了,没必要再因为这些事情彼此指责,没什么意思,只会让她觉得难堪。   齐青试探道:“那你怎么……”   “怎么想到去打工吗?”周知意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喜欢自己挣钱的感觉。”   “靠自己的努力挣到的钱,握在手里才有安全感。”   “……”   —   齐青本想在南城短住几天,却被周知意劝走了。   “我都已经成年了,不需要陪了。再说我每天都要去工作,也没时间陪你。”她语气平静,是真的放下了:“不用太介意这些,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她最需要母亲陪伴的那几年,齐青分不出时间给她,现在小时候最简单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她却早已经远离了童年,不再需要了。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最想要的,永远都是得不到的。   周知意送齐青送了机场,看她进了检票口后才转身出来,打了辆车直奔花店。   到花店时天已经黑透,九点半,正是花店的下班时间。   林吉家里有事提前走了,严波在做关门前的收尾工作。   周知意和他打了个招呼,又说:“没事,你别管了,快回去吧。”直奔楼上而去。   “行。”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严波也不和她客气,拿上手机就走了。   周知意在楼梯转弯处朝他摆摆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楼上客厅。   客厅里电视还开着,陈宴正懒散地歪在沙发上打游戏,长腿曲着,握着手机的手指修长笔直。   “阿宴!”周知意两步蹦跶到他身边,仰脸看着他,“一整天没见面了,想我了没?”   “别闹。”陈宴音色淡淡,眼底却露出一点不自知的笑意。   “我不管,反正我想你了。”周知意坐到他身边,看他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游戏里的角色。   他玩游戏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姿势慵懒,表情淡漠,从来不见紧张神色,可操作却是行云流水。他身上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自信,即使在游戏中,也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   周知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屏幕上转移到他轮廓流畅的侧脸上来,顺着那挺直的鼻梁向下描摹,慢慢落到他淡抿着的唇角上,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想贴得更近,得到更多。   陈宴退出游戏,低声问:“饿不饿?”   “嗯。”周知意点头,“饿。”   “想吃什么?”   她舔了下唇,轻声笑:“你。”   陈宴转头,她已经倾身凑过来,吻住了他的唇。   他眼睫微微一动,还未来得及作出回应,耳后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两人像是被惊醒,同时转头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片衣角闪过。   伴随着一句惊诧不已的“卧槽!”,去而复返的严波顺着楼梯圆润地滚了下去。 第58章 58   滚动声停止, 楼梯上再没了动静。   静默的空间里,周知意幽幽伸出食指,朝楼梯口点了点;“刚才……那是人?”   陈宴:“……”   严波揉着脚踝扶着墙颤悠悠想要起身的时候, 周知意和陈宴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本来就不算宽敞的楼梯因为三个人的存在变得更加拥挤, 连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   严波一抬头, 正对上周知意的视线,前一刻两人亲吻的画面不可避免地再次在他眼前闪现。   那种震惊的冲击感因她此刻干净坦然的目光而变得更加强烈。   严波收回视线:“老……老板。”   陈宴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 将周知意挡在身后, “嗯。”   他不说话时,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明明是撞见“奸情”的那一个,严波这会儿倒像是被抓的那一个,莫名心虚地不行。   怪不得入职前会接到不准追求周知意的电话警告……   当时否认得那么坚决敢情只是因为人家小姑娘还没成年……   撞破老板的好事该不会被追杀吧……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严波挠挠头, 挪开放在脚踝上的手。   “脚崴了?”陈宴问。   “要不要去医院?”周知意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严波动了动脚腕,“应该没事。”   “没事就好。”周知意松了口气,“你怎么又突然回来了?我刚刚还以为是邻居家的猫……”   “我回来拿充电器。”   下面还有五六级台阶,严波干笑了声, 单腿三两步蹦了下去, 等和两人拉开了距离,他才稳住情绪,清了清嗓子道:“我刚刚什么都没看见, 你……你们继续。”   “……”   虽然向来我行我素惯了, 周知意耳根还是不由得热了热, 表面倒还镇定:“你充电器不拿了?”   严波瘸着条腿走得飞快,“不重要不重要,你们忙你们的……”   周知意:“……”   门被又关上, 楼下彻底安静下来,一阵无言的尴尬笼罩着沉默。   周知意抿了抿唇,看向身侧的男人:“那我们……继续?”   “……”   陈宴垂眸,无声地垂睨她片刻,末了偏开头,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楼下漆黑一片,楼道里也没开灯,只有客厅的落地灯蔓过一片淡淡的光源,影影绰绰地笼着两人,映得他的眼睛更加幽深清冷。   周知意在他那意味不明的眸光下渐渐没了底气。   “不想啊,那算了。”她别开头,转身想走,却蓦然被他拽住了手腕。   “周知意,你……”   “别教训我,开个玩笑还不行?”她下意识向后躲了下,蹙起眉。   陈宴无声逼近一步,她的腰肢抵在了楼梯扶手上。   他抬手,按了按她的眉心,音色沉沉:“没有要教训你……”   逼仄的空间里,男人高大的身形牢牢挡在她面前,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又像是兜头撒下一张无形的网。流动缓滞的空气里,便只剩下他的气息。   熟悉的、清冽的、总能轻而易举让她沉迷的……   周知意忽然失去了言语,手指在扶手边缘轻抓了下,却抓了个空,她抬睫,去看他的眼,却被那低垂的睫毛遮盖住所有情绪。   无声上涌的暧昧里,她看见陈宴喉结动了动,抬手遮住了她的眼。   下一秒,吻就落在了唇上。   带着他滚烫的气息,急切又克制……   像是在胸口燃起一把火,青草摇曳,焰火燎原。   ******   严波还真崴到了脚,次日过来上班时还一瘸一拐的,店里店外认识他的每个人都要关切地问上一句:“脚怎么崴了?”   严波打马虎眼:“就不小心,没看清路。”说完,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总要再瞄上周知意一眼。   以至于周知意每听人问一次,脑海里都会无法自控地自动循环播放一遍昨晚后来和陈宴的那个吻。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陈宴身上有那么强的“攻击性”,正经接起吻来那样凶又那样狠。   一想到这,全身的血液就又从头到脚烧了一回。   一个秘密在被人撞破的那一秒就注定要变成公开的事实了,更何况花店里除了姜兰之外就林吉和严波两个人。   没到下午,周知意和陈宴的关系就变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碍于陈宴的存在,两人想八卦又不敢多说,挤眉弄眼,话里藏话,搞得店里气氛诡异又微妙。   周知意最烦这种黏黏糊糊叽叽歪歪的氛围,索性主动公布了。   “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   吃瓜群众一号林吉:“我能问一句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周知意:“没多久,高考结束后。”   严波:“真是你主动追他的?”   “昂。”周知意瞥他:“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哪条法律规定了不能倒追?”   “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严波眯了眯眼睛,和林吉对视一眼:“我就是觉得咱老板套路还挺深。”   周知意容不得别人说陈宴半点不好:“他怎么就套路了?”   难得有机会八卦,严波朝门口瞥一眼,声音压低一分:“虽然是你主动追的老板,但我严重怀疑,是老板先喜欢的你。”   周知意:“?”   “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严波眉眼带笑地看着她:“就之前,我和林哥入职之前,老板大半夜给我们俩打电话,警告我们不能追你。”   林吉:“说话严谨点,警告的是你,可没警告我。”   “那是因为你已婚嘛。”严波一脸果然不出他所料的得意:“他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大半夜地警告我们,很明显是他先动的心,就等你上套呢!”   是……吗?   原来先动心的人,竟是陈宴吗?   周知意下意识想在脑海中抓取过往的细枝末节,来佐证严波说的话,却一时间思绪有些乱,她眨了眨眼睛,刚要开口,门口的铃铛响了声,陈宴挂断电话走了进来。   “还不下班?”他看向鬼头鬼脑凑在一起的三个人。   “下班下班。”   “这就走。”   背后卖了老板一波两人都挺心虚,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走人,只剩周知意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柜台后面发呆。   严波从她面前经过,摊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没什么正形道:“走了,小老板娘。”   “走……吧。”   突然反应过来他前一秒叫了自己什么,周知意莫名卡了下壳,余光向侧一瞥,看到陈宴推开后门走了出去,这才轻哼了声朝严波摆摆手。   笑在眼底,神采飞扬。   周知意走进后巷时,陈宴正靠在墙边点烟。手机在裤袋里震了又震,他置若罔闻,咬着烟略略低头,下颌到脖颈间拉出流畅又清冷的线条。   周知意侧过身掏出他的手机,只瞥见来电显示上的一个“爸”字,电话就挂断了。   陈宴点燃了烟,却没抽,微垂着眼皮朝她看过来。   她耸耸肩,把手机帮他装了回去:“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   浓重的夜色沿着巷尾的路灯将空间分割成凌厉的几块,明明暗暗,陈宴的身形恰好隐在黑暗中,被夜色衬得更加寡凉。   他不说话时,总让她觉得遥远,捉摸不透。   尽管他已经成为了她的男朋友,尽管昨天的这个时刻他还将她抵在楼梯上炙烈亲吻,周知意在这一刻依然觉得看不懂他。   这些以往莫名吸引她的特质,在她终于如愿以偿后,被想要得到更多的贪心撕扯出一道孤独的口子,让她莫名间觉得有些失落。   她想也没想便问:“阿宴,你真的打算一辈子留在南城吗?”   “你爸爸应该想让你回海市吧?”   燥热的夏夜,一点风都没有,人像是被闷在玻璃罐子里,远处隐约响起蝉鸣。   周知意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才听到陈宴“嗯”了声。   不知是在回应她的上一个问题,还是这一个。   陈宴看着她,眸光很深,周知意突然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落彷徨很没有意思,黏糊得让她有点看不起自己。于是她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严波说什么?”   “什么?”   烟依然被他咬在齿间,兀自燃着,积出一截烟灰,欲掉不掉。   周知意转了个身和他并排靠着,抬手把烟抽出来在指间把玩着,“他叫我小老板娘。”   “不过我没应。”她眉梢微扬着,目光直白地望着他:“我又没和你结婚。”   “阿宴,你打算多少岁结婚?我打算25岁结婚。”她眼珠转了转,笑嘻嘻的:“那你就29岁再结婚吧。”   “为什么是29岁?”陈宴偏眸看她。   “这么明显都听不懂?”周知意拧了拧眉:“你再想想。”   陈宴讳莫如深地望着她,看不出是懂了,还是真的没懂。   “听不懂算了。”周知意咕哝了声,半是赌气半是挑衅地把烟含在了唇间。   陈宴眉心微微蹙起。   她得逞,轻吸了口,没等香烟入喉就仰头对着他轻轻吐了出来,在一片氤氲白烟中,她微眯着眼睛,眼底满是嚣张的笑意。   “阿宴,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男人突然逼近的眉眼。   那根燃了小半的烟被他拽出来摁灭在墙上,连同周知意一起。他几乎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周知意,我有没有说过不准抽烟?”   “你还不是让我抽二手烟……唔……”周知意的狡辩被他随即压上来的双唇堵成一声惊呼,随即化成似有若无的一声嘤/咛。   极近的距离,近到几乎没有空隙,周知意执着地睁着眼睛,看陈宴轻阖着的眼睛和低垂的睫毛,看他亲吻自己时的模样。   他攻势猛烈,像是在发着狠,眉宇间压着浓雾,动作丝毫算不上温柔,几乎是毫无章法地咬着她的唇,却在两人舌尖相抵的那一刻,蓦然松开了眉心。   周知意缓缓地回应着,被他压住的手指轻动着,慢慢向上,与他十指交缠。   闷热的后巷终于起了风,野猫踩着瓦片在黑夜中穿行,幽静又狭窄的空间里,男人抵着女孩在昏暗的角落里肆意亲吻。   他有多暴烈,就有多温柔。 第59章 59   食髓知味。   那个夏天, 周知意常常和陈宴在无人的角落里无声亲密,花店后巷里,深夜的屋顶, 荡漾的秋千旁, 他的房间里。   旖旎散漫, 欲念升温,有那么一两个冲动的瞬间, 周知意脑子烧着, 一腔孤勇地只想把自己捧给他,却被他生生拽开。   “怎么了?”周知意尾音还有点颤, 掺着点不自知的软。   陈宴眸色如墨,克制地从她脸上移开:“你还小。”   “你别诋毁人,我哪小了?”她意有所指地挺了挺胸。   陈宴压制着犹在沸腾的血液, 音色又沉又哑:“年龄小。”   周知意:“我都成年了。”   “那也小。”他帮她把弄乱的衣服扯好。   夏天气温高, 衣料又薄,皮肤总不可避免地碰触到一起。周知意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陈宴眼睫微垂,遮住眼底的汹涌, 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   周知意又凑上来, 眼尾轻翘着,纯净的眼底沾染着独属于女人的媚,又纯又欲, 却不自知。   “你总不能一辈子拿我当小孩吧?”   陈宴捞过空调遥控器, 将温度打到更低, “也不是不行。”   “……”   是不是常有人说喜欢是放肆而爱是克制?   周知意仰头看着他,笑得志得意满:“阿宴,原来你这么爱我啊。”   ******   日子过得飞快。   填报完志愿那天, 丁以南喊周知意去新开的酒吧玩。   “说起来都是社会人了,咱们还没正经去过酒吧呢。”丁以南激将地怂恿着她:“你不去,还好意思当一姐吗?”   周知意:“我本来就不是一姐。”   “哇,周知意你不是吧?谈个恋爱变得这么怂?”丁以南不甘心:“你都没问过宴哥怎么知道他不许你去?”   “我说我不是一姐,又没说我不去。”周知意慢悠悠地收起手机:“去!”   恰好蔚思当天休息,三个人约了晚上见面,吃完烧烤一起晃晃悠悠地走过去。   因为丁以南的那句话,周知意留了个心眼,没把他们要去酒吧的事情告诉陈宴。   酒吧开在东阳街,前门是还算热闹的商业街,后门对着幽静的小巷,三人从后门绕到前门,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的音乐声,丁以南兴致昂扬地要往里冲,被周知意伸手拦了下来。   “干嘛?”丁以南脚步一顿。   “右手。”周知意一脸嫌弃地戳了戳他的右手,“你见谁喝着牛奶进酒吧的?露不露怯,丢不丢人?”   “……”   丁以南挠挠头,随手想把喝了一半的牛奶丢掉。   周知意:“浪费可耻。”   他没办法,只好一口气把奶喝了个精光,等丢完垃圾再回头,周知意早和蔚思拉着手进去了。   ……   卡座收费高,三个人在吧台找了位置坐下。   “喝点什么?”服务生递来了酒单。   周知意接过瞄了几眼,这什么酒吧,一杯破酒卖那么贵?利润挺高吧?早知道应该来这边打工的……   她面色从容地把酒单推到丁以南那边:“我戒酒了,你点。”   蔚思本来就不会喝酒,只是跟他们一起过来看个热闹。丁以南寂寞地点了一杯金汤力,寂寞地叹口气,寂寞地扭过头,发现坐在他旁边的周知意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草莓牛奶,悠然自得地插上了吸管。   丁以南:“……一姐你怎么回事儿?不怕露怯,不怕丢人了?!”   “喝奶有什么丢人的?”   周知意咬着吸管睨他一眼,语气理所当然:“在场哪个人不是喝奶长大的?”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可是……   “一个人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并不重要。”周知意敲着吧台,语重心长地教育他:“重要的是要有在任何场合都不卑不亢的气质。”   丁以南:“……”   行吧。反正他是没他一姐这睥睨众生的气场,也没她这引人注目的外貌。这才坐下几分钟,都已经有三个男生过来和她搭话了!   ……   当第五个男生主动过来搭话时,丁以南开始后悔邀请周知意和蔚思来酒吧的决定。   他这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带她们两个过来体验花花世界,他这是在体验保安生活吧?   “你在这傻坐着干嘛?不去跳舞?”周知意叼着奶,翘着二郎腿看身边如老僧入定般的人。   丁以南哪敢去,万一这俩姑奶奶再出点什么差池,他非死宴哥手里不可。   他正要说话,一个烫着锡纸烫的年轻男孩挤了过来,“美女,请你喝杯酒?”   周知意慢条斯理地一抬眼,正要开口——   “她有人请。”   一道低冷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周知意背后的连帽被他拉起戴在头上,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陈宴简直犹如天降,毫无预兆地挡在周知意身侧,眉眼恹恹地垂睨着那人:“听不懂吗?”   “我……”锡纸烫抬眼对上他冷沉又压迫的目光,生生把后面一个脏字咽下去,闷头走了。   护花使者终于到了,丁以南如临大赦:“宴哥!”   陈宴嗯了声:“去玩吧。”   丁以南秒速起身,拽着蔚思钻进了舞池。   周知意瞪大眼睛看着在她身侧坐下的男人,惊讶地不行:“陈宴,你该不会在我身上偷装定位器了吧?我都没告诉你要来酒吧,你怎么会过来?”   陈宴凉凉掀起眼皮:“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知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虚。   “这不是怕你不让我来吗?”   “所以就骗我?”他音色更凉。   “只是隐瞒而已,没骗人。”周知意鼓了鼓腮帮子,试探道:“那我要是说了你会让我来吗?”   “不会。”   她就知道……   “陈宴,我是你女朋友,不是你女儿,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小孩管。”   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晚归,不许去溜冰场台球厅打工,虽然她很喜欢面前这个男人,可有时也会觉得自由被束缚。   酒吧里很吵,周知意说话时不自觉就抬高了嗓门,显得语气很冲。陈宴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面对她这种态度,估计也不会给出多好的回应。   想到这,周知意眉心又皱了皱。   她已经很久没和陈宴吵架了。   她也不舍得和他吵架。   可这会儿情绪莫名其妙顶上来,她也没打算服软。   沉默几秒,陈宴却并没有像她料想中那般臭脸。   随手拿过放在一边的酒单,他漫不经心道:“和我一起可以。”   “……”嗯?   周知意咬了咬唇,低头偷笑了下:“哦。”   “怎么没点东西?”陈宴偏头看她。   周知意顿了下,心里那股子情绪早随着他那句话烟消云散。   她没什么正形往他身上靠了靠:“不喜欢和别人喝酒——”   又笑嘻嘻地和他咬耳朵:“——除了我男朋友。”   陈宴眸光向下,落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那你现在可以喝了。”   ******   陈宴给周知意点了杯酒精度数极低的鸡尾酒,自己要了杯苏打水。   周知意举着酒杯和他碰了下杯,低头抿了口。掺了果汁,味道比想象中要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周知意看着周围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有点吵,还不如在他房间独处。   更让人厌烦的,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落在他脸上的虎视眈眈的眼神。   占有欲作祟,周知意把椅子朝陈宴拉近了,整个人几乎毫无缝隙地贴在他身边,可惜,还是有不长眼睛的女人端着酒杯凑过来。   “帅哥,喝一杯?”   周知意眼尾微敛,“谢谢,他不喝。”   女人一愣,抚了抚满头的大波浪:“妹妹,他还没说话呢,你怎么替人做决定呀。”   她笑着,又把视线投向陈宴,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幽蓝色的光影悠悠晃晃,落在他一边侧脸上,陈宴薄唇淡抿,那冷情又不羁的模样看上去还真有几分薄情渣男的气质。   沉默片刻。   他眼皮懒懒掀起,目光直白地落在周知意脸上,语气淡漠:“抱歉,我问一下我女朋友。”   周知意眼睛一弯,笑了起来,明明满脸张扬的得意,还偏要装模作样地刺激人:“算了,你就给姐姐个面子吧,人家都站了半天了。”   被一个素面朝天看上去甚至都未成年的小丫头给呛了一回,大波浪脸上一阵青一阵绿的,有些挂不住,又有些不甘心。   她想转头走,可又忍不住再次看向陈宴。   陈宴这次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冰冷淡漠,毫无起伏:“我只和我女朋友喝酒。”   “……”   伴随着大波浪气急败坏的高跟鞋声,周知意吹出一记嚣张至极的口哨。   她欠身勾上陈宴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在她脸侧落下一吻:“阿宴,你很会嘛!”   陈宴任由她搂着,唇角轻扯,不动声色地将她杯里的酒倒进自己杯子里,推到一旁。   ******   丁以南在舞池里和人斗了阵舞,兴致大发,又叫来一堆朋友,蔚思的安全得到绝对保障了,周知意打算和陈宴先走。   她去舞池那和同学们打招呼,陈宴先从后门出去等她。   周知意出去时,陈宴正立在后门外那棵老槐树下抽烟。男人黑衣黑裤,身形利落挺拔,英俊立体的五官被缭绕的烟雾遮掩。   看上去又坏又迷人。   周知意悄悄从背后绕过去,抱住他的腰。   “又害我抽二手烟。”   在她娇嗔嘀咕的同时,陈宴已经把烟拿了下来,在墙边摁灭。   他抬手想把烟蒂丢入不远处的垃圾桶,周知意已经顺势从背后绕到了他身前。   踮脚咬了下他的下巴,她微眯着眼睛,继续去寻他的唇:“我要抽一手的……”   陈宴尾音微扬:“嗯?”   周知意:“……烟。”   话音未落,他的舌尖便抵了进来,嚣张霸道,攻城略池。   ……   周知意双手搂紧他的脖颈,指腹不自觉地在他颈后摩挲,又缓缓向上,没入他的黑发中。   空气里满是暧昧的气氛,呼吸之间只剩彼此的气息,在无声纠缠,激烈又忘情。   “阿宴……”   周知意眼皮轻垂,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和在昏暗光影下性感到一塌糊涂的侧脸,小猫似的去咬他的唇。   “我……”   打断她的是由远及近的说话声。   有人走了过来,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膜,周知意倏地停下动作。   “爸?” 第60章 60   周知意轻喘着气, 拉开和陈宴的距离。   那人在距离他们几米之外停下,侧身低头在讲电话,声音断断续续, 音色却无比熟悉。   周知意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她抬脚慢慢走过去, 绕到那人面前。   “爸爸, 真的是你啊!”   “……”   “……依依?”   周明温一滞,声音戛然而止, 停顿了足有三秒钟, 他好像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挤出一个笑来。   “你等一下。”   他往旁边走出几步, 低声对电话那端说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周知意这会儿也有点懵。   周明温之前在电话里承诺过要回家来,回来之后就再也不走了。她虽然嘴上不说, 心里却一直在期盼着。   可是, 他回来了怎么没回家去?甚至都没提前告诉她和奶奶?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周知意犹疑着:“今天刚到家吗?”   “……嗯,对,今天刚到。”周明温说。   “那你怎么没回家?”周知意下意识朝四周看了圈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有点事情要处理。”周明温清了清嗓子, “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回去给你和奶奶一个惊喜, 谁知道刚巧在这被你给撞见了。”   他脸色一沉:“我还要问你呢,你一个小姑娘家来酒吧做什么?”   “周叔。”陈宴适时出声。   周明温好像这会儿才留意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陈宴,眉眼稍稍舒展:“阿宴啊, 好久不见。”   周向宸还在世时, 曾带陈宴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他对陈宴并不陌生,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   “依依和几个同学过来玩, 我陪他们。”陈宴简短解释。   “这样啊。”周明温沉吟片刻,半是责怪半是笑地看向周知意:“来看看新鲜就算了,可不能瞎胡闹,以后更不能一个人过来。”   “我知道,这不是有阿宴在嘛。”周知意不假思索,“他会保护我的。”   “……”   周明温提了口气,却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好像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想起来,他眼里这个还是小姑娘的女儿已经有了男朋友了,而且之前匆匆一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贴在墙边的那两个年轻身影应该就是他们。   视线从陈宴脸上略过,周明温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咳……”   到底还是小姑娘,喜怒都藏不住。周知意这会儿完全沉浸在父亲突然而归的喜悦里,丝毫没察觉到这份微妙的尴尬。   “爸你事情办完了吗?办完了我们一起回家?”   “办……完了。”看到她眼底掩饰不住的欣喜,周明温犹豫一瞬,“回家。”   “好!”   三个人转身向外走。   周知意步伐轻快,顷刻间便走到最前,陈宴走在她身侧,稍稍落后半步的距离。   走出几步,她突然觉得手里有点空,便理所当然地朝他伸出手,陈宴正在看手机,眼皮刚一抬起,就见落后一步的周明温突然从后面赶上来,将周知意朝自己的身侧拉近一步,避开了脚下的小水坑。   于是那只细白的小手便顺势收了回去……   陈宴是开车来的。回去的路上,周知意陪周明温坐在后排。   陈宴发动车子,问:“周叔,先陪您去取行李?”   “啊,不用。”周明温说:“行李放在一个朋友家了,不顺路,他明天会给我送过来。”   看他语气坚持,陈宴也就没再多说,调转车头回家。   周知意和周明温父女二人许久没见,亲切又生疏,彼此都在有意无意地找着话题。   周知意借着路灯假装不经意地观察着周明温,他比起上次见面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神情看上去有点疲惫。   她印象里的周明温始终是风度俊朗的,而今在夜色霓虹下看他,在某一瞬,竟然也生出了中年人的平庸和沧桑。   她嘴唇动了动,把视线收回来,转向窗外。   之后的一路,周知意都没再多聊什么,只闭眼假寐。   到家门口,车停好,周明温率先下车往家走,周知意紧随着其后,关好了车门。   她正要绕过车头跟上去,手腕间蓦然一紧,被人握住。   她顺势偏头看过去,陈宴目不斜视地拉着她向前走,手掌从她手腕间向下移,好似漫不经心地牵住了她的手。   ……   ******   到家时已经十点半,徐碧君刚刚睡着,听到动静声很快起床迎了出去。   “妈,您睡了?”   “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徐碧君语气责怪,眼里却是带着笑的,又问周知意:“你怎么碰上你爸爸的?”   周知意把事情原委大致说了遍。   徐碧君:“说是和小南他们出去玩就是去酒吧?女孩子家的大晚上去那种地方多不安全,得亏有阿宴在!”   周知意笑嘻嘻地冲她吐了吐舌头。   徐碧君又问:“晚上吃的什么?饿不饿?给你煮点宵夜吃?”   “奶奶您快别忙活了,我一点都不饿。”周知意眼看她要往厨房走,赶忙欠身搂住她。   徐碧君拍开她的手:“这孩子,你不饿你爸不饿吗?都赶了一天的路了。”   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哦。”   搞了半天是在心疼儿子啊。   徐碧君絮絮叨叨只管往厨房走,还不忘叮嘱陈宴:“阿宴,吃完宵夜再去睡。”   ******   翌日。   周知意本是下午的班次,却一大早就起床了。   吃过早饭后,她也没急着去找陈宴,站在房门前捣鼓徐碧君的收音机,不厌其烦地选着电台频道。   等周明温从厨房里出来,她立即把收音机放到一边,问:“爸爸,你今天出不出去?”   周明温:“等会要出去办点事,顺便去拿行李。”   “不是说朋友给你送回来吗?”周知意嘟囔了句。   “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我过去拿也不麻烦。”周明温看她:“怎么了?你有事?”   周知意意兴阑珊地摇头:“没事,就随便问问。”   周明温回房换了身衣服,很快便出门了。   徐碧君收拾好厨房,拿了菜篮子走出来,一眼看见蹲在院子里的周知意。   女孩长手长脚,背影瘦削而纤细,好像完全感受不到洒落在身上的烈阳。   徐碧君喊她:“要玩回房间玩去,蹲在院子里多热,当心再中暑喽。”   “嗯。”周知意慢慢站起身,“您要去菜市场?”   “给你买鱼去,不是一大早就吵着想吃酸菜鱼?”徐碧君笑道:“可真是你爸的亲闺女,连口味都一样。”   “……”   “您别去了。”周知意垂眼抢过她的菜篮子:“我又不想吃了。”   徐碧君“诶”了声,“你这孩子,怎么一会儿一个样?早上不还馋得流口水,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不想吃了?”   ……   周明温出去了一整天,夜里快十二点才回来,和周知意前后脚到家。   今晚依旧是陈宴接她下班。两人到家时,院子里还留着灯,橙黄的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周知意拽着陈宴的衣角,边走边不老实地去踩他的影子,等到两人的影子完全重叠在一起,她仰头笑嘻嘻地看他:“阿宴,低头。”   “怎么?”陈宴下意识垂眼。   周知意朝地上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一指:“你抱我干嘛?”   “……”   静默一秒,陈宴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别过脸去。   周知意老实不客气地把手向上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不管,我要抱回来。”   陈宴像是被她气笑了,转身敲了记她的脑袋:“你还挺斤斤计较。”   “你才知道啊。”周知意像个尾巴似的坠在他身后,“我不仅斤斤计较,还得寸进尺!”   陈宴目光落在她那张明朗笑脸上,“嗯?”   尾音微微上扬,落在这安静夜里,更添一分让人心痒的磁沉。   “不光要抱回来,我还要亲你。”周知意舔了舔唇,声音压低了分,透着两分暧昧:“陈老板,方不方便去你房间坐坐?”   “……”陈宴默不作声地凝视她片刻,眸色渐深。   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他敛眉:“你想好了?”   周知意毫不犹豫地点头。   ……   不知是谁先加快了脚步,两人很快走到后院门边。   周知意毫不犹豫地迈步进去,不安分的手指刚要蠢蠢欲动,身后突然响起开门声。   “依依。”   她回头,看到站在门外的周明温。   “干嘛去?”   色令智昏。周知意张了张嘴巴,突然间心虚词穷。   还是陈宴先开口,“去后院厨房拿杯酸奶,周叔,您还没睡?”   “嗯,这就要睡了。”周明温朝陈宴笑了笑,又看向周知意:“我看厨房冰箱里有酸奶,去帮你拿一杯?”   周知意只好嘴硬:“没我想喝的那个牌子。”   “……”   陈宴低咳了声,“晚上喝酸奶不好,我明天给你送过来。”   “太晚了,让阿宴早点休息吧。”周明温在那边笑了声:“过来,看看爸爸给你带回来的礼物?”   暗示意味不能再明显。   周知意在心里低叹了声,有些遗憾,又有丝丝窘迫。   用小拇指指尖悄悄挠了挠陈宴的掌心,她应了声,朝周明温走去。   周明温从房间拿出礼物盒,周知意打开,是条项链,坠着个小海豚样式的挂坠,精巧可爱。   小时候周明温带兄妹二人去海洋馆,周知意最喜欢看海豚,从海洋馆出来她还缠着齐青给她买了条小海豚周边手链,可惜后来被她弄丢了。   “谢谢爸爸。”周知意笑了笑。   “喜欢就行,戴上试试?”周明温许是想帮她试戴项链,向前走近了一步。灯光下,父女二人的目光直白地对上,因长久未相处而被时间拉出的微妙缝隙瞬间被尴尬填满。   时间不会说谎,他们已经不太适应这种太过于亲近的距离了。   “我出了汗,还没洗澡。”周知意干笑了声:“洗完澡再试。”   “行。”周明温点头:“那……你早点洗澡睡觉。”   “好。”   周明温后退半步,周知意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又在这一瞬感觉怅然若失。   ******   洗完澡回到房间,周知意挽起半干的头发,把项链拿出来戴上。   她凑到镜子前照了照,蓝色的小海豚恰落在她锁骨中间的凹陷处,随着光影,在莹白皮肤上折射出淡淡光亮,很好看。   她用手指戳了戳,唇角扬起笑意。   照完镜子,周知意又把项链摘掉,想放回盒子里。   转身时不留神撞到了椅子,上半身惯性向前一冲,手掌恰巧将放在桌角的项链盒撞到地上。   她揉了揉手心,俯身去捡,留意到从海绵内垫下掉出来的保养卡。   她一同捡起,打算重新放回到礼盒底部,余光一瞥,却蓦然留意到卡片上的一行字。   是那家店铺的地址——   南城明珠百货一楼……   周知意微怔,视线顺着地址看到了日期。   这哪里是周明温从外地带回来的礼物,分明是他今天在南城现买的。 第61章 61   周知意扯了扯唇, 把项链放进抽屉里。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她无端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来。   其实周明温惯会哄人的, 擅长用笑颜软语遮过让人生气、尴尬或者难堪的场面, 她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所以从小最爱听他的话。   小时候他答应带她去去哪玩又临时食言后,总会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哄得她开心, 再蹲在她面前, 认认真真许诺她下一次再去的时间,不管下一次他们有没有再去, 亦或者又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给耽搁了,她那一刻总是充满期待的。   周知意翻了个身,有些哭笑不得。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会再因为一颗糖果一件礼物而满怀期待亦或是耿耿于怀, 即便周明温什么都不给她买,她也不会再觉得失望,没想到他还巴巴地跑到商场买一件“本地礼物”来假装“远方的特产”,只可惜百密一疏, 留下了破绽。   还当她是个小孩子, 拿小时候那一套来哄她。   ******   这一觉睡得很沉,次日早上,周知意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徐碧君一大早就在风风火火地做饭, 又把收音机打开, 在院子里放咿咿呀呀的戏曲。   院子里有扫地的声音, 隔着窗玻璃,大号的竹质扫帚一声一声,极有规律。周知意翻了个身, 突然间有点恍惚。   好像是谁拨了一下年轮,一瞬间又回到了小时候。   她迷糊了会儿才从床上爬起来,换下了睡裙。打开房门出去之前,她停顿片刻,又折返回书桌前翻出那条海豚项链戴上。   陈宴生活作息不规律,有时起得极早,有时又很晚,非上学日很少会过来一起吃早餐,周知意早就习惯了,也就不再去叫他。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周明温留意到她颈间的项链,笑说很好看。   周知意鼓着腮帮子想要吐槽他临时买礼物哄人的那套把戏,话到嘴边,又随着鸡丝粥一起咽下了。   早饭后,周知意帮徐碧君收拾餐桌,等洗完碗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周明温打开了电视机。   她回房间坐了会儿,把新买的素描本翻开又合上,起身走到周明温身后,问:“爸爸,你今天要出门吗?”   周明温选到新闻频道:“暂时应该不出去,怎么了?”   “没什么。”周知意抓了抓下巴:“我就随便问问。”   “哦。”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默地看了会电视。   “其实还有点事。”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说:“奶奶说今天要把架子上的葡萄摘下来,她要酿葡萄酒。”   “摘葡萄?”周明温放下遥控器起身:“好啊,我去摘。”   周知意摸了摸后脖颈:“那我去拿剪刀。”   拿了剪刀,两人走到葡萄架下。   周知意把剪刀递过去,正想转身,被周明温敲了下脑袋:“干嘛去?你这么高的个子不来帮忙还想偷懒?”   周知意一怔,好半晌才揉着额头咕哝了句:“谁说要偷懒了,我去拿筐。”   她转身,轻轻吐了口气,唇角悄悄扬了起来。   —   周明温负责剪高处的,周知意负责在下面接,顺便剪下几串低处的,父女两人分工明确,像小时候的每一年夏天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安静了许多,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叽叽喳喳又跳又闹吵得人头疼。   藤架上成熟的葡萄不算多,有一些还被小鸟雀给啄得面目全非,两人很快就摘了个七七八八。   徐碧君从房间里出来一看,怪道:“哎呀你们两个,怎么把青的也都摘下来了?”   父女俩动作一顿。   徐碧君:“阿宴前几天不是刚摘过?怎么又摘?”   “……”   察觉到周明温的目光看过来,周知意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尖,从椅子上蹦下来。   “这不是怕你不够酿酒吗?不摘了,我要去菜市场了。”   “你一个人?”徐碧君新奇道:“今儿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最不喜欢去菜市场吗?”   “阿宴陪我一起。”周知意只回答了前半句,对后半句置若罔闻。   今天气温出奇地高。还不到九点钟,阳光已经散发出一种烤人的架势来。   徐碧君看了眼烈阳,问:“家里菜肉都有,够吃好几天了,你去菜市场买什么?”   “……鱼。”周知意也不看她,含糊嘀咕了句:“中午想吃酸菜鱼。”   徐碧君:“……”   一会儿想吃,一会儿又不想吃,这丫头这两天怎么一阵儿一阵儿的。   周知意回房拿了鸭舌帽戴上,出来的时候周明温已经把那篮葡萄拎到了廊下。   “我走了。”她打了个招呼,抬脚要往后院去,想了下,又顿住脚步。   “嗯……爸爸,你要不要一起?”说这话时,她半扭着脑袋,没看周明温。   父女俩上次一起去菜市场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大概是没想到会收到女儿的邀请,周明温有些受宠若惊,“好啊,我去换双鞋。”   周知意:“嗯。那我先去叫陈宴。”   “诶!”   周明温起身回房,刚走出几步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算了,你和阿宴一起去,爸爸就不去做电灯泡了,早去早回。”   “……”   周知意想说不存在什么电灯泡不电灯泡的,她也可以不叫陈宴,反正去菜市场本就是她临时起意,并没有和陈宴商量过。   可她什么都没说。   这些年来她好像生疏了和父母的相处方式,假装无所谓地主动邀请已经是她现阶段能做出的最大的亲近了。   她“嗯”了声,转身朝后院走去。   ******   徐碧君的酸菜鱼做得一绝,周知意喜欢,周明温也很喜欢。   于是一连三天,酸菜鱼都稳居餐桌C位,从不缺席。   周知意依然过着按部就班的打工生活,日子和从前没多大区别。   家里多了个人,心里好像就又满了些。她觉得长大真的很好,曾经以为很遥远的东西触手可及,那些以为再追不回的时光好像也慢慢地朝着她走了回来。   唯一让她觉得不太方便的是和陈宴的相处。以往她晚上想在陈宴房间里待到几点都没关系,而现在一到点就会被周明温又各种各样的理由叫回来。   偶尔半夜想要偷偷溜到后院去看他一眼时,也总是会“阴差阳错”地碰上周明温,然后就只得默默缩回房间去。   以至于她越来越眷恋和陈宴独处的时光。   像是被压抑许久,一见到他就有如反噬般忍不住想和他亲近,报复似的想对他动手动脚。   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   ******   从那天取回行李后,周明温就待在家里陪徐碧君,几乎没出过门。   周知意刚开始还觉得挺欣慰,可过了将近一周后,又不免觉得奇怪,就算是想弥补以前没有陪伴她们的时光,也不至于足不出户吧?   以至于他都回来好几天了巷子里的邻居们都不知道。   这天傍晚,丁以南发微信叫周知意一起去台球厅。   周知意答应之后,顺口问周明温要不要一起去。   “你没回来之前春哥都问过你好几次了。”   周明温:“问我什么?”   “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唄。”周知意说:“对了,他还说他看到你了,我就说他是看错了,他还有点不太相信。”   周明温的表情古怪地僵了一瞬,在她还没察觉之前就恢复了平常:“我就不去了,一去就被被他拉着喝酒,我戒酒了。”   周知意遗憾地鼓了鼓嘴巴:“那好吧。”   “依依啊。”周明温叫住她:“见到大春先别告诉他我回来的事,如果在外面见到其他几个叔叔也不要说。”   “为什么?”   周知意觉得奇怪,周明温虽然回家次数不多,可以往回来总会和几个老友聚上一次,约一场酒,这次却迟迟都没有动静,甚至还叮嘱她不要声张。   就算是戒了酒,也不至于戒掉酒肉朋友吧?   “爸爸下周还要去江城处理点生意上的事,这几天只想在家好好陪陪你和奶奶。”   周明温低咳了声:“让那几个家伙知道我回来了,肯定会天天拉着我去喝酒。”   “……”   周知意眨了下眼睛:“好吧。”   “嗯。”周明温笑了笑:“早去早回。”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隔两天,周明温在家的消息就被人知道了。   周知意下早班回来时,那个她不太熟悉的、称呼为李叔的人正从家里离开,低着头步子迈得很大,她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那人已经疾步迈出了大门。   周知意一脸莫名地耸耸肩,走进堂屋,看到周明温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徐碧君不在。   “奶奶呢?”她问。   “打麻将去了。”周明温把烟头摁灭在一次性的茶水杯里。   桌上落了些烟灰,周知意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刚刚在门口看到李叔了,又来找你喝酒的么?”   她抓起凉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怎么知道你回来啦?”   周明温没答,隔了好几秒,才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我晚上出去吃,跟奶奶说别做我的饭了。”周明温起身往房间走,“我去睡个午觉。”   “哦。”   周知意放下水杯,心想,都下午四点了,这个午觉睡得也是挺晚。   她出了一身汗,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洗澡,没留意刚说要去睡午觉的人又从房间走了出来,进了徐碧君的房间。   ……   那晚周明温半夜十二点多才回到家,周知意刚从陈宴房间出来,和他撞了个正着。   “爸。”她假装起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周明温“嗯”了声,低头去换鞋。   擦肩而过的瞬间,周知意“咦”了声:“还真戒酒了啊?”   一个饭局去了好几个小时,回来身上竟然连一点酒味都没有。   “是啊。”周明温叹了口气:“因为这个被老李他们说了一晚上,明天我得躲躲了,再有人找我喝酒,就说我不在家。”   他那半是无奈的样子逗得周知意忍不住笑,总觉得她爸爸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至于吗,喝个酒怕成那个样子。   周知意本以为周明温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次日还真有人找上门来。   一大早,刚吃完早饭,昨天来过的李叔和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就一起过来了,那胖子姓王,早几年还和周明温一起做过小生意。   门是周知意给开的,看到门外的两人,她怔楞一秒,笑着叫人:“李叔,王叔。”   “知意啊,”王叔说:“我们来找你爸。”   这两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宿醉的模样。   周知意心里嘀咕了句,说:“我爸他……”   “我知道他在家。”李叔打断她的话,面色不太好看。   周知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要再说些什么,周明温已经穿过院子走了出来。   “老李,老王,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吃早饭没?走,请你们吃早饭去。”他满脸堆着笑,语速比往常快了几分,不由分说地将堵在门口的两个男人拽出了门。   ……   总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周知意下意识朝门外探出半个身子望了望,还没看清三个人的背影,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是陈宴的电话。   她立即接通,男人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刚睡醒时的惺忪慵懒,微微沙哑,有种莫名的性感,“在做什么?”   周知意舔了舔唇,下意识撩拨道:“在想你。”   “呵……”   他低笑了声,漫不经心的,像把无形的钩子勾住她心尖,“去换衣服吧,昨天不是说想看电影?”   周知意拖腔带调地“哦”了声,“在那之前,我想先看点别的。”   陈宴:“……” 第62章 62   周知意这天上中班, 下班后又和陈宴去吃了宵夜,快十二点才到家。   意外的是,徐碧君和周明温竟然都还没睡, 两人一个坐在南边沙发, 一个坐北边沙发, 坐成了一条对角线。   中间桌子上,还有几个没来得及收拾的茶杯, 烟灰缸里满是烟头。   “家里今天来客人了?”周知意问。   “你爸的几个朋友来坐了坐。”看到她进门, 徐碧君背在光影下的脸抬起,慢半拍的挤出几道笑纹。   “又和阿宴去吃宵夜了?不早了, 快点洗洗睡吧。”   “奶奶您怎么还没睡呢?”周知意嘴上打趣着,眼睛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上的情形。   就算家里来了客人,在有老人的情况下, 也不可能呆到半夜十一二点才走, 更何况他们只是坐了坐,并没有留家里吃饭喝酒。   况且,谁会闲的没事大半夜去别人家里拜访?   同样反常的还有徐碧君,她向来是个很勤快的人, 弄脏的桌面平时都会立刻收拾干净, 不会等到现在还放在那里不管。   “晚上喝了茶,有点睡不着,这就去睡了。”徐碧君起身开始收拾桌子。   周知意上去帮忙, 被她拦住:“不用你, 去洗澡吧。”   周知意:“哦。”   她回到房间, 却没有立刻去拿换洗衣服,门板虚虚掩着,她贴在门口听了会儿, 没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   临睡前,周知意还是有点不放心,悄悄推开徐碧君的房门。   屋里还亮着灯,徐碧君靠在床头边,还没睡。   她试探着问道:“奶奶,您今天心情不好?”   “这孩子,哪看出奶奶心情不好的?”徐碧君嗔怪笑道,“奶奶心情好着呢。”   尽管徐碧君神情如常,周知意心里还是燃着一股难以忽视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清了清嗓子:“……家里今天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都好着呢。”徐碧君起来轰人了:“都十二点半了,快去睡觉,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不盼着家里一点好!”   “……”   周知意被轰回房间,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平时被忽略的细枝末节被串联到一起,她越发觉得周明温这次回来之后表现反常。   她不放心,索性第二天请了一天假,闷在房间里暗中观察。   上午一切如常,徐碧君甚至还出去串了会儿门。午饭后,周知意嚷着要去睡午觉,伸着懒腰回了房,没过几分钟,客厅里安静下来。   周知意贴在门边听了会儿动静,又偷偷打开一条门缝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看到对面徐碧君的房门虚掩着,而一旁周明温的房间则房门紧闭。   她贴着墙边走到徐碧君房门前竖着耳朵听了听,没一丝动静。   确定房间里没人后,她又悄悄走到周明温的房门外,人刚往门板前一凑,就听到里面的低低的说话声。   两人声音都压得低,断断续续,周知意整个人都贴在了门板上,也没听清楚说话的内容。   直到周明温忽得提高嗓门叫了声:“妈。”   周知意眉心一敛,径直扭开了房门。   “你们……”   徐碧君坐在桌边,手里捏着张银行卡,正要塞给周明温。   周知意快步走过去,语气有点急:“你们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奶奶,你为什么要给爸爸钱?”   “依依……”   徐碧君表情只怔楞了一秒,便恢复如常:“你爸爸晚上出差去江城,手头上的生意周转需要用钱,奶奶先给他垫上一点,没什么大事儿。”   周明温之前一直在各地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挣差价,这个周知意是知道的,做生意需要资金周转,徐碧君暂时给他垫钱的事情前年也发生过一次。   “真的只是资金周转?”周知意将信将疑。   周明温解释道:“咳,这次这批货数量比较多,爸爸手上的现钱还被上批货给占着呢,差了三万,等我下周把那笔钱收回来,就可以把钱还给你奶奶了。”   周知意闷不做声地思杵片刻,又把目光投向徐碧君。   “是真的,你爸爸还能骗你不成?”徐碧君哭笑不得。   周知意抿了抿唇,“……好吧。”   那张卡里是周明温和大伯周明成逢年过节孝敬老人的钱,徐碧君都攒着没花。   周知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叮嘱周明温:“等你把钱收回来了,一定要快点还给奶奶。”   ******   周明温下午去银行转了钱,回到家收拾出一个行李箱。   他订了傍晚六点钟出发去江城的动车票。   周知意本打算去花店找陈宴,可中午在周明温看见的那一幕总让她觉得心里不踏实,也就在家待着没出去。   徐碧君倒是如平常一样午睡听戏浇花,还特意为周明温提前做了晚饭。   只是这顿晚饭还没来得及端上桌,就被几个不速之客给打断了。   拍门声急促且没有停顿,一声一声,催命似的,周知意拧着眉面色不虞地把门拽开,看到门外人的脸却是一怔。   “春哥?”   一共来了三个人,春哥站在最后面。   “知意,你在家?”看到周知意,春哥的表情奇异地尴尬了一瞬。   周知意收起烦躁,迎人进来,为首的那个男人径直走进了堂屋,一眼看到周明温放在沙发旁边的行李箱。   “周哥,你这不够意思啊。”   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和善,周知意心下一凛,意识到自己最怕的猜想或许被验证了。   果然,下一秒,那人嗤笑道:“这是要跑路?”   “老徐你就是爱开玩笑,我就是去江城进批货,跑什么路?”周明温端着张笑脸,面对着面前面色不善的三个人,依然维持着风度。   老徐哂笑了声,没说话,站在他旁边的那个矮个子平头男人倒是直言不讳:“没钱还债,有钱进货?周哥,你这是铁定了心要当老赖了?”   周知意面色骤沉,一言不发地看向周明温。   她那目光实在太过强烈,让人无法忽视,周明温停顿几秒,像是给自己做了个心里建设,才笑着看向她:“依依,我和几个叔叔说点事,你先去厨房帮帮奶奶。”   周知意站着没动,冷声说:“奶奶不在厨房。”   周明温下意识往回过头,才发现徐碧君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锅铲。   “妈,您先出去。”周明温压低了嗓音道。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徐碧君提着口气,严肃问道:“他欠你们多少钱?有欠条吗?”   “欠我三万,老徐四万六,大春三万五。”   平头男人道,“我们以前和周哥关系都不错,也共过事,一直相信他的为人,他常年不在家,急需要资金周转,我们也不好意思不借。谁知道这说好的一个月还钱拖来拖去就没下文了,后来干脆不接电话不回信息躲着我们。”   周知意全懂了,所谓的去江城出差不过是借口,周明温是要出去躲债的。   恐怕他原本也没打算回家的,只是不小心被她在酒吧门外撞见才不得已跟她回了家,或许春哥之前没有看错,他可能很早之前就回来过,只是悄悄的,没让任何人知晓。   “兄弟,我真没骗你,等我把江城这批货卖出去,一定把钱给你们还上。”人都堵到门上来了,周明温也赖不掉,他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摸出烟盒,笑着一一给他们递烟。   只有春哥接了烟,他没抽,捏在指间,背过了脸。   视线恰和周知意对上,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周知意像被那目光烫到了一样,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垂下了眼。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债跑路,没任何理由可以推脱。   她向来最讨厌亏欠别人,被人堵上门来追债本身就已经足够羞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曾经帮过她那么多的春哥。   仅是一眼对视,对方一句话没说,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快速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却感觉像是有一记无形的耳光掴在了自己脸上。   火辣辣地疼。   羞耻到无以复加。   平头男脾气冲,也是真的憋了一肚子气,滔滔不绝地跟徐碧君倒苦水,嗓门又高又响,充斥在耳边,周明温劝说不住,渐渐敛了笑,徐碧君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春哥于心不忍,拽了他一把:“好了,错不及家人,当着老人孩子的面别说那么多。”   平头男不甘不愿地止住了话头,转向周明温:“总之,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个准话,什么时候还钱?谁知道你今天拍拍屁股走了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找不到你人总不能来你家堵这一老一小吧?”   周知意眉心紧拧着,手指紧握在一起,骨节发白。   她刚要开口,周明温先她一步道:“这样吧,你们要是不相信我,我先给你们立个字据,等我从江城回来,一定还钱。”   “你这话等于放屁!”平头男烦躁地挥开手:“你要是到了江城一去不回,那这钱就不用还了?”   这话太不中听,更像是一句诅咒。   周知意眉心一拧,扬声斥道:“你怎么说话的!”   “你爹事儿办得恶心就别怪我说话难听。”平头男往沙发上一坐,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反正今天要是见不到钱,我就不走了!”   “……”   场面僵持,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拖了那么久,躲了那么多次,周明温也知道这次是躲不过去了,他低头沉默许久,走到徐碧君身边,欲言又止。   挣扎数次,还是开口:“妈,您来一下。”   周明温搀着徐碧君到了屋外,周知意像是被人定在了原地,脚下沉重,挪不开步子。   好半晌,她才从春哥背后绕过去,向外走,结果一出门就听到徐碧君愠怒的声音——   “不行!那是依依上大学的钱,任何人都不能动!”   周知意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听到周明温用商量的口吻说:“我就先用个两三万把他们先打发走,回头就给补上……”   “那也不行。”徐碧君的态度很坚持:“我孙女还不够可怜吗?爹妈一个不在身边,没人管没人问的,假期里还要自己出去打工……她的学费一分钱都不能动。”   “我也不想动她的学费,”周明温说:“那是我唯一的女儿,但凡我现在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动她的学费,可我现在……我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   徐碧君重重叹了口气,妥协道:“我那儿还有张存折,你先拿去还账吧。”   周知意紧抿着唇,眼尾有些红。她想走出去,想说“我的学费我自己可以再挣,但欠春哥的钱一定要还。”   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周明温接下来的那句话就将她生生定在原地。   “那张折子里的钱,我前几天已经用过了。”   ……   周知意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失望,震惊,无奈,厌憎……   一层一层的情绪交叠在一起,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其中,胸口被紧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冲出去,狠狠瞪着周明温,几乎咆哮出声:“那是奶奶的养老钱!”   那是奶奶的养老钱,他怎么能偷偷拿去用?   她那么急切地盼望着每一个假期,在本该放松的日子里去打一份又一份的零工,不就是想要给奶奶多攒一些养老钱吗?不就是担心有朝一日奶奶需要用钱时,她没有能力拿出手吗?   可眼前这个男人,小时候她以为伟岸如山,即便天塌下来都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竟然用轻飘飘的一句“我用过了”将那笔钱给清了零。   “你缺钱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但凡你早一天开口事情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难堪!我可以去打工赚钱帮你还债,我也可以把学费拿出来给你用,可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动奶奶的钱?”   周明温:“依依,爸爸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说……”   “搞了半天你们还是有钱还账的啊。”   平头男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周哥,你要是有钱,就先把我的给还上吧,我是真的急用,不然也不至于搞得大家都这么没面子。学费用了还可以再挣,现在大学生都可以申请贷款和贫困补助了,没钱也能上学,可兄弟我再要不到钱可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了。”   周明温:“我……”   “你们是什么人?”   平头男还要再说话,被一道冷厉的声音猝然打断,周明温回过头,看到不知何时回来的陈宴正穿过后院小门,冷脸大步走了过来。   周知意怔在原地,再动弹不得,她垂下眼,指甲几乎被捏进肉里。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抗拒听到陈宴的声音。   也从未像此刻这般难堪到无地自容…… 第63章 63   后来的事情是陈宴解决的。   他带人去银行取了钱, 录了像,写了收据,签字按手印, 帮周明温把钱还上了。   周知意被他挡在身后, 像挡在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后, 墙面冰冷却遮风挡雨,遮住她那一刻的气愤与无奈, 又肆无忌惮地滋生着羞耻和难堪。   那种感觉很矛盾。   她爱陈宴, 无可避免地对他燃起依赖。她想见到他,想时时刻刻见到他。   可偏偏不是在这种时候。   在这一地鸡毛和无能不堪面前。   那天周知意始终抿着唇沉默, 只在他提出要带人去银行的那一刻才像猝然惊醒般叫了他的名字。   “我有钱。”她说:“我不用你的钱。”   而陈宴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你在家陪奶奶。”   她转身往徐碧君房间跑,翻箱倒柜地找出那张存着她学费的银行卡。等她抓过银行卡跑出去, 陈宴已经开车离开了。   ……   陈宴回来得很快。   在徐碧君回过神来把冷掉的饭菜重新加热了一遍后, 周知意听到了门外的车声。   然后她看到周明温从车上下来,车门关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动,像一记重拳凿在了她的胸口。   闷疼。   事已至此,周明温不得不坦诚布公, 给家人一个交代。   前年年底他做小生意挣了点钱, 跟人合伙买了几辆货车,搞运输车队,结果那一年行情不好接不到挣钱的活, 偏又流年不利, 接连两辆车在路上出事, 把本钱赔了个干净,不得已才四处找朋友借钱。   翻车容易,翻身困难, 用钱的地方总是比挣钱的地方要多,眼看到了约定日期,他还不上钱,便只能一拖再拖,到最后被催得紧了,只能无奈玩消失,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也不敢回家。   那几个朋友其实已经很够义气了,在此之前,从没找上门过一次,更没在徐碧君和周知意这一老一小面前提到过一嘴。   “我不敢告诉你们,怕你们担心,也怕你们心急。”周明温深深叹气,半低下头时,鬓边冒出好几根白发。   成年人在外都是报喜不抱忧的。   周知意瞥见徐碧君浑浊泛泪的眼眸,忽然一句责怪都说不出口了。   纵然周明温有再多不对,她承他骨血,被他养大,甚至连独立读书生存的能力都欠缺,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他?   周明温纵然爱冒险,不安定,可他早年离异,常年漂泊,中年丧子,又享受过几年舒心的生活?   周知意喉间闷涩,好像被一堆坚硬的石块堵住,石块棱角分明,锋利边缘生生抵住咽喉骨骼,磨得她生疼,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过了许久,直到周明温一笔一划地在给陈宴的欠条上签上名字时,周知意才开口问道:“你欠大伯家钱吗?”   周明温一顿:“什么?”   之前徐碧君摔伤住院时,周明成曾问起过周明温的生意,周知意回忆着他当时的神情,又问:“货车出事时你是不是以做生意为借口找大伯借了钱?”   周明温舔了舔唇,似乎完全没想到周知意会这么问。   他斟酌了片刻,才说:“你大伯这样说的?”   “我就问你是不是?”   “……这些你别管。”周明温掩唇低咳:“爸爸会把事情都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周知意:“多少钱?”   “……”   周明温抬眼,看到她眼中的执拗,以及几分他不太熟悉的果决和凛然。   好半晌,他才开口:“……五万。”   “这些是全部了吗?”周知意问。   “什么?”周明温好像被她问得有些茫然。   周知意抿了抿唇:“这些就是你欠债的全部了吗?除了大伯,还有谁的钱是没还的吗?”   握住笔杆的手指紧了紧,周明温最终摇头。   “没有了,你放心,爸爸肯定会把这些钱还上的,还有借用的你奶奶的那些钱,我也……”   周知意完全不想再和他讨论徐碧君的那笔养老钱,想到那个,只会让她的内心更加矛盾一分。   成长是很好,可以让她拥有追求想望的自由。   可成长也让她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发现,伟岸这个词并不如它的表象那般坚不可摧。   父母也并不是天生就和这个词语画等号的。   他们和小孩子一样,有许多的不得已和求不得,也会耍赖和逃避。   “欠条不用写了。”周知意打断他的话:“这笔钱我会还给陈宴,还有大伯的那五万,我会一起还上。”   ……   ******   周明温那晚到底没去成江城,他错过了发车时间,只得把时间向后拖延。   或许是为了照顾他们的感受,陈宴那晚也没和他们一起吃饭,把周明温送回家就去了花店。   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联系。   周知意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把手机屏幕揿亮又按灭,反反复复好几次,终极没给他发只言片语。   快十点钟的时候,周知意洗完澡,看到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下,她拿起来,看到陈宴几分钟前打来的一通未接来电,和一条微信。   陈宴:【要不要吃宵夜?】   发梢还在滴水,毛巾从头发上掉下去一半,半挂在脖子上,周知意没管,抿唇敲着微信键盘。   敲了半天,也没敲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倒是陈宴又发来一条:【丁以南也在。】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好】。   周知意和蔚思一起过去,陈宴请他们吃了烧烤。   一切如常,丁以南像个喋喋不休的自动播放机,一个人把场子说得热闹,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在听,给不给回应。陈宴一如往常,寡言淡漠,也不怎么吃东西,却能在一个眼神之间让丁以南安静下来。   没人提到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好像被人堵上门逼债,父亲偷取奶奶的养老钱,那些被撕开摊到明面上的难堪都没有发生过。   周知意吃串吃肉,和丁以南插科打诨,笑骂自如,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   吃完宵夜,顺路送蔚思回家,周知意和陈宴如常走到后院门边。   徐碧君和周明温各自回了房间,紧锁房门,院子里比以往更加静谧。   “晚安。”周知意朝他挥挥手,没有跟着进去。   “周知意。”倒是陈宴突然出声喊住了她。   “嗯?”周知意回头。   他就立在门后的那片月光下,身影颀长而挺拔,遮住那片氤氲的光亮,黑发黑眸,唇角淡抿。   “过来。”他说。   周知意顿了一秒,走过去,“我困了,今晚……”   话音未落,她就被男人拽住手腕带了进去,恍然一个转身之间,被他抵在了门后,他的胸膛和门板之间。   男人俊挺的鼻梁低压下来,利落的轮廓在余光里越发清晰,周知意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意料中的吻并没有落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拥抱。   陈宴倾身抱着她,侧脸贴在她颈侧,呼吸之间淡淡的温热如羽毛般一下一下拂过她的皮肤,引得她那处神经条件反射般战栗。   他的胸膛宽阔,亦如挡在她身前时的那个背影一般。   “阿宴……”周知意喃喃叫他。   陈宴没应,只是沉默地抱着她,抱到她一颗心慢慢归于沉静,像是在寒冬的温泉里泡过一遭,那些缠身的寒冷和疲倦都无形消散了。   “好了。”陈宴这才起身,语气漫不经心地:“去睡吧。”   ******   回到房间,周知意给陈宴发了条微信。   周知意:【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我明天把钱转给你。】   陈宴没回,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想回复。   她握着手机等了会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周知意第一时间去看微信,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她昨晚的那条微信上,陈宴依然没有回复。   她径直去敲陈宴的门。   陈宴还在睡,她敲了好半晌,房间里才有了点动静,而后他喑哑的声音传来:“进来。”   得到首肯,周知意立即走进他的房间,他还躺在床上,房间里空调开得很足,像个冰窖,他头发睡得凌乱,半边薄被搭在身上,眼睛紧闭着,半边侧脸埋在枕头里,眉心不耐烦地蹙着。   “起床了!”周知意站在衣架边叫了声,没听到他的回应。   她又走到床边,“起床了!”   陈宴懒洋洋地嗯了声,声音沉沉的。   片刻后,他睁开一只眼睛睨她一眼,“才几点,怎么不多睡会?”   因为急着去银行转钱,周知意今天的闹钟确实订的早了些,这会儿天也才刚亮不久。   想到距离银行开门确实还有一段时间,又看了眼侧躺在床上、即使发型睡得乱七八糟都依然令她赏心悦目的男人,周知意只迟疑了一秒。   “好吧,那我再睡会儿。”   陈宴似有若无地“嗯”了声。   周知意在他身后跃跃欲试:“那我上来喽?”   睡回笼觉当然要在他这边睡。   “……”   一秒、两秒、三秒,足足过了好几秒,陈宴都毫无反应,周知意怀疑他可能已经又睡着了。   她抿了抿唇,踢掉了鞋子,坐在床上抬起了一条腿,另一只手拉起夏凉被的边缘,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背部。   隔着睡衣,也能感觉到男人身上劲瘦的肌肉纹理。   !   几乎与此同时,陈宴裹住被子迅速往大床中央挪闪过去。   周知意手中蓦然一空,差点被闪到床下去,她懵圈地扭头看去,男人已经用被子完全裹住了自己的身体,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你……不是要我再睡会儿?”周知意有点委屈,这么低的室温,一个被角都不舍得给,是想把她冻死?   “算了,别睡了。”陈宴闷然出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刚才更哑了,有沙沙的颗粒感。   “带你去吃早餐。”他说。   也行。   反正她都已经洗漱完毕了,再睡一觉等下还要重新洗漱,也挺麻烦。   周知意麻利地从床上下来,穿好了鞋。   站在床下默默等了一分钟,却见床上的男人依然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不起床吗?”她忍不住又想去掀他的被子了。   “起……”   “等几分钟。”陈宴把腰间的被子又裹了裹,语气莫名懊恼烦躁:“你先出去。”   周知意:“……”   这大男人早上起床怎么比女人还要麻烦?又不是没穿衣服,还有什么她不能看的吗? 第64章 64   周知意一个人在秋千上坐了好一会儿, 陈宴才拿了车钥匙走出来。   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清爽的模样,身形利落挺拔, 只是眉宇间还有淡淡的冷肃。   他开车带周知意去了隔两条街的那家早餐店, 老店开了几十年, 在整个南城都很知名,一大早就挤满了人。   周知意眼尖腿长, 麻利地抢了个清静的两人座。   陈宴胃口似乎不太好, 吃得很少,周知意先一步放下勺子, 一溜烟地跑去结账,陈宴闲散地跟在她身后,也没和她抢。   吃完早餐, 两人回到车上, 周知意戳了戳手机,又问起陈宴的银行卡号。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热意在悄悄蒸腾,陈宴把车窗锁住, 开了冷气, 等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周知意已经凑到他面前,瞪大了眼睛第二遍问道——   “你的、银行、卡号!”   “银行卡号?”陈宴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般:“做什么?”   周知意:“给你转钱。”   她声音低下去一分:“昨天的钱。”   本以为陈宴会说“知道了”或者直接把卡号给她, 没想到他却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问——   “你有欠条吗?”   “没有。”   “没有欠条, 没凭没据,我为什么要收你的钱。”   “……”   周知意怔楞片刻,才眨了下眼睛:“陈宴, 你别闹。”   “是你别闹。”陈宴捏了下眉心,并没有和她玩笑的意思:“十一万零一千,周知意,你告诉我,你哪来的钱还我?你的学费吗?”   周知意直直地看着他,没答。   沉默几秒,她说:“你不用担心,我的钱是够的。”   陈宴垂眼,笑了声:“然后呢?不上学了吗?”   那道笑声落到她耳中尤为刺耳,周知意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隐秘的针尖轻扎了下,猝不及防,又意料之中。   他和所有人一样,觉得她甚至不足以照顾自己,更何谈分担责任。   那种理所当然的模样轻易将她的骄傲踩在了地上。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打工挣钱,可以申请助学金和贷款,可以努力学习拿奖学金,多的是办法。”周知意眼底浮出淡淡荒谬的笑意:“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还能饿死不成?”   陈宴当然知道这些方法,他甚至知道更多的方法。   可他好像全然没听到她的那些话,“不行,那样太辛苦。”   “成年人的世界哪一个不辛苦?”周知意心底里那股憋闷和躁意终于攀了上来。   陈宴抬眸,深深地看向她,眸光深邃,似藏着一湖潜藏暗涌的水,“那不应该是你要面对的生活。至少不是现在。”   车窗外响起鸣笛声,急促而尖锐,两人沉默对视着,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周知意紧抿着唇,好半晌,她偏过头,目视前方,唇角扯出一记嘲讽的笑。   “陈宴,你当我是什么?你的女朋友?妹妹?还是女儿?”   她垂下眼,浓密睫毛遮住眼底的阴郁,侧脸倔强。   陈宴喉结轻动了动,他曲起手指,蹭了下她的侧脸,终于妥协:“就算要还钱,也不急在一时,我们回去写欠条。”   “然后呢?等我大学毕业?等到十年八年之后,我再把这笔钱还给你?”周知意摇了摇头:“我等不了那么久。”   “陈宴,我不怕苦,也不怕穷,但我害怕亏欠别人,害怕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害怕像个无能的可怜虫一样,事事依靠别人,尤其是你,因为你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我爱你,所以更希望自己可以底气十足地站在你面前,和你谈一场势均力敌的恋爱,而不是,永远做你的附属品和拖油瓶。”   他已经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太多的改变,给了她太多的保护,可她不希望自己永远需要依靠他而生活,永远活在他的庇佑之下,她依恋他,又怕自己太过于依赖他。   就像她曾经那么依赖周向宸,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可离别却总是无声又猝然。   琉璃易碎彩云散。也许有一天,她身边的人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离开,包括徐碧君,包括陈宴,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   所以在那一刻发生之前,她要先学会独立行走,学会独当一面,学会去庇佑他人。   她想站在他身边,而不是站在他身后。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周知意转头看向他,眸光清亮而诚挚。   陈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情绪闪动。   周知意深吸一口气,转身,打开了车门。   “去哪?”陈宴问。   “银行。”   忘记解开安全带,被牵住了身形,周知意闷头去解:“你不给卡号,我只能去取现金。”   “坐好。”   停在后面的那辆轿车车主上了车,开始按喇叭,一声又一声地催促着,陈宴倾身把她刚解开的安全带重新扣上。   耳边传来一声落锁声,他干脆利落地发动了车子。   周知意气急败坏:“我不回家!”   “谁说要回家?”陈宴一手扶着方向盘,踩油门加速:“带你去银行。”   ******   周知意带着的那张卡里是这些年来齐青和周明温陆续给她存的学费。   齐青条件变好了之后,每年给她的金额就变得比以往更多,她发现后,坚决把多出的那部分退了回去。   她那时骄傲任性,脾气也很冲,说话随心所欲,从不斟酌,“我自己有父母,不需要别人的父亲来养。”   别人的父亲是指李延康,李紫希的父亲,齐青的现任丈夫。   齐青苦口婆心地解释:“这些钱不是她的,是妈妈自己赚的。”   李家基业大,人脉打开后,她也尝试着做了点投资,凭自己的能力挣了一些钱。   可周知意觉得那些钱纵然是凭自己的本事挣到的,也是借助了李家的平台,多少与他们分不开干系。   她那时拗得不行,坚持着没收,齐青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现在这笔钱全在她手里了,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万。还完陈宴昨天垫付的那笔钱,又还上欠大伯周明成的五万,她把剩下的钱一分不剩地全部转给了徐碧君。   余额清零,一无所有,从银行走出来,周知意却身心舒畅,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   她还清了债务,以后周家就谁都不欠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从今天起,她要靠自己的双手生活,必定辛苦,必定拮据,但也堂堂正正。   怀揣着这样近乎天真的理想主义,周知意眉眼舒展地上了车。陈宴还没启动车子,她就已经打开手机在搜寻更加挣钱的兼职了。   还要去咨询一下申请助学贷款的流程,她暗暗盘算着。   然而生活似乎惯会捉弄世人,从不给予皆大欢喜的机会,总在人庆幸万般皆好的那刻,偷偷降下波折。   牧马人开进尚武巷,周知意还没下车,就听见院里传出的喧闹声,粗嗓门夹杂着摔摔打打的声响,嘈杂混乱。   她表情僵了一瞬,下一刻骤然反应过来推门下车,与此同时,陈宴也已经沉着脸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站了几个闻声而来的邻居,有想帮忙的,也有来看热闹的,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周知意拨开人群跑进去,触目便是满地的狼藉。   花盆被砸得稀巴烂,满地花草凌乱不堪,院中架子盆子倒了一地,葡萄藤歪七扭八,厨房外的镜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折射着亮光。   院子里乌泱泱地站了一群人,都是些四肢发达的年轻人,穿着短袖裤衩,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其中有好几个只穿着背心,露出黝黑健壮的、刺着纹身的手臂。   周知意只觉得头皮一麻,脑中倏地空白了一阵,只剩直觉。   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一边大喊着“让开”,一边拨开那群人想要挤进去,身后倏然绕来一只手臂,是陈宴搂住了她的肩。   他眉眼低压,积聚着戾气,护着她以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势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向里走去。   “奶奶!”   周知意看见被挤到厨房门口的徐碧君,她扶着门框,表情痛心又茫然,看上去是那样的瘦小无助。   而周明温则半垂着头站在另一边,一言不发。   周知意挡在徐碧君面前,焦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他们是谁?”   “要债的。”徐碧君低声呢喃:“你爸他欠了人高利贷。”   “轰!”   像是一声惊/雷,猝不及防在耳边炸开,周知意脑子嗡得一声,表情尽失。   大概是她太过不知天高地厚地吵着要遮风挡雨,要勇闯成年人艰难辛苦的生活,于是生活看不下去,给了她惩罚。   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负重的蜗牛,才刚刚努力爬出几步,就被疾风骤雨掀翻,而后不由分说地被扣上一个更大更重的壳。   她缓缓看向周明温,周明温舔了舔唇,没有抬头。   “这不是送钱的回来了吗?”领头的光头男人笑了笑,语气极尽嘲讽:“这就是你那个有钱的准女婿吧?有人帮你还钱还怕什么呢!”   “帅哥,你老丈人,欠我们钱,你要不要帮他还了?”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了,亮到陈宴面前:“连本带息,一共七十万,你是现金还是转账?” 第65章 65   在听到那个数字的瞬间, 周知意察觉到徐碧君的身体好像向后坠了下,忙下意识扶住她。   她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脑子里一片铮铮作响, 只剩下那个数字还无限制地回荡。   七十万, 七十万……   这笔金额对于目前的她来说太过于庞大, 庞大到变成了两个难以想象、遥不可及的数字。   却像一座大山一样,重重地砸在她的身上。   蜗牛壳碎裂四散……   陈宴眉梢低压着, 满脸戾气。他抬手把欠条从那人手里抽出来。   白纸黑字, 落款处签着周明温的名字,名字上方按上了他的指纹。   他逐一扫过欠条里面的内容条款, 实打实的高利贷。   “怎么样?今天能不能把钱还上?”光头男笑得假惺惺,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要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再给你们宽限几天?不过得再涨点利息。”   他张开五指比划了下:“也不多, 就这个数吧!”   周明温:“五万?”   光头男嘲讽地嗤了声:“百分之五十。”   “……”   周知意像是终于从那种不真实的虚空中抽离, 恢复了听觉,光头男的这句话落入耳中。   火焰瞬间在胸口燃了起来,她气愤地喊道:“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同时向侧迈了一步,把徐碧君更严实地挡在身后。   “小姑娘, 你可别瞎说, 我们可是正经的收债公司。”   光头男呵呵一笑:“你老爸当初拿着我们的钱花天酒地的时候可没觉得我们是犯法的。”   说是正经的收债公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就是一群为非作歹的黑/社/会。   “欺人太甚。”周知意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她不由分说地拿出了手机,背过身去打算报警。   光头男眼尖, 察觉到她的举动, 不屑地笑出声:“劝你别幼稚,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就算警察来了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该还的钱你们一个子儿都赖不掉!”   周知意置若罔闻,按下了拨通键。   “臭丫头不识好歹。”光头男看她执意要报警,脸色一变,冲过来就要甩她耳光。   徐碧君忍不住惊呼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陈宴眸色一沉,抬手握住了光头男的手腕。他手上用力,另一边肩膀向前猛地一撞,把光头男拧麻花似的转了个方向,右腿膝盖向上一提,狠狠踢向光头男的腿弯,迫使他半跪下来。   他个子高,不说话时本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会儿下颌收紧、面色阴沉,气场更加冷锐锋利,让人不敢靠近。   “擅闯民宅损坏他人财物警察为什么不管?”陈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操你妈的动手打人!”光头男扭头冲他大骂,可惜他被陈宴狠狠桎梏住,想站都站不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嘛呢!”他大吼着招呼底下那群小弟,“还他妈干看着。”   周知意已经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小弟们犹疑地对视几眼,朝陈宴冲了过来。   之前那几个大着胆子进来想要劝解的邻居看事情闹大了,这会儿都不敢再上前,纷纷犹豫着向后退,陈宴很快被几个人团团围住。   “有话好好说,你们别打人!”   周明温高举双手,着急求和,“王老板,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肯定想办法连本带利把钱还上!”   光头男:“我再给你老母个时间!啊!”   陈宴手腕用力,毫不留情向下一压,他随即发出一声惨叫,感觉胳膊好像要折了。   “你们他妈的上啊!”   话音落下,小混混们蜂拥而上,冲着陈宴而来,陈宴抬脚刚踹倒一个,另一个人就挥着棍子朝他甩过来,   他把光头男摔到地上,矮身躲过那一棍,抬手反抓住棍子卡住了那人的脖子,那人被卡得哇哇大叫。   场面一片混乱,尖叫声,辱骂声混杂一片,像一锅沸腾的水。   倏地,陈宴身前钻出一道纤瘦身影,怒气腾腾,动作间寒光一闪,唬得几个人同时向后一退——   周知意举着把菜刀挡在陈宴身前,眼神暴烈决绝:“不怕死就来啊!”   “……”   “周知意!”   陈宴扳住她的肩,“躲后面,别犯傻。”   上午的阳光正烈,大面积地投晒到这混乱不堪的院子里,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凌凌寒光,恰如陈宴此刻的表情。   似乎没有人想到这个小姑娘性子这么刚烈疯狂,不顾一切,一时间都愣住了。   在那一瞬的沉默里,身后倏然传来“咚”一声闷响,之前一直被周知意护在厨房里的徐碧君捂着胸口猝然晕倒在地……   ******   后来的好几年,再想起那天的情形,周知意都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梦。   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前兆,从那一刻起,所有事情都朝着糟糕的方向脱轨而去。   原本肆意生长的沃土变成一片恶臭肮脏的淤泥,拖拽着她不住地向下沉……   周知意是被急诊手术室外猝然亮起的红灯惊醒的。   徐碧君因为受到刺激情绪激动,突发心肌梗塞急需抢救。   周知意定定站在手术室外,像是被人抽去灵魂的躯壳,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双手在无意识地抖动。   直到陈宴从背后搂住她的肩,她才突然像是被人拍醒了般,如抖筛般颤抖着动了动嘴唇,却奇怪地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陈宴一言不发地将她转了个身,抱进怀里。   眼泪好像只是一种生/理/反应,没意识地往外涌,洇湿了陈宴胸膛那块布料,又湿又烫,灼着他的心。   陈宴低垂着眼,手掌抚着她脑后,低声道:“别怕。”   这两个字像是触发了某个按钮,将周知意混沌一片的神思拉了回来,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又无力,尾音颤得不成样子。   “阿宴,奶奶会死吗?”   “死”这个字,出口艰难,像是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紧抿着唇,脱力般的往下沉,被陈宴用手臂撑住。   “别瞎想,不会的。”陈宴轻抚着她的背。   周知意眼睫颤抖着,没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逼上悬崖的赌徒,穷途末路,只能闭着眼睛向下跳,赌一把渺茫的生死。   陈宴不擅长安慰人,语言在这一刻显得更加无力。他喉头哽了下,又说:“我们找了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支架,奶奶一定可以挺过来。”   周知意终于趴在他的肩头呜咽出声。   “怪我,都怪我,是我太冲动,我不该去拿菜刀,奶奶一定是被我吓到了。”   “不怪你。”   陈宴紧咬着牙,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溢着难忍的痛苦:“怪我。”   怪他没有提早发现周明温的事情。   怪他没有保护好他们。   怪他先动手。   陈宴紧紧抱着周知意,手背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愤怒和无力像火焰和冰海,互相撕咬着,拖着他往下拽。   那一刻他绝望地想,如果徐碧君真的出不了手术室,他欠周家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   徐碧君进入手术室后,派出所的民警到医院来了解情况,带周明温去做了笔录。   周明温回到手术室外的时候,周知意还缩成一团,蹲在那排无人的长椅边。   他脚步顿在原地,像是不敢再向前走,过了好几分钟才脚步沉重地走到周知意面前。   “依依。”他蹲下/身,叫她。   周知意从臂弯里抬起头来,眼尾赤红地看着他。   周明温手指动了动,想拍拍她的肩,又被她那漠然的眼神打消了念头。   他只得讪讪垂手:“别怕,奶奶一定会没事的。别怕啊。”   “你为什么要回来?”周知意声色毫无波澜、冰冷机械:“你不在家时我和奶奶过得挺好的,你为什么要回来?”   眼眶烫得生疼,她紧咬着舌头,逼退不自觉想要流出的眼泪,直到尝到口腔里淡淡的血腥味。   “你赔钱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为什么要拿借来的钱去投资传/销产品?为什么要去借高利贷?”   如果不是因为他急功近利被传销公司骗去了最后一笔钱,如果不是因为他执迷不悟去借了高利贷,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本来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可他偏偏自作主张。   他向来就爱自作主张。   如果不是因为他太过自我,太爱自作主张,也许妈妈就不会和他离婚,哥哥就不会去海市,那或许哥哥就不会出车祸,奶奶今天也不会生死未卜地躺在手术室里……   周知意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不顾一切地把所有的怨怼都发泄到周明温身上,以此来转移自己内心的愧疚,强行忽略掉自己的那部分过失。   她越来越激动,激动地红着眼,将周明温推开,看着半蹲的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板上,看着他好像一瞬间沧桑的脸,看着他脸上被人打出的伤痕和凌乱间露出的更多的白发。   她明明都看见了,又好像视而不见,只是不管不顾地发泄着情绪,埋怨着他。   她从前一直都自以为勇敢,直到那一刻才窥见自己的懦弱。   原来当责任真正降临的那一刻,她也忍不住想要退缩。   ……   “周知意,依依!”   陈宴买饭回来,就看到周知意歇斯底里的模样,他将她箍在怀里,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周知意抬头看他,双眼通红,鼻子通红,还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像头被逼到绝处还不肯认输的狮子。   陈宴强行掰开她的嘴,擦掉她下唇上渗出的血珠。   “阿宴。”   她吸了吸鼻子,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喃喃:“我为什么才十八岁啊。”   十八岁的她,实在是太渺小了啊。 第66章 66   周知意记不清自己在手术室外蹲了多久。   “手术中”那三个鲜红的大字始终亮着, 时间像是被无限制地拉长,每一分钟都长得出乎意料,像一把钝刀在不断剐磨着她的血肉。   手术灯灭,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周知意迟疑了两秒才撑着墙壁想要起身, 然而浑身却使不上力气,头晕眼花, 脚麻到失去知觉。   陈宴倾身抱住了她, 将她半抱半拉着扶了起来。   就在这么几个短暂的动作间,医护人员已经将手术床推了出来, 她嘴唇不自觉颤动起来,眼睛始终不敢往手术床上看。   直到耳边响起一句“手术顺利”,她整个人才像是被骤然放气的气球般松懈下来, 眼眶热意蒸腾, 烫得眼球生疼,她紧抿着唇,低下头去。   始终跟在手术床边的周明温哽咽着叫了声:“妈”。   陈宴把周知意拽进怀里,手掌压着她的后脑勺, 让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没事了。”他语气低沉, 又像喟叹:“没事了,别怕。”   胸膛的布料瞬间被一片热意晕湿,灼得他心口一痛。   蔚思和丁以南得到消息赶过来时徐碧君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监护室里不许家属入内, 周知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蔚思和丁以南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这样的场景——周知意低垂着脑袋坐在长椅上, 胳膊肘架在膝盖上, 因为纤瘦,肩胛骨突起,整个上半身好像都要无限制地低埋下去。   明明昨晚还和他们一起吃串吹牛, 嗔笑怒骂,意气风发,那么漂亮又鲜活的一张脸,在抬头的那一刹,只剩疲惫和茫然。   走廊里很空,遍布消毒水的味道,刺目的阳光从窗格里倾洒过来,将眼前的空间分割成斑驳凌厉的几块。   周知意就坐在那阴影里,透过漂浮着尘埃的空气微微眯了下眼睛,好像在仔细辨认他们。   下一秒,她唇边绽出笑来。   笑意很淡,不达眼底。   蔚思鼻尖一酸,当即便湿了眼眶。   尚武巷就那么大,不过半天的时间,周家的事情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周知意刚从长椅上站起,就被小跑过来的蔚思一把抱住,她僵了一秒,反手回抱过去,听到蔚思轻轻的哽咽声。   “依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像是在问她,又好像只是在难以置信地一遍遍地埋怨。   周知意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对啊,怎么会这样啊。   两个女孩抱在一起,沉默无声,安静的空间里只有蔚思小声的啜泣声。   一旁,丁以南面朝着墙壁,抬手抹了抹眼睛。   周知意心里酸软一片,她帮蔚思擦了眼泪,竭力压制下喉间的涩意,这才笑着轻踹了丁以南一脚。   “哭哭啼啼的,有没有点男人样!”   丁以南愣了一秒,随即捂住了脸,粗声呜咽道:“男人就不能哭了吗?男人就不能难过了吗?我们男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呜呜呜呜呜,奶奶她还好吗?”   “嗤。”看着他那个样子,周知意忍不住扯了扯唇,又在他问出后半句话的时候笑容骤然一收。   她嘴唇发白,因为长时间滴水未进而发干。   “还没脱离危险。”   丁以南缓缓抬起手,朝重症监护室的方向望了眼,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周叔……”   他倏然顿住,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及周明温,抹了抹眼睛又说:“我妈说我家网吧我和我哥一人一半,我回去就把我那一半先卖掉,你放心,我和思思就是上街要饭,也会帮你把债还清!”   “傻逼吧你。”   周知意罕见地对他爆了句粗口,又笑着踹他一脚,别过脸去红了眼睛。   ******   陈宴和周明温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周明成一家也从宁弋市赶了过来。   看到周明温脸上的伤痕,蔚思从兜里摸出备用创口贴,捏在手里犹豫了几秒,下意识地去看周知意的脸色。   周知意抿着唇,别开了眼。   于是蔚思就把创口贴递了过去。   安静的走廊里,一群人站着,却没人先开口,周明成脸色铁青,气氛沉默尴尬。   还是陈宴先走过去拽住了周知意的手腕:“过来一下,跟你说说奶奶的情况。”   周知意僵直着身体无声挣扎了下,被他不由分说地拉走,蔚思和丁以南见状连忙跟上,把空间留给了周明成和周明温两兄弟。   已经是下午四点钟,陈宴带三人去了医院的食堂。   周知意从早饭之后就滴水未进,这会儿看着眼前的饭菜毫无食欲,胃部隐隐作痛,又满又涨。   蔚思和丁以南也是毫无胃口。   陈宴把粥往周知意面前推了推,她捏着勺子只是搅,一口都不往嘴巴里送,他眸光愈来愈沉,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瓶热牛奶,插了吸管送到她唇边,语气不容置喙:“不吃饭就把牛奶喝了。”   周知意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看到他眼底强压着的淡淡疲惫,她点了点头,乖乖接过。   重症监护室里有医护人员24小时看护,不允许病人家属随意进出,从食堂出来,周知意强行“赶走”了蔚思和丁以南。   “现在还用不到你们,等奶奶醒了,转到普通病房,多的是你们帮忙的时候,到时候你们俩谁不过来我跟你们没完!”她半开玩笑地把人送到楼下。   蔚思和丁以南向来拗不过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没等两个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胃部就翻江倒海地搅动起来,周知意紧咬着牙,弯腰跑进最近的卫生间,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   周明成一家今晚肯定是要留下来,白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周明温不敢让他们回家住,只好在医院附近帮他们开了酒店。   他抢着去付钱,被周明温按着手腕拦下,他叹口气,欲言又止,又讪讪地闭上了嘴巴。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当初借第一笔钱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把一切都抗下,可以在不累及家人的情况下挺过所有难关,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太心急,被骗投资了传销公司,钱款追不回来,窟窿越补越大,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连累家人到这样的境地。   他罪无可赦。   ******   周明成帮陈宴和周知意买了晚饭,周知意接过,放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周明温远远地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偷偷看着她的侧影,又把头垂了下去。   大伯母和表哥周祁轮流劝了她好几番,她都笑着摇头说不饿,周明温忍不住走过来,蹲在她面前。   他打开餐盒,掰开一次性筷子,递到她手边,打着小心翼翼的语气商量道:“你大伯特意特意买了你喜欢吃的菜,多少吃点,嗯?”   周知意没接。   他难堪地舔了舔唇,声音更低下去,“都是爸爸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应该恨我。但是依依,你不能别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周知意下颌轻动了动,抬起眼皮看向他,语气平静到近乎没有情绪。   “我没有恨你,”她说:“我只是吃不下。”   周明温叹口气,只得把餐盒放下。   陈宴也没有胃口,随便扒了口饭,丢掉了餐盒出去抽烟。   周知意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他不在身边,心里突然一阵没由来的空落落。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空,就好像明知道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守着,明知道那个人不会走,却依然害怕会突然失去他。   人都是感性动物,纵然理性告诫自己不要依赖他,可依赖还是不可自抑地产生了。   周知意后知后觉地去找手机,这才发现手机也不在身上,不知道在哪个时刻被她弄丢到了哪里。   她略略茫然地搓了搓手,站起身来,向着走廊尽头的方向望去。   天色已黑,走廊里亮着灯,灯光也清冷,像是沾染上了消毒水的味道。   陈宴就在那冷冷淡淡的光影下忽然走了出来,黑衣黑裤,挺拔冷肃,眉眼深邃而锐利,浑身带着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漠。   周知意心里却忽得一暖。   陈宴大步流星地朝着周知意走来,朝她手心里塞了一个新的水杯,白色透明的水杯里,装着满满一杯温水。   周知意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陈宴又把杯子拿了过来,拧开杯盖,径直举到她唇边。   “喝水。”   没过多情绪的声音,于她而言却有种独特的安全感。   她睫毛轻垂着,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口。   温水流过咽喉,缓缓落到胃里,熨帖着那处隐隐的抽痛,苍白的嘴唇被润湿,沾染上几分水色。   “阿宴。”周知意抬睫,轻声叫他。   陈宴应声看向她。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刚才那种莫名其妙的空落感趋使着她没话找话。   “我把手机弄丢了……”她清了清嗓子道。   陈宴静静地垂睨着她。   那个几个小时前还在歇斯底里的小狮子,此刻完全收敛起了气势,安静地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眼尾还红着,映得眼尾下的那颗泪痣都楚楚可怜,可神情却仍藏着分倔强,倔强又茫然。   他抬手,用指腹刮了刮她的泪痣,从口袋里拿出她的手机。   手机被稳稳当当地放回到她手心里,他低声淡笑:“没丢。”   “你什么都没丢。” 第67章 67   徐碧君直到晚上快八点钟才醒过来, 得知这个消息时,周明温转身面朝墙壁,捂住了脸。   周知意怔楞了好半晌, 好像才听懂这句话的含义, 一整天紧紧绷起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 她瘫坐在椅子上,像是刚刚咬着牙被迫跑完了一整场马拉松, 只剩下疲惫后的虚空。   可惜已经过了规定的探视时间, 他们都没办法进去亲眼看一看徐碧君,大伯母跟护士商量了许久无果, 周明成只得趴在玻璃窗上使劲往里看。   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好像看完那一眼就能更放心一些。   周知意不敢过去看,心里强烈的愧疚感让她甚至不敢靠近病房门。   同样不敢凑过去的还有周明温。   医院规定只能有两个家属留下在病房外陪护, 周知意执着地不愿意离开, 周明成一家只好先回到酒店休息。   陈宴去租了两张陪护床,陪周知意待到凌晨十二点时才开车回家,去帮她拿陪护需要的被褥。   他把车停在院门外,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 依稀看到外墙上被人用红色油漆写了两个大字, 不用想也知道是上午那伙人干的。他没心情去看那两个嚣张跋扈的漆字,拿出钥匙去开大门,这才发现大门也被人画得乱七八糟。   院子里还保持着闹剧散场时的狼藉。   他面无表情地踩过那片狼藉, 走进房间里, 给丁以南发了条微信。   ******   次日下午三点, 终于捱到了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   为了避免造成交叉感染,医院规定只有两位家属能依次进入病房探视。   周明温先进去探视,从病房出来后,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今天还有一次探视机会。”护士捏着笔问:“你们哪位家属要进去?”   大伯母拍了拍周知意的背:“去看看你奶奶。”   周知意沉默着摇头。   “去看看吧,和奶奶说说话。”周明成劝她。   她却还是摇头。   “这丫头,从小就倔。”周明成叹了口气,起身跟着护士去穿隔离衣。   周明成离开后,陈宴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害怕?”   周知意抿了抿唇,嗓子有点哑:“不是。”   说不害怕是假的。   她不害怕进重症监护室,却害怕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徐碧君。   她不怕徐碧君会责怪她,却怕徐碧君笑着安慰她不要自责。   她知道徐碧君一定不会怪她,甚至也不会真的去埋怨爸爸。   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受。   周明成在病房里呆了没多久就被护士赶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周知意身边,弯腰蹲在了她面前。   “小依依啊,你奶奶挂念你呢。”   他笑了笑,温声道:“奶奶让你别害怕,也别自责,她心脏本来就不太好,不是被你吓倒的。”   周知意喉咙哽了下,心口一片酸疼。   “奶奶叮嘱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担心她,手术很成功,她过几天就没事了,等你开学了,她还要送你去上大学呢。”   “……”   周知意垂下头,不敢再看周明成那双像极了徐碧君的眼睛。   喉咙间难以自持地呜咽了两声,两滴泪无声地滴落在手上。   她飞快地在衣摆上抹了抹手,听到陈宴的声音:“别哭。”   “没哭。”   她拿起放在一边的早就冷掉的盒饭,大口往嘴里扒,瓮声瓮气道:“我饿了。”   ******   陈宴夺过周知意手里的盒饭,带她出去吃了顿热乎的饭。   她埋着头闷声往嘴巴里塞饭,陈宴倒了杯温水推到他手边。   放在一边的手机震动了声,丁以南发来了微信——   【报告宴哥,都收拾干净了。】   陈宴扫了眼,回复:【谢谢,辛苦了。】   丁以南:【不辛苦不辛苦,一姐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钱是你给的,人是你找的,我就是一监工。】   随即,他给陈宴发来两张照片,是周知意家重新粉刷修整干净的墙壁大门和院子。   晚上丁以南和蔚思又过来,给周知意带了一堆吃的。   把东西放下,两人悄悄把周知意拽到一边安全通道那,塞给她一个信封。   周知意垂眼一看,就猜到了那是什么,她双手背到身后,坚决不收。   “依依,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蔚思劝她。   丁以南:“一姐,这里面不光有我们俩的钱,还有我们两家家长的心意,你不拿,我们回去不好交差啊。”   周知意坚持:“你就实话实说,帮我谢谢叔叔阿姨的好意。”   “这些都是正常的人情往来,你不要觉得有负担。”蔚思低声说:“你帮过我们家那么多,我都帮不上你的忙。”   丁以南把信封在手里捏了捏,板起脸来:“一姐,说好的我们三个共进退呢?现在你连这点心意都不肯收了是吗?还拿我和思思当自己人吗?”   三个人拉锯般僵持了许久,耐不住蔚思和丁以南软磨硬泡加威胁,周知意只好先把钱收下,打算找机会再给他们还回去。   半开的玻璃窗外吹出一点带着夏夜燥意的风,三个人并肩站在窗台下,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丁以南抓了抓脑袋尴尬道:“一姐,卖网吧的事可能行不通,我妈说把网吧卖了我们一家人就得去喝西北风了,但是她可以想办法帮你凑点钱救急。还有,我明天就出去打工挣钱,能帮你凑上一点是一点,你别太担心了。”   没想到他还真的把卖网吧的事情记挂在心上,平时那么抠门的一个人。   周知意笑了:“替我谢谢阿姨,你们的好意我都记在心里了,不过不用了。”   蔚思:“依依,你别什么事情都一个人硬抗,大家会一起帮你想办法的。”   “这不是逞强的事情。”丁以南急得不行:“那么多钱,光靠你自己要怎么还?”   周知意:“卖房。”   ……   南城老城区这几年在加速改建,尚武巷的房子地理位置还可以,拆迁是迟早的事情。如果等到政府拆迁赔款,将会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至少会比现在转手卖出去要值钱的多。   可周知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这两天认真考虑过,只靠借钱补不上七十万的窟窿,再说,周明温欠高利贷的事情已经在老巷里传开了,谁又会放心地把钱借给他们呢?   他们借不够七十万,即便借到了也没有能力偿还,只能一天一天往后拖,说到底还是欠债不还。   思来想去,她只能和周明温商量先把前院老宅给卖掉,凑出一部分钱应急。   她和周明温提了这个想法,可周明温不太情愿,一是不想贱卖房产,二来,也不愿意徐碧君和周知意这一老一小落得个居无定所的局面。   周明温:“这件事情爸爸会再想办法,你先不要担心。”   周知意对于这样没有实际用处的安抚只是好笑,“再想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再去借高利贷吗?”   周明温低头沉默,她转头就走。   ******   徐碧君还没脱离危险,周知意死活不愿意去酒店休息,分秒不落地在重症监护室外守着,家里人拗不过她,便只好随着她。   这晚周明成离开前拍了拍周知意的肩:“陪我再去趟医生办公室。”   周知意没做他想,起身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然而周明成却并没有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去,两人走到无人的转角,他从兜里拿出张银行卡递给周知意。   “这里面是你前几天转给我的五万,你拿回去。”   手指在银行卡上摩挲了下,周明成叹气:“你奶奶这次手术费用不低,我和你伯母粗略算了一下,情况顺利的话手术费加住院费差不多得十万块钱,你爸现在这种情况我们都清楚,这笔钱由我们出,你安心照顾奶奶,别的不用管。”   “不过丫头,你也知道大伯家的情况,年初给你堂哥买房刚交完首付,我和你伯母手里一分剩余都没有了,这十五万,就是我们的全部了。”   “……”   周知意只觉得那张卡片像个烫手山芋,她张了张嘴,嗓子微哑:“这钱本来就是我爸欠您的,我不要,您拿回去。”   “别犟。”   比起周明温,周明成板起脸时更严肃也更有威严:“大伯知道你有骨气,可骨气是在外人面前的,一家人哪用分得这么清楚。我听说你想把前院宅子卖掉,这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那宅子乐观估计能卖个四五十万,剩下的钱我再想办法去亲戚朋友那凑一凑,总能把这关度过去的。”   ……   “只要人好好的,天大的事儿都不算事儿。”   周知意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银行卡,耳边全是周明成离开之前的这句话。   事在人为,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她小心翼翼地把银行卡放进兜里,似揣着千斤重担。   卖房需要过程,并非一朝一夕能够促成,与周明成达成意见一致后,周知意又认真地和周明温谈过一次,周明温纵然不甘不愿,也只得同意。   周知意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八岁刚高中毕业的学生,没什么人脉,以前她在老城里唯一有头有脸的人脉也就春哥一个,可惜因为钱,这最后的一点脸面也给磨没了。   她没脸再去找他帮忙。   她把卖房的信息挂到网络上,也让丁以南帮忙在网吧里打打广告,周明温说会找以前做中介的朋友帮忙推一推房子,剩下的,就只能等了。   或许是因为那天把事情闹得太大,催债的那伙人也不想真惹出什么麻烦,这几天倒意外地消停了,没有追到医院里来闹。   算是这兵荒马乱的几天里最让人庆幸的消息了。   ******   术后第五天,徐碧君终于脱离了危险,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从出事那天起,周知意再也没见过徐碧君,如今好不容易徐碧君从重症监护室里被推出来,她却近乡情怯,不敢向前凑。   这天是周一一大早,他们转进普通病房时正值专家主任带队查房,德高望重的教授身后跟着许多年轻学生,一群白大褂浩浩荡荡地走进病房。   病床前霎时间挤满了人,周知意退到门边,远远地隔着人群去看徐碧君的脸。   瘦了,憔悴了,似乎才那么几天没见到,她就从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变成了垂垂老者。   心疼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像盐水浸泡过伤口,她想看又不忍心看,闷闷地别开眼去。   查完房,一群人向外走,周知意自觉退到走廊里,让出门口的通道。   陈宴拎着新买的生活用品走过来,人还没到门口,就被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一个白大褂拦住。   “陈宴?”那人声音又惊又喜。   周知意循声望过去,是之前一直跟在教授身后和他交谈的男医生,男人面容清隽,谈吐专业有条理,大概是教授的得意门生。   陈宴停住脚步:“李泽?”   “你怎么会在这?”李泽问。   “家里人生病。”   “谁生病了?就住这个病房?”李泽诧异。   陈宴:“我奶奶。”   李泽:“奶奶?你家人不都在海市?”   陈宴“嗯”了声,没多解释,恰巧身后有人在叫李泽的名字,他说了句“再聊”,匆匆跑回了教授身边。   本来只是一个插曲,周知意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没想到仅过了一个小时,从洗手间出来,她就再次见到了李泽。   他身上还穿着白大褂,手里拎了个果篮,大概是忙里偷闲,脚步匆匆往病房方向走,路过护士台时被一个值班女医生给叫住了。   “你这是探病去?”   “嗯,一个学弟的奶奶在这住院。”   “就早上和你说话的那个帅哥?”   女医生大概这会儿好不容易得闲,忍不住八卦了一嘴:“我刚听护士站的小姑娘在议论他呢,他有女朋友了没?”   “有没有女朋友我不知道,反正你们都没戏。”李泽笑了笑。   女医生面色微怔,随即笑起来:“哪有这么绝对!”   “他不是南城人,也志不在南城。”李泽笑说:“从大一入校没多久他可就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了,和朋友合伙创业还拿过两届市长奖和专项表彰,有能力有想法,是个创业失败就要回去继承家业的人。”   “……”   周知意本来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并不感兴趣的,可那句无意中飘入耳朵的“志不在南城”却让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她立在墙边,假装低头在看手机。   一旁,女医生还想再说什么,李泽看了眼腕表。   “别八卦了,让人听见以为我们医护人员多恨嫁呢。走了!”   他转身,从周知意身边走过,掀起一阵细微的风。   周知意又等了几分钟,才收起手机慢吞吞地朝病房走去,远远的,便看到陈宴和李泽站在病房门口说话。   男人长身玉立,气质冷然出众,连日来的辛苦并没有将他的肩背压弯一分一毫。   此刻站在李泽面前的他,与平日里那个躺在花店沙发上打发时间的懒散陈老板判若两人。   “风云人物……有能力、有想法……”   “他不喜欢被安排,就想找个安静的小城生活……”   李泽的话和徐碧君的话交替在耳边出现。   周知意突然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陈宴…… 第68章 68   到底是道听途说, 周知意把那天听到的事情埋在了心里,从没问过陈宴。   后来李泽又来找过他一次,她也假装无意地避开了。   徐碧君的状况渐慢慢有了好转, 虽然身体还是很虚弱, 但精神状态还不错, 周知意的心情渐渐明朗了起来。   家里老宅的出售信息在网站上挂了好几天,始终没有买家问询, 周明温拜托的中介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   尚武巷老旧、道路窄, 几乎没什么绿化,周围也没有地铁口和大的商圈, 实在不是现阶段居住的首选,虽然老房有投资价值,可是说到底, 谁也说不清拆迁的那天什么时候能来。   所谓拆迁, 也只不过是一种乐观估计,毕竟在城市建设中被遗忘在高楼大厦中的老街窄巷比比皆是。只要政/府一天不下发文件,谁都说不准。   因此相比于一些更有投资价值的房子,这里是显得处境尴尬。   周知意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里, 洗澡也只是去酒店凑合, 连换洗衣物都是陈宴帮她带来的。眼看徐碧君的情况逐渐稳定了,这天下午她主动提出想回家一趟。   洗个澡,收拾一下, 顺便拍些老宅的照片挂到网站上。   陈宴坚持开车送她回来。   从出事那天起, 所有人都像陀螺一样忙忙碌碌, 家里已经很久无人问津。下车前,周知意做好了面对院子里满地狼藉的场面,可让她意外的是, 院子里整洁有序,家里一切如常,那些被砸坏的花盆早就换上了新的,葡萄藤被修整复原,好像那场闹剧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陈宴大步走在前面,背影颀长挺拔。   周知意突然小跑几步,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女孩的身体就那么不顾一切地撞上来,纤瘦,却也柔软。   陈宴垂眸,看到她白而纤细的手指,十指紧紧交缠着,箍着他的腰身,一寸寸收紧。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突然拽住她的手腕转身,将人圈入了怀里。   青翠的葡萄架下,阳光从缝隙里点点漏下,被风轻晃,晃出点点碎金似的光圈。   两人的呼吸细细交缠,唇舌相抵,陈宴俯身偏头,掌心压在她脑后,不断地把她压向自己,吻得又凶又急。   说不清这一刻的感受。   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又似乎是一种本能需要。   ……   周知意洗完了澡,翻出很久没用过的相机在院子里找角度拍照。   她拍了几张,不是特别满意,又想爬到高处拍一张俯视图。还没付诸行动,陈宴已经从后院走了过来。   “在做什么?”   他也刚刚洗完澡,头发还半湿着,黑色发梢上有点点水珠,被太阳折射出亮光。   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清爽,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周知意立即跑到他身边,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嗅着他身上冷冽的香味,小猫撒娇似的。   “拍几张照片挂到网站上。”她松开手,摆弄着相机:“之前没时间正式跟你说,阿宴,我打算把房子卖掉还债。”   说这话时,她是有一点点心虚的。   就算再忙再累,总不至于没有说话的时间,只是她刻意在逃避。   卖房的事情她和徐碧君说过,和周明温、周明成都说过,甚至连丁以南和蔚思都知道,偏偏对他只字未提。   不是没有时间,而是她知道,他不会赞同。   陈宴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听说了。”   “……”   周知意摸了摸鼻子,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只是……”   “只是觉得没必要对一个外人说得那么清楚。”陈宴哂笑了声。   “当然不是!”周知意急忙去拽他的手:“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我只是觉得你不会赞同。”   “所以你就选择不告诉我?”   陈宴气笑了:“周知意,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   陈宴说的没错,她处理问题的方式的确不成熟。   她在其他人面前都可以直接表达自我意愿,哪怕明知道对方或许会有异议。唯独在他面前会有迟疑和回避。   好像她在潜意识里就尽力避免和他发生冲突,尽力避免让这段感情受到磕碰。   她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却因为喜欢上一个人而有了顾虑,有了踌躇不前的犹豫。   “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没有提前告诉你。”周知意耍赖:“我现在不是在认真和你说吗?”   她抬眸去看他的眼睛,小拇指若有似无地勾了下他的。   这种刻意的示弱和撒娇让陈宴心头一软,他语气缓和下来:“非得卖房吗?”   周知意低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陈宴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周知意,我是谁?”   “陈宴。”   “陈宴是谁?”   “……”   “我是你男朋友。”他松开手:“我可以帮你。”   ……   “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你不用卖掉房子。”   周知意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极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想着陈宴这句话。   车上冷气开得很足,没有人说话,气氛比气温更冷。   卖房的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两人谁都没有再提及。   她不想和陈宴争吵,只是用沉默表达自己的立场。   用他的钱还下那笔七十万的巨额贷款,然后她继续住着自己家的房子,读书,工作,不知道哪年才能把欠他的钱还清。   继续亏欠着他,心安理得地生活……   她做不到。   即使他心甘情愿,她也觉得是自己无耻。   像个不劳而获的可怜的寄生虫。   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不配和陈宴在一起。   ******   周知意还是把拍好的照片更新到了网站上,等着有卖家过来咨询。   她没精力时刻盯着网站动态,便把这件事情委托给了丁以南。   晚上丁以南和蔚思两家人一起过来探望徐碧君,家长们在病房里说话,三个人溜到外面聊天。   丁以南给她们买了汽水,宣告自己找到了兼职。   “做什么的?”周知意问。   “配音!”丁以南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一小时一百,工作时间自由!”   他这气泡少年音也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发挥领域。   丁以南丢掉汽水瓶,问:“宴哥去花店了?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他?”   周知意:“没。去接电话了。”   从徐碧君住院那天起,陈宴就再也没去过花店,每天都陪她在医院里守着。   花店的生意对他来说从来都不重要,从前周知意觉得,那不过是他打发时间的一桩生意,现在却时常地生出一种那是他用以留在南城的一个借口。   想到李泽说过的话,她拧紧瓶盖,默默垂下了眼皮。   送走探病的邻居,周知意瞥见站在走廊窗边的陈宴。   他半垂着眼睛在听电话,薄唇淡抿,眉眼冷肃,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不知道电话那端在说些什么,他只是沉默听着,最后才低声应了句:“我会尽快回去。”   他挂断电话,看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周知意,眉宇间的薄雾渐渐散开。   “你要回海市?”周知意问。   “嗯。”陈宴颔首:“家里有点事。”   “什么时候回?”   “今晚。”   他走过来拍了拍周知意的脑袋:“好好吃饭,注意休息。我不在的这几天不要一个人回家。”   周知意仰头看他:“要回去很久吗?”   陈宴垂眸:“三两天。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点点头,看他在手机软件上买好了机票,心里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回去得这么急,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任何蛛丝马迹,然而一无所获。   他收起手机,语气淡然:“只是家事,别胡思乱想。”   ******   陈宴回去的第二天,病房里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是季芷。   周知意甚至都快忘记这个人了,怔楞两秒才回过神来,把人迎进去。   季芷带来了许多补品,还有大束的鲜花,礼貌周到,她坐在床边和徐碧君聊天。   徐碧君对她的到来也很意外:“是阿宴告诉你的吧?”   “不是,是我之前大学的一个学长,他在这家医院工作,您应该见过他,李医生。”   季芷笑了笑,又说:“阿宴什么事情都爱一个人憋着,不爱对人说的。”   原来是李泽,周知意挑眉,看来这个季小姐人缘还挺好。   聊了一会,恰到饭点,季芷告辞要走,徐碧君心里过意不去,叮嘱周知意请她吃饭。   周知意请她到医院附近的一家餐馆,点了几道南城的特色菜。   两人相对而坐,因为没什么共同话题,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周知意帮她倒茶,季芷接过道谢,自然地找了个新话题。   “高考还顺利吗?你们应该已经报过志愿了吧?”   “成绩一般。”周知意说:“报过志愿了。”   “报的哪里?”   “南城。”   季芷笑着看向她:“第二志愿呢?”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也在南城。”   季芷“哦”了声,没再说话。   安静片刻,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是陈宴的建议吗?”   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一个问题,她和季芷之间目前唯一的交集确实也只有陈宴,可周知意不知怎的,在她的表情中看出一点耐人寻味的遗憾来。   “不是。”她说:“是我想留在南城照顾奶奶。”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这点倒是和你陈宴哥挺像的。”季芷话锋一转,“不过他现在应该很为难吧?”   “为什么?”周知意眉心蹙起,想起他离开前接到的那通电话。   “他妈妈生病了,在医院。”季芷表情疑惑:“他没有告诉你们吗?”   “……”   “大概是怕你们担心,他这个人,向来有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憋在肚子里。”   季芷帮她夹菜:“多吃点,我看你都瘦了。”   这个话题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掀了过去。   周知意没滋没味地吃了几片青菜,忍不住想要追问陈宴妈妈的状况。可想到陈宴对自己闭口不谈,她还要从其他人无意的闲聊中得知,又觉得内心憋闷,半是赌气地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吃得差不多,倒是季芷又主动回到了这个话题:“其实阿宴离开海市,他妈妈还挺难过的。他的家庭和事业都在海市,他却偏偏要离开家。”   周知意喝了口茶,表情如常,季芷像是有些意外,又继续说:“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们提起过,其实之前在大学时他和我、你哥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合伙创业,开了一家科技公司,发展前景很不错。可惜后来……”   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后来怎样?   周知意没说话,心下也猜到了个大概。   后来她哥出了意外,陈宴放弃了创业,来了南城。   她发现自己对陈宴的过去一无所知,而每次无意中被人揭开冰山一角,带来的都是如临雪崩的不安。   从前是她没有深想,亦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抗拒往深处想,她不愿意去深思他为什么要放弃海市的家庭和家业甘心来南城做一个花店的小老板,她让自己相信他只是天性喜欢安稳闲散的人生,不愿意被任何人安排。   他怎么可能真的是因为她和奶奶而决定定居南城?怎么会有人这么傻,为了关照朋友的家人,甘愿放弃自己的人生?   这个念头在心里倏然一冒出来,就被周知意强行压制下去。   她皱了皱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然而季芷显然是有备而来。   “我劝过他几次,都没用。”季芷表情恳切:“知意,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让他回家?他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总不能一辈子浑浑噩噩地当一个不挣钱的花店小老板。”   果然。这才是她来吃这顿饭的目的。   周知意眉眼微敛,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恐怕不能。”她扯了扯唇,语气平静到近乎漠然:“这是他自己的人生,我没资格干涉。”   季芷:“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如果你见到过他从前的光芒,一定会为他的现在惋惜。”   “或许吧。”周知意拿过纸巾擦了擦嘴巴,用行动终止了这场谈话。   她起身去结账,走出餐馆,诚恳地向季芷道了谢,感谢她来探望徐碧君。   “应该的,向宸的奶奶和我自己的亲奶奶差不多。”季芷笑了笑,抬手想去摸周知意的脑袋,“你也和我自己的亲妹妹差不多,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想找人聊天,尽管来找我。”   周知意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季芷的手落了空。   她表情僵了一瞬,下一秒便恢复如常,“留个联系方式吧。”   到底是周向宸生前的朋友,徐碧君对她的印象也挺好,周知意犹豫一瞬,还是和她互留了联系方式。   周知意帮她拦了辆出租车,季芷打开车门,身形微顿,再次看向她:“知意,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帮着劝劝阿宴。”   周知意垂眼思杵片刻,忽然笑了:“姐姐,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是因为喜欢阿宴吗?”   季芷晃了下神,继而坦荡一笑,“我是喜欢他。”   周知意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抱歉,忘记告诉你,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   季芷的笑容僵在唇边,睫毛轻颤了颤。   到底是年长几岁,又或许只是单纯不想在周知意面前失了体面,她很快找回云淡风轻的神情。   “既然这样,我更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我之前的请求。”   “知意,你现在还小,或许还不懂,但你以后就会明白——”   她笑得善解人意,像一个温柔又包容的姐姐。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缚他在身侧,而是送他上青云。” 第69章 69   周知意觉得很可笑。   她只不过是喜欢了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 和他谈了一场恋爱,怎么就时不时地有人跳出来提醒自己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他应该去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好像他是因为她的存在, 而不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她所有的耐心、礼貌都被这莫名其妙的指点给磨没了。   “你说的那些不过是你记忆里的陈宴, 或者是你想象中的陈宴。你又没和他谈过恋爱, 又怎么知道他想要的不是守在我身边呢?还有……”   周知意话音稍顿,眼尾微扬, 嘲弄地扯了扯唇角:“你又凭什么觉得在南城开花店就注定一生平庸了呢?”   季芷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地说话,“知意, 你……”   “抱歉,我不喜欢别人来指点我男朋友的人生。”   周知意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   周知意走回到住院楼楼下时, 陈宴打来了电话。   她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出神几秒, 才接通了电话。   “在做什么?”他声音低沉清冷,语气一如往昔。   “楼下遛弯。”她笑了笑:“你呢?在家?”   陈宴“嗯”了声,又问:“吃午饭了没?”   “刚吃过。”周知意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扯回到他身上:“你在家忙什么呢?”   陈宴:“没什么要紧事。”   明显没有要细聊的意思。   周知意仰头看天,头顶树叶哗哗作响, 阳光晃疼了眼睛。   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但下一秒, 她还是深呼口气,笑嘻嘻地和他扯起了一些有的没的没营养的话题,只是直到这通电话结束, 她都忘了问他哪天回来。   或许也不是真的忘记, 只是她潜意识里不想追问。   ******   连轴转地在医院里耗了一个多星期, 周知意终于被耗虚了身体。   晨起去买早餐时下了场暴雨,周知意懒得回去拿伞,冒着大雨跑了一路, 回来后随便拿毛巾擦干了事,结果晚上就发起烧来。   起初她只是觉得头有些沉,人有些懒,并没有在意,晚饭过后,竟然连骨头缝都开始疼了起来。   她摸了摸脑门,又摸了摸手臂,温度差不多,没觉得哪里发烫,又怕徐碧君担心,索性给自己灌了杯热水,随他去。   等到彻底烧起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之后了,还是陈宴先发现了异常。   陈宴从海市回来,飞机一落地就直接来了医院,到病房时徐碧君已经睡了,周知意也趴在病床边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看他。   陈宴眉心蹙了蹙。   才几天没见,她好像又瘦了些,脸上被他精心养出来的肉都没了,显得那双眼睛更大,骨相更明显,下颌线立体削薄。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有些钝,满是水色的眼睛里装着没反应过来的迷茫,两腮是不正常的红。   “你怎么回来了?”她笑起来,看得出的开心。   陈宴走过去,满身清冽的气息将她包围,她贪恋地眯了眯眼睛,却见他忽然俯身。   “诶,你注意点,这里是病房。”   她拽住他的手指,小声嘀咕了声,下一秒,他的额头就贴在了她头上。   “周知意,你发烧了。”他音色冷沉,拉下脸来。   周知意:“……”   周知意被陈宴弄到输液大厅打点滴。   晚上的输液大厅依然人满为患,两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里。   陈宴不知从哪弄了条薄毯盖在周知意腿上,她浑身发烫,嫌热,皱着眉头拽开,他一言不发地再盖上去。   “陈宴,你怎么这么烦?”   来回推拉几次,她突然翻了脸,有些烦躁地瞪着他,看上去是真的不高兴了。   陈宴偏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因为发烧亮得惊人,恼怒的眉宇间藏着股孩子气。   他突然觉得她这个样子有点可爱,曲起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   “我很烦吗?”   周知意抿了抿唇,一脑门扎进他脖颈间,鼻尖在他颈侧的皮肤上胡乱蹭着,“很烦。”   烦到我每天都要想着你。   陈宴低笑了声,反手拍了拍她的脑门:“我很烦,但你不烦。”   你很可爱。   ……   浑身烧得难受,周知意靠着陈宴的肩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脑袋似乎被温热的手掌轻轻托起,而后身边的人站了起来,她晕乎乎的,下意识想去拽他的手,结果却拽了个空。   像是突然从高处跌落,周知意心口猛然向下一坠,睁开了眼睛。   “阿宴,你别走!”   “我不走。”陈宴垂眼看向她:“这瓶点滴打完了,我去找护士换药水瓶。你怎么了?”   “……”   周知意摸到眼角的一点水光,讪讪地扯了扯唇角。   “做噩梦了。”   “没事了。”陈宴拍了下她的脑袋,嘱咐小孩似的:“等着,我很快回来。”   周知意望着他的背影,疲惫地眨了眨眼睛。   过了十二点,输液大厅里人少了一半。   周知意睡不着,靠着陈宴没话找话。   “阿宴,你困不困?”   “不困。”   “阿宴,你饿不饿?”   “不饿。”   “阿宴,你累不累?”   “不累。”   “阿宴,你……”   “周知意,再不闭眼睡觉小心我……”   “阿宴,你说我改个志愿怎么样?”   “……”   陈宴话说到一半被她打断,他顿了下,问:“为什么突然想改志愿?”   “就突然想改啊。”周知意眨了眨眼睛:“我都在南城呆了十八年了,也想换个城市住住看。”   陈宴问:“想去哪个城市?”   “海市怎么样?”周知意扭头看他:“刚好你家也在海市,我哥后来那些年也都在海市,我还没好好去看过一次呢。”   陈宴静静凝望她片刻,敛眉道:“烧傻了?填报志愿的时间早就截止了。”   “……”   沉默了好几秒,周知意歪了歪脑袋,眼尾狡黠翘起:“开个玩笑嘛。”   陈宴抬手扯了扯她的脸颊。   周知意闭眼又靠回到他的肩上,语气吊儿郎当的:“陈老板,采访采访你。”   陈宴:“嗯。”   “你十八岁时最想做什么?或者有没有想过以后想做什么?”   “没有。”陈宴答得毫不迟疑。   周知意轻翘着的唇角向下落了落,又听陈宴问:“你呢?”   “我啊……”   她拖腔带调的,依然是不走心的模样。   “我也没什么想做的。”   “就是希望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安、健康、开心。”   都能毫无顾虑地,去做自己。   周知意笑了笑,用那只空闲的手去捏他的耳垂,又轻轻向外拽了拽。   “阿宴,通知你件事儿。”   陈宴被她弄得有些无奈:“你说。”   她闭着眼睛笑了半天,一副烧傻了的模样:“我决定这一辈子都缠着你,你可别想跑。”   “……”   眼皮愈来愈沉,即将坠入黑沉梦境中时,耳边忽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没想。”   没想跑。   ******   季芷来过的南城的事情周知意从来没向陈宴提起过,还是后来徐碧君无意中提到他才知晓。   他问周知意:“怎么没听你说过?”   周知意“啊”了声,满脸不在意的神情:“我忘了。”   陈宴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说。   她不知道让他欲言又止的内容是什么,却也自动地假装没有看到他的欲言又止。   她觉得她和陈宴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轻轻一捅就会破,可她视而不见,不愿意去捅开。   因为她不确定捅开之后会冒出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又或许是火焰岩浆,她现在琐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去自找麻烦。   她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变“聪明”了点,学会了一点成年人惯会的粉饰太平。   —   卖房信息挂到网站上十天后,终于有一个买家来问房。   周知意开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周明温,周明温抽空联系了中介,和那人约了时间去看了房。   周知意整个下午都抱着手机在查询卖房的相关手续,细致到过户的每一个步骤,晚饭后终于等到周明温回来,她忙追问他看房的结果。   “不太行。”周明温说:“对方开价太低了。”   比他的心理价位要低出九万。   “九万?”周知意讶然,那的确不行。   如果是低出两三万,哪怕是五万,她都能咬牙接受。   “没关系,再等等吧。”周明温安慰她:“买卖房产都是再三思量,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事情,急不得。”   周知意点头,“那伙人最近没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周明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们说到底也就是想拿到钱,真的把人逼上绝路一了百了,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这话说得随意,却不能细想。   周知意脸色一沉:“你别乱说。”   “好好,”周明温也笑:“不说了。”   徐碧君脱离危险之后,周明温好像也一天天地打起精神来了,不再像之前那么颓,走路都不抬头,周知意看着他这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到底还是宽慰了些。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再有错,她再怪他再怨他,也不想看他过得没有人样,她也会心疼。   周知意一直以为周明温的逐渐振作是因为他下定了决心要卖房还债,重头开始,直到隔日晚上,她在楼梯间里撞破他和陈宴的谈话。   那晚本来是她和陈宴留下陪夜。她睡了一觉,醒来不见陈宴的身影,便起身去楼梯间找他,她知道他惯常会在那个位置抽烟。   可沿着楼梯向下走了半层,还没等她看见陈宴的身影,倒先看到了周明温。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再向下走了一级,看到站在墙边的陈宴。周明温在向陈宴递过什么东西。   周知意屏住呼吸,借着楼梯的遮挡,向后躲了躲。   这个位置是个视线盲区,刚好能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又不会轻易被他们发现。   周知意努力瞪大了眼睛,也只能判断出周明温拿在手里的是一张纸,她耐心等着,听到周明温的声音。   声音很低,却足以听清。   他说:“这张欠条,希望你一定收下,不然叔叔心里过意不去。”   周知意脑子一懵,有些反应不及。   什么欠条?他又欠了什么钱?   “原以为闹成这个样子那伙人至少能消停几天,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恐吓快递寄到了医院,幸好没让你奶奶和依依看到,不然她们肯定要吓哭了……”   恐吓快递?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那天也是吓坏了,实在没办法才跟你打的电话。”周明温的语气有些难为情,又带着点讨好:“那帮混蛋说的对,我真是找了个好女婿,眼皮不眨一下就拿出那么多钱,就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周知意像在蒸拿房里闷了几个小时,又被人迎头泼下一盆冰水,胸口憋闷,手脚发凉,浑身的血液齐齐往头上涌。   她木然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声一片,只剩下周明温那难为情的低声讨好的语气。那个场面猛烈又持久地冲击着她,以至于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只剩眼睛还机械地看着。   看到陈宴的推辞,看到周明温的讪笑,看到陈宴欲盖弥彰的同情,看到周明温佝偻下去的肩膀,看到他给陈宴鞠躬被陈宴拦下,看到陈宴把那张欠条撕碎,碎片丢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泛着尖锐的疼,好像她那身虚张声势、苟延残喘的骄傲全部被人敲碎了。   周明温佝偻下去的背影就是那把坚硬的铁锤…… 第70章 70   周知意以为陈宴会将他周明温还高利贷的事情告诉她。   可是没有。   她等了好几天, 都没有人向她提起这件事情。   她假装一无所知,向周明温问起那天看房的后续,周明温晃了下神, 说还在商量, 之后便三言两语把这件事情给含糊了过去。   周知意明白, 他们是故意瞒着自己,怕她生气, 也为了她那可怜的、一无用处的自尊心。   可他们越是这样小心翼翼, 越是让她觉得憋闷不已。她一边难堪不忿,一边自我厌弃, 埋怨自己没用,又痛恨自己矫情。   他们小心翼翼,不想让她承受一点负担, 可她却觉得自己像在驮着棉花过河, 越走越沉重不堪。   那种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的感觉让她觉得很无力。   周六上午,丁以南风风火火地跑来了医院。   他在配音吧里发布的卖房信息得到了回应,当地有个资深的配音老师有意买一套院子改装成工作室。   悄无声息蔫了好几天的周知意像是被及时浇灌了一壶水,又不知不觉中抖擞了起来。   “他想什么时候看房?今天可以吗?我随时都有时间。”   “我帮你问问。”丁以南说:“不过你也先别太激动, 买房这个事情很看重缘分的。”   这些周知意当然明白, 她在情绪的暗室里横冲直撞了太久,这个消息是从紧闭的天窗里渗出的唯一一束光。   可惜丁以南是个大嘴巴,做惯了陈宴的“情报员”, 条件反射地就把这件事情同时告诉了陈宴。   到了约定的看房时间, 周知意刚刚溜下楼, 就看到等在楼下的陈宴。   “我陪你去。”他语气不容置喙。   看房的结果并不如周知意预想中的顺利。   院子的构造和买家想象中出入太大,他想要做改造的地方偏偏又是不能动的承重墙,他遗憾地啧啧两声, 给周知意留下一句不用想就知道不会再有下文的“有机会再联系”,匆匆地走了。   于是周知意心里那点刚扑腾上来的小火花又灭了。   ******   周明成夫妻工作都很忙,能请到的假期有限,假期用完只能先回宁弋,留下儿子周祁在这照顾。   这晚周明成夫妻俩来医院和徐碧君告别,临走前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   雨越下越大,医院外不好打车,于是陈宴便开车送他们去了机场。   把人送到后,他顺便回家洗个澡换套衣服。   他动作快,又开了车,本该用不了太久,可周知意等到快十一点,都没见他回来,打他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他离开之前说过晚上会回来,应该就不会随便改变主意,即使临时改变主意不过来了,也总该跟她交代一声。   她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跟周明温打了个招呼后便打车回了家。   周知意从前门过,家里大门紧锁着,里面黑漆漆的,悄无声息。   她开门进去,顺手打开院里的灯,心存疑惑地往后院走。   后院也没开灯,同样的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实在不像有人在的样子,风一吹,只剩秋千在空荡荡地晃。   难道是去花店了?   周知意脚步迟疑着往里走,忽然听到从房间深处传出的一点似有若无的动静,她一怔,低声叫:“陈宴?”   约莫过了三秒,陈宴的声音从浴室方向传来,“等会,我换衣服。”   浴室是在房间的最深处,窗户朝向外面的巷子,从院子里是完全看不到灯光的。   周知意紧揪着心悄悄放下来。   很快,客厅的灯光亮起,继而卧室里的灯光也亮了,周知意百无聊赖地荡了会秋千,扭着脖子朝问卧室里的人:“可以进来了吗?”   回应她的是骤然熄灭的灯光,然后陈宴从房间走了出来。   “走吧,回医院。”他站在一团模糊不清的光线里。   周知意起身,朝他看过去:“你怎么这么慢,给你打电话也没接。”   “去了趟花店,没看手机。”陈宴走过来,顺势揽住她的肩,以一种绝对的身高优势控得她不得随意动弹。   她扭头看他:“大晚上的戴什么帽子,你吹头发了吗?”   说着,就想抬手去掀他帽子,却被他早有准备的手给按住。   她鼓了鼓嘴巴,没说话。   两人上了车,周知意关上车门,第一时间去摘陈宴的帽子。她蓄谋已久,动作突然又利落,差一点就成功了——   差的那一点,是陈宴条件反射的制止。   帽子只被拽开了一半就迅速地重归原位,但周知意还是看到了他额角的那块擦伤。   “你受伤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嗯。”陈宴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花店楼梯太黑,不小心撞到了。”   周知意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   他今晚的一切都透漏着反常。失联;没有缘由地突然去那个他完全没放在心上、很久没去过的花店;大半夜洗完澡戴鸭舌帽;穿polo衬衫,每一颗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以及他手指骨节上的擦伤。   花店的楼梯也撞到了手么?   陈宴似乎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神色如常地发动了车子。   周知意默默盯了他许久,忽然说:“陈宴,我改了高考志愿。”   “别闹。”陈宴说。   “我说真的。”周知意抿了抿唇:“我在填报截止前一天改的。”   路上车很少,陈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动了下,“改了哪里?”   “海市。”   周知意笑了笑:“我妈妈一直想让我去海市,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其实去那也行,你家本来就在那,那么大的家业不回去继承也太可惜了,总不能一辈子当个花店老板吧,以后万一养不起我了怎么办?再或者,万一我以后见过了世面,看不上你这个小老板了呢……”   “你是认真的?”陈宴没耐心听她鬼扯。   周知意被他打断,“骗你做什么?”   陈宴:“报了哪所学校?”   “农大,我那个分数,别的学校也报不了。”   以她的分数报海市农大简直就是浪费。   “周知意!”陈宴闭了下眼睛:“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说到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权利不告诉你吧?”周知意眉尾微抬:“就像你明明遇到了事情也没打算告诉我。”   “……”   车速骤减,陈宴唇角抿得笔直,黑沉的眼睛看过来。   人把情绪压抑得太久,总会在某个时刻井喷似的爆发出来,更何况周知意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对向驶来的车没公德心地亮起了远光灯,灯光闪了她的眼,她心底的躁意终于压制不住。   她猛然凑过去,拉着他的领口使劲向下一拽。   “周知意!”伴随着陈宴的一声冷斥,车子靠边停了下来。   “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这是在马路上。”   “对,是我任性。”周知意气急了:“我男朋友受伤了都不愿意告诉我,因为他觉得我太幼稚,太任性,觉得我是个除了冲动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废物。”   陈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我没那么想。”   “可你是那么做的。”   周知意解开他领口的两颗扣子,紧拽着向下拉,果然看到下面藏着的一道斜长伤痕,泛着淤青。   “这也是楼梯撞出来的吗?陈宴,你还打算骗我多久?我不是随便一个借口就能打发过去的小孩儿,你说什么就会信什么!”周知意紧紧地盯着他,双眼泛红。   陈宴的确骗了她。他今天确实遇到了点意料之外的麻烦。   送完周明成夫妇回到尚武巷,他遭到了一帮人偷袭。   领头的是那天来催债的光头。陈宴那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狠揍了光头,让他在小弟面前丢了面子,他咽不下这口气,拿到钱后便想找机会报复,把这口闷气吐出来。   他在尚武巷连续转了两三晚,终于在今天等到了人。   他们埋伏在暗处,人多,手又阴,陈宴的确吃了点亏,但好在他反应快,也没让对方太好过。   可毕竟寡不敌众,他身上难免挂了彩。   回家冲了个澡,他正要给周知意回电话,告诉她今晚临时有事不回医院了,没想到这小孩已经找了过来。   不分年龄,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   车里,陈宴看着周知意气恼泛红的眼睛,心口一寸一寸酸软。   他抬手蹭了蹭她的眼尾,被她恼怒地拂开。   手指落了个空,他疲惫垂眼:“别担心,都已经解决了。”   “……”   轻描淡写的一句“别担心”就可以把她这一整晚的提心吊胆消除掉吗?   一句“解决了”就能抵消她的心疼吗?   周知意太阳穴突突地跳,嗓子像是冒着火。   “解决了,所以你就不打算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吗?陈宴,我讨厌你这样,我讨厌你把我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讨厌你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能,特别窝囊,我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脆弱,很多事情我都可以抗得起的,你们都瞧不起我!”   视线被水光遮挡,把面前男人的轮廓晕成模糊的影子,周知意仰头把眼泪逼回去,狠狠吸了下鼻子,解开了安全带。   “对了,改志愿的事情我是骗你的。”她打开车门,冲他笑了笑:“被骗的感觉怎么样?”   陈宴面沉如水,倾身过来抓她的手腕,被她躲开,她利落下车。   他随即解开安全带,“周知意,别闹!”   周知意甩上了车门。   喉结重重地滚了下,陈宴冷脸追出去,“你去哪?”   深夜的南城,路上行人寥寥,路边几处商店的灯牌零星亮着。   小姑娘抹了把眼睛,脊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   “药店!”   “……”   ******   “回花店的时候碰上几个喝醉的混混,打了一架。”   涂药的时候,陈宴突然说。   周知意捏着棉签的手指轻轻一顿,“嗯”了声,继续帮他涂药。   “以后碰到醉鬼绕开走,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沉默几秒,她说。   陈宴:“好。”   陈宴最终没有告诉周知意今晚的实情。他了解周知意,她知道实情后一定会难过自责,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   他不想让她有这样的想法。   周知意也没再拆穿。   就像她也不打算告诉陈宴她和季芷之间的谈话、不打算告诉陈宴她知道他已经替她家还清了高利贷。   陈宴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胸前。   她轻闭了闭眼睛,仰头去亲他的喉结。   他身上满是荷尔蒙的气息,他们在深夜的车里亲吻对方。   辗转撕咬,极尽亲密的距离。   彼此藏着自以为为对方考虑,而不想让对方知道的秘密。   ……   季芷的电话打来时是在次日上午。   第一通周知意没接,第二通,她挂断,第三通,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屏幕,来电显示背景下,手机上进了条微信。   季芷:【知意,我想和你聊一聊。】   周知意随手划下拒绝接听。   季芷:【关于你哥的意外。】 第71章 71   陈宴推门进来, 看到靠在床头的人,面色冷沉如山雨欲来。   他找了大半天,找遍了所有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急火攻心甚至差点去砸了那家催债公司, 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周知意。   日暮西垂, 夕阳像是裹了蜜糖,水样地铺在玻璃上。   周知意支腿靠在他床边, 手肘搭在床头柜角上, 指尖夹着一支烟,烟头一点猩红。   旁边是他抽剩了的、随手扔在那的半盒烟和一支银色的打火机。   周知意没抬眼, 对他推门的动静充耳不闻,她漫不经心地把烟凑到嘴边,吸上一口, 微蹙着眉心吐出一口烟圈。   “周知意。”陈宴后背汗迹未干, 从齿间挤出这三个字,难掩愠怒。   周知意慢条斯理地又抽一口,这才缓缓抬起眼来。   白色烟雾蒙住半边脸,她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幽深而安静, 像暗藏风浪的海平面。   “你来了?”她笑了笑。   “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微信?”陈宴大步走到她面前,遮下一片阴影。   “你现在长本事了,还学会偷偷抽烟了。”   他气极反笑, 抬手去夺她指尖的烟, 周知意下意识去挡, 抢夺之间手腕向后一转,烟头就摁进了陈宴的掌心。   很轻很轻的灼烧声,空气中似乎有肉被烫熟的味道, 一瞬即逝,像是错觉。   她停下手,拽过陈宴的右手,看到他掌心已被烫破了一块皮。   她睫毛抖了下,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疼过之后,又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   “疼吗?”她问。   陈宴扯了扯唇,目光不甚在意地略过伤痕,落在她脸上。   “高兴了?”   橙红的光晕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皮肤清透而柔软,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绒毛,白色烟雾在她眼前淡淡散开,她的神情间呈现出一种纯真又颓废的落寞。   陈宴的心跟着软了一下。   “还在跟我生气?”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   这是两人之间亲密时惯有的动作,周知意低垂着的眼皮动了动,服软似的将烟摁灭在床头柜上。   桌面留下一圈黑色的痕迹。   “阿宴。”她抬眼看着他,眼中有水光在闪,作势去解纽扣:“你要不要我?”   “……”   陈宴蹙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脸:“周知意,你喝酒了?”   周知意眼尾微微上挑,看着他:“我很清醒。”   陈宴轻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她满眼挑衅,像只浑身尖刺的刺猬:“你是不敢么?”   陈宴黑沉的眸光盯着她,薄唇淡抿,眼底有荒唐和愠怒。   周知意睁大眼睛,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目光划过他的眉心、眼尾、鼻梁、唇角,又落回到眼睛上。   她想起第一次在派出所见到他时的情形,他像是从天而降,满身桀骜冷然,目光如深潭。   曾经她拒人于千里之外,觉得他是不速之客。   后来她被他冰山下的火焰温暖,觉得他是不期而遇的惊喜。   而如今,她才终于发现,世上哪有那么多不期而遇的惊喜,不过是人自欺欺人的把戏。   “陈宴前几天回海市,抽走了在公司的最后一点股份。”   “我不知道他拿那些钱去做什么,但他现在彻底和公司没有关系了……”   “那是我们从一无所有共同组建起的心血,是我们曾经共同的梦想,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知意,你劝劝他,劝他别再堕落了……”   “我知道他对向宸的死耿耿于怀,他有负罪感,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身上,可这明明不是他的错,一切都只是意外……”   周向宸那晚本来是要提前回南城的,从公司回家的路上陈宴接到一通电话,他们之前一直在联系的那家风投公司的负责人需要他立即去宁城面谈,周向宸便临时改变计划决定陪他去宁城。   陈宴回家拿资料,周向宸在车库里等,等了十几分钟却等来一通陈宴父亲醉酒胃出血的电话,陈宴必须立刻送父亲去医院,周向宸便拿上资料一个人开车上了海宁高速,没想到就遇上了那场暴雨,那场事故……   “陈宴一直很内疚,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向宸,如果那天他没去医院,或许出事的人就不会是向宸,哪怕他们早一个小时或者晚一个小时出发,向宸或许都不会死……”   耳边来来回回都是季芷的那些话,不受控制,不厌其烦,像一道道催命的咒语,在她心上一刀一刀地划开,划到血肉模糊,剧痛渐渐变成木然的钝疼。   凡事必有因果,只是一场蓄谋。   没有不期而遇的惊喜,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温暖。   他来南城,只是因为内疚,只是为了赎罪……   周知意执拗地看着他,抬手去抓他的腰带,再次重复:“你是不敢么?”   陈宴拧眉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摸到空调遥控器。   “我看你是热糊涂了。”他打开空调,将遥控器丢在一边,去拉她。   “起来。”   周知意甩开他的手,“你就是不敢。”   “我以前以为你是因为太珍惜我,所以从不碰我……”她自嘲地笑了声,眼尾渐红。   “陈宴,你爱我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从前满腔热情,被浓烈的喜欢蒙蔽了眼睛,以为他既答应了和她在一起,便是因为喜欢,或许他的喜欢比她来得晚,不如她的深,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只要他是喜欢她的就够了。   她嚣张跋扈惯了,不顾一切地把感情投注到他身上,放肆地燃烧,以至于忽略了他诸多反应。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他从来不主动与她亲密;第一次拥抱是她主动,接吻亦是,而强势如他,却永远都是被动的那一个。   她从前以为那是珍惜,现在才明白所有的被动都只是因为不爱。   她一直渴望势均力敌的爱情,可她的表白半是威胁半是强迫,从一开始,就把这段感情变得不再对等。   这感情,开始的契机不对,结局只是输。   从一开始,她就输了。   陈宴垂睨着她,眸底情绪暗涌:“你说呢?”   周知意舔了舔唇,解开胸前纽扣:“你的行动会告诉我。”   一颗,两颗,三颗……   陈宴按住了她的手,“周知意,你发什么疯?”   周知意垂下手,眼底一片赤红:“陈宴,你不爱我。”   或许后来的某些时刻,他对她有过所谓的喜欢,可那几分浅薄的喜欢在愧疚和责任面前,不值一提。   周知意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从接到季芷那通电话之后心绪就全乱了。   克制和理智同时出走,她变成了被情绪控制的傀儡,这些天来积压的所有难过全部喷簿而出。   夕阳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最后那一抹艳丽的橙红也消失了,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她半敞的胸/前一片刺目莹白。   陈宴扯过薄毯丢在她身上,极力克制着火气,本就偏凉的音色这会儿像是掺了冰。   “老子就差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这句话是事实,也正因为是事实,才更像往她心口上插了一把刀。   曾经她有多庆幸他对自己的好,现在就有多憎恶。   “对,你是对我很好,你把我从派出所里领回来,你给我买药,偷偷跟在我身后送我回家,下雨时你冒着暴雨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接我,把所有的伞都给我遮,天黑时你会在路口帮我照明,会帮我装一盏灯,你会跑遍整个城市帮我买一个已经绝版了的mp3,你会保护我的自尊心想方设法地给我钱,为了照顾我故意在学校门口开花店,每天假装顺便地接送我上下学,我难过时你会说哥哥抱抱,我遇到坏人时你会拼了命地保护我,甚至连我的朋友你都能照顾到……”   “你对我真的很好,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样纵容,我想要的一切你都会给我,包括你自己……”   包括你的前途、事业、梦想和人生。   曾经她以为自己强大到无往而不胜,后来才发现,没有他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   在生活中,在困难前,甚至在这场感情里,她都是被他无限施舍的乞丐。   “可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吗?”她执拗地盯着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视线模糊成一片,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周知意像是陷在海水里的一颗礁石,真相如巨浪残忍地从四面八方拍来,一次又一次将她吞没。   她看着他的眼睛,感觉像要溺亡。   陈宴眉眼深敛,似乎被她这番莫名其妙的发作弄得一头雾水,他无奈地叹口气,抬手去擦她的泪。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爱我!”周知意的声音里浸满了哭腔,“是爱。不是可怜,不是同情,不是责任,更不是愧疚和弥补!”   十八岁的少女,极度的理想主义,认为世界非黑即白,非直则曲,没有转圜。认为爱只有爱,不能掺杂一丝丝的同情和可怜,不容许混入一丁点的杂质。   如若不然,她宁可不要。   陈宴动作停顿,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下颌锐利冷肃。   他垂下眼,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抬手将她拽到怀里,紧紧抱住。下巴在她发间轻蹭着,他声色低沉略哑:“没有同情,也没有可怜。”   潮水退下去,汹涌过后只剩寒夜和冷寂。   周知意手臂僵在两侧,任由他抱着,沉默片刻,她闭上眼睛,回抱住他。   她轻声说:“高三月考,我进步时问你要了一个承诺,一直还没找你兑现。”   她侧脸贴在陈宴胸前,感受到他胸膛震动。他身上的味道清冷又好闻。   “想要什么?”他问。   周知意睫毛颤了颤:“陈宴,我们分手吧。”   手臂下男人的脊背倏地一僵,下一秒,陈宴冷声道:“除了这一个。”   “只有这一个。”   “我不同意。”陈宴低头去寻她的眼睛,只看到满眼泪光和决绝。   两人鼻尖相抵,他垂眼去吻她的唇,几乎有些发狠地说:“是你说的要在一起,周知意,公平一点,分手不能由你单方面决定。”   “公平?”   周知意狠心推开他,面色讥诮:“你事事都瞒着我,对我有过公平吗?你来南城,取代我哥的位置,来过本应该属于他的人生,对他又有过公平吗?”   恍若天降惊雷,陈宴眸光骤沉,面色煞白,定定地看向她。   周知意眼眶发烫,心紧紧揪成一团:“陈宴,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对我的纵容不过是因为愧疚,可是不管你再怎么弥补,我哥都不可能回来了。”   “你现在这样,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你很可恨。”   陈宴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再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你……”   他初到南城,的确是为了弥补,的确是想“还给”她一个哥哥。   可是后来,他越陷越深,不再满足于只做她的哥哥。   理智与情感反复拉锯,他最终屈从于内心的渴望。   他的感情是比她来得晚,却并不比她的浅。   “你对我怎样已经不重要了。”周知意推开他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欠条,拍到他掌心。   “你替我爸还的那70万我会尽快还给你,从今天起,我们两清了。”   一如一年前警察局外,她说“我们两清了”,只是那次她是笑着的,这次却哭红了眼睛。   “依依,我不同意。”陈宴反手拽住她,“我不同意分手,我们之间永远无法两清。”   他音色消沉,压抑又克制。   周知意用力去掰他的手,被他紧紧攥着,直到皮肤泛红也没能挣脱。   她咬着牙,狠着心,眼尾微挑,眼神厌憎又决绝:“有些话我原本不想说的那么清楚,是你逼我的。”   “陈宴,那晚该死的人不是我哥,是你。”   “……”   手上骤然一松,周知意随惯性向后趔趄两步,强撑着让自己站稳。   “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以前不需要,以后更不会需要,回到你原本的生活里去吧,后会无期。”   她紧握双拳,强忍着泪意,大步离开。   周知意走出后院,回到房间,直到将房门锁上,才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失声痛哭。   一院之隔,陈宴颓丧地闭上眼,遮住眼底的潮红。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过了多久,雕塑般静默的男人终于动了动,接通了电话。   陈泓升的声音传来,一字一字,重如千钧:“检查结果出来了,是癌,你马上回来。” 第72章 72   周知意那晚没再见到陈宴。   之后一连三天, 陈宴也都没再出现。   她像是一个捏住鼻子强行潜水的人,关上了眼睛耳朵,把和他相关的一切都丢弃到水平面上, 她潜在水底, 不闻, 不问。   可其他人就不可能不闻不问了。   先是徐碧君,继而是周明温、周祁, 再之后是丁以南、蔚思, 几乎每个意识到陈宴没再出现的人,都要拉着她问上一嘴。   像是一种不经思考的条件反射, 似乎他们本来就应该是黏在一起的。   周知意不得不一次次被人强行从水里薅上来,被追问两句,再被溺进水里去, 反反复复, 疲惫不堪。   “我是他的代言人么?”面对丁以南的追问,周知意终于爆发。   丁以南:“你不是他女朋友吗?那可比代言人亲密多了。”   周知意扯了扯唇:“现在不是了。”   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尾音不要颤抖:“你又不是没他的联系方式,想找他就自己去联系他, 不要来问我。”   “……”   丁以南懵了。   懵完之后, 接着发懵。最后他懵头懵脑地拨通了陈宴的电话,没打通。   “知意。”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真分还是假分啊?”   周知意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觉得呢?”   丁以南看着她的眼睛, 确定这事是真的了。   比真金还真, 并且没有转圜了。   他们一姐对待感情向来认真决绝, 爱是烈火燎原,恨是千里冰封,爱憎都很分明。   他挠了挠头, 问:“为什么啊?”   周知意敛眉,没有开口,丁以南也就不再问了。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徐碧君和周明温。   夜深人静时,徐碧君牵着她的手问:“你和阿宴……是因为你哥?”   周知意垂眼:“原来您早就知道他和我哥的事。”   徐碧君叹气:“天灾人祸,世事难料,你哥的事情不怪阿宴。”   周知意抿着唇一言不发。   徐碧君半眯着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半晌,最终又是重重一叹。   “不管你和阿宴是好是坏,奶奶只希望你记住一句话,阿宴他从来都不欠我们家。”   ……   ******   丁以南像自己失恋了一般真情实感地难过了好几天,然后给周知意带回来一个消息。   “宴哥回海市了,他妈妈生病了需要手术。”   周知意心口像被人紧紧攥了下,她移开目光,不冷不淡地“嗯”了声。   “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关心一下?”   丁以南舔了舔唇,试探道:“就算分手了,也可以做朋友啊,更何况宴哥以前对我们那么……”   他最后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周知意干脆截断了。   “我这人心眼小,分手了就彻底没关系了。”   丁以南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手机,又看她一眼,最后默默叹了口气。   “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就装吧。”   低头再一瞟手机屏幕,和陈宴的通话已经显示结束了。   对方挂断了……   丁以南又怅然地叹了口气。   周知意删掉了季芷的所有联系方式,手指在通讯录页面上下滑动,来来回回数次,最终却没能把陈宴的号码删除。   她强迫自己关闭掉所有感官,每天在家里和医院来回奔波,活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机器。   一周后,徐碧君顺利出院,周祁回到了宁弋。   周知意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卖房上。   那一周,她先后带三个买家看了房,全都不了了之。   那段时间,她夜里总是失眠,凌晨盯着天花板,脑子里总有无数个冲动在闪现。   她向来就是冲动的性格,花费了很多努力才克制住那些本能一般的欲/望。   日子过得如一潭死水。八月初,周知意迎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之前看过房的一位买家托了中介来和他们谈价,坏消息是,她高考第一、第二志愿全部滑档了。   人人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可到了周知意这里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情场“赌场”双双失意。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可尘埃落定,没想到也只是心头微微一动,便坦然接受了。   周明温有意让她重读一年,周知意没同意。她已经很久没回过学校,也没再走过学校通往花店的那条路,更不敢去看她曾经和陈宴肆意亲密过的那条狭窄后巷。   心里像是绷着一根无形的弦,脑子里装着一个看不见的警铃,在有意地避开和陈宴有关的一切,可他早已渗透进她的生活,她目之所及,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她像是生活在没有氧气的真空里,时时感觉窒息。   在这种情况下,大学不能留在南城对她来说倒成了一种暂时的解脱。   七月底,齐青回了南城一趟。   临走前,她塞给周知意一张30万的银行卡。   “这里面是给你的学费,不要推脱。妈妈知道你好强,可人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自强,否则就是在给别人增添负担。”   这一点,周知意体会了个淋漓尽致,也在周明温的身上看了个淋漓尽致。   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齐青说过的话,在某些方面,她像极了周明温。   不愿安定,不甘平庸,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周知意捏着鼻子收下了那张卡,忍住了强塞给齐青欠条的冲动。   齐青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她不能再自私任性,只顾自己爽快,用言语和行动往别人心口上捅刀子。   翌日上午,周知意将这笔钱全部转到了陈宴的账户,她握着手机在银行门口蹲了足有半个小时,忍住了联系他的冲动。   她怕听到他的声音,也怕看到他的只字片语。   八月上旬,蔚思最先收到录取通知书,她考取了A市理工大。   之后,周知意和丁以南的通知书先后到达。   她和丁以南的运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她以超一本分数线的成绩滑档到了二本,而丁以南却以勉强超二本线的成绩被录取到一所很不错的二本院校。   值得开心的是,两人都考到了与A市相邻的宁弋市。   八月中旬,周家前院老宅卖了出去,成交价45万,周知意拿出40万转给陈宴,又将他之前给过的房租一并转了过去,之后她咬了咬牙,删除掉他的电话号码。   当晚,她收到他的微信:【钱已收到。】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不受控地发颤,眼看着聊天界面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脑子一热将他的微信号码删除。   她最终没看到他正在输入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可无论是什么内容,她看到都会难受。   那么索性就不再看。   周知意放下手机,看到镜子前自己毫无血色的脸,耳边嗡嗡一片,麻木到空白。   那晚,趁家人睡着后,她一个人偷偷溜到后院,走进了陈宴的房间。   他的房间被定格在了分手那天,床上散落着毯子,空调遥控器丢在枕头上,床头柜上躺着半盒抽剩的烟,桌面上还留着一个黑色的烫痕。   她抽完了剩下那半包烟,咳得涕泪横流,抱着毯子蜷在他的床上睡了一夜。   尚武巷的房子被搬空了,新的住户搬进来,后院的门被锁上,周家老少三口坐上了去宁弋的火车。   周明达在宁弋帮周明温找了个工作,工资不高,但包吃包住,还算稳定。   周明温不甘平庸了大半辈子,断翅折翼,撞得头破血流,最终还是屈从了平庸。   周祁搬去了新房,恰好空出一个房间给周知意,周知意和徐碧君搬进了周明达家里。   还有半个月大学就开学了,到时候她就要搬去学校住,留徐碧君在大伯家里,她很放心。   周知意找了个家教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去补课,手机一天到晚都不看一眼,渐渐也习惯了在宁弋的生活。   生活似乎被划拨到了一个新的起点,尚武巷成了留在记忆里的一片残影。   丁以南给她打过几通电话。   他告诉她陈宴回来过,他看上去消瘦了些,整个人更冷更沉默。   她心里被密密麻麻的尖针扎得千疮百孔,语气却带着笑:“没别的事情我先挂了。”   丁以南被她噎了个语塞,从此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陈宴二字。   她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怅然若失。   八月底,大学正式开学之前,周知意瞒着所有人偷偷回了趟南城。   她出发时天才蒙蒙亮,等站到花店门前已是烈日当头。   花店打烊,正在装修,不认识的工人来来去去,头顶的招牌被取了下来。   她呆愣在门口,有那么一瞬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可这里像是她的第二个家,她就算闭着眼睛也不可能找错,只不过已是物是人非罢了。   门口一个身影一闪,严波走了出来。   “小老板娘!”他开心地叫住她,“好久没见你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周知意笑了笑:“路过。”   “听说你们搬去宁弋了……”   “花店不做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严波一怔:“怎么可能不做?就是前几天下暴雨大风把招牌刮坏了,换块新的,老板就说顺便把墙重刷一下,怎么,他没告诉你吗?”   “老板回海市做生意了,你又要去宁弋上学,你俩这也算是异地恋了……”   “……”   周知意几乎落荒而逃。   原来什么都没有变,变的只是他和她。   她迫切地想,如果时间过得再快一些就好了,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那样她就能像个入世圆滑的成年人一样,不那么看重爱情,也就不那么痛。   回到宁弋已是晚上,周知意打开放在墙角的行李箱,在最下方的夹层里,找出那个已显陈旧的素描本。   她一页一页翻过,看到深夜巷口的灯光、男人映在灯光下的背影、暴雨中的出租车,雨幕下男人被隐在伞下的双眼、利削流畅的下颌线,夏夜傍晚的窄巷,他靠在墙边偏头点燃一支烟……   周知意眼底慢慢积聚起久违的笑意,眼眶却湿了。   她仰头看着天花板,拼命眨眼,逼退眼底的热意。   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成为那团燃烧我青春的火焰。   愿日后山高水长,你我再不相逢。   ……   九月来了,周知意拖着行李箱去宁弋大学报到。   出门的时候是清晨,太阳缓缓升起,阳光铺洒大地,满是蓬勃的朝气。   而她鲜衣怒马的青春却永远停留在了傍晚。   结束在那个蜜色浸透窗格的黄昏里。 第73章 73   高中时期盼自由, 渴望长大,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慢,是以天、以小时、甚至以每个45分钟的课时为计量单位的, 然而到了大学, 日子反倒成了掌心的流沙, 漏得抓不住了。   周知意的大学几乎是以年为计量单位的,这一年还忙忙碌碌地没品出个滋味来, 下一年眼看就走到了头。   她忙得无暇分身, 一天恨不得掰成48个小时过,不让自己有一分钟的空闲, 也终于如愿以偿地不再想念陈宴。   当然,也会有那么几个不可避免的时刻会一时疏于防备让他的名字从心门缝隙里漏出来,但也就只是那么几个瞬间, 稍现端倪就会被她严阵以待地镇压下去。   一进大学, 周知意就一脑门把自己扎进了钱眼里。   军训结束之后她就开始每周雷打不动的家教工作,大一课少,为了让自己忙成一个陀螺,她又在校门口找了个奶茶店的兼职。   社团招新时听学长学姐们“忽悠”加入社团能拓展人脉, 锻炼能力, 有利于毕业找工作,她便火速加入了学院的学生会。既当小兵又当孙子地干了大半个学期后,周知意认清了一个现实——   这种“等级秩序森严”、毛还没长齐、世面还没见过几眼就急着乔装打扮把成年社会圆滑油腻的做派照套全搬的社团工作实在是浪费时间, 以及, 她以后大概也不是个能安心坐在办公室里上班的人。   于是, 她果断退出了社团。   大学生时间充裕精力旺盛,校门外的步行街、夜市摊总是熙熙攘攘,顾客不绝, 很快,周知意便不再满足于在奶茶店挣到的三瓜两枣,辞职和室友干起了批发。   到批发市场几块钱一斤称一些情侣装,再转手拿到校门外的步行街上一卖,短短一个星期,她入账四位数,去掉成本算一下净利润,收入可观。   周知意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创业”小有收入的快乐,也渐渐地不再只局限于倒卖情侣短袖。   丁以南所在的宁弋理工大和周知意所在的宁弋大学隶属于同一片大学城,他简直把宁弋大学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三天两头就跑来食堂找周知意吃饭,或者拉着她一起到美食街上吃小吃。   半个学期下来,他所在的六人宿舍里,除他之外,有四人前仆后继地跌倒在了周知意的石榴裙下,并毫无意外地惨烈宣告单相思失败。   丁以南踩着烧烤摊油乎乎的长桌底杠,一边撸串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人家一进大学都急不可耐地谈恋爱,你是带发修行了吗?”   周知意讳莫如深地瞥他一眼。   “老大是有点头脑简单,老二情商比身高还低,老四有青春痘,你看不上他们也就算了。我们宿舍老六,长相清秀人又聪明还会来事儿,怎么你想也不想就给人家发了好人卡了呢?”   周知意仰头灌了口啤酒,这回连看都不想看他了。   丁以南放下被撸空的铁签,欲言又止道:“你是不是还……”   “谈恋爱有挣钱好玩吗?”周知意把啤酒瓶墩在桌面上,半是玩笑半是警告道:“八戒,守好本分,没事少抢月老的活。”   丁以南不服气地发出两道猪哼。   周知意又问:“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宿舍老三,你们男生宿舍还玩孤立那套?”   “他孤立我们还差不多。”丁以南一次性抓了三根羊肉串:“人家是正经富二代,刚开学就被评为了院草,又火速进了学生会,忙着呢。”   周知意好像只是随口抛了个问题,眼睛盯着啤酒瓶里晃动的液体,也不知道是听了还是没听,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等丁以南说完静了三四秒,她才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老三后来竟然会绕着她转了那么多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大一下学期,丁以南春心萌动,喜欢上了宁弋大学服装设计专业的一个女生,恨不得天不亮就去人家宿舍楼下守着,天黑透了才恋恋不舍地回校,整个一胖版人形502,连带着周知意都被他生拉硬拽着去听了好几节设计学院的课。   可惜人家女孩不喜欢胖版人形502,只爱肤白清瘦的帅哥,丁以南连张好人卡都没收到,傻兮兮地被人家宿舍当了半学期的免费饭票后,惨淡出局。   这场悲惨单恋的后遗症是,丁以南不争馒头争口气卯足了劲儿开始减肥,周知意对服装设计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周知意当初从没想过离开南城,在宁弋大学的这个第三志愿本身就是瞎报的,专业也是随手一填,选了个本科阶段根本就学毛学不精的国际贸易。   她本身是有一些绘画功底的,但从小学之后就没接受过什么正规培训,只是自己没事时跟着网上的教程瞎学,不过这些瞎学的经验还是为她打下了一些基础。大二,学校鼓励学分绩点达到标准的学生可以辅修双学位,她便抓住机会报了个服装设计的双学位。   那几年淘宝网购的热浪席卷全国,滚滚不息,“互联网+”的概念刚被提出没多久,周知意赶时髦,自己捣鼓着开了个网店。   起初,她只卖从市场上批发来的衣服,拉着室友给自己当模特,地摊网店同时销售。本来只是试试水,没想到赶上那一波热潮,网店的生意竟然渐渐做起来了。   可是那些衣服毕竟是服装市场批发来的,随手一搜撞款比比皆是,质量也都差不多,打的就是一个价格战,利润空间有限,她开始有意“转型”。   这眼珠一转主意就打到了丁以南身上,周知意开始卖男装,主打大码男装,丁以南终于兑现了当年那个随口应允下的承诺,给周知意做起了专职模特。   可惜周知意创业的速度没追上丁以南减肥的速度,还没等她把“大码男装”做出业绩来,他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瘦了下来,成了一个标准的肤白清俊的帅哥。   周知意一边惊诧,一边喜闻乐见地看丁以南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一样去昔日女神面前嘚瑟,同时和辅修专业一个志同道合的学姐合伙搞起了独立设计。   自己设计、自己打版、再自己联系工厂加工生产,创立了一个名为“EGO”的独立品牌 。   瘦下来了的帅哥丁以南和他们的院草老三友情加盟,做了网店的御用模特。   过程自然艰难险阻,可大概是否极泰来,周知意靠做原创品牌竟然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那个时候她大学还没有毕业,俨然成了同学中间的小富婆,再也不必埋头在台灯下抠抠搜搜算着手里的那点生活费,也不必再担心付不起奶奶的医疗费,更不必担心被外债压垮了自尊。   当年砸得她抬不起头的70万再也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丁以南这几年在她的钱串子精神影响下也没敢闲着坐吃等死,他主修专业学得马马虎虎,勉强混个毕业证,不过配音副业倒一直在做,渐渐积累了些人脉,能接到的工作越来越多,作品越来越红,积累了不少粉丝。   大四那年一个不小心,CV鱼南大大一不小心掉了个马甲,被粉丝看到了脸,继而又被扒到了他EGO网店御用模特的身份。   受粉丝效应的影响,网店的销售量再创新高。   宁弋市紧邻A市,而A市城市繁华,机会更多。大四毕业,周知意和学姐向好又拉来几个设计学院的毕业生入伙,将工作室迁至A市。   蔚思顺利保研到了A大。她那消失了几年的亲爹在外面混得不太如意,被相好的一脚踹开之后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南城,发誓要痛改前非,痛哭流涕地想要回家,见示弱不成立即就原形毕露,想像以前那样借着酒意对糟糠之妻来一顿拳打脚踢。   好在蔚思那时候已经有了自力更生的底气,和周知意丁以南一起回了趟南城,逼着她亲爹办了离婚手续,把姜兰接到了A市。   姜兰这些年依然在花店帮忙,陈宴虽然再没回过南城,花店却一直还开着,后来林吉辞职,严波被他任命为店长,又新招了一个花艺师。   姜兰去店里辞职那天丁以南和蔚思跟着去了,周知意埋头睡大觉,怎么拽都拽不起来。   后来丁以南假装无意地提起花店一点没变,和他们当年每天窝在那里时一模一样,简直都有些陈旧过时了,周知意塞着耳机,不知道是耳机里音乐声太大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盯着窗外全程面无表情。   丁以南默默叹口气,转移了话题。   他很久都没有过陈宴的消息了,后来丢了部手机,连对方的微信号都给弄丢了,想起来还挺遗憾。   时间从指缝里悄然漏出,不动声色地轰然向前,掩埋了过去的痕迹。   22岁的周知意与18岁的周知意判若两人。   稚气被岁月剐磨着,从她的脸庞眼底消失无踪,像是被揭开一层朦胧面纱,丢弃了稚气的周知意美得嚣张跋扈毫不掩饰。   连同着她眉宇之间那股难驯的野劲也日渐蓬勃。   毕业第一年对尚武巷三人小分队来说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转折点。   蔚思终于带着母亲独立门户,并且遇到了刻骨铭心的真爱。   丁以南利用人脉变成了专业配音演员,第一份配音工作没做完就因为脸和舞技被发掘成为一名22岁的大龄男团成员。   周知意以孝心为名还清了当年齐青给她的那三十万,并开始在其他方面的尝试。   十八岁那年突然背负的那场巨债让她明白了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于是在网店前景大好手头略有闲余的情况下,她先后入股了一家美容院和一家火锅店,只分红,不管事。   也是在那一年,她终于把自己从兢兢业业每天只睡五个小时的状态里解放出来,投身到向往多年的自由中去。   她捏着已经考到两年的摩托车驾照,买了人生中第一台摩托车,跟随俱乐部踏上了进藏之旅……   ******   又三年,弹指一挥间。   进入五月,周知意在云贵一带自由骑行了近一个月,终于被向好催命般一天八个电话催了回来。   向好一见她就直摇头:“怎么一个月不见又晒黑了一个号?”   周知意不以为意:“我又不靠脸吃饭。”   向好盯着她那张即使晒黑了一个号却依然美得毫不谦虚的脸啧啧摇头,恨不得掐她一把解恨。   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有求于人。   “我说真的,这批女装款型只有你的气质能驾驭得起,你给我们自己家店当回模特怎么了?”   “只有我自己能驾驭的衣服你们还卖给谁穿?”周知意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彩虹屁:“趁早别做了。”   向好磨牙:“人家南南都成大明星了还能顶住团队的压力偶尔给我们友情拍摄两张呢,你作为老板怎么连这点利用先天优势的觉悟都没有?”   周知意:“我发过誓不会给人当模特的,你劝我也没用。”   “为什么?”向好不依不饶:“你有过阴影?”   阴影……   周知意脱衣服的动作顿了下,蓦然想到当年那个被偷拍的换衣间,回忆见缝插针,顺着缝隙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面色阴鸷的男人一脚将猥琐“摄影师”踹翻在地,地上一滴滴触目惊心的血迹,男人黑沉又锐利如刀的眼神,他说“别哭,哥哥抱抱”……   周知意猛然关掉回忆。   陈宴……   她将这两个字在心底悄悄咂摸了一遍,滋味莫名地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阴影?我就是不喜欢拍照。”   她将外套丢在沙发上,转身进了浴室:“晚上酒吧开张,带你去猎/艳?” 第74章 74   周知意近一年都没在A市完整待上过一个月, 这家酒吧是她在这匆匆几趟来回之间投资的新产业。   酒吧的大老板是丁以南的伯乐兼经纪人郝林,她和丁以南凑热闹一人投了一点钱混了个小股东。   不管装修,不管经营, 只管分红的那种。   连续两年从美容院和火锅店拿到比预想中要丰厚许多的分红之后, 周知意便喜欢上了这种甩手掌柜式的小打小闹的投资, 她不指望在这方面能挣到多少钱,能衣食无忧实现一定程度的财务自由就行。   向好嘴上答应的好好的, 要陪她一起来“猎/艳”, 可临出门前却叛变,被她爹娘强行拉到饭局上相亲去了。   周知意幸灾乐祸了几句, 一个人甩着头盔出门。   酒吧落址在A市新开发的一片商业区内,选了个闹中取静的位置,左边临着一家高端会所, 右边是湖, 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夜晚粼粼的湖景。   周知意是第二次到这来,上一次过来时,这里还只是个空壳子,连招牌都没有。   她抬头看了眼, 黑漆漆的招牌低调中透着股价格不菲的奢华, 抽象地印着一个大写的字母“B”。   “B”   这什么破名?   周知意眯着眼端详了半天,正要吐槽,才看清跟在B后面的那一截被昏暗灯光掩盖住的字母“urning”。   “Burning。”   还真是个通俗易懂没什么新意的名字, 至少在酒吧街那一众别出心裁花样百出的名字里没什么竞争力。   不过这酒吧也不需要什么竞争力就是了, 因为它的目标客户本来也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热衷蹦迪的年轻人, 而是郝林老板生意圈上的人。   周知意推门走进去。   一进门就走过来一个外表清秀的侍应生,看了周知意一眼,张嘴就喊老板。周知意被他喊得一愣, 回过神来又乐了,郝老板还挺给她面子。   就她占的那点股份,算个什么老板?   “叫我名字就行,周知意。”周知意朝他抬了抬下巴:“郝哥呢?”   “在里面卡座招待朋友,要带你过去吗?”   “不用。”周知意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坐会。”   打发了侍应生,她目光四处梭巡了下,整个酒吧走复古工业风格,地板和墙体整体走深冷的枪色,混凝土天花板,金属管道外露,硬朗中不失格调,显然是花了大价钱做出的陈旧原始风。   郝林人脉广,今天第一天开业,捧场的朋友不少,还不到九点大厅里已经人来人往了。舞台上,乐队正在唱小红莓的《When You\'re Gone》。   周知意拿出手机,刚想给丁以南发条微信,郝林过来了。   “来了!”   “郝哥。”周知意收起手机。   “怎么样?”郝林环视四周,“哥弄得还不错吧?”   “相当不错了。”   这句话不是恭维。相比于那种文艺柔软的小资情调,周知意更青睐这种偏硬朗的原始风格。   郝林得到肯定,像是找到同道中人,坐在她对面一通介绍,末了,又盛情邀请她去楼上包厢转转。   周知意左右没事,便跟着他一起上楼。   六个包厢,主题各异,每个都有别出心裁的小设计,郝林像炫娃似的一间一间介绍,介绍到第三个包厢时,手机响了。   他接完电话,意犹未尽地叹口气,“有两个朋友过来了,陪我下去迎一迎?”   周知意抽空瞄了眼手机,丁以南发微信说快要到了,她笑了笑:“行。”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周知意还未看到来人,就先听见郝林那过分热情的嗓门。   “怎么也不说一声,我提前去门口迎接。”   头顶光线昏暗,周知意循着声源望过去,没看清来人。   视线轻瞥的一瞬,某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不合时宜地冒出头来,在她心尖上狠狠一扎。   她眼皮随之重重一跳,一颗心没由来地惴惴。   那一瞬间很短,几乎只是一秒钟的犹疑,还没等她做出反应,视觉已经快感官一秒,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站在她侧对面,身体被前面的人遮挡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得出身形很高,高大颀长。此刻他微低着头,正在接电话,黑发被光线晃出一点柔软的意味,下颌线却冰冷又锐利。   是她直觉的根源。   周知意还没等意识做出判断,脑子先“嗡”的一声被炸为空白。   哪里需要去分辨他的下颌眉眼,曾经日日夜夜在心脏骨骼上刻着的人,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足以确认。   回忆从来不会骗人,嘴巴说它忘了,回忆坚持说没有。   周知意在这一瞬的失神中看到男人抬起了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她这里。   他半耷的睫毛没有再向上抬起,将眸底情绪遮了个一干二净,薄薄的眼皮向下,勾出一点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好像变了很多,可她又看不分明具体变在哪里。   四周嘈杂,笑声不断,舞台上乐队已经换了一首张狂的摇滚乐,而周知意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住,与周遭的一切隔开,什么都听不见。   直到对面的男人倏然抬眼,她听到郝林的声音。   “这位是周知意,知意,这是徐朔徐总。”   周知意猝然移开目光,如川剧变脸般挤出笑脸,“徐总您好。”   郝林继续介绍徐总身侧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这位是陈宴,陈总。”   周知意唇角轻勾,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笑意明艳地伸出手去:“陈总您好,周知意。”   陈宴看着她,面上并无多余表情,像一尊冷俊的雕塑。   他伸手,音色冷沉:“陈宴。”   指尖堪堪触上,周知意快速收回。   郝林引两人去包厢,周知意跟在最后,几分麻木又几分漠然地让那脸上的笑容保持半永久。   郝林安顿好二人,对徐总玩笑道:“今天这么素?要不要帮你安排一下?”   徐总心照不宣地挑了挑眉:“还有人没到,就不麻烦郝总费心了。”   周知意下意识想去看坐在角落那人,丝线般的理智堪堪将她拉住。   她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态,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全身的神经末梢好像都涌到了右半边脸,那里似乎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   侍应生送来了酒水和果盘,周知意面色如常地跟郝林走出包厢。   还未等包厢门在身后关上,她便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脑子里下意识地想要去回忆包厢里的那一番情景,却又变得一团模糊,神思混沌到似乎什么都记不清了。   只剩下郝林与徐总心照不宣的对话——   “今天这么素?”   “还有人没到……”   周知意唇角冷硬地拉下来,听到心里的一声冷嗤。   时光隔山海,七年,时过境迁,连人身上的细胞都能换过一遍了。   里面那人,不过是与记忆里那个人有着相同名字的陌生人而已。   ******   郝林四处招呼熟人,周知意独自走回吧台。   卸力般坐在凳子上。   她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今天一整天都没觉得困,到这会儿,困意却极没眼力劲儿地一股脑涌上来,几乎将她生吞活剥掉。   极致的困意像疼痛,让人浑身不舒服。周知意深吸口气,起身想走,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那种猝然的震动让她心脏猛地向下一坠,全身上下的血液受到惊动般突突地跳动起来。   她瞥向屏幕,看到来电人名称,横冲直撞的血液终于偃旗息鼓。   来电人是丁以南,退出18线男团后转战影视圈的流量小生鱼南。   周知意无法理解他是怎么突发奇想才能取出“鱼南”这个奇怪的艺名,据他本人所说,丁加一就是于,“于”音同“鱼”,刚好他又喜欢锦鲤,所以便把姓名中的前两个字合二为一变成“鱼”。   周知意听得直翻白眼,实在不忍心提醒他他以前是叫“丁以南”而不是“丁一南”。   这会儿,丁以南压低了声音以一种十万火急的语气在电话里向她求救,说他的车被私生盯上了,求她带他走。   瞌睡有人递枕头,周知意起身就走:“你想办法到靠湖那边的小道等我,我车停在那。”   ……   郝林将另一波朋友安顿好,又回了徐总所在的包厢。   徐总口中的“其他人”大概是还没到,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无聊,而另一头的陈总,则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陈宴靠在沙发里,视线落在手机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其实他什么都没看。   走进这家酒吧的最后一秒钟他还觉得自己是脑子抽了才会答应过来,而在看到周知意的那一刻,那些想法就全部自动消失了。   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的触觉,隐隐地烧着,他心头一时滋味莫辨。   耳边,徐朔还在跟郝林打探:“刚刚那个美女是你新签的艺人?拍电影的还是走秀的?”   “周知意?”郝林摇头:“不是,一个朋友,算我这小酒吧的合伙人,挺有性格一姑娘。”   徐朔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有男朋……嘶!”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沉默得像尊雕塑的陈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还好巧不巧地撞掉了桌上的一个铅球状的工艺品,那沉甸甸的工艺品好巧不巧地砸到了他脚上,疼得他太阳穴青筋直抽。   “抱歉。”陈宴问:“没伤到吧?”   徐朔咬着牙:“没。”   陈宴不甚在意地“嗯”了声,“我出去抽支烟。”   徐朔点点头,“身残志坚”地跟郝林继续前一个话题:“叫上来一起坐会儿吧。”   陈宴将将迈出的脚步一收,“郝总,包厢里不禁烟吧?”   郝林忙道:“您随意。”又对徐朔说:“我问问她。”   陈宴捏着烟盒,走到了窗边,似乎对两人的话题完全置若罔闻。   他推开窗,听到郝林说:“不巧,人刚被帅哥叫走。”   身后徐朔似乎发出一声遗憾的啧声。   与此同时,陈宴垂眼,看到临湖的小道旁,停着辆纯黑色的哈雷突破者,而那个不久前刚像面对蛇蝎一般吝啬于和自己握手的女人三两下戴好了头盔,修长的右腿一跨,利落跨上那台庞大的摩托。   随即,她回头,冲身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男人丢过去一只头盔。   陈宴眸光微凛,借着湖边不甚明亮的灯光去看那男人。   口罩捂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随后,他摘掉口罩,飞快地戴上头盔,陈宴只瞥见一个模糊又清俊的侧脸。   男人很快上了车,动作熟稔地搂了下周知意的腰,周知意身体微微前倾,轰然又嚣张的发动声响起,突破者像一只潜伏在深夜里的猎豹,载着两人在巨大的声浪声中离去……   烟灰掉落窗台上。   陈宴下意识捻了捻指尖,被她触过的皮肤下似有一团火焰在灼烧。 第75章 75   周知意骑着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私生粉甩了个踪迹全无。   她把车开进地下车库,摘了头盔下车,毫不犹豫地打发了丁以南。   “滚吧。”   丁以南脸上的笑容才绽放了一半, 生生凝固住:“别啊, 来都来了, 不得让我上去坐会儿?我都多久没见你了?”   周知意:“不让。”   轰鸣声和呼啸的风声一齐从耳边消失,那些不安分的思绪便又重新挤回到脑子里来, 缠着她的瞌睡虫, 把她的心情搅了个乱七八糟。   面对丁以南这个自己人,她连敷衍的意思都没有。   “各回各家, 各睡各的大头觉。”周知意甩甩手,下了逐客令。   丁以南委屈巴巴地把口罩戴回去,“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不过过两天又跟你们那个摩托车俱乐部云游四海去了吧?”   “说不准, 这周不走。”   周知意转身就走, 丁以南站在原地想了半天,脑子里冒出“嘎”一声滑稽的鸭叫:这周不走,可今天已经是周末了啊,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敢情是逗他玩呢?   他张了张嘴, 正想叫住她, 一道刺眼的车灯打了过来,将他和周知意一齐笼在光源里。   丁以南眯着眼睛朝停在面前的骚包大G的驾驶座上看了几秒,眼睛一亮, 笑了。   “呦, 这不是我们家老三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陆巡顶着他那张越发招桃花的俊脸从车上下来,叫住了周知意。   ******   周知意回家补觉的想法终究落空,被陆巡和丁以南半拖半架地拉去吃宵夜。   周知意本来想在路边摊随便吃碗馄饨了事, 可无奈丁以南现在时来运转成了个偶像,到哪都要像珍稀动物似的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再也不是坐在路边摊上一手抓着三根羊肉串大快朵颐的小胖丁了。   她只好捏着鼻子陪他们去了家私人会所。   会所坐落在城北一个隐蔽的深巷里,巷子路窄,车开到巷口就进不去了,三人只好弃车步行。   “谁让你开这么大的车。”丁以南对着陆巡一顿嘲讽:“渣男开大G,不愧是你。”   “少来。”陆巡漫不经心地笑了声:“我可不是渣男,我的心都在……”   周知意:“打住。”   陆巡在丁以南幸灾乐祸的笑声中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丁以南笑完还不忘往陆巡心口上扎刀:“话说回来,你们俩真是我见过的最平和友善的前任情侣了,简直是前任模范。”   陆巡轻嗤了声,含笑的眼睛在夜色下黯淡了几分。   陆巡就是曾经丁以南口中那个繁忙又高傲的院草室友,他们宿舍的老三。他原本以为这人就是一个高不可攀的花花公子,一个学期接触下来才发现对方其实是个挺好相处的花花公子。   幽默风趣,进退有度,并且有点受虐倾向。   他从大二开始追求周知意,起初所有人都没当真,以为他就是随便撩两下,撩不到就算了,没想到这一追就追了三年。   最后不知周知意是一时心软还是鬼迷心窍,竟然真的同意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花花公子被高傲玫瑰驯服的故事要就此落下帷幕了,没想到这段恋情刚刚维续三天,就出现了转折。   两人分手了。   虽然周知意对外一直声称是买家秀和卖家秀的落差太大,陆巡先踹了她,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巡一直没把她放下。   吊儿郎当、半真半假地把她往心上一揣,就揣了好几年。   ……   插科打诨,吃饱喝足,陆巡负责把人给送回去。   送完丁以南,回程的车上骤然安静下来。他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周知意靠在后座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要不要坐前面来?”陆巡问。   “不要。”周知意眼睛都没睁:“我困了,想睡会。”   她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分明没有想要深聊的意思,陆巡失笑地看了她半晌,作罢。   “睡会吧,到家叫你。”   周知意“嗯”了声,抬眼瞥见驾驶座上男人修剪利落的短发,恍然间走了神。   一不留神,就又把记忆里某个人的背影放了进来。   她心里涌起一阵猫抓毛线似的焦躁,快速闭上了眼睛。   车里轻音乐流淌,周知意渐渐陷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昏沉里,只是还没等她彻底陷入梦境,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向好打来的。   “忘了跟你说,我把请帖给你放在茶几上了。”   向好以为周知意还在酒吧,刻意贴心地提高了嗓门,震得她眉心一蹙。   “什么请帖?”她揉了揉耳朵。   向好:“苏小姐的结婚请帖啊,她后天婚礼,你可别给忘了。”   周知意想起来了,她好像确实收到过苏小姐的微信,只是那时她还跟车队在跑山,转眼就把这件事情忘到了脑后。   苏小姐曾经和她们有过一些工作上的往来,算是熟人,算不上朋友。可这婚礼请帖既然已经送过来了,她人又在A市,就没有不去的道理。   “知道了。”周知意点头:“是在半岛酒店吗?后天我们一起过去。”   ……   大G停在小区楼下,周知意缓缓伸了个懒腰,陆巡已经帮她拉开了车门。   “谢谢。”她起身下车。   陆巡给她让出宽阔的通道,手臂搭在车门上,微倾着身子看她:“瘦了。”   周知意一怔,随即勾了勾唇:“走了!”   “知意!”   夜空是一片澄净的钴蓝色,风吹动他头顶几根发丝,周知意回头。   陆巡笑了笑:“后天我送你过去?”   “老三。”周知意平静地看向他,眼底是他熟悉的坦率:“算了吧。”   ******   婚礼当天,周知意和向好一起过去。   她穿了裙子,不方便骑摩托车,便坐了向好的那辆高尔夫。一上路,向好就像被打开了自动播放功能的录音机,一个人热闹非凡地说个不停,吐槽了一路她前天碰到的那个“极其普通,又极其自信”的相亲对象。   直到临下车前,她才一唱三叹地说:“忘了提醒你不要化妆了。”   周知意莫名:“为什么?”   “您这随便一捯饬就艳光四射的,分分钟出道的女明星水平,我怕新娘被抢了风头。”   周知意眼尾微扬,勾唇一笑:“德行。”   向好被她那一笑晃得眼睛都差点直了,黏黏糊糊就搂着她胳膊贴了上去,“照我说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好?还是和姐妹在一起快乐。”   然而没出十分钟,向好这个墙头草就把自己前面说过的话一把推翻了,掐着周知意的胳膊一脸花痴,如果不是碍于形象,周知意怀疑她能像高中小女生一样原地起跳。   “啊啊啊啊,这不是那个谁吗?他他他怎么也来了,真人比照片还要帅啊啊啊啊……”   周知意正低头看手机:“说人话。”   于是丝毫没有学姐做派的向好被她这么冷酷无情地一镇压,便老老实实地说了人话。   只是这句短促的人话却像凭空朝湖心丢了颗石头,炸起无数涟漪。   向好:“陈宴。”   周知意心口猛然一窒,没察觉自己的指尖僵住了。   停顿两秒,她才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继续在键盘上敲起字来。   然而向好又被打开了话匣子,在她耳边滔滔不绝:“你这一年没怎么在A市长待可能不太清楚,陈宴,A市风头正盛的商界新贵,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之一,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   周知意眼睛盯着手机屏幕,那些字却像自动隐形了似的一个都看不进眼睛里,听觉却异常灵敏,在这混杂着音乐与攀谈的喜庆氛围中,将向好的每一个音节都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   “……都说陈宴有两好,钱好,脸也好,可惜就是太难泡,简直稳坐最难攻略冰山top1……”   难泡吗……   想到前晚在酒吧那位徐总欲盖弥彰的“还有人没到”,周知意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嗤。   而后,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人声喧嚷的大厅,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坐在桌边的陈宴。   男人落拓而坐,下颌冷厉,眉眼淡敛,目光淡淡落到前方,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眼里,模样性感又禁欲。   他穿着修身笔挺的西装,白衬衫松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身边的人在殷切地和他说着什么,他沉默听着,脸上略过丝漫不经心,却又在下一秒,忽而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倏然偏头看过来。   锐利而精准地攫取到了周知意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无声撞上,似乎只是这热闹景象中不经意的一瞥,周知意却下意识绷紧了脊背,心口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向好:“就是他就是他,他好像看过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极品!”   周知意面无表情,淡淡撇开视线,“就那样吧。”   ……   婚礼过半,周知意找了个理由出去透气。   走出大厅,沿着走廊一直走到这层的尽头,她才在窗边停住脚。   窗外的梧桐透着生命力旺盛的绿意,在这几分阴沉的天幕下,仍抖擞着枝叶。   周知意从包里摸出烟盒,抽了支烟,身体略懒散地靠在墙边,低头把烟点燃。   她深吸一口,淡白烟雾绕着修长的手指散开,微眯着的眼底映出一点性感的迷茫来。   手机又响,丁以南打来了电话。   这人大概是闲得长毛,一开口就是十足八卦的语气。   “听说你前天晚上陪郝哥招待了两个朋友?”   周知意弹开一截烟灰,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   她平常抽烟不多,只有特别疲累又不能睡,或者是心情烦闷时才抽上一根,用以提神镇定。好久没碰,她刚刚又抽得有点猛,以至于脑子有点不适应的眩晕,嗓子也不舒服。   听丁以南这话音,大概是知道她见过陈宴了。   周知意压着嗓子“嗯”了声。   丁以南:“听说是两个英俊多金的老板?”   周知意闭了闭眼睛,不耐烦道:“你还听说了什么?”   “还听说其中一个青年才俊好像对你有点意思,想叫你一起上去喝酒,没想到被我截胡了。唉,我对不起你,竟然一不小心挡住了你的桃花……”   看来他并不知道是陈宴。   丁以南絮絮叨叨的废话周知意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听力和思绪似乎自动停止在了前半句。   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想叫你一起上去喝酒……   呵。   周知意听见自己极其刻薄地轻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哪种有点意思?是想让我陪酒助兴?还是想和我一度春宵?”   她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几乎有些自厌地扯了扯唇。正欲转身,眼前蓦然多出一道黑影,下一秒,腰上一紧,她在尚未回神的瞬间,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拖进了身后的换衣间。   天旋地转,周知意咬了下舌尖才克制住那声下意识想要发出的惊呼。   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挥拳,却在电光石火间倏然收回了手臂。   窗帘紧闭的空间,铺天盖地全是熟悉的清冷的独属于某个人的气息。   她抬眼,撞上一双古井般深邃漆黑的眼睛。   全世界的热闹都被隔绝在一墙之外,周遭安静下来,只剩她的心跳和彼此的鼻息。   以及电话那端丁以南无知无觉的说话声,音色清晰,她却无心去分辨他具体在说些什么。   “一度春宵?”   陈宴紧紧盯着她,声音冷得几乎要凝出冰来。   他伸手,将她手里那通突然沉默的电话挂断。   而后,欺身上来。 第76章 76   换衣间的窗帘拉得严实, 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在这个本就阴沉沉的天气状况下,生生被营造成一间暗室。   唯一明亮的是面前男人的眼睛。   锐利深邃透着灼人的光。   周知意被陈宴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势桎梏在门后一角, 背后是墙壁, 身前是他的胸膛。   这样几乎没有空隙的距离是他们曾经最亲密无间的姿势, 可惜如今只剩无间,再无亲密。   周知意全身的血液在落井下石般地鼓噪着, 四处冲撞, 心跳却是停了一拍。   陈宴几乎有些狠厉地盯着她,那目光几乎要将她拆骨入腹。   “一夜春宵?”   他的手心炙热, 暗灼着她的腰,语气荒谬又嘲讽:“看来我们家小孩真的是长大了。”   周知意本来已经冷下了眉眼,却在听到他说小孩两个字时鼻头不可抑制地一酸。   但随即, 她又恢复到漠然, 抵着他的胸膛想将他推开。   可惜,他铁了心要将她困在这里,她推不动。   陈宴半边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他喝了酒, 身上有淡淡微醺的酒气, 西服外套丢在一旁沙发上,身上只穿着件白衬衫,袖口向上松松挽起, 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   周知意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触到他坚硬肌理上那炙热的温度, 指尖像是被烫到, 下意识蜷了蜷。   陈宴似乎被她的动作刺激到,哂笑一声,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装不认识?周知意, 有意思吗?”   周知意冷声:“陈总,请你自重。”   话音刚落,陈宴挺直的鼻梁倏然贴近。   几乎没有缓冲的,他偏头,咬住了她的唇。   他的双唇滚烫,无半分柔情,毫无章法,几乎有些凶狠地与她厮磨。   激烈的亲吻裹挟着往日的时光汹涌而来,周知意在那一刻湿了眼眶。   理智出逃,她几乎丢兵卸甲,任由自己沉沦。然而,舌尖上倏然的刺痛唤醒了她。   她尝到嘴巴里淡淡的血腥味,横冲直撞的热血终于缓缓冷却下来。   她和陈宴已经分手了。   她不再是过去的周知意,他也不再是过去的陈宴了。   他不爱她。   甚至比曾经更不爱她。   因为曾经的陈宴怀着同情也好,愧疚也罢,即便他委曲求全地强迫自己和她在一起,即便他接吻时再凶再狠,都没真舍得弄疼过她。   更别说咬伤。   委屈和怨恨在这一刻全都倾注在牙齿上,周知意猛地咬住了他的舌尖。   她用了狠劲儿,陈宴闷哼一声,终于放开了她的唇。   可他的双手还固执地箍着她的腰,没有松开。   “周知意。”他抵着她额头,一字一顿地叫她,嗓音低哑,宛如被砂纸撵磨。   周知意低喘着,拿话刺他:“怎么,陈总最近生活太素,也想学人玩旧情复燃那一套?”   陈宴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眼尾泛红,眸底黑沉深邃,侧脸线条流畅而锐利地隐在昏昧的光线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偏执和消沉,几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俊美来。   他在她坚硬的冷漠中垂下眼皮,神情疲惫地沉默着,好半晌,才轻轻眨了下眼睛,抬眸看向她。   “你还在怪我吗……”   “依依。”   很轻的两个字,低如呢喃,却像一把重锤,砸得周知意心口阵阵剧痛。   再多一分钟,他再多说一句话,周知意都怀疑自己几乎要溃不成军。好在,猝然响起的电话铃声震碎了这一刻滑稽可笑的暧昧。   周知意如临大赦地接起电话,向好的声音从闹哄哄的背景音里传出来。   “你去哪了?怎么出去透个气直接原地消失了?我找了你好几圈了。”   “结束了吗?”周知意问。   “快了,不过我家老佛爷打电话来说胃疼,我得带她去趟医院。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你嗓子怎么哑了?”向好无知无觉:“还是先送你回去吧,我去和新娘打个招呼,然后……诶,好像不用我了,你的护花使者来了……”   周知意捏着眉心,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话,直到向好挂断,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刚刚说了什么。   而后,她蹙眉看向仍紧紧箍着她,毫不客气地将脑袋埋在她颈窝里的男人,抬脚用尖细的长靴鞋跟碾上他锃亮的皮鞋。   陆巡的电话适时进来。   “没听到吗?我的护花使者来了,在我报警告你猥亵之前,麻烦陈总放开我。”   “……”   在陈宴力道略微松懈的瞬间,周知意大力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太阳穴刀钻般地疼,陈宴靠在墙上,盯着那扇在大力的惯性之下依然在小幅度晃动的房门,颓丧苦笑。   他抬手触了触额头,一片滚烫。   说来可笑,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环境下,将近一整年没有感冒过的陈宴竟然在遇见周知意的那晚离奇患上了感冒,几片感冒药就着冷水咽下去,隔天一早他就开始隐隐发热。   发烧加上喝酒,终于烧弱了陈宴的理智,才会让他在看见周知意那淡漠如霜的眼睛时浑身的血液都不甘地冲动燃烧。   分别七年,经年流转,当初他护在怀里的那朵骄傲漂亮的小玫瑰终于野蛮地生长了起来。   野性灵动,肆意盛开。   婚礼上的周知意,是哪怕只是安静坐在角落都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黑色长卷发慵懒地披散开来,随着她的动作碧波般轻荡,红色丝绸印花长裙飒爽又柔顺地包裹着她的身体,皮质金属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身和完美臀线,裙摆直至小腿下方,却在侧面开出条高高的叉线,随着她走动,紧致修长的大腿若隐若现。   她明艳不可方物,一路上吸引无数道目光。   她自信又洒脱,不吝惜对陌生男人微笑,却偏偏冷漠地不肯给他一个眼神。   陈宴胃里翻江倒海,心里也跟着火海漫天。   他后知后觉地品尝到那种无处抓挠的嫉妒感,占有欲在血管里隐隐叫嚣着,恨不得立刻把她绑回来,藏起来,藏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可他是个理智的成年人,再多肆意狂妄的想法也只能是幻想。   他表面平静甚至冷淡地扮演着婚礼上的宾客,直到接完那通工作电话后才忍着头痛疲惫地推开走廊尽头换衣间的门,想要休息片刻。   在高烧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他很快昏昏然睡去,只是这睡眠太过浅显,没几分钟就醒了过来。   他起身开门,周知意那句轻挑含笑的“一度春宵”恰好飘进耳朵,像是一抹恼人的春风。   “陪酒助兴……一度春宵……”   曾经那个他小心翼翼护在掌心里的、珍惜珍重到不敢轻易触碰的小女孩如今竟用这样轻佻的语言描述自己……   还未偃旗息鼓的妒意裹挟着怒意,像颗被风点燃的火种,当即便烧断了他的理智。   可惜,他烧糊涂了脑子,不顾一切地把她逼到这无人的角落,咬着牙,红着眼,却换不来她正眼看他一眼。   ……   秘书于柏找来时,陈宴正敞着腿窝在沙发上,头垂下来,落下一片阴影。   “陈总。”于柏凑上来想要扶他,“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陈宴摆摆手,起身往外走。   于柏忙拿起被他丢在沙发另一边的西服外套,快步跟上去。   陈宴听到他兀自低声咕哝了句“没忘东西吧”,眼睑淡淡地耷下去,心里漫出一声自嘲的冷笑。   他不仅丢了东西,还丢得幼稚又不高明。   简直上不了台面。   ******   婚宴还未结束,陈宴接过于柏递来的外套,提前离场。   走出热闹的大厅,下了楼,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势正盛,声势浩大,天幕卷着黑云阴沉沉地压下来,给这吵嚷的世界平添了几分压抑。   陈宴脊背挺直,浑身气场更冷。于柏眼观鼻鼻观心地感受着他的不虞,低头撑伞一言不发,只求司机不要磨蹭,迅速把车开过来。   好在,他很快看到了他们陈总那辆熟悉的路虎,跟在一辆黑色大G之后。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酒店正门前停下,于柏低声道:“陈总,车来了。”   他撑着伞,抬脚欲走,却发现陈宴站在原地脚步未动。   他狐疑地顺着陈宴的视线看去,看到从大G上走下来的英俊男人,他一手撑伞,一手拿着外套,目光直直看向他们身后。   而后一抹红色身影出现,慢慢走至他的身侧,于柏看到一个极其明艳漂亮的女人。   女人在雨幕前停步,男人上前,为她披上了外套。她抬手抓住了外套边缘,拨出那头水波般的卷发,而后长靴细跟踩过炸起的水花,走到了男人的伞下。   男人为她打开副驾车门,她上车,车门利落关上。   车轮碾过水花轰鸣而去,很快进入主路,混入车流。   直到车尾几乎消失在雾一般的雨幕里,于柏才一头雾水地偷瞄起陈宴。   这一眼,他心下一惊。   陈宴目光定定地落在车尾消失的方向,那双本就锐利逼人的眼睛漆黑如夜,锋利异常,眼底似乎滚动着灼灼岩浆。 第77章 77   周知意对陆巡是心怀歉疚的。   她和他谈过三天的短暂恋爱, 还没来得及真正开始,就被她出尔反尔地画下了终止符。   确定了自己不爱他,并且或许以后也没办法爱上他之后, 她便对他坦诚布公, 并就此在两人之间划上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她狠着心, 始终与他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尽量不与他独处, 告诫自己绝不越界, 对他甚至远不如两人当初做朋友时亲近。   因为她知道,任何不负责任地给予希望对对方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可今天, 她却破戒了。   当着陈宴的面,她没有拒绝他的外套,没有拒绝他的副驾, 可鄙又自私地利用了陆巡。   车窗外雨声喧哗, 雨水蜿蜒而下,又被雨刮器快速抹到一旁。   车厢内安静如许,空气里流动着淡淡的青柠淡香。周知意却莫名地好像还能嗅到周身淡淡的酒气。   像是与某个人“亲密纠缠”后留下的证明。   “去工作室还是回家?”陆巡打破了沉默。   工作室距离这里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而回家则需要半个小时。   周知意盯着前方雾气般的雨幕, 说:“去工作室。”   陆巡不置可否, 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转了弯。   “祥平路新开了家日料店,味道还不错,晚上带你去尝尝?”陆巡挑眉轻笑:“婚宴那么闹, 估计你也没吃好。”   “下次吧。”周知意清了清嗓子:“我晚上有约了。”   “哦?”陆巡尾音一扬:“有情况?”   周知意无奈地朝他一瞥, 他立即举起右手投降:“当我没说。”   到工作室时雨势渐收。   “谢了, 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周知意解开安全带,打开了车门。   “客气什么。”   陆巡也解开了安全带,熄了火, 打开驾驶座那边的车门,一副要随她下车的姿态。   周知意动作一顿,侧目看向他。   陆巡看懂她眼里的征询,迎着她的目光坦然一笑:“怎么了?好歹我以前也是‘EGO\'的御用男模,回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眼都不行?”   “陆巡。”周知意张了张唇,却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对于一个以赤诚真心向着自己的人来说,给其无谓的希望是不公平,可避如蛇蝎又何尝不残忍?   看着他直白又坦荡的眼神,周知意突然想到了过去的自己,想到曾经不顾一切地缠着陈宴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有类似的心情?   不愿又不忍。最终还是屈服于对她的同情和愧疚。   她最终还是咽下了那句想说的话:“算了,没什么。”   ******   工作室里一如既往地繁忙,从前台到后台,从选品到客服,都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最里面的直播间里,几个刚歇下来的主播正在外间休息室吃午饭,里面还在热情洋溢地进行着直播解说。   周知意和陆巡的到来惊动了不少同事,毕竟他们家周老板已经有一个月没到工作室踩点了。   周知意示意他们各忙各的,带着陆巡到直播间里瞄了眼,几分好笑地打趣道:“来都来了,御用男模顺便给我们直播一场?”   “我这么矜贵的一张脸怎么能到镜头前随便展示?”陆巡笑说:“这活还是比较适合丁以南那个贱人。”   周知意:“小心他粉丝听到追杀你。”   陆巡无所谓地耸耸肩。   产品部门正在做测品,周知意听了听汇报,又把这个月的新品看了一遍。   她这一年虽不常在A市,但对工作室的工作进度安排始终没有放手,每个月甚至每周的销售额和毛利率,包括产品的客单价她都烂熟于心。   她工作的时候,陆巡并不会打扰她,可到底是个如影随形的活生生的人,她也难以忽视他的存在。在工作室呆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见陆巡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周知意再也坐不住了。   “走吧。”   陆巡坚持把周知意送回家,大G停在小区楼下,陆巡忽然问:“你见过他了?”   “谁?”周知意心头一跳。   陆巡看过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关于陈宴的事情,是他大学时在丁以南喝醉时套话套出来的,虽然对这段过往只听了点朦朦胧胧的细枝末节,可陈宴这个名字却过耳不忘。   陈宴这几年发展得很不错,尤其近一年多,他把重心转移到A市来,成了A市风头无两的优秀企业家。   陆巡不可能不知道他。   在酒店门前下车的那一瞬间,陆巡就清楚地看到了他,以及他投注到周知意身上那几乎能烧起来的目光。   陆巡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他在两人冷漠到毫无交流的气场之间看到了涌动的暗流,一时间滋味莫辨。   这种莫名复杂的心情让他讨人嫌地跟了周知意半个下午,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刨根问底的冲动。   “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他吗?”陆巡问。   周知意像是被人抓个现行还死不承认的小偷,欲盖弥彰地强撑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心情不好?”   “别跟我装,我看你比我看我自己都清楚。”   陆巡眉眼微敛,音色低缓下去:“知意,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他?”   ……   ******   周知意放不下陈宴。   她伪装地天衣无缝,以为这样就骗过了自己,却没能抵过他一句低哑的呢喃。   他只是叫了一遍她的乳名,就险些瓦解她心底这些年来累筑的高台。   热水从莲蓬头里兜头泼洒,流过头发流过眼睛,周知意抬手摸了摸嘴唇,口腔里的血腥味早就消散殆尽,被他撕咬过的触觉还记忆犹新。   她烦躁地关掉水龙头,裹着浴巾光脚走出浴室,连头发都没吹,就气急败坏地把自己摔到床上。   翻来覆去半个小时,她打开摩托车爱好者论坛,开始计划下一次的旅行。   晚上,丁以南拎着几盒小龙虾不请自来。   周知意把人放进来,看着他装模作样地拆着打包盒,开门见山道:“问吧。”   丁以南立即停下手上动作:“是宴哥吧?电话里那人是我宴哥吧?”   周知意审视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早就见过他了?”   没否认,那就是了!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丁以南竭力压下脸上的喜悦,举手发誓道:“绝对没有,我现在挨个剧组坐牢,才刚被放出来几天,怎么可能见过他!”   他一屁股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急切地表忠心:“天地良心,我可是完全站在你这边的,为了你我可是连他的微信都删了。”   周知意:“是你把手机弄丢了。”   “细节不重要,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丁以南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拉开一罐先放到她面前,这才给自己拆了一罐,仰头灌了口。   “你们……今天……怎么了?”   周知意没答,拎起啤酒喝了口,她中午没吃什么东西,晚饭也自动省略了,胃里空空如也,冰凉的啤酒一灌下去,激得她胃部隐隐一痛。   她自顾自地喝了大半灌,丁以南也没打探出个所以然来。   “你这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倔。”他悻悻然地吐槽她:“你就倔吧,等他以后和别人结了婚,你可别后悔。”   “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为什么要后悔?”   周知意被他这句话扎得心脏紧紧一缩,面上却是一派无懈可击的冷漠。   “算了,不想说就不说了,吃小龙虾。”   丁以南摇摇头,又从冰箱里掏出六罐啤酒,摞在一起抱过来,存着要把她灌醉套点真心话的司马昭之心。   周知意盘腿坐在沙发上,闷头吃虾。过了几分钟,她把电视机打开,故意选到丁以南的那部荧屏首秀,点开,明目张胆地对他公开处刑。   “你这是在笑吗?哇,你笑得好开心啊。”周知意对着屏幕上咧嘴痛哭的丁以南频频摇头,“不行了,辣得眼睛疼,真不知道你的粉丝是怎么忍着瞎眼的风险看下去的。”   丁以南脸皮比城墙还厚,任由她说,八风不动。   “对了。”周知意伸着长腿,用脚腕把丢在沙发尽头的包勾过来,“我今天去了趟工作室,几个眼神不好的小姑娘给我塞了一沓你的照片,你顺便给签下?”   她摘了手套,把手指擦干净,去拿明信片,手指边缘忽而触到一点意料之外的柔软,她余光一瞥,看到躺在明信片下的黑色钱包。   周知意视线一滞。   那是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男士钱包。   心跳没由来的一阵躁乱,她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像是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才把钱包拿出来。   丁以南自顾自地和她说了好半天话,没得到半个字的回应。他闭了嘴,后知后觉地朝她看过去。   周知意正垂眼看捏在手上的身份证,证件上的男人眉目修长,深邃锐利,表情淡漠而清冷。   “宴哥的钱包?”   丁以南匪夷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再看一眼身份证,低声问:“他给你的?”   周知意给了他一个“你是白痴吗”的眼神。   丁以南咽了咽口水,忽而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一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知意继续以看白痴的眼神看他:“身份证。”   丁以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这是天意啊!连老天都觉得你们缘不该断,想着法地给你们制造机会呢!”   天意吗?   虽然她不知道在换衣间的那番拉扯怎么会刚巧让他的钱包掉进自己包里。   可一个钱包而已,算得上什么狗屁天意。   周知意失笑,犹豫一瞬,她把钱包连着身份证一起丢进丁以南怀里。   “别浪费天意,去联系你朝思暮想的宴哥吧。”   “不是吧一姐!”丁以南手忙脚乱地接住:“你让我帮你还?”   周知意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丁以南:“逆天而为可是要遭天谴的。”   周知意埋头剥虾,嘴巴比虾壳还硬:“让小龙虾受冷落是会遭天谴的。”   “……行,我还就我还,你别后悔。”   几瓶啤酒下肚,丁以南渐渐狗胆包天,当即拿出了手机。   解锁了屏幕才想起自己早没了陈宴的微信。   他想了想,给蔚思发了条微信:【思思,我过目不忘的超级学霸,你还能不能找到宴哥的手机号码?】   隔了几分钟,蔚思回复了11个数字。   蔚思:【从我妈通讯录上找到的,不过好几年没联系过了,也不知道他换没换号。】   蔚思:【怎么突然问这个?】   丁以南回复了一句“改天细说”,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拨通了那个号码。   周知意眼风瞥过来,他不怕死地开了免提。   “嘟——”   电话拨通了。   丁以南眼睛一亮,周知意垂下了眼皮。   她手上动作不停,脸上漫不经心,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那一声声的等待音像是不疾不徐地敲在了她的耳膜上。   等了大概十几秒,电话那端突然响起一道沉哑的男声——   “喂。”   丁以南脸上霎时现出笑容。   他关掉免提,忙不迭接了起来:“是宴哥吗?宴哥,是我啊,小南!”   大概是怕周知意强行把电话给他挂断,他捂着听筒跑去了阳台。   而周知意,自始至终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脑子里没由来地闪过一个念头——   花店还在,手机号没变,他身上的气息没变,连同接吻时那种触电般的酥麻感受都没变。   怎么他们之间就面目全非了呢?   ……   丁以南挂断电话,小心翼翼地在和周知意相隔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咳……那个……一姐啊,宴哥说,他等下要来拿钱包……”   周知意:“来哪?”   丁以南:“你,咳咳……你家。”   话音未落,一个抱枕迎头砸过来。   丁以南下意识想躲,犹豫一瞬,只是略略偏过头,让那抱枕砸到了自己肩上,以求能稍微冲淡一点她身上的怒气。   然后他发挥着演员的自我修养,瞪着眼睛瞎掰:“他明天出差,急着用身份证,又刚好在这附近,我就把地地址报给他了。”   “不是我不愿意给他送,是他自己主动说要来的。我……”   他一低头,打算破罐子破摔,低头殷勤地帮她剥起了小龙虾。   心里几乎有些悲壮又自我感动地想,为了周知意的幸福,他就是当个讨人嫌的恶人也值了。   然而,周知意这会儿完全没心情去体会他自我感动式的牺牲,满心只有压抑不住的烦闷和暴躁。   “在我亲自动手之前,请你圆润地离开。”她起身,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丁以南看着小龙虾:“我还没吃完。”   “那就带着你的小龙虾一起滚蛋。”   她径直走过玄关,打开了大门。   丁以南从小到大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年,早就摸透了她的狗脾气,猜透了她此刻的虚张声势,色厉内荏。   “宴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要是现在把我丢出去,我只能蹲在你家门口。”   “到时候万一被人拍到发出去,你可就成了我的绯闻女友了。对了,我最近正跟女明星传绯闻呢,到时候你可能会被她粉丝扣上第三者的帽子,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了这么多年,能咽下这口气吗?你忍心……”   回应他的是一道响亮的关门声。   继而又是一道。   周知意回了房,声音气急败坏地从房间内传出来:“出去的时候麻烦关门!”   丁以南笑了笑,稳坐沙发上,低头继续剥小龙虾。   周知意一个人坐在地毯上生闷气。   她无奈又自厌地发现,从和陈宴重逢的那晚起,她平静无波的心湖就遭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台风。   那些原本被她刻意压抑下的,藏在湖底的旋涡全都出现在了湖面上,生生不息。   陈宴的电话号码像是刻在海马体的褶皱上,不合时宜地在脑海里跳了出来。   电视机的声音还在响,大门也没有任何动静,她知道丁以南不会离开。   伤口愈合总是刺痒难耐的,周知意自欺欺人地想,忍过去也就好了。   ******   二十分钟后,丁以南下楼了。   他到底也不敢把场面弄得太过难看。   周知意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胸口却又不可抑制地空落了一块。   她起身到客厅,喝掉易拉罐里最后一点啤酒,打算收拾桌上的残局,却瞥见安稳放在桌角的、陈宴的钱包。   周知意暗暗磨了磨牙。   狗胆包天死胖丁竟然还留了一手!   她绕到桌角,正要拿过钱包,门铃声忽然响起。   周知意眉心一跳,慢慢走到门口。   她忍住去看猫眼的冲动,给了自己一个不设防的理由,直接打开大门。   两个高大的身影蓦然出现在眼前,堵住了房门前的光。   丁以南摆出一副火烧眉毛的急切和真诚:“宴哥发烧了,烫得都能烤红薯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开车,就把他带上来了。一姐,家里有没有退烧药?”   周知意嗅到男人身上的酒气,比上午更浓,他的眼睛深邃如井,目光却略略有些散。   周知意眉心轻蹙。   发烧还喝酒,简直是作死,拿自己的身体当烧不坏的烤炉么?   丁以南不由分说扶着陈宴走了进来,周知意下意识向旁侧身,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腕,烫得惊人。   即将出口的抵触被这热度烫得缩回了头,她闭了闭眼睛,转身走向卧室。   ……   等周知意翻出退烧药回到客厅,发现咋咋呼呼的丁以南竟原地消失了。   只剩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轻靠在玄关墙壁边,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第78章 78   周知意捏在药盒边缘的手指紧了紧。   直到将指尖硌出一道凹痕, 她才移开视线,像是对他熟视无睹般走到饮水机旁,从杯架上取下一只玻璃杯。   按下取水键时才发现这机器一直都没有通电。   天气渐热, 她这几天一直在喝冰箱里的冰水。   周知意给饮水机通上电, 脊背挺直着, 目不转睛地盯着杯子等待,固执地不肯转头向后看一眼。   电视机还在响, 江湖儿女恩怨情仇厮杀得一团热闹, 落在耳里,更让人心乱。   陈宴靠在墙边, 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墙上,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看她的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敲着,一下一下, 透着点不耐烦, 是和从前一样的习惯。   从前她就总爱喝冰水,从来没有耐心等热水变温,冬天被他勒令着去烧热水时,手指总是这么百无聊赖地敲着, 敲上一会就会回过头张牙舞爪地控诉他的强权——   “陈宴, 你怎么那么霸道啊?”   “陈宴,我又不是你女儿!”   “陈宴,你要是在古代肯定是个暴君!”   ……   她好像很喜欢叫他的名字, 陈宴、阿宴, 从来不会像丁以南和蔚思那样老老实实叫他一句宴哥, 好像只有直呼他的名字才能和他平等。   然而现在,她连一句陈宴都不肯再叫了。   只是冰冷又疏离地、将想要划清界限赤/裸/裸写在脸上地叫他“陈总”。   眼皮疲惫酸沉,陈宴缓缓地闭了下眼睛, 发现自己无可避免地在怀念从前。   亦或者是,怀念从前那个对他从不设防的周知意。   周知意将热水和药片一起放在桌面上,面无表情地看向站在原地的男人:“不是要吃药吗?”   “好。”   陈宴低低应了声,声音嘶哑异常,听得周知意心尖一颤。   她别过脸去,不去看他,等了片刻,身后没有响起预想中的脚步声。   不会是烧晕过去了吧?她心头一跳,猛然回过头去,恰又撞上陈宴的眼神。   周知意视线错开几许,落在他苍白的唇上,“陈总还要我亲手送过去吗?”   “……”   陈宴:“有没有拖鞋?”   他的声音平静,甚至有种委曲求全的客气。   周知意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前一刻的冷嘲热讽。   她轻咳了声,快步走过去,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男士拖鞋,不是新的。   陈宴的视线顺着她的身影落在鞋柜里,看到两双浅蓝色的男士拖鞋,一冬一夏,都有穿过数次的痕迹。   他的眸光倏忽黯淡下去,像是蒙了尘雾的夜色。   “算了,”周知意忽然改变了主意:“丁以南的拖鞋好久没洗了,别玷污了陈总的脚。你穿这个吧。”   一句不怎么客气的嘲讽之后,酒店的一次性拖鞋丢在眼前,陈宴却莫名其妙地勾了勾唇。   “谢谢。”   周知意被他这点莫名的笑意惊得怔楞一秒,一言不发地扭头走开了。   陈宴坐在沙发上,盯着杯口袅袅的热气,清了清干疼的嗓子。   “有没有胃药?”   “你不是发烧?”周知意脚步一顿,朝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看一眼:“胃疼?”   答案不言而喻,发着高烧一天两顿酒,哪疼都不奇怪。   陈宴薄唇淡抿着,没说话。   周知意早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不舒服永远不说,不想说的事情永远含糊带过。   现在能主动问她要胃药,估计胃已经快要疼烂了。   她叹口气,想说“我去找找”,陈宴却忽然垂下眼睑“嗯”了声。   “一天没吃东西。”   周知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打断了思绪,她张了张嘴巴,“呵”了声。   “胃没烂么?”   她转头就走,不再理他,没一会又没好气地走过来,停在隔着沙发一米远的位置叫他:“你先别吃药,我……”   话音未落,就见陈宴已经仰头咽下了退烧药片。   周知意一阵胃疼,剩下的半句话已经覆水难收地说出口:“……弄点东西吃。”   “……”   “……”   两厢沉默,周知意眨了眨眼睛:“既然你已经吃了那就……”   陈宴:“那就麻烦了。”   周知意:“……”   她条件反射地想要反唇相讥,然而陈宴已经疲累至极地靠在了沙发上,他微仰着头,抬手覆住了眼睛,露出的半张脸惨白如纸。   周知意将话咽下,转而走向了冰箱。   打开冰箱,对上半壁的啤酒,保鲜层里空空如也,连个鸡蛋壳都没有。   周知意深吸口气,低头去开冷冻层。   不出所料地空荡。   她无语地拍了拍额头,没留意到背后的男人早已睁开了眼睛,正直直地望着她的背影。   周知意一脸镇定地去了厨房,隔一分钟,陈宴起身跟了过去。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到她站在空空荡荡宛如被打劫过的厨房里来回翻找,橱柜一个个打开,最终只翻出半箱泡面和一袋大米。   陈宴的心重重地落下去,胃部又是一阵刺痛。   尚武巷的那个老宅虽然朴素无华,学校后街的那个花店纵然小而简陋,可她喜欢的和她需要的、甚至是不需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短缺过,桌面上永远摆着她喜欢吃的水果和零食,冰箱里永远塞满了她喜欢的酸奶和食材。   陈宴清楚自己不擅长照顾人,对女孩子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和奇奇怪怪的需求他都难以理解,只会粗暴又霸道地强塞过去。他以为她离开了他会过得很好,以为她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没想到目睹的竟是这样的一幕。   那分因为她身边没有旁人而悄然涌出的“幸好”就这样沉沉地落了下去。   他的小朋友早已没人照顾,日子过得粗枝大叶,潦草含糊。   ……   ******   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周知意只得洗净锅碗帮陈宴煮粥。   她平常没耐心做这个,今晚却是庆幸有粥可煮。   至少还能找到一件事,稍稍平复一下她那颗不安定的心。   等周知意端着米粥出去时,陈宴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温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沿着瘦削的下颌描摹出朦胧而流畅的弧线,他微微偏着脑袋,鼻梁高而挺直,被灯光打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神情看上去消沉又疲惫。   碗底有些烫,周知意浑然不觉,目光几乎有些贪恋地在他脸上流连,继而顺着侧脸轮廓落在他凸出的喉结上。   他的皮肤冷白,喉结显得性感又禁欲。以前两人亲密时,她总喜欢亲他的喉结,然后欣赏他愈来愈深的眸色。   可惜,时过境迁,现在竟只能借着他睡着时装模作样地偷看。   周知意收回视线,把粥碗放在陈宴面前的桌上。   碗底挨着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陈宴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知意:“喝点粥吧,陈总现在身价不菲,万一在我家烧出个好歹,我也不好交代。”   陈宴捏着眉心,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端起粥碗:“谢谢。”   他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喝着粥,周知意去厨房转了一圈,转身去了阳台。   过了会,她又走过来,把放在桌角的钱包推到他面前:“你的钱包,记得带走。”   陈宴没应声,整齐的睫毛倏得垂落下去,遮住眼底淡淡的难堪。   钱包是他在换衣间时故意“遗落”在她包里的,在她接电话的时候。   等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陆巡的车,他才猛然清醒过来,暗嘲自己真的是烧得神志不清,鬼迷心窍,才会使出这么见不得人的把戏。   比他当年每晚在巷口假装偶遇护送她回家时还要幼稚,上不得台面。   陈宴慢条斯理地喝完了粥,又不紧不慢擦了擦嘴巴,周知意始终没有反应。   他挽起衬衫袖口,端着碗起身走向厨房,周知意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陈宴。”   她这次总算没有再不冷不淡地叫他陈总,可说出的话却更扎人。   “太晚了,你回去吧,别让……”她咬了下舌尖:“别让嫂子等急了。”   陈宴回头:“嫂子?”   周知意掐了掐掌心:“或者叫季芷姐?”   陈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嘲,“我几点回家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知意听见自己偷偷松了口气,随即又自我鄙视地咬了咬唇。   久别重逢的人之间总是隔着千沟万壑的,那被时间挖出来的沟壑让人不敢贸然上前,深怕一步走错,便跌入看不见的深渊,于是便学会了拐弯抹角,在每句看似不疼不痒的字缝里抠出想要得到的信息。   周知意:“我还以为你们……”   “我们只是陌生人。”陈宴神情严肃,眼底透着嫌恶:“我最讨厌自作主张的人。”   周知意扯了扯唇角。   在他们曾经的那段关系里,她又何尝不是那种人。   陈宴也是。   结束了这个不甚愉快的话题,陈宴转头进了厨房。   他刚将空碗放进水池,周知意就走了进来,“不用麻烦了,怎么能让病人洗碗,我……”   “周知意,”陈宴转头,皱眉看着她:“你非要和我这样说话吗?”   水龙头还开着,水声哗然。   陈宴面沉如水,一步一步向她逼近:“你就这么讨厌我,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好好和我说,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情愿?”   男人身材高大,发烧使他的眉眼愈加深沉,浑身上下充满了难抵的侵略感。   周知意被他逼退到墙边,他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额头几乎与她相抵,周知意皱着眉向后仰头,后脑勺将将触到冰凉的墙面上,被他滚烫的掌心挡住。   他压着她的后脑勺贴向自己,一字一句几乎咬牙切齿:“对,你恨我。你恨不得当时死的人是我。”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在周知意心口重重划上一刀,刀尖所过之处凛冽刺痛。   陈宴躬身,肩部无力地塌陷下来,他的额头终于贴住了她的,一片滚烫。   他似乎难耐地闭了闭眼睛,声音沉下来,几不可闻:“如果可以,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周知意紧紧咬着唇,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去。   她张了张嘴,发现除了满肚子的嘲讽讥诮,竟然找不出其他的话可说。   当年那场分手任性又惨烈,千头万绪,又该从何说起呢?   “可是来不及了,”陈宴低笑了声,笑得消沉又颓丧:“向宸回不来了,我们也回不去了……”   “我不止一次想你和坦白,又不止一次临阵脱逃,就是害怕会有这么一天……”   他睁开眼,眼底赤红一片,像只穷途末路的野兽,透着不顾一切的暴烈与偏执:“如果早知道会是这种结局,我当初就应该再混蛋一点。”   察觉到男人紧箍在她腰间、几欲起火的手,周知意嗓子发紧:“陈宴,你做什么?”   陈宴苍白的唇已经贴了上来,这一次,却略过她的双唇,直接贴上了她的脖颈。   滚烫的气息和急促的喘/息声激得周知意脑子瞬间一空,男人的声音发着狠,带着不容抵抗的决绝:“你不是问我敢不敢要你?”   “我敢。”   与其被你厌弃放逐,我宁愿把你绑在身边,用一生去偿还。 第79章 79   炽烈的吻毫无章法地汹涌向下, 燃着脖颈那处的皮肤,一直烧到锁骨上,周知意的挣扎被陈宴堵回到口腔里。   他的气息霸道又熟悉, 蛮不讲理地唤醒身体里每个细胞尘封的记忆, 周知意闭上眼, 听到混乱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 分不清是谁的。   她在这阵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里涌起一阵心酸, 酸涩到喉咙哽咽。   “心跳不会说谎。”   陈宴低而急促地喘着气,短暂地离开她的唇, 沾染上水色的薄唇转而在她耳后流连,带起一阵战栗。   “你的心跳说你对我还有感觉。”   周知意深深吸气,眼底的茫然一点点消散, 理智快速占据了上风。   “成年人不都这样吗?身体和感情各玩各的, 何必太较真。”她故作风情地咬了咬唇,轻挑着眼尾看他。   陈宴面色随即一沉。   下一秒,他凶狠地咬住了她的锁骨。   周知意吃痛地轻嘶了声,她听到他沉哑而发狠的声音:“各玩各的, 周知意,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嫁给我?我把能给的都给了你,你不想要了,随手就丢?”   周知意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块孤立于海边的礁石, 胸口茫然又空落, 他的每句话都带起一阵回忆, 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她。   她本能地竖起满身尖刺去反击。   她眼角微勾,风情又妩媚地轻抚他眉骨,语气遗憾又嘲讽:“陈总, 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梦做久了,总归要醒。”   陈宴冷嗤,语气偏执:“如果我不愿意醒呢?”   “……”   周知意闭了闭眼睛,停留在锁骨上的那片暗火已经攻城略池地向下而去,腹部却忽得一凉,是衣摆被他掀起。她的皮肤贴到了冰凉的瓷片上。   周知意头皮一麻。   陈宴完全烧昏了头,将这些年来所有的隐忍、克制全都丢诸脑后,认命又不负责任地顺从了本能。   “我欠你哥一条命,这辈子都还不清,只能一命抵一命。”他声音喑哑,喉结轻颤:“现在这条命在你手里了。”   “你可以恨我,可以打我骂我,随便你怎么处置……”   只要你别再赶我走。   ……   放纵般的激烈和混乱中,一滴泪落到耳廓,陈宴忽然动作一滞,像被一桶冰水兜头浇醒。   理智去而复返,明明还发着高烧,他却从里到外只觉一片冰凉。   周知意微仰着头,鸦羽般的睫毛低垂着,被泪痕濡湿,她不肯看他,倔强地咬着唇。   愤怒的□□瞬间熄灭,陈宴宛如雷击,胸中阵阵闷疼。   空气凝滞到几近窒息,忘关的水龙头还在哗哗作响。   周知意被拉到他宽阔的怀抱里,感觉到自己被紧紧抱住,越来越紧。   良久后,他听到陈宴的声音,他说:“对不起。”   衣摆被拉平,他的手掌垫在了她的腰后。   而后,眼皮上倏而一热,落上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吻。   ……   桌上一片狼藉。   没收的外卖餐盒,散乱的啤酒瓶,还有滴在桌面上的小龙虾的红油。   而另一侧的桌角上,则对比鲜明地、孤零零地放着药盒和钱包。   陈宴这次真的把钱包忘下了。   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周知意点了根烟,夹在指尖任由它静静地燃,她望着陈宴坐过的位置久久出神。   又是不欢而散,重逢后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如此。   十八岁时,她以为自己深思熟虑,百死不悔,说了分手就可以潇洒地放下,绝不回头。后来的那些年里,她也有想象过,如果有一天再和陈宴相见,她一定会云淡风轻地应对。   可如今,才明白,人是感情动物,总会被情绪支配理智,她永远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陈宴,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都不愿风轻云淡一笑而过。   周知意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桌角上的钱包。   指甲摩挲过鳄鱼皮质的边缘,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钱包。   与这个动作同时涌现的是她的错愕,她对自己这个潜意识里的动作几乎有些啼笑皆非。   怎么,还想看看他的钱包里会装着谁的照片吗?他是陈宴,又怎么会像那些恋爱中的小年轻一样时刻在钱包里珍藏着爱人的照片?   可纵然心里说着不可能,本能还是驱使着她把视线转移到钱包的夹层,入目一排银行卡,她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果然。   周知意随手想把钱包放回去,余光却忽然瞥见空着的第一格夹层里露出头的一点点纸片。   纸片略略泛黄,她下意识地抽了出来。   入目便是两个熟悉的大字——“聘书”。   周知意的神经像是被谁猛敲了一下,心弦铮铮颤动。   “【特聘请陈宴先生担任周知意小姐的男朋友,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生老病死,永不解聘。   聘请期限:一辈子。   聘情人:周知意。】   备注:吵架闹矛盾时可凭借此卡要求和好哦,限用三次,请慎重使用。”   周知意缓缓眨了下眼睛,将卡片翻到后面,看到两个Q版小人,穿着衬衫的男生表情冷峻,点着泪痣的女生笑意飞扬。   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好得像是一辈子都分不开。   ******   像哑炮一般沉默了一整晚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周知意捞过手机,看到来电人备注——灵灵姐。   她清了清嗓子,接通。   “灵灵姐。”   “知意。”舒月灵的声音听上去几分虚弱:“你现在在A市吗?”   “我在。”周知意问:“有什么事吗?我听你声音好像不太舒服。”   “我现在在A大医附院,阑尾炎。”舒月灵说:“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舒月灵是周向宸生前的女朋友,也是他的初恋。   周知意小时候性格倔、脾气大又爱记仇,自从在海市和李紫希发生过摩擦,搞了一出“离家出走”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听周向宸在海市的事情,周向宸迁就她,也就从来不说。   仔细想来,他们虽然是亲兄妹,可她对周向宸那些年的生活却知之甚少,在周向宸出事后,这些因为任性而留下的遗憾就成了一把利刃向着她心口的刀。   纵然后悔,却再无法弥补。   其实周向宸原本是计划那年春节带舒月灵去南城见周知意和徐碧君的,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最终也没能如愿。   周向宸出事后没多久,舒月灵就被家里安排出国留学,后来周知意认识她也纯粹只是偶然。   那年网店的供应链出了点问题,之前一直合作的工厂突然抬价,合作难以持续,周知意在宁弋遍寻合适的工厂,找到了舒家产业下的这一家。   她和向好去见工厂的负责人,就这样见到了刚刚回国被派到工厂管理层磨炼的舒月灵。   没等她报上姓名,舒月灵就已经认出了她。   “周知意。”她红了眼睛,轻声说:“我在你哥的钱包里见过你们的合影。”   ……   舒月灵临时来A市出差,突发了阑尾炎,身边连个助理都没带,这才不得已给周知意打了电话。   周知意随手捞过件外套,拿了车钥匙和头盔下楼。   临到车位前,她忽然迟疑地停了下脚步,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在她的摩托车旁,俨然靠着一个身影。男人身材颀长,微微低着头,身形懒散。   是陈宴。   在她驻足的瞬间,陈宴慢慢抬起了头。   “你……”周知意走过去,“你怎么还没走?”   陈宴没答,他下意识去摸烟盒,却忘了烟盒本来就捏在手上。   他不动声色掩饰住自己的失态,站直身体,目光落在了周知意的头盔上。   “去哪?”   对她事事过问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话出口的瞬间,他便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等待周知意意料之中的嘲讽。   然而,没有。   “去医院。”周知意语气平静,“朋友生病住院,我去看看。”   陈宴的视线从头盔移到她脸上,脱口而出:“外面下雨了,我送你去。”   周知意诧异地抬了抬眼,对上他漆黑的瞳仁,犹豫片刻,她意外地点头。   “车钥匙给我,我来开吧。”   陈宴的车就停在她旁边的那个无主车位上,周知意拿到钥匙的那一瞬视线顿了顿,无奈地摇头失笑。   路虎揽胜,是她最喜欢的、因为在A市和宁弋同时买房周转资金不足而暂时没买,却宁缺毋滥的那款车。   以前的牧马人,现在的路虎。这个男人给她的过去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在她的世界观尚未成形的时候,以为他就是世界的模样。她连审美都潜移默化地受他影响。   两人沉默地上车,周知意把车开出车库。   晚上十点半,路上车流如织,霓虹一盏接连一盏,共同点亮了城市的夜晚。墨蓝的夜空上蒙着层淡淡的雾气,没有雨,没有行将下雨的预兆,也没有刚下过雨的痕迹。   周知意侧头瞟了眼身侧的男人,陈宴偏头靠着车窗,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   她无言地收回视线。   ……   舒月灵在病房里吊水,周知意和陈宴走进病房时,她正在低声接电话。   看到两人一起进来,她眼底现出一丝讶然,很快挂断了电话。   “你们……”舒月灵卡了壳,笑了笑:“陈宴,好久不见。”   陈宴:“好久不见。”   ……   三人“相敬如冰”地寒暄片刻,陈宴走出了病房。   尴尬得几乎要凝固的空气重新缓缓流通起来,周知意在病床边坐下。   “医生怎么说?”   “建议最好手术。”舒月灵脸色不太好,但还是笑着的,“我觉得在A市住院不太方便,还是决定后天回宁弋再做。”   “这样也好。”周知意说:“我这两天都会在这陪你,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我说。”   “没关系,你明天白天再来就行。”   舒月灵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欲言又止道:“你和陈宴……”   周知意和陈宴的事情舒月灵是知晓的。因为周向宸的缘故,那些无法对最好朋友倾诉的心里话反倒比较容易对舒月灵说出口。   周知意垂眼,漫不经心道:“就……又遇上了。”   舒月灵:“怎么样?放下了吗?”   周知意苦笑着摇了摇头。   思念是被压制在无澜海面下的暗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不可抑制地翻滚。   舒月灵:“既然放不下,那就再试试?”   周知意脑海里涌现出两人在厨房墙壁上纠缠的画面,想到他音色嘶哑的“偿还”,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依然摇头。   “我哥……”   她和陈宴之间问题太多,千愁万绪一时不知该怎么提起,只好提起最惨烈的那一个。   “因为向宸?”   舒月灵静静地看着她,直到看得她没什么底气地瞥开眼,才轻声笑道:“你自己相信吗?”   “知意,别自欺欺人了,你明白向宸的意外不怪陈宴,你不恨他。”   “你只是给自己找了个不能回头的理由罢了。”   “……”   ******   趁着舒月灵闭目小憩,周知意打算去帮她买些洗漱用品,一拉开病房门就看见坐在走廊长椅上的陈宴。   他微微垂着头,像是睡着了,眼皮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阴影,白衬衫扯开胸前两颗纽扣,略略有些凌乱,衬衫下摆没入黑色西裤中,人显得有点颓。   隔着一拳的位置上,放了一个透明的购物袋,里面装着两套洗漱用品。   周知意静静地看着他,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徐碧君生病那年。   恍然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冷淡又寡言,却事无巨细又无处不在的陈宴。   周知意慢慢走过去,脚步停在他身前。   她还没有开口,陈宴就睁开了眼睛。   他眼尾泛红,眸光有点散,带着刚醒时的惺忪,看着她时认真又深沉。   周知意面无表情地垂睨着他:“既然来了,顺便给自己挂个号吧。”   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她抬脚就走。   陈宴坐在原地没动,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好半晌,才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周知意回过头来,摸了摸鼻子:“走啊!”   陈宴这才起身。   高大的影子落在光亮的地板上,只留下利落的侧影轮廓,看不到他唇角那轻轻慢慢,小小勾起的弧度。 第80章 80   陈宴果然还没退烧。   周知意陪他去输液。   输液大厅依然人满为患, 头顶灯光冷白刺眼,孩子的哭闹声不时响起。   周知意寻觅半晌,才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 让陈宴坐下。   “只有两瓶吊水, 你先将就一下。”   陈宴“嗯”了声, 把打着点滴的那只手放平,眼睛却还看着她。   没有多余的位置, 周围又吵, 空气也不是很好。   陈宴清了清嗓子,说:“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管我。”   “本来也没有要管你。”   周知意居高临下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也不再去看身后他的反应。   陈宴却是从她那一记白眼中抓到一丝过去的蛛丝马迹。   那时的周知意肆意自我, 嬉笑怒骂从不在他面前掩饰。   他像是一个有自虐倾向的病人, 甘之如饴地眯了眯眼睛。   太阳穴昏昏地疼,陈宴闭上眼睛假寐。   周围的声音断断续续往耳朵里钻,侧前方的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讲着电话,而身侧的一对小情侣则不停地絮絮低语, 谈笑个不停。   陈宴被迫被灌了一耳朵青春期小男生谈恋爱时的蠢话。   他微蹙着眉向旁侧瞥了眼, 看到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抱着挥霍不尽的热情爱意。   陈宴本以为自己会嗤之以鼻,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很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女孩眼底的光彩让他突然想到十八岁时的周知意。那时的她好像也是这样, 直白热烈, 从不吝啬表达喜欢。   而那时的他呢?   他沉浸于愧疚和私/欲的持续拉锯中, 把自己压抑得深冷,从来不会开口表达。   和那样的他在一起,应该会很累吧。   ******   周知意把陈宴买来的洗漱用品送到病房, 喊来护士帮舒月灵换了药水瓶,便坐在一旁帮她看针。   她坐得安稳,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最后还是舒月灵主动开口赶人。   舒月灵:“我要睡了,你先回去吧。”   周知意扶着她,辅助她完成了简单的洗漱,坐在椅子上不走,“我晚上留下陪夜。”   舒月灵:“真的不用,今晚只剩一瓶吊水了,我一个人可以。”   周知意坚持:“不是你说可以就可以。”   她抱着胳膊,负隅顽抗。   舒月灵无奈地笑,扭头看到她那副神情,却忽得像被击中一般,脸上闪现出一瞬的失神。   “你和他还真像。”她轻声道,语气里无限怅惘。   周知意怔楞一秒:“我哥?”   “才不像。”她下意识反驳:“我哥比我性格好,比我脾气好,他比我好一千八百倍!”   舒月灵摇头:“那些都是表象,你们骨子里的倔劲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过刚易折。知意,有时候太过倔强,也会伤人伤己。”   ……   周知意到底被舒月灵赶出了病房。   两人各退一步,她答应舒月灵出去走走,舒月灵同意她晚上留下陪夜。   医院不是公园,大晚上的,哪有让人闲逛的欲/望?   周知意想了想,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   舒月灵不能乱吃东西,她随便买了点奶和水果,去收银台排队结账,结果快要排到她时,她却突然掉头往回走,再过来时,手里就多了条薄毯。   周知意提着东西原路返回医院,销声匿迹了大半个晚上的丁以南终于跃跃欲试地在微信上冒出了头。   他先是试探地发来一个表情包,在周知意丢回去一个【?】之后,立即开始高频率输送长篇大论,一条接着一条,一副争分夺秒过了今晚没明天的架势。   丁以南:【一姐,宴哥真的烧得挺严重的,是我硬拉他上来的,你别赶他走。】   丁以南:【不管你们当初因为什么原因分开,只要无关生死的大事,都不至于弄得老死不相往来,更何况他以前对你那么好。】   丁以南:【其实我知道你根本就放不下他,不然不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谈恋爱,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老三?】   丁以南:【你打我骂我,怪我多嘴我都认了,我实在不想看你再这样下去了,和宴哥好好聊聊,把话说开吧,不管你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你总要走出去。】   周知意盯着那满屏的字迹,轻轻“嘁”了声,鼻腔里却泛起一阵没由来的酸意。   不管他是曾经那个平凡无奇的小胖丁还是现在这个万人瞩目的丁以南,好像从认识那天起,他就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   连平生第一次兼职打工,都是为了她。   周知意笑了笑,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三个字——   【废、话、多。】   ……   陈宴艰难地让自己陷入到浅眠状态,恍惚中感觉到腿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压下来。   他睁开眼,对上周知意的视线。   周知意微微俯身,正往他身上盖毯子,冷不丁撞上他的目光,身体不由得一僵。   她吸了吸鼻子,随手把毯子丢下去,也不管有没有盖好。   陈宴垂眼,把盖得乱七八糟几乎将要耷拉到地上的毯子拉好,低声说了句“谢谢。”   周知意抬眼去看药水:“是灵灵姐给你的,我只是代为转达。”   一瓶吊水输掉了大半,约莫只剩四分之一的量,旁边那对缠缠绵绵的小情侣早已经走了。   周知意站在他身侧的空位上,垂眼看他。   “我晚上会留下陪夜,需要帮你叫代驾吗?”   陈宴:“不用,我通知秘书来接。”   周知意:“哦。”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相对无言。   空气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生硬和尴尬。   陈宴喉结滚了滚,抬眸看向她:“今晚的事情,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扯了扯:“你也可以不原谅我。”   “陈宴。”周知意轻轻叫了他一声,再看向他时目光很平静,“我们谈谈吧。”   头顶的灯光照得她的瞳孔微微变浅,像一湖透明的水。陈宴因她的话微微怔楞一秒。   周知意在他身侧坐下。   安静包裹着两人,将周遭的低声絮语全部隔绝在外。   周知意察觉到陈宴看过来的目光,她直视着大厅里的电子屏幕,没有看他。   “我哥的死的确是意外。不是你主动决定要去宁城的,也不是你强迫他陪你一起的,你父亲生病不是你能左右的,你也不知道那天会下雨,不知道那个路牌会被砸断,不知道货车司机会失控……这些都是巧合。”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哥哥把你当兄弟,他自愿替你去宁城,他不会怪你的。他只会遗憾自己没有及时躲避,只会遗憾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   周知意眼眶里泛起滚烫的湿意。   从来都是为他人着想,永远只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周向宸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你也不要再怪自己。”   周知意稳住自己颤抖的尾音,轻轻闭了下眼睛。   周向宸去世之后,她始终对他的意外闭口不谈,仅有的三次,都是对着陈宴。   多好笑。   第一次,是她奔赴向他的怀抱。   第二次,是她和他一刀两断。   而这一次,是她决定放过自己。   “刚开始我是难以接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早就想通了。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恨你,当初和你分手,不止是因为我哥的事情,也是因为当时的我们不适合再在一起。”   周知意侧眸看向他,目光直白而坦诚:“陈宴,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需要你的弥补和偿还,醉话也好疯话也罢,你的命只在你自己手里,我不想要,还请你收回去。”   陈宴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定定地看着她,胸口一阵空落落地疼。   他猝不及防地得到了周知意的谅解,这些年来蒙在他心里的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被她轻而易举地挥散。   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释怀和轻松,反而涌起一阵怅然若失的难过。   果然,下一刻,他听到周知意说:“当初不管不顾地追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迫你和我在一起,是我的错,我也要向你道歉。陈宴,我们以后两不相欠。”   “……”   周知意终于如释重负地轻呼口气。   说完这些话,她像是蜗牛卸下了重重的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轻松。   尽管这平静之下还压着深深的不甘和遗憾。   “钱包我改天会还给你,毯子你留着吧,不想要丢了也行,我回病房了。”   周知意站起身。   未等她挪动脚步,陈宴便猛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力气很大,拽得她手腕生疼,像是要把她的手腕紧紧按进自己掌骨中去。   “被迫?偿还?”陈宴眼底闪过一丝荒谬,“周知意,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周知意垂眸看向他。   他漆瞳如墨,紧紧地盯着她,几分滑稽,几分无奈,“我没你想的那么高尚,当年和你在一起,完全是出于私/欲。现在也是。”   当初答应和她在一起,他最初以为只是因为不忍,不忍看到她眼里的失落,不忍看她伤心难过。   后来他才醒悟,因为喜欢,才会不忍。   陈宴手心微烫,目光灼灼欲燃:“因为喜欢你,我才选择做了背叛兄弟的混蛋。” 第81章 81   窗下灌木丛里开出大片如火的月季, 被昏黄的路灯染上一层暗光,像是褪了色。   周知意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陈宴的那句话。   没有如愿以偿的惊喜, 没有原来如此的遗憾, 只剩光怪陆离的错愕感。   细数过去种种细枝末节, 周知意能清楚历数出陈宴对她的好,可她却分辨不清, 那些近乎纵容的好究竟算不算是喜欢。   她总是忙着兼职忙着赚钱, 没机会在本该幻想连天的青春期里接受言情小说和浪漫偶像剧的洗礼,可她也不是没见过别人恋爱的模样。   她所见识过的那些, 和陈宴都不一样。   ……   病床上,舒月灵轻轻翻了下身,周知意下意识看了眼吊水瓶, 起身走过去。   舒月灵睁开眼睛对她笑了笑, 刚要说话,病房门被人敲响。   周知意以为是护士:“请进。”   下一刻,门被推开,她看到正对房门的舒月灵眸光微动。   周知意回过头去, 看到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一身正装, 似乎是刚从某个正式的场合出来,却略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几缕发丝稍稍凌乱, 遮在额前, 可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 或者是根本就没在意,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病床上的舒月灵。   他大步走到床前,低声问:“怎么样?”   舒月灵满眼只剩惊讶:“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男人言简意赅, 又问:“医生怎么说?”   舒月灵笑了笑:“明天再打两瓶点滴就可以出院了,等明晚回了宁弋再去医院。”   男人抬手帮她拽了拽被子,音色低缓:“还疼吗?”   舒月灵摇头。   周知意静静站在一旁,只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多余。她移开目光,想笑又想叹气,心情莫名复杂。   不用舒月灵解释,她也看得出两人之间的关系。   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个被家人赶鸭子上架安排的相亲对象,那个虽然没有很帅却气质出众的沉稳男人。   那个与她门当户对,比她年长三岁的成熟男人。   看得出来,男人应该是连夜从宁弋赶来的,一下飞机就直奔医院而来。   周知意瞥见舒月灵眼底浅浅的笑意,心里有些软,却又忍不住酸涩。   当初那个被周向宸捧在手心里的女孩子,终究要落到别人怀里了啊。   “知意。”   周知意听到舒月灵轻声叫她,忙转过头去。   “这是纪航,纪航,这是知意。”   周知意微笑着冲他点头:“你好,周知意。”   纪航颔首:“你好,辛苦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有点酸。”周知意意有所指地冲舒月灵挑了挑眉,余光瞥见不苟言笑的纪航轻轻扬了扬唇。   头顶暖光映照在两人脸上,是温暖的一片,那片暖意好像不知不觉中流淌到了周知意心里。   寥寥几句,没有甜言蜜语,没有亲密动作,周知意却从纪航的一举一动里看到藏不住的爱意。   ******   有纪航陪夜,周知意知趣地撤离了病房。   回到家,重新洗了次澡,这一天发生那么多事情,情绪几番波折,她以为自己大概率要失眠,却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周知意捞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匆匆下床洗漱,打算去医院给舒月灵送早餐,还未走到洗手间,手机上就进了条微信。   舒月灵给她发了张照片,照片内容是一堆吃的。   鸡丝粥、生煎包、溏心蛋、豆浆、小馄饨……摆了大半张桌,都是她以前爱吃的早餐。   舒月灵:【你的阿宴哥哥一大早就送来了早餐,虽然你不在场,但是有必要知晓一下。】   周知意抿了抿唇,有些后知后觉的惊讶。   她想到自己昨晚对陈宴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陈宴,你知道恋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是不用去要求的坦诚和不需要解释的信任。”   “可惜,我们之间没有。”   ……   她看到陈宴黯淡下去的眸光。   他最终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周知意以为,他不会再来找她了。   手机还在震动。   舒月灵:【没记错的话,这些好像都是你喜欢吃的吧?】   周知意:【……】   聊天界面又跳出一张照片,是另外一堆各式各样但都很清淡的早餐。   舒月灵:【纪航买的,清淡营养,没一样我喜欢吃的。】   周知意笑了笑。   在饮食方面,舒月灵丝毫没有符合她身份的名媛做派,是一大早就能去吃酸辣牛肉粉的钢铁胃,真不知道滴辣不沾的周向宸以前是怎么忍受的。   舒月灵:【老男人都是这样,仗着比你年长几岁,就把你当成不懂事的小孩,也不管你喜不喜欢,只管把他认为当下对你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你。】   周知意倚在洗手间的门框上,低头回复:【那你会觉得讨厌吗?会不会觉得他□□霸道?】   舒月灵大概状态好了很多,回复得很快。   【如果是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我应该不会喜欢,但是现在不会。】   周知意不理解:【为什么?】   舒月灵:【成年人的世界都是一地鸡毛,谁也不比谁悠闲,如果不是真的在乎,谁又会事无巨细地把你放在心上?】   周知意轻轻眨了下眼睛,指尖在键盘上点了点,她正要再回复,一通陌生来电跳了出来。   她接通,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是外卖。   周知意:“你搞错了,我没有点外卖。”   对方确认了一遍她的地址,语气很确定:“我收到的就是您这个地址,会不会是您的家人或者朋友点的?”   周知意心念一动,嗓音莫名发紧:“都点了什么?”   外卖员报了一遍订单内容,是和舒月灵发来的照片上一模一样的早餐。   她沉默片刻,才去可视电话那按下了开门确认键。   “麻烦送上来吧。”   ……   上午,周知意又去了趟医院。   舒月灵打完最后两瓶点滴,办了出院。   纪航已经订了时间最近的回宁弋的机票,周知意帮他们叫了去机场的车。   纪航帮舒月灵打开车门,舒月灵亲昵地抱了抱周知意的肩,和她告别。   周知意回抱过去,侧头在她耳边低语:“姐夫人不错。”   舒月灵怔了怔,抬眼看向她。   周知意轻笑着扬了扬眉:“珍惜眼前人。”   因为周向宸,舒月灵这些年来始终抗拒新的感情。   可纵然她再坚持,周向宸都不会再回来了。   舒月灵眼底涌起几分怅然,一瞬即逝,她笑着看向周知意:“你不如把这句话送给自己。”   “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   送走舒月灵,周知意去工作室开了个会,和团队同事一起吃了晚饭,又去健身房练了一小时拳击才回到家。   家里依然空荡得很潦草,周知意踢掉鞋子,光脚走到冰箱旁拿了罐啤酒。   她边喝啤酒,边看摩托车俱乐部大群里的消息。   消息太多,她懒得往上翻,潦草看了几眼。   俱乐部老板黎盛的微信跳出来。   黎盛:【怎么样啊?你去不去?】   周知意:【?】   黎盛截了张聊天记录发过来。   周知意盯着看了会,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   周知意:【当然去。】   周知意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丢掉易拉罐从地毯上站起身。   门禁门铃响起。   她走到门口,从可视电话里看到穿着快递服装的陌生男人。   “是周女士吗?有您的快递。”   啤酒喝得太猛,胃被刺激到,隐隐地疼,周知意微微蹙眉,开了门禁。   快递很快送了上来,她接过来,捏着那个小小的包裹看了眼。   一眼就看到寄件人的手机尾号。   不用去想,她便仅凭那四个数字条件反射般地确认了寄件人姓名。   果然,手机号码前写着两个字,“陈宴”。   周知意拆开包裹,看到一本书。   一本她在书店和图书馆见过很多很多次,却理所当然地认为不是陈宴会看的、更不可能是他会拿来送人的书。   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   周知意意外地眨了眨眼睛,看不懂也猜不透这男人的想法。   只觉得一头雾水。   犹豫一瞬,她还是翻开了书皮。   入眼便是夹在扉页里的一张书签。   黄发的小王子站在小小星球上仰望着另一个星球上的、他骄傲的小玫瑰,围巾在身后轻轻飞扬。   图片下印着摘自书里的一句话——   “我爱你。没有让你感受到,是我的不对,请你原谅我。”   玄关没有开灯,光线略略昏暗。   周知意在那团模糊不清的光线里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不知是因为视线不好,还是别的,她眼底有些泛红,隐隐刺痛。   满布荒芜的心底像是被风轻轻拨动。   而后从坚硬的沙土间,冒出一支含苞待放的小玫瑰。   ******   签收完快递,周知意以为陈宴总会说些什么。   然而直到临睡前,她都没有收到陈宴的任何消息。   即使丁以南那个叛徒早就把她的手机号码泄露了出去。   周知意打了个哈欠,把那本看了三分之一的《小王子》放在枕边,关上了台灯。   睡前忘记定闹钟,次日睡到了十点多,周知意拉开窗,看到大太阳,心里暗叫糟糕。   她飞快洗漱完毕,拿上提前收拾好的行李去赶飞机。路过客厅时瞥见陈宴的钱包。   视线停驻的片刻,那手机像是成了精,暗地里和它的主人通了灵,她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周知意垂眼,看到屏幕上没有备注的那串被她刻在脑子里的电话号码。   大拇指捏了捏指骨,另外四根手指全被捏响了一遍她才划动屏幕接听。   “我有事要离开A市两天,钱包只能过几天再还你,如果你急着要,我可以帮你寄快递。”   她先发制人,公事公办地一口气把话说完。   那端安静两秒,陈宴的声音才传过来:“没关系,我过去拿。”   周知意:“我现在就要出门,没时间等你。”   “不用等,我就在楼下。”   陈宴低笑了声,隔着听筒,他的音色更加磁沉。   “你出来就能看到。” 第82章 82   周知意拿着行李下楼, 看到陈宴停在楼下的车。   他就站在车门边,在接电话。   身后的梧桐被太阳兜头照着,树叶青翠如玉, 从缝隙间漏出阳光, 慵懒地笼着他半边侧脸。   这场景似曾相识, 像是被谁按下了时光机的按钮,她猝不及防地穿越了时空隧道, 回到久远的过去。   回到过去每一个被他送去学校的清晨。   周知意停下脚步, 陈宴挂断了电话。   他收起手机,大步走到她面前, 动作自然地去接她手里的行李。   周知意避开他的动作,把钱包递过去。   “你的钱包,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本是一句客套话, 她以为以陈宴的性格压根就不会去看, 没想到他却打开钱包,目光直接落在第一个卡槽的位置上,看到被周知意原封不动地还原位置、只露出一个角的“聘书”卡片后,他才放心似的把钱包收了起来。   周知意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假装没注意到他的举动。   “我赶飞机, 先走了。”   钱包物归原主,她不咸不淡地和他道别。   陈宴问:“去宁弋?”   周知意嗯了声:“回宁弋。”   相似的三个字,相似的语意, 却因为一字之差而让人听出时过境迁的遗憾来。   他们已经离开了南城的那座老宅, 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中度过了七年。   她已经将那个原本陌生的他乡, 变成了故乡。   而她的故乡,再没有他。   陈宴的遗憾演化成了不甘和后悔,被他生生压下, 掩饰得滴水不漏。   “十一点那班?”他问。   周知意点头。   “如果我没猜错,那班飞机应该已经在组织登机了。”陈宴平静地向她阐述事实:“你赶不上了。”   周知意当然也知道。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我去改签。”   陈宴抓住她看时间的松懈之际拿过她的行李,顺手打开了后座车门。   “刚好我要去宁弋出差,不如坐我的车一起?”   ******   周知意鬼使神差地上了车。   等到车子驶出小区,街景开始倒退,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恼。   即使现在赶到机场改签成功也要再候机两个半小时,而开车去宁弋也不过三个小时车程,下午还有约,坐他的顺风车不过是为了节省时间而已。   周知意把这个理由在心里反复念上三四遍,终于成功说服自己。   司机在前方安静地开车,周知意转头看着窗外,极力避免着与陈宴的视线接触。   可男人的存在感强烈,即便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都能让身侧的温度骤然上升几分。   周知意只好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她低头假装忙碌地回复未读微信和邮件,等好不容易让自己投入进去,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转头,看到路边早餐店的招牌。   陈宴收起搁在腿上的笔电:“路上时间久,先去吃点早餐。”   他的语气太过于自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高中时的相处模式。   周知意心里涌起一股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别扭情绪,下意识拒绝:“我不饿。”   她的语气僵硬,神情冷淡。   她猜陈宴会直接打开车门让她下车,如果她态度更加坚决地拒绝,他就会会板起脸来神色不虞地让司机开车。   这是她记忆里的陈宴。   对她很好,却也霸道。没有太多的耐心和好脾气。   周知意等待着他发作,也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她觉得有些欣慰,她终于不再像之前和他恋爱时那样,努力收敛着脾气,迁就着他“不讲道理”的关心,避免着和他的冲突了。   然而,陈宴却只是安静地看了她片刻。   “可是我会饿。”   她听到陈宴低声说:“不吃东西会胃疼,你就当是陪我?”   “……”   有那么一个瞬间,周知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眨了眨眼,才收起自己险些裂开的表情,转头对上陈宴的眼。   男人眸光沉沉,正定定地望着她。   他眼眸依旧锐利,不笑时显得薄情又冷淡,明明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可周知意就是莫名其妙地从他的严重读到了一丝示弱和妥协。   那样的眼神,竟然让她心脏发软。   ……   陈宴并没有卑鄙地使用苦肉计。   从昨天到现在,他的确将近20个小时没有进食,只是为了争分夺秒解决完眼前的工作,将出差宁弋的进度加快到今天。   大概是饿了太久,他反而没什么胃口,把周知意喜欢吃的早餐点了一遍,自己只喝了几口清粥。   吃完早餐,车子很快驶上了高速,陈宴又开始忙。   他垂着眼查看邮箱里的报告,旁边的手机响个没完。   周知意倒落了个清闲,渐渐在他的无暇顾及中卸下了防备。   窗外是一成不变的景象,她早餐吃得太饱,眼睛落在窗外看了太久,渐渐出了神,难得地在和陈宴重逢后的独处时光里得到心平气和的宁静。   最后竟然在这莫名的心安里睡了过去。   周知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境不讲逻辑,把现实和虚幻任性揉搓,她便跟着那些场景在过去和现在来回奔波,一会看到自己和向好蓬头垢面熬夜加班的场景,一会又梦到骑着摩托车在国道上飞驰,画面再一转,她又坐在了花店的地毯上,看着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陈宴,她悄悄倾身过去,想要吻他,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周知意恍然睁开眼睛,看到陈宴深邃的目光。   这个场景和梦境中几乎一模一样,她恍惚中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又闭上了眼睛。   而后耳边传来男人的一声轻笑。   周知意耳根一麻,清醒了过来。   “到了。”陈宴说。   周知意转头,发现自己已经在宁弋了,车就停在她家小区门口。   “谢谢。”她抓过行李下车。   陈宴这次倒没再跟着下车的意思,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客气“”。   在她脚尖触到地面的同时,他又闲闲地向她的方向倾了倾身:“我就住在附近的鎏金酒店,有事随时找我。”   周知意一怔,转头笑了笑:“我到家了,应该不会有事找你了。”   陈宴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睛,“用完就翻脸,还是和以前一个德行。”   周知意:“……”   等车开走消失在视线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都还没来得及报地址,陈宴怎么知道她家的位置?   ******   周知意转身朝小区里面走。   这个小区地理位置不错,周围有配套的商圈和医院,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在宁弋属于中高等小区。   周知意在小区里买了套150平的房子,让徐碧君和周明温搬了进去。   一梯一户的格局,她乘电梯到了10楼,明明可以按指纹解锁开门,偏偏要按门铃。   “来啦来啦!”   门很快被打开,徐碧君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周知意歪着脑袋笑了笑,“奶奶!”   “疯丫头可算想起来回家了,快进来,你爸做了水煮鱼,为了等你都热了一回了。”   周知意皱了皱眉:“这都几点了,你们怎么不先吃?”   徐碧君笑:“我说要先吃,你爸爸非要等你回来。”   话音未落,周明温端着重新热好的水煮鱼从厨房走出来:“是你奶奶不愿意先吃,一定要等你。”   周知意看了看周明温,又回头看了看徐碧君,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俩骗子!”   下午,周知意出门赴约,和大学同学聚会,等到结束回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徐碧君还没睡,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打着盹等她。   周知意倒了杯水走过去,催她去睡,“明天还要去体检,可不能熬夜。”   徐碧君动了动唇,欲言欲止,被周知意连催带哄地弄回了床上。   兴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周知意这晚没什么睡意。   洗完澡关掉落地灯,她躺在床上拿起了手机。   各个软件开了一遍,她打开通话记录,犹豫片刻,把陈宴的号码重新存进了通讯录。   既然她已经决定与过去和解,已经决定向前走了,就没有必要再矫揉做作地自欺欺人了。   平常心对待,拿他当一个普通的故人就好,周知意劝导自己。   然而,当看到微信主界面下方通讯录页面出现的“新的朋友”提示时,她好不容易做好的心里建设又再次倒塌了。   重新添加他微信的念头刚稍稍冒出了头就被她强力镇压了下去。   面对陈宴,她永远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的平常心。   周知意有些无奈地发现,不仅没有平常心,在和陈宴的这段关系里,她甚至一直潜藏着该死的、蠢蠢欲动的胜负欲。   ******   翌日,周知意很早起床。   她提前预约了医院,要带徐碧君去做体检。   这些年,周知意每年都会带徐碧君去全身体检一次,往常都是在年初,今年因为骑行计划和工作上的耽搁,再加之年后宁弋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流感,体检计划就一直向后拖延,生生拖到了五月份。   好在徐碧君这些年在家人的照顾下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平时出门买菜遛弯短途旅行都不在话下,去年周知意还帮她报了个老年大学,送她过去消遣时光。   周知意洗漱完毕的时候,徐碧君已经坐在餐桌边打算喝粥了。   “哎呦奶奶,您今天可不能吃早饭,咱们一会还要去体检呢。”周知意扑过去抢了她手里的勺子。   徐碧君瘪了瘪嘴,看看勺子又看看她:“依依啊,奶奶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   周知意:“除了不去体检,商量什么都行。”   徐碧君:“……”   老人越老越像孩子,周知意趴在餐桌边耐着性子哄徐碧君:“我知道您不爱去体检,但这也是为您的身体负责不是吗?要不这样,等体检结束我带您去吃海底捞。”   徐碧君这两年不知怎的喜欢上了吃火锅,最爱看海底捞的服务员表演扯面条。   “不是不想体检。”徐碧君打量着她的神色,“我上个月刚体检过。”   周知意侧目看着她:“奶奶,这么骗人可有耍赖嫌疑啊。”   徐碧君:“奶奶说的是真的。”   “我问过我爸了,”周知意皱着鼻子哼了声:“他说没带你去体检,我大伯也没有。”   “不是他们,是其他人带我去的。”   “表哥?”周知意疑惑:“没听他提起过啊。”   “都不是。”   徐碧君紧皱着眉头,回避开她宛如射线般的视线。   大概是憋得久了,她叹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是阿宴。”   “……”   “陈宴?”   周知意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跳快了两拍,顿了几秒,她才啼笑皆非地摆了摆手:“奶奶,您是不是糊涂了?您都多少年没见过陈宴了……”   “上个月刚见过。”徐碧君打断她:“每年都见。”   “……”   “算了,奶奶也不瞒你了。”徐碧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其实阿宴他……每年都会来看我。”   从周知意上大学以来,七年来,徐碧君每年都会做两次体检。   一次是周知意陪着,另一次是陈宴。   虽然周知意当初决绝提了分手,自作主张地斩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联系。可实际上,他从来没从她的生活中彻底离开。   只是因为她不想见他,所以他强迫自己变成了“隐身模式”。   徐碧君:“他怕你生气,不让你告诉我。”   周知意从一阵类似于失聪的嗡鸣中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依依。”徐碧君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沉缓而平静:“奶奶真的是拿阿宴当孙子看待的,即便你们分了手,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因为你哥的事情钻牛角尖了,奶奶看得出来,其实阿宴这些年来一直都放不下你。”   “……”   时间像是一个轮回,转过漫长的一个周圈,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陈宴刚到南城的那个夏天,一夜之间,好像周围所有人都在帮陈宴讲话。   只有她还坚守着别扭的矛盾,下意识抵抗着他的入侵。   徐碧君用最新的体检报告瓦解了周知意要带她去体检的坚持,开开心心地去和老年活动中心的老太太们打牌了。   周知意取消了医院的预约,突然觉得有些无所事事。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随便找了部电影来看,刚看到一半,周明温回来了。   周知意坐直了些:“爸,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有点事,请了假。”   周明温换了拖鞋,里里外外转悠了几圈,给自己倒了杯水,转悠到了周知意面前。   “依依,爸爸跟你商量件事情。”   “今天怎么都要和我商量事情?”周知意关了电视:“您说吧。”   周明温放下水杯,在她对面坐下,又把水杯放在手里摩挲。   周知意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窘迫和局促。   高利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这几年,周家的经济条件一点一点变好,周明温也早已洗去狼狈,变回了当年那个儒雅的男人。   这几年,虽然年岁逐渐增高,可与同龄人相比,他总是显得更年轻更有风度的。   可周知意却总是在和他的独处中能看到种种他在老去的痕迹。   人们都说父母和孩子一生都在无声博弈,当父母在你面前变得不再那么笃定时,他们就已经在这场博弈中占了下风,在悄悄变老了。   可周知意却觉得,周明温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变老了。   从七年前他在手术室外面流露出慌乱和脆弱的那刻开始。   周明温开了口:“我也差不多到了退休年龄了,打算这个月干完就辞职了。”   “挺好的。”周知意说:“家里现在又不缺钱,我挣钱养你们就够了,您退休在家陪陪奶奶挺好的。”   “我……”   周明温抬头看她,眼神里有不确定,却没有闪躲:“有个朋友最近有个不错的项目,我这些年攒了点钱,想和他一起做,就在临市,不远。”   周知意没有说话。   周明温又道:“我知道你对爸爸不放心,生意的事输赢难讲,但爸爸这次向你保证,不管是赔是赚,一定会如实和你们说,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更不会去借高利贷。我就是……”   他清了清嗓子:“我就是不甘心。”   当年跌得那么惨,一家人险些掉入沼泽挣不出来,周知意没想到时隔七年,周明温竟然还会再旧事重提,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平静地点头同意。   “出于自由层面,我没有权利干涉您的决定,如果您真的想好了,可以去做您想做的事。”她说:“但是站在家人的角度,我想帮您把把关。”   周明温如释重负:“行!明天我就把所有材料拿给你看。”   周知意眸光轻晃,那一瞬间,她好像在周明温眼里看到了久违的华彩。   虽然周明温的老年再创业前景茫茫,可不知怎的,她也突然跟着高兴了起来。   人可以一时压抑自己的本性,但最终还是会屈从于内心的欲/望。   虽前途渺茫,却无法抵抗。   只好任性而为,九死不悔。   ******   这天中午,徐碧君直到将吃午饭时才回到家来。   周知意打趣她:“这都几点了才回家,您老人家玩心还挺大。”   徐碧君风风火火地进门来:“你们看新闻了吗?旁边那家鎏金大酒店着火了,消防员和电视台都过去了,堵车一直堵到我们小区门口。”   周明温听得直皱眉:“有没有伤亡?妈,您该不会是去凑热闹了吧,以后不要再去了,太危险了!”   徐碧君:“我没去,我是听奔奔奶奶说的,听说起火的那层在办什么商业论坛,在场的都是各个行业的大老板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烧起来了,作孽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周知意的心却早跑远了,满脑子只剩下昨日与陈宴分开时,他最后的那句“我就住在附近的鎏金酒店”。   他是来宁弋出差的,就住在附近的鎏金,而刚刚徐碧君说,着火的那层正在开商业论坛……   不可能,哪里就那么巧。   周知意拿起餐桌边的手机,在手心里摩挲了几圈又放下,强行截断不好的联想。   一家三口坐到餐桌边,徐碧君的声音直往她耳朵里灌:“光救护车就来了好几辆呢,估计情况够呛……”   周知意不觉中又拿起手机。   指节因不断用力渐渐开始泛白。   她脑子里蓦然就冒出那句让她后悔了很多年的话,她说过的最残忍最恶毒的一句话——   “那晚该死的人不是我哥,是你。”   ……   “你们先吃,我去回个电话。”周知意撂下这句话,拿着手机匆匆走回房间。   她拨通陈宴的电话,铃声响起,迟迟没有人接。   心隐隐往下沉,周知意第二次拨打,依然没人接通。   第三遍,第四遍……   当电话铃声第五次自动挂断时,周知意的手指开始发抖,回忆再次不合时宜地涌现出来,一遍遍鞭打着她。   不可能,一场意外事故而已,酒店里有那么多人,消防人员都过来了,他不可能会这么倒霉。   心上像是被坠了一块巨石,沉重发痛,摇摇欲坠,周知意咬着唇,再一次拨打陈宴的电话。   铃声响起,继而是静默,下一刻,男人的声音蓦然传入耳膜:“知意?”   像是有谁在耳边深深叹息,巨石被男人清冷的声音击得粉碎,心脏慢慢落回胸膛。   “你怎么不接电话?”   周知意没好气地说完这句话,才感觉到眼眶热得发胀。   “刚刚在忙,怎么了?”   周知意后知后觉地收回失态,一时间却无法收回张牙舞爪的状态:“听奶奶说,你上个月陪她去体检了?”   她本是想掩饰尴尬,才临时抓来了这个话题,等话说出口,又突然觉得尴尬。   “是。”陈宴回答得倒是干脆:“奶奶告诉你的?”   她只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谢谢。”   陈宴若有似无地低笑了声,“谢什么,她也是我奶奶。”   周知意突然有些词穷。   因为和她分手,这几年他都只能避着她,悄悄和徐碧君见面,而徐碧君也只能默默配合着,瞒着她。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任性。   “你……”周知意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还好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陈宴似乎有些疑惑:“我很好。”   “那就好。”周知意彻底松懈下来,“火应该已经灭了吧?”   “周知意,你在说什么?”   周知意皱眉:“你不是在鎏金酒店?”   “我在回A市的路上。”   陈宴停顿片刻,很快从前后语境中想通了什么。   随着搜索结果跳转出来,他眼底涌起笑意。   “依依,你这是在担心我?” 第83章 83   房间里开着窗, 外面有风,一下一下撩起窗帘,温度清凉宜人, 周知意却突然觉得一阵燥热。   “没有, 只是顺便问问。”   周知意嘴硬地否决,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先发制人道:“你带奶奶去体检的事情应该提前告诉我的, 我今天差点又带她去二次体检, 老年人频繁体检对身体也是有伤害的,你……”   “我怕你生气。”陈宴忽然说。   “我……你……”   周知意被他这句话噎成了一只哑炮。   心尖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挠了下, 她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陈宴总有本事抓住她的软肋, 让她哑口无言。   沉默的电流中, 陈宴的声音压低了些,磁沉的嗓音一字一句落入耳膜。   “以前是我理解错误,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现在我明白了。”   “依依, 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   回应他的,是猝然挂断的忙音。   陈宴听着那几乎落荒而逃的忙音,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摇头苦笑。   时光在他们之间裂开七年的鸿沟, 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轻易地对他敞开心防了。不再是那个用一缕灯光, 一把雨伞就能满足的小姑娘了。   ******   周知意挂断电话没多久,就收到了陈宴发来的微信好友申请。   她假装看不见,把手机丢在房间里, 回到餐厅去吃饭,吃完饭,又耐着性子陪长辈们看了会新闻。   本地电视台正在播报火灾的处理情况,现场已经稳定下来,所幸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只是有几名客人在疏散过程中不小心跌倒被踩伤。   周知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新闻,胸口有把火焰在无声燃烧。   失态,太失态了。   幼稚的胜负欲又在蠢蠢欲动。   说不清是为了赌气还是为了所谓的胜负欲,周知意直到凌晨一点多才通过了陈宴的好友申请。   仗着对方大概已经睡了,她像只暗中观察的猫咪,逮到机会明目张胆地点进了陈宴的朋友圈。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这男人依然懒得在社交平台发布只言片语,周知意一无所获地退出了微信,闭上眼睛睡觉。   隔了几分钟,她又像“诈尸”般猛然在黑夜里坐起来,拿过手机,再次打开微信。   她垂着眼,戳开男人的微信头像,打开大图,静默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整齐浓密的睫毛在黑夜里轻颤。   图片上,那隐在氤氲暧昧的暮色里,落在风景之外的,是她的影子。   是十八岁时的周知意。   ******   周知意陪徐碧君在宁弋住了一周,期间陪周明温去临市考察了一趟。   一周后,她坐高铁返回A市,约好和蔚思、丁以南一起吃晚饭。   高铁准点到达,周知意随人流走出检票口,远远看见出口处一抹颀长身影。   她脚步不由得一顿,看到男人大步朝她走来。   陈宴穿着黑色衬衫,下摆没入笔挺的西裤中,面容冷俊而惹人,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她身上。   他抬手去接周知意手里的行李,“傻了?”   周知意手臂向后撤开,“你怎么在这?别跟我说是凑巧。”   “不是凑巧。”陈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是特意来接你的。”   周知意:“……”   陈宴唇角轻勾了下,到底将行李接了过去,周知意一脸审视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行程?”   陈宴:“你觉得呢?”   周知意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奶奶?”   “她不是故意的。”陈宴面不改色道:“是我套了她的话。”   周知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陈宴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可具体哪里变得不同她又一时说不上来,最直观的感受是,他的脸皮好像越来越厚了。   既然陈宴都已经来接了,周知意也没有矫情,大方上了他的车。   只不过,她上了副驾。   陈宴把行李放到后备箱,绕到副驾驶那侧的门前,径直将车门打开,“坐前面来。”   周知意:“不要。”   陈宴没说什么,关上车门上了驾驶座。等系好安全带,才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后视镜:“昨晚徐朔喝醉吐在了后座。”   “……”   一阵静默。   三秒钟后,一道关门声响起。   五秒之后,又一道关门声响起。   周知意沉着脸,没好气地系着安全带。   陈宴朝身侧瞥了眼,唇角向上勾了勾。   暮色刚褪,繁华都市被霓虹灯点亮,黑色路虎混入如织的车流中。   陈宴食指在方向盘上轻点:“饿不饿?”   周知意早有饭约,有恃无恐:“饿。”   果然,陈宴道:“一起吃个晚饭?”   周知意好心情地眯了眯眼睛:“不好意思,有约了。”   陈宴偏头看了她一眼,眸光探究。   街灯在他侧脸划过,照亮他半边脸,周知意看到他悄然黯淡的眸色。   她病态地被他这副不着痕迹的失落模样取悦,干脆直接当着他的面拨通了蔚思的电话。   电话接通。周知意给了陈宴一个“懒得骗你”的表情,直接按了免提外放。   蔚思的声音传来:“依依,我正要打电话给你。”   周知意:“我在路上了,大概还有20分钟能到,胖丁到了没?”   蔚思:“他刚刚打电话过来,说是临时被郝哥拉去见出品人了。”   “那行吧。”周知意不太在意道:“他不来就我们两个吃,或者你把你家徐教授带上。”   那边沉默两秒,蔚思的声音带了点歉意:“对不起啊依依,老板临时抓我去实验室,我现在得赶过去,今晚没办法和你吃饭了。”   “……”   电话挂断,车厢内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霓虹自窗外划过,明明灭灭,映衬着周知意生无可恋的脸色。   片刻后,耳膜内落入一声清冷低笑。   陈宴:“去吃花胶鸡?”   周知意:“……”   另一边,丁以南招手吩咐服务员上菜。   蔚思放下手机,表情为难:“这样不太好吧,如果被依依知道她会生气的。”   “主意是我出的,东窗事发我担着。”   丁以南帮她倒了杯茶:“你还不了解咱们一姐吗,嘴硬心软又爱逞强,我们不推她一把,她是不会纡尊降贵再去主动的。”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丁以南大言不惭地扬了扬下巴:“代替月老拉红线,我们这是天使行为。”   ******   周知意和陈宴安静地吃完一餐晚饭。   这是重逢以来两人第一次一起吃饭,周知意透过锅子上微微氲起的雾气,看着他清冷深邃的眉眼,一时间有些感慨。   以往两个人一起吃饭时她总有很多话说,眉飞色舞讲个不停,现在却像是忘词的演员,多余的话题一句都扯不出来。   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去扯。   陈宴倒是一如既往地寡言,她不说话,他也沉默,只是时不时帮她夹菜。   直到眼前的餐碗冒出个尖,周知意皱眉阻止了他:“不要了。”   陈宴抬眸看她:“不合胃口?”   周知意消化不良地放下筷子:“我饱了。”   陈宴静静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片刻后,他开口:“送你回家。”   ……   车停在小区楼下时,周知意正在接电话,向好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向她吐槽今晚见到的相亲男。   “相亲就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没有一丝心动可言,什么一见钟情一拍即合都是鬼扯骗人的,那种一眼万年,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也只能发生在十七八岁的青春期了……”   周知意将听筒换到右手边,低头欲解安全带,一只手忽而出现在眼下,手掌偏薄,白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按,系在身前的安全带松懈下来。   继而有清淡的冷香若有似无地涌入鼻腔,男人修剪利落的发梢近在眼前,几乎稍一低头就能触碰到睫毛。   周知意喉咙间一紧,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下一秒,陈宴松开安全带,人却没有撤开,就着刚才那个姿势偏头看向她。   “怎么了?”   “我开车,回去再说。”向好停止了喋喋不休,挂断了电话。周知意却觉得她挂断的时机很不合时宜。   她眨了眨眼睛,“什么怎么了?”   “心跳。”陈宴隔空朝她心脏位置点了点,一副认真神色:“怎么那么快?”   “……”   夜色昏昧,他的眸色很深,像是不断惹人下陷的旋涡。   周知意怔楞两秒,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逗弄了。   她没好气地瞪他:“不快,是你耳朵坏了。”   陈宴眉梢稍抬,看着她嗔怪的模样,嘴角缓缓向上勾了下。   “抱歉,大概是我听错了。”撑在中控台边的手臂收回,他坐正,朝周知意递来一张邀请函。   周知意没接,垂眼向下一瞥,看出那是一张摩托车展的邀请函。   她微微挑眉:“什么意思?”   陈宴:“请你看展。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周知意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要请我看展?”   “因为……”   小区里的景观灯忽而一闪,齐齐换成了蓝色,光影在他侧脸勾出影影绰绰的光影,陈宴敛眉,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依依,我在追你。” 第84章 84   四下寂静。   明明还未到万籁俱寂的夜晚, 却感觉世界上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幽蓝的光线呈现出凛冽的冷感,沿着他立体分明的侧脸临摹,周知意的视线落在他漆黑的眸色中, 被拖着向下沉。   她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一个眼神一个侧影就能为之沦陷的十七岁。   她深吸口气, 缓缓平复着心绪,错开与他对视的视线。   她的目光向下, 落在陈宴锋利而干净的喉结上。   她看到男人的喉结在轻轻滑动, 压抑着若有似无的紧张。   周知意缓缓抬眼,勾唇笑了:“追我?可以, 去排队吧。”   “……”   车门利落关上,在脱出她手的瞬间发出巨响。周知意挺胸阔步向前走,直到转过大厅, 步入电梯, 才在锃亮如镜的电梯壁上看到自己的笑容。   那笑意张扬着,压都压不住。   ******   周知意没有接受邀请函,也没答应陈宴赴约。   翌日下午,她整理妥当, 带上全套装备, 骑摩托车出发去梨溪风景区。   梨溪风景区今年新建成了梨溪国际赛车场,她所在的追光骑行俱乐部受邀来参观并参加第三届俱乐部友谊赛。   周知意先去俱乐部与黎盛汇合。   黎盛家底丰厚,从高中时代便开始玩摩托车, 是俱乐部的唯一老板, 同时也是一名职业赛车手。   三年前他发起创办追光骑行俱乐部, 并在民政局正式挂牌,仅用一年时间就将原本30人的会员规模扩展到200人,组织数次公益骑行活动, 骑行总里程超过6万公里。   三年时间内,俱乐部吸纳了数名职业赛车手与专业教练,逐渐向集活动、比赛、培训、销售为一体的专业化和规模化发展,先后在国内外摩托车赛事中捧获多座奖杯。   周知意加入俱乐部的时期比较早,算是元老会员,先后跟他们跑了不少路线,但她对赛车一直停留在兴趣爱好上,始终没往专业赛手的方向发展。   黎盛也问过她几次:“没想过转职业?你现在的水平完全不怵,等我找专业教练陪你练上几个月,完全可以去捧个新人奖杯。”   “没想过。”   周知意拒绝得毫不犹豫:“爱好就是爱好,没必要变成职业。太在乎一样东西,过犹不及,只会让自己陷入得失计较中,钻牛角尖就没意思了。”   爱好是这样,爱情也是。   黎盛侧目看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了断尘缘的师太:“小姑娘年纪不大,想法不少。明明长了张能养鱼的美艳海王脸,怎么张嘴就是阿弥陀佛?”   周知意觑他一眼,笑着让他滚。   ……   周知意到了俱乐部,把车送到维修服务部保养,去主题台球厅找黎盛。   黎盛刚打完一局,丢了杆子朝她走过来,“来了。”   周知意在吧台要了瓶苏打水,仰头灌了口,“什么时候能走。”   “一个小时之后吧。”黎盛说:“我叫了陆巡。”   周知意:“……”   黎盛捕捉到她唇边稍纵即逝的僵硬笑意,故意打趣道:“姑奶奶,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总不能因为你不理兄弟吧?”   当然不能。周知意也没那么任性。   按道理来讲,她是因为陆巡才结识了黎盛。   “少往我头上乱扣帽子,我说什么了吗?”   周知意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径直往空着的台球桌边走,“开一局。”   ******   梨溪风景区是国家级5A级景区,山水相接,风光旖旎,素来有A市后花园之称。   景区集观光旅游、休闲度假、生态康养为一体,不仅有湿地公园、生态农业采摘园、中医疗养馆和水上乐园,还修建了五星级酒店、度假别墅群和室内外温泉。   作为机车圈备受瞩目的俱乐部,追光俱乐部此行是借友谊赛之名为赛车场测试摩托车赛道的同时为他们打出宣传的第一炮。   主办方安排的下榻酒店是景区的温泉酒店,酒店内树木掩映,泉水凌凌,推开阳台的落地窗,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中堆砌着独立的小温泉,水汽袅袅。   美好的环境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周知意随手拍了几张照片,更新到微博账号上。   周知意的这个微博账号是在大学时期申请的,刚开那会儿没几个粉丝,她偶尔在上面发布几张网店的模特图,用作宣传。   后来网店发展逐渐正规,重新申请了一个网店同名的宣发账号,由专人负责更新内容,她就把这个账号改了名字,变成了自己的小号,想起来时就更新几条零散的生活碎片。   不过她那时候忙,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几次,后来松懈了些,不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了,这个账号相册就成了她的骑行图鉴。   每到一个地方,更新几张随手拍摄的照片。   周知意这个账号粉丝不算多,积累了这么多年也才五千出头,其中不乏客户端塞过来的僵尸粉,评论也很少,不过都是从一开始关注她的,也算是老粉了。   发完微博,周知意便退出了账号,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她的门铃被人按响。   周知意打开门,一身休闲装扮的陆巡站在门外。   “去吃晚饭?”   周知意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朝后面看了眼,陆巡无奈失笑:“不是我和你,还有黎盛他们,他订了农家乐。”   一行人包括周知意在内只有三个女人,被一群大老爷们众星拱月似的捧着。尤其是周知意,一整晚身边都没冷清下来过。   一群人烤肉喝酒,吹着山风听着音乐,天南海北地聊着骑行中的见闻,尽兴又肆意。   同行的人里有个专业摄影师,一整晚不停拿着相机按快门,给他们拍了不少合影。   临散场时,周知意终于得一会清静,一个人倚在围栏边看群里的照片,没有摆拍没有P图,都是最自然的状态,她选了几张随手又记录在了微博里,发现上一条微博已经有了好几条点赞和评论。   她把上条微博的评论翻了一遍,挑了一两个回复,刚退回到主页面,就看到有人给她的最新微博点了赞。她没在意,随手揿灭了手机。   陆巡拿着瓶椰子汁走了过来,抬手递给她。   “没喝多吧?”   “没。”   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被陈宴“严格管教”的后遗症,周知意在外面时从来不多喝酒。   她接过椰子汁,笑着说了句谢谢。   陆巡:“回去吧。”   周知意抬眼往前望,发现大部队已经零零散散地走出去很远了。   陆巡说:“他们还要续摊,要去么?”   周知意回去还要和工作室团队开视频会议,摇头道:“你们玩吧,我不去了。”   “我也不去。”陆巡笑着转身:“走吧,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上凉风习习,天上缀着一两颗星子,湖边水波粼粼,两人不痛不痒地闲聊。   安静的小道上,两人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并行,四处很静,极偶尔才有一两个游客经过。   陆巡忽而清了清嗓子,问:“你和陈宴……”   周知意偏头看向他。   陆巡微垂着眼,沉静地盯着她,周知意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庆幸地轻舒口气,想说这电话来得正及时,然而这个想法才刚冒出来,就在下一秒瞥见来电显示的瞬间变成了一句凝在心头的咒骂。   来电显示——陈宴。   陆巡显然也看到了这两个字,他耸耸肩,自觉向后退了半步,给她留出空间。   周知意接通电话,声音略不自然。   “在做什么?”陈宴问。   周知意抬头看了眼月亮,“散步。”   “哦?”他似笑非笑地:“一个人?”   周知意抿了抿唇:“不是。”   陈宴:“嗯?”   周知意:“有男有女。”   她轻轻闭了下眼睛,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骂自己。   这算是什么废话?   她现在这种宛如被查岗的心情又是怎么回事?   她无语地绷直了唇角,对自己很失望。   陈宴好像模糊地笑了声,像笑,又像是轻嗤。   “几男几女?”他声色幽幽。   感受到身后陆巡无声的注视,以及电话中这短暂静默中的无形拉锯。   周知意:“一男一女。”   “……”   ******   回到房间,开完视频会议,周知意倚在窗边看着安静到像是信号全断的手机。   那通电话以陈宴的一句“注意安全”而草草收尾,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周知意戳开两人的微信聊天界面,寥寥几条记录,全都是他发来的,一水的天气预报。   中间夹杂着一条她的回复:【谢谢,我也是智能手机,有这个功能。】   神思开始飘散。   他怎么刚好会在那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又刚好会追问这样的问题?   他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吃醋两个字在脑海里跳出来,一瞬间警铃大作。   周知意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接受了陈宴喜欢她的设定。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清楚。   从他投其所好地送出那张邀请函?从他套徐碧君的话去高铁站接她?从他送出那本夹着书签的《小王子》?   或者从更早之前,从他在医院亲口说出喜欢她。   她可以自欺欺人,但潜意识不会。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还是那个对他无条件相信的周知意。   只要他敢说,她就敢信。   ******   比赛安排在后天,次日上午,周知意和其他参赛选手一同去场地进行赛前的车检和车辆称重。   之后则是自由训练和计时训练。   试跑十圈,状态良好,周知意和陆巡一前一后回到终点。   太阳穿透薄云洒下一层金光,她长腿支地,动作飒爽地下车,边摘头盔边和陆巡交流着刚才的感受,蓦然一抬头,看到尽头处光影下长身玉立的陈宴。   阳光在他身后投掷出长长的影子,微风拂过衣摆,在后背处悄悄鼓起,更显英俊清冷。   周知意眸光轻闪,视线划过男人的黑衣黑裤,向上描摹,久久停留在他发顶白色的棒球帽上。   帽檐低压,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淡抿的唇,喉结突出而锋利,一如当年初见。   直到陈宴抬脚大步朝她走过来,周知意才回过神。   “表现不错。”陈宴在她面前站定,沉声给出评价。   周知意抹一把鼻尖上的汗,问:“你怎么在这?”   陈宴不答反问:“这位是?”   他的视线扫向陆巡,陆巡微敛着眉,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   周知意:“这是陆巡。陆巡,这是陈宴。”   她还要再说话,黎盛在身后不远处挥着手叫她。   她留下一句“稍等”,大步跑了过去,暂时逃离这微妙的气氛,只留下两个无声对视的男人。   “陈总,久仰大名。”陆巡轻笑着递出手去:“陆巡,知意的……”   他顿了下,“前男友。”   “陈宴。”陈宴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回握过去:“知意的初恋。”   “……” 第85章 85   黎盛和俱乐部教练跟周知意简单说了下刚才试跑中的问题和要注意的点, 等周知意再回到原处,发现陈宴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陆巡还站在原地。   陆巡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周知意假装没看到, “再跑两圈?”   陆巡把玩着头盔:“不问他去哪里了?”   “……”   周知意没说话, 利落戴上头盔。   见她这副反应, 陆巡不再说什么,正欲转身往车边走, 却听到周知意的声音隔着头盔瓮声瓮气地传来。   “那他去哪了?”   陆巡脚步稍顿, 唇角扯出淡淡苦笑,“不清楚。”   ……   周知意和陆巡又跑了几圈, 收队后,主办方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吃了午餐。   下午是主办方安排的一系列参观活动。   周知意跟在黎盛身后,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聊天, 一半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都转移到了手机上, 隔三差五地拿出来瞥一眼。   微信上新消息不少,可惜,始终没有她暗自等待的那一条。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他来这里做什么?露个面就一言不发地玩消失又算什么?   周知意压抑着一问到底的冲动偷偷点开了陈宴的朋友圈,不出所料地没任何收获。   她把手机丢回口袋, 无声叹了口气, 没留意到身后陆巡讳莫如深的目光。   晚上酒店提供自助餐,社交达人黎老板拉了陆巡去应酬,周知意借口犯困先发制人把他的邀请阻断在喉咙里。   黎盛:“行, 那你先回去休息吧, 明儿见。”   周知意转过身, 意兴阑珊地朝他摆摆手。   没胃口吃晚饭,周知意回到房间给徐碧君打了个电话,又去院子里泡温泉。   舒适的温泉水温柔地包裹着身体, 把浑身的躁意消了个彻底,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随着四肢懒懒伸展开,瞌睡虫渐渐被勾了上来。   周知意穿着浴袍歪到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手机在枕边震个不停。   黎盛打来了电话。   周知意哑着嗓子接通,黎盛的声音带两分醉意:“在哪,方便的话来一趟?”   周知意皱着眉坐起:“做什么?”   “陆巡喝醉了,吵着要见你。”   黎盛发来一个地址,是展览厅后侧的机车主题咖啡馆。   周知意推开玻璃门时,黑天之中隐约炸起一声闷雷。   黎盛和陆巡坐在靠门边第二个卡座。黎盛转头看到她,朝她招了招手。   周知意走过去,黎盛叹口气起身,“也不知道这家伙今天抽什么疯,没人灌酒,他倒自己把自己给灌醉了,醉了就坐在这,一句话不说,也不愿意回房间,我只好把你叫来了。”   “好好聊聊,我去那边交代一声,晚会过来接他。”   黎盛走出咖啡厅,又一声闷雷声响起,隐约有风吹进来。   周知意一言不发地望着陆巡,陆巡低着头,有淡淡酒气顺着空气飘入她的鼻腔,并不难闻。她推了杯水过去。   “真醉了?”   陆巡慢慢抬起头,不像是烂醉的模样,至少表情还绷得若无其事,只是眼角泛红。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   “怎么会?”周知意用下巴点了下玻璃杯,“喝点水。”   陆巡顺从地端起杯子抿了口,放下,看到周知意的视线还停留在杯口,又端起猛喝了两口。   “以后我再喝醉,你是不是不会再管我了?”被水滋润过的嗓子稍微舒服了些,他的声音不再那么紧,却颓丧无比。   外面开始落雨。   周知意眉心微微蹙起,“如果你需要我,我当然会管你。”   陆巡的眸色像被水光沁亮,抬眼看她。   那样正经其事的眼神看得人内心不忍。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但是相比于找我,我觉得你更应该去找你的女朋友。”   陆巡:“我没有女朋友。”   周知意:“以后总会有的。那么多女人喜欢你,你总能找到一个喜欢的。”   “除了你。”   陆巡音色低沉,像是自语:“你喜欢他什么?”   雨势更大,雨珠被风吹着斜斜打在玻璃上,发出密密的声响。   周知意没听清,身体微微向前倾,“你说什么?”   “知意,我到底比陈宴差在哪里?”   陆巡扯了扯唇,一字一顿,像是问她,又像是自省:“如果没有陈宴,如果你先认识的人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如果十七岁那年带她出派出所的人是陆巡。   如果深夜里默默跟在她身后护送她回家的人是陆巡。   如果那条寂静无声的小巷里,站在光源尽头的人是陆巡。   ……   周知意摇了摇头:“没有如果。”   世间的事是由无数个机缘巧合造就的必然结果,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好。”   周知意回想起和陈宴箭弩拔张的初遇,怅惘地笑了笑。   “他性格冷淡,脾气不好,也不擅长表达,除了长得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却是我在那个年纪里,遇到的最无可替代的。”   雨声嘈杂,身后的玻璃门被人推开,裹挟着带着湿意的风。   陆巡抬起眼,目光微怔,他唇角浮起一丝无奈哂笑,淡淡垂下眼去。   周知意没察觉,眼睫半垂着,还在说。   这些话她很早之前就想对陆巡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契机。今晚的气氛和时机都刚刚好。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烧烤摊,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笑了,因为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那款车,陆地巡洋舰。”   周知意眼尾微弯,眼角下的泪痣被咖啡厅的灯光折射出淡淡光泽。   “陆巡性能好,外观大气,越野无敌,而路虎相比之下油耗更高,保养更贵,在越野性能方面其实并不如陆巡。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句车评,说路虎能带你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而陆巡能从世界上任何地方带你回来。如果人生是一场越野,那么陆巡一定是比路虎更好的选择。”   “可是,”她手指摩挲着杯壁,缓缓抬眼,目光清澈坦诚:“路虎对我而言太特别了,仅仅只是听到它的声音,我就沦陷了。”   “……我听懂了。”   陆巡轻轻闭了下眼睛,“陈宴是你的路虎。”   是她无法拒绝的致命吸引。   周知意没有说话,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巡,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喜欢和包容。我从小就是一个很倔的人,爱钻牛角尖,不撞南墙不回头,撞破了南墙也不甘心回头,所以,抱歉。”   “……”   外面急促的雨声稍歇,嘈杂声褪去,雨点稀稀落落,沦落成可有可无的背景音,咖啡厅里那原本被雨声遮盖的音乐声渐渐清晰起来。   陆巡笑了笑,在那句应景的音乐声中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你一出场,别人都显得不过如此。”   “那就不要将就。”他放下杯子,“不管怎样,我都祝你如愿以偿。”   身后的玻璃门又被推开,有人走了出去。   陆巡淡淡抬眼,向门外瞥了眼,说:“你走吧。”   周知意一手抽了纸巾递给他,另一只手正抬起招呼服务员,闻言一顿,“你……”   她本想说等黎盛回来了再走。陆巡了然打断她:“我没事了。”   看她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身子向后一靠,“本来就没喝多,是黎盛大惊小怪。”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周知意给黎盛发了条短信,起身离开。   外面还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夹杂着花草的清香,沿途的造型灯被雨丝拉出旖旎的光影。   周知意从玻璃门后走出来,一抬头,便看见几步台阶之下,撑着伞点烟的男人。   白色烟雾袅袅散散随风轻舞,消散于朦胧夜色中,虽然只是一个微微偏头的背影,周知意还是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认出那是陈宴。   这样的背影她太过熟悉,曾经在她的眼前出现过几十上百遍。   他送她回家,接她放学,带她出去吃饭,在家门外小巷转角,在花店后门外,在起风的便利店门外,在很多个独处或等她的时刻,他总是这样偏头点燃一支烟,却又会在她出现的那刻把烟头摁灭。   周知意静静站在原地,直到几步之外的男人感应到什么,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眼睛,下一刻,他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摁灭,丢进去。   周知意轻轻眨了下眼皮,鼻头忽而一酸。   她走过去:“你怎么在这?”   陈宴撑着伞走上台阶,遮到她头顶:“给你发了微信,你没回。”   她手机关了静音,一直没去看,之前雨声很大,周围又吵,她没留意。   周知意拿出手机看了眼,果然有一条来自陈宴的未读微信,问她在哪,时间大概在十几分钟前,她过来咖啡厅的路上。   “猜到你出去了,下雨了,怕你没带伞。”陈宴又说。   周知意看着伞面上不断滑落的水滴:“我在咖啡厅,也是猜到的?猜得那么准?”   陈宴半垂着眼皮看她,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   怎么可能猜得那么准?   只是和人在对面餐厅聚餐,看到她匆匆走进了咖啡厅,当时天上打起闷雷,怕她被雨淋到,他临时买了把伞过来。   他本来是站在门外抽烟的,可是中间雨势一度浩大,倾斜着直往房檐下打,他便进去避了会雨。   当时她正在和陆巡讲话,完全没注意到他。   陈宴收回视线,将伞面往她那边再倾斜一些:“走吧,送你回去。”   周知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巴,抬脚往外走。   细雨密织,夜色被蒙了层厚重的水雾,周知意看着地面不断溅起的细小水花,突然开口。   “记得有次我和胖丁思思去体育馆外面摆摊,下了一场好大的雷暴雨,等了很久都打不到车,也是你来接的我们。当时你说只是刚好路过,其实是骗人的吧?”   怎么会那么巧,偏偏在那个时候路过那个地方。   “嗯。”陈宴倒也坦然:“听到天气预报有暴雨,就过去了。”   周知意:“你当时为什么撒谎?”   陈宴微偏过头看她,“某小孩儿太好强,怕说得太多会让她有负担。”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一根细草轻擦过心尖,带起一阵战栗。   他好像总是这样。   在她淋雨的时候送上雨伞,在她怕黑的时候点燃光亮,不需要她开口,他总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她每一个需要的时刻,从开始到现在。   周知意抿了抿唇,转头抓住他的目光,“陈宴,你为什么会来梨溪?”   两人走到了转弯路口,遥遥可见酒店灯光,身侧的梧桐不断向下滴落水珠,树叶在暗色里呈现出一片润泽的饱满。   陈宴停下了脚步。   “有两个原因,你想听哪个?”   周知意:“两个都要听。”   陈宴垂眼,半边身体被梧桐挡着,侧脸被伞面投下淡淡阴影,轮廓流畅分明。   “客观原因是,组织公司团建。”   “主观原因是,”他停顿下,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过来排队。”   “……”   周知意想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追她需要排队的”话,表情微微一怔。   眼睫半垂着,她还有好几个问题没问出口。   既然是来找她,为什么露过一面后又一言不发地消失?   为什么一整天都没联系过她?   既然主动来咖啡厅外接她,又为什么像个路标似的沉默等在门外?   ……   双唇抿成一线,周知意抬起眼眸。   男人的侧脸忽而贴近,高挺的鼻梁轻蹭过她的。   清冷的淡香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强势地将她包围,混合着雨夜里的湿凉气味,氤氲成一支无形的摄魂香。   微凉的触感贴上唇瓣,心跳恍然失序,周知意的神思出逃。   下一刻,又被缠上舌尖的酥麻触感强力拉拽回来。   光线幽暗,世界被雨雾包裹。   周知意半眯着眼睛,恍若失真的世界里,只有男人的侧脸清晰辗转在眼前。   陈宴微微俯身,偏头专注地亲吻着她,一只手绕到她脑后,托着她的后脑勺更近地贴向自己。   不同以往的激烈粗暴,他的动作轻缓,压抑着轻颤和小心翼翼。   伴随着伞面上滴滴答答的轻响,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一字一字撞入心底。   “你在咖啡厅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你胸口的那个纹身我也看到了。”   “依依,我很想你……” 第86章 86   周知意左边胸口向上两指处刺着一个纹身, 火焰图案。   她平时并不会穿低至胸口的衣服,从没想过被会陈宴看到。   浴室里一团白雾,因为玻璃门紧闭, 镜子被热气模糊成一片, 周知意抬手擦出一块清晰镜面, 贴近了去看胸口上的那个纹身。   再一次想到陈宴喑哑勾人的沉笑。   大概是他发烧那次,在厨房……被看到的吧。   周知意用指腹蹭了蹭纹身, 想到之前和陈宴在一起时, 曾经缠着他去纹情侣纹身的事情。   她那时吵吵嚷嚷着想纹一团火焰,被陈宴毫不留情地否决。   十七八岁时傻得要命, 以为纹上了同款纹身就能在对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后来才想明白,时间会抹灭一切痕迹,纹身也可以重新洗掉。   留下烙印的不是纹身。   而是那份不敢熄灭, 如冰下荒草, 春风吹又生的感情。   周知意吹干了头发钻进被窝,丢在枕头边的手机亮了下。   她揿亮屏幕,是陈宴发来了微信。   陈宴:【睡了吗?】   周知意面不改色地回复:【睡了。】   发送完,又忍不住问了句:【怎么了?】   陈宴回复得很快。   陈宴:【没什么。】   陈宴:【只是想跟你说一句晚安。】   周知意轻轻眯了下眼睛, 脸上明显是受用的神情。   回复却依然保持高冷:【哦。】   她拉着聊天记录扫了一遍, 又垂眸瞥了眼胸口,继续打字。   周知意:【你没有看错,我胸口的纹身是一团火焰。不过和你没什么关系, 毕竟你又不叫陈焰。】   屏幕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周知意盯了几秒, 提示又消失。   隔了约莫一分钟, 陈宴直接发来了一条语音。   她点开,听到男人低低的笑声,夹杂着淡淡妥协无奈。   【嗯, 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明天就去派出所改名字。晚安。】   周知意反反复复将这条语音听了三四遍,弯着眼睛轻嗤了声。   ******   友谊赛在次日上午正式拉开帷幕。   首先要进行的是计时排位赛。所有参赛车手按照组别依次进行排位赛,排位赛中单圈的最快成绩将作为个人最终成绩以及进入一回合预决赛的成绩。   次日早晨,闹钟准时响起。   周知意洗漱完毕,刚一打开房门就看到站在门外的陈宴。   男人穿着休闲舒适,清爽的白衣黑裤加限量款运动鞋衬得他多了几分少年感。   周知意微怔,抬眸看他。   陈宴神态自然地对她说了个“早。”   而后,他手臂绕后,替她拉上了房门,收回手时顺势拉住她的手腕。   “去吃早餐?”   周知意很轻很慢地眨了下眼,感觉到手腕上温暖的触感渐渐向下——陈宴牵住了她的手指。   “……”   两人视线无声对上,手指上的温度再悄然上升,灼烧着指尖的每一根神经,触电似的微麻。   陈宴眸光沉静,垂睨着她时,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   周知意觉得自己可能睡昏了头,有一种随时要溺沉海底的错觉。   她压抑住内心跳跃的火焰,木着脸,别开了眼,“带路。”   陈宴低垂着的眸子落到两人没分开的手指上,循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向上,继而落到她走在一步开外、高傲冷艳的后脑勺上,唇角勾起一弯小小的弧度。   ……   周知意换上了比赛专业的赛车服和护具,抱着头盔朝自己的摩托车边走,远远看见陈宴的身影。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的目光似乎还能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到她身上。   她站定,朝陈宴的方向看了眼,利落戴上头盔,扣好。   计时排位赛准时开始,作为这次赛场上唯五之一且备受瞩目的女车手,周知意顺利跑完十圈。实时成绩显示屏上统计结果出现,她拿下了单圈最快速度第三的成绩。   下了赛场,周知意到休息区休息,旁边递来一瓶水。   她正觉得嗓子干,以为是俱乐部的随行工作人员,随手接过,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   周知意耳根一动,偏头望见陈宴眼底的浅淡笑意。   说不清是她的错觉还是他和以往不同,周知意在他眉眼之间竟感受到一丝温柔。可再定睛细细打量,他明明和以往无异,眉目修长锐利,不笑时总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   周知意回神,明知故问:“你怎么还在?”   陈宴:“看你比赛。”   她眼尾微微上挑,掩住几分笑意,“不是组织公司团建?就这么把员工全扔一边了?”   “有人事部组织。”陈宴看向她,散漫笑了声:“你如果不放心,我也可以把他们全叫过来给你加油。”   “……”   周知意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低头去拧瓶盖。   然而手指还没开始发力,本该紧拧着的瓶盖已然掉了下来。   显然是有人事先拧好。   她紧抿住唇,压下唇角的笑意,仰头灌了小半瓶。   ……   陈宴从头到尾陪在周知意身边,话不多,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周知意却要不时向好奇的熟人介绍他的身份,以及接受其他人探究打量目光。   尤其是黎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当着陈宴的面就拉着她偷偷讲小话,“这就是打败陆巡的那个白月光?”   周知意微蹙着眉,含嗔带怒地打了他一巴掌,而后两人回头,同时接收到陈宴的寒冰视线。   黎盛:“……”   ******   进入到一回合预决赛。   周知意听指示准备进场,她又灌了两口水,拧紧了瓶盖,把水瓶丢到陈宴怀里。   “我有的是力气,用不着帮我拧瓶盖。”她冲他皱了皱鼻子,眼底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笑意。   “等我拿名次。”   陈宴点点头,一手握着水瓶,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安全第一。”   周知意心尖轻轻一动,像被猫爪挠了一把,转身大步离开。   陈宴到了观赛区。   周知意就位。   她穿一身红色的连体赛车服,紧身皮质的衣服严丝合缝地包裹在身上,更凸显出优越曲线,明艳吸睛,一双长腿细而笔直。   骄阳烈日下,她像一簇燃烧的火焰,随着发动机轰鸣声响起,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周知意在计时排位赛中名次靠前,因此在一回合预决赛中占据了不错的出发位置。   她当仁不让,保持着领先之势,跑过了七圈。   到第八圈,赛况更加激烈。   梨溪国际赛车场全长共有十九个弯道,每个弯道都是超车的好机会,尤其是半径相对较小,过弯速度慢的低速弯。   比赛进入到尾声,周知意在寻找机会超越前车的同时,也要时刻留意后方伺机超车的车手。   然而,比赛本身就是一个瞬息万变的过程,难免会发生令人始料未及的意外。   第十圈,最后一个低速弯,后车转向过度,在过弯超车的时候撞到周知意的车尾,导致周知意的后轮失去抓离地,赛车向赛道外漂移。   周知意紧急打方向操作车把,可撞击力度太大,她几乎与身后车手一齐摔下赛车。   人摔下机车,可车还未停,依旧保持高速运行。眼看终点在即,前方车手一个一个越过终点,周知意下意识地紧攥着车把,整个人被车拖着在赛道上快速滑行。   观众席上一片喧哗声,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到了她身上。   即使隔着赛车服和护具,膝盖和小腿依然被摩擦地生疼,周知意唇角抿成一线,目光坚定地望着终点,没有撒手。   还有不足三十米的距离,再咬牙坚持一下,她就可以冲过终点。   然而,赛车最终还是偏离赛道,冲出了缓冲带。周知意迫不得已地松开了手。   膝盖刺痛,她平躺在草地上,大汗淋漓地喘气。耳边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应该是工作人员过来了。   心脏还在高频率跳动,周知意筋疲力尽地抬手,想要摘下头盔,一个人抢在她之前,摸到了头盔下的搭扣,帮她把头盔摘了下来。   暴躁的责备随即入耳:“周知意,为什么不松手?你还要不要命了?!”   周知意抬眼,撞入陈宴黑沉愠怒的眸中。   陈宴半跪在地上,一手抱着她,低头查看她的情况。   他面沉如水,眼睛发红,似乎随时能喷出火来。   她翘唇,笑了笑:“放心,这种赛道和这种程度上的拖行一般要不了命。”   她尽力轻描淡写的语气反而更深层次地点燃了陈宴的怒火。   “要不了命就可以不顾安危了?非要像在西藏那次骨折住院才能满意?周知意,你几岁了?懂不懂得责任两个字怎么写?你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他暴怒着,一字一句骂得不留情面,那冷厉如刀的神情,似乎恨不得下一秒就把她掐死在怀里,周知意却在他的骂声中渐渐凝固了笑意。   “你怎么知道?”她嗓子发紧,压着声音重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西藏骨折住院?”   “……”   ******   纵然有赛车服和护具的保护,由于拖行摩擦,周知意还是受了点轻伤。   赛车服膝盖处已经被磨破,里面皮肤沾上汗液,火辣辣地疼。   周知意一只手撑着陈宴的臂弯想要起身,被陈宴毫不犹豫地抱了起来。   他大步抱她走进赛区设置的临时医疗室,医护人员随即过来。   因为不确定她腿部被擦伤的面积范围,又担心强行脱掉赛车服会触碰到伤口,医生直接沿着膝盖处的破口将她的赛车服剪开,露出里面斑驳一片的皮肤。   膝盖几乎整个被擦伤,表层皮肤破掉,露出一片红紫,渗出点点血迹,再往下,小腿处也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破皮。   周知意放心地舒了口气。过来的路上一直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道,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现在才放下心来。   虽然擦伤的地方看上去有些吓人,但好歹没伤到筋骨,情况并不算严重。   医生帮她清理伤口。碘酒触及到破皮处阵阵刺痛,她别过脸,暗自咬牙,表情平静地看向陈宴紧蹙的眉头。   “医生都说了没有大碍。”她碰了碰他的衣摆。   陈宴垂眼,和她对视,眼底一片阴郁,表情并没有好转,满是暴雨天黑云沉沉的压迫感。   周知意自知理亏,扯唇对她笑了笑。下一秒,被他牵住手指。   “疼就叫出来。”   她心口一软,连音色都不自知软了一分:“哪有那么矫情。”   伤口很快被处理好,周知意轻呼口气挪动右腿,听到医生忧心道:“她的伤口倒还好,你的伤口需要赶快处理一下。”   还有谁受伤?   周知意讶然抬眼,循着医生的目光,看到陈宴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   陈宴神色并无异常,左手背在身后,恰在她视线的盲区。   她向后挪了挪身子,在看清他手背的那一刻,表情忽变。   陈宴半只手都被鲜血糊住,两道血迹蜿蜒着向下,堪堪停在骨节上,一片触目惊心。   周知意后知后觉地再次嗅到血腥味。   原来一路上那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都来自他的左手。   她心脏被紧紧揪起,阵阵闷疼。   “你手怎么回事?受伤了怎么不说?!”   周知意几乎一跃而起,挣扎着跳到陈宴身侧,去拽他的手。   她柳眉横竖,唇角紧绷着,表情严肃得不行:“在哪伤的?我看看。”   陈宴不甚在意地垂眼,“小伤,不严重。”   “血都流成这样了还不严重?”周知意声量都抬高了几分:“陈宴,你是不是想要气死我?”   陈宴目光悠悠落到她腿上:“……这话应该我来问你。”   “……”   医生帮陈宴清理掉血迹,露出原本的伤口。   是一道足有四厘米长的划伤,在手背上嚣张地倾斜而下,皮肤被划开,露出里面的血肉。   医生紧急帮他缝针,周知意眉心紧紧拧着,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针头,脸上毫无血色。   “幸亏伤口不深,如果伤到下面的血管和筋骨就麻烦了。”医生感叹。   这句叹息落到周知意耳里,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剐磨着心口。   “到底怎么伤到的?”她颤声又问。   陈宴半垂着眼皮,对于此事完全没有印象。   看到周知意摔车的那一瞬间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攫取了,剩下的举动全都是凭直觉在做,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边,根本没有留意到手背是在什么时候被划伤的。   在他跳下观众席的时候?在抄近路的时候?不清楚。   他语气淡淡:“忘了。”   “忘了?”周知意气不打一处来:“你干脆把自己也忘了吧?!”   “嗯。”陈宴抬眼看她,眸光深沉,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唇:“也忘了。”   在那一刻,除了你。   我把一切都忘了。   ******   因为赛车冲出跑道,周知意最终没有完成比赛。   因为怕留疤,医生尽量将线缝得精细,陈宴的左手手背足足缝了十几针。   黎盛和陆巡都是在第一时间过来的,俱乐部的其他几个车友结束比赛后也立刻过来,一群人将医疗室挤得满满当当,最终被周知意“赶”了出去。   等陈宴缝完针,医生给两人拿了日常需要的消炎药,已经折腾到了傍晚。   周知意和黎盛打了个招呼,和陈宴先回了酒店。   先前还怒气冲天因为心疼而互相责备的两个人此刻都默契地沉默下来。   一路沉默到到周知意房间门口,她刷开房门,垂眼盯着门把手,语气僵硬地问身后的人:“你房间在哪?”   陈宴用右手推开房门:“不急。”   周知意回头,他垂眼看她:“先送你进去。”   “……”   周知意最终松开手,跟在陈宴身后进门。   她甫一走入,门板在身后应声合上。   落锁的声音落入耳膜无声撩动着神经,她抬眼,男人宽阔的胸膛压上来。   两人的目光再次触上,呼吸清晰可闻,心跳声此起彼伏,逐渐合拍。   陈宴英俊的眉眼渐渐贴近,鼻梁几乎与她相贴。   他的眼眸像一片幽深的湖,湖底潜藏缱绻与心疼,引人沉溺。   周知意在最后一刻偏开头,手掌抵在他胸前,再次问出了那个没得到回应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西藏骨折住院的事?是奶奶告诉你的,还是……你在?”   那次骨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周知意第一年玩摩托车,第一次走川藏线,在跑山的时候经验不足,因为刚下过雨的湿滑路面而摔了车,摔伤了手臂。   同伴紧急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进入急诊时明明听到病房紧张,等到她打完钢钉要入院时却被安排进了最好的单人病房,病床边是刚买来的热饭。   当时黎盛还在下一个汇合地等他们过来,她问遍了同行的车友,大家都一头雾水,最后只含糊得到一句有人安排。   有那么一个瞬间,周知意甚至怀疑过是不是陈宴所为。   可没等这个念头完全冒出来,就被她毫不犹豫地否定。   他们已经分手四年了。   他已经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四年了。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   她那时说了那么决绝的话,他们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面了。   周知意笑了笑,强行压制住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在那一瞬间,如野草般疯狂生长的,对他的想念。   没隔几分钟,黎盛的电话就打来了,问了她的基本情况后,又安慰她别担心,说他在这家医院有熟人,会帮她安排好一切。   果然当天晚上,黎盛口中的医生朋友就到了病房,给她带了很多慰问品,还去见了她的主治医生。于是所有人便心安理得地将安排病房的事情归功到了这个医生朋友的身上。   怕家里人担心,受伤住院的事情周知意瞒着没告诉任何人,就连丁以南和蔚思都不知道,可陈宴他怎么会这么清楚?   周知意目光执拗地望着他,等一个回应。   沉默片刻,眼皮上落下一记轻吻。   她喉间满是涩意:“帮我安排单人病房,帮我买饭的人,是你?”   “嗯。”陈宴低声应道:“是我。”   周知意眼眶忽而一热,“你怎么知道我受伤,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藏着不出现?”   吻落到鼻尖上,陈宴淡声道:“巧合。偶然听说你去了西藏。”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顿了下又说:“我那时候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周知意仰头吻住了他。   她吻得激烈,毫无章法,汹涌又急切,似乎要将那满腹的情愫全都宣泄出来。   两人都没有闭眼,就那么直白地看着对方,一分一毫地在彼此眼底沦陷……   周知意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昨晚雨中的那个吻,她没忍住给了回应,陈宴托着她的后脑勺,吻得她舌根发麻。   那是一种无声的信号。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不是所有问题都必须用语言来界定,她的回应已经代表了她的心意。   可在这一刻,周知意还是仪式感十足地想要一个明确。   “阿宴。”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喘息:“我们和好好不好?”   陈宴眸光微闪,眷恋地拉开与她相贴的双唇,他略沉的呼吸落在她耳侧,滚烫着带起一阵战栗。   “不好。”   周知意心口一紧。   陈宴指腹轻轻碰触她的泪痣,“当初你说分手,我没同意。”   他眼尾潮红,情动暗涌:“所以不算数。”   周知意像是反应了一秒,才慢慢眨了下眼睛,眼底一片清亮水色。   她抬手紧紧勾住陈宴的脖颈,喉咙哽了又哽,才开口:“欢迎回到我的世界,男朋友。”   脚下忽而一轻,陈宴右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抱起。   周知意顾虑他受伤的那只手,反应迅速地配合着他的动作,双腿挂上他的腰。   “嘶。”   膝盖猛然一痛,两人无声对视片刻,双双失笑。   周知意被陈宴轻轻放下,刚站稳,又被他抵至墙壁。   墙面坚硬,他的胸口也好不到哪去。她被两边坚硬/抵着,心跳却越跳越急。   不知是谁先看向对方,像是两簇火花相遇,重又燃烧起来。   陈宴偏头,再度咬上她的唇。   从墙边,到桌边,再到床沿。   背部触到柔软大床的瞬间,周知意从沉溺混沌中抽出一丝意识抬手去托陈宴的伤手,却不小心托成了右手。   受伤的左手撞到床头,陈宴吃痛地闷哼一声,仰面倒在她身边。   两人转头去看对方,目光纠缠,眼底情/潮翻滚,又笑。   周知意还抓着他的右手,下意识地磨蹭他掌心,忽而摸到一处疤痕。   她心头一窒,摊开他的手指,看到陈宴掌心里那个淡淡的、烧伤的疤痕。   是那年在他的房间里,她用烟头不小心烫出来的。   她抿了抿唇,胸口漫过一片酸软,想笑又想哭。   他的两只手都因她留下了伤痕。   陈宴微微敛眉,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掌心,眼底漫起认命的笑意。   “这条是爱情线。”   “我的爱情线断在了你手里,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第87章 87   “那之前……”   周知意本能地想问他这七年里有没有过别人,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不合适。   时机不对,破坏气氛。   她可不想成为和好第一天就追问男朋友情史的女朋友,那样显得她太小气。   再说, 万一真问出什么, 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介怀。   人类的占有欲总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强烈。   “算了, 没什么。”周知意松开他的手,想起身。   陈宴却将人按了回去, “没有。”   他侧身, 大半个身子撑在她上方,几乎将她压在身下, 右手撑着床单微微拉开距离,小心不碰到她受伤的腿。   “从来没有过别人。”他又说。   周知意咬了咬唇,嘴角漾出一点笑意, 随即想到些什么, 又正色看向他。   既然对方坦荡,她也要坦诚相对。   周知意正直地清了清嗓子:“我有……过一个。”   陈宴的唇角已经绷得平直,“见过,陆巡。”   周知意讶然:“他告诉你的?”   陈宴没有说话, 眼底的冷笑已经说明一切。   “严格意义上来说, 他的确是我的前男友。”周知意抿了抿唇,“他是丁以南的大学室友,追过我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就……”   陈宴垂眸, “不用再说了, 我知道了。”   周知意打量着他的神色,“哦。既然你不想听了,那就……”   “后来呢?”   “啊?”   周知意话音被打断, 看到男人紧绷着的、略不自然的神情。   她憋住笑,接上之前的话题:“后来我决定试一试。”   “陆巡追了我三年,我和他在一起三天。第三天,我们一起过马路,他想牵我的手,我躲开了。”   “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   这些话周知意在心里藏了很多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唇角轻扬,尾音却发颤。   “除了你,好像谁都不行。”   陈宴曾在她心里掀起过一场铭心刻骨的震荡,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侧影,依然可以在她心里掀起余震。   她依然是当年那个因他的一缕灯光,一把雨伞就能沦陷的小女孩。   陈宴喉头哽咽,心脏像被无数根细密针尖扎过,凛冽刺痛。   嫉妒与悔意翻涌着湮没他的理智。   即便周知意拒绝了陆巡,他依然不讲道理地嫉妒,嫉妒他光明正大守护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可同时,他又一遍遍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真的放手,放他的小朋友独自难过了这么多年。   夕阳沉落,华灯初上。   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光线影影绰绰。   两个身影不依不饶地纠缠在一起,周知意微微仰头,修长脖颈在暗影中拉出流畅的线条。   空气中浸染暧/昧,声色旖/旎。   周知意听到陈宴的声音,听到他喑哑着嗓子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他所触之处,处处灼热。   胸口的纹身被细细撵磨,她感受到他的唇齿。   周知意半眯着眼睛,轻轻咬住下唇。   她手指下意识地去抓陈宴的右手。   “叮咚。”   门铃声忽然响起,打破这一室暧昧宁静。   周知意手指一僵,对上陈宴的视线。   服务员的声音透过门缝钻进来,字字清晰:“您好,客房服务,您的晚餐到了。”   “……”   ……   周知意一打开房门就看到摆得满满当当的餐车,她无奈解释:“你们是不是送错了,我没有点餐。”   “是您的朋友帮您点的。”   周知意:“谁?”   服务生彬彬有礼道:“一位姓黎的先生。”   “……”   等服务生摆好晚餐出去,周知意推开洗手间的门。   陈宴正靠在洗手池边看手机。   她悄悄朝他腹下瞥一眼,之前的失控已经恢复如常。   想到抵在身上的某些触感,她耳尖微微发烫,移开了视线。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周知意问。   陈宴回复完消息,收起手机:“谁点的餐?”   他的目光看上去挺平静,好像这只是他随口问出的一个问题,并不放在心上。   周知意促狭心起:“我前男友。”   “……”   陈宴面色沉了下去。   因为周知意这句“前男友”,陈宴晚餐一口都没动。   周知意塞了口牛排,脸颊微微鼓起来一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真不吃?”她晃了晃刀叉。   陈宴:“不饿。”   “你……”周知意凑近了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脸,“……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陈宴鸦羽般的睫毛低垂,从喉间挤出一声嗤笑。   周知意耸耸肩,一脸“狗男人口是心非”地转过头去。   然而,脖子刚刚扭动,下一秒,她就被男人猝不及防地扣住了下颌。   陈宴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一手控着她的下巴,让她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倾身迅速靠了上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贴近,他的气息强势地将她包裹。   周知意目之所及只有他的眼睛,锐利深邃,暗潮汹涌。   “我是吃醋了,酸得都要冒泡了,不可以吗?”   “……”   周知意无声咽了咽口水,怀疑如果没有修养和礼貌的克制,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把面前的食物丢进马桶里冲掉。   她坦白:“不逗你了,餐是黎盛点的,和陆巡没什么关系。我和陆巡已经把话都说开了。”   陈宴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周知意:“那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陈宴摇头:“没。”   唇瓣轻轻蹭过她鼻尖,他表情还是冷,语气沉缓严肃:“让别的男人给我女朋友点餐,是我的错。”   周知意心底渗出细细密密的欢喜,仅仅是因为那一丁点幼稚的小心思得到了满足。   那种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被他在意的感觉,是一种名曰如愿以偿的欣喜。   周知意压抑着开心,面无表情地吸了吸鼻子:“好像是有点酸。”   陈宴垂眼,唇角牵出无奈的弧线,松开她的下巴:“吃吧。”   周知意放下刀叉,拍了拍手:“不想吃牛排了,想吃点别的。”   陈宴:“想吃什么?”   周知意笑得眉眼舒展,“想让男朋友带我去吃关东煮。”   ******   两个人一个手不方便,一个腿不方便,竟然还真的在景区一家便利店找到了关东煮。   周知意选了满满一盒,捧着站在店外吃。   夜空澄净,像碧波万顷的海,月光似海面薄雾,渐次点缀着几颗星。   有风吹来,周知意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看向身侧男人夜色中的侧脸。   “还记不记你第一次请我吃东西也是吃了关东煮?”   陈宴点头:“嗯。也是晚上,在尚武巷外那条街。”   周知意眼底漫开星星点点的笑意,“我点了十五块钱的关东煮,你买了一包烟。”   那晚的每一个细节她都清楚记得,却没想到他也没忘。   那晚因为柳思涵打人被抓,他陪她去派出所配合做笔录,以“哥哥”的名义,冷漠地充当她的监护人。   那晚的小路灯光昏昏,世界安静地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清静,有风,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光影描摹着他的侧影,他在她身后,偏头静静点燃一支烟。   那是心动的伊始。   ……   周知意吃完关东煮,又拉着陈宴去旁边的小餐馆,帮他点了一碗面,看着他吃完。   吃完面,两人起身出门。   夜色更寂,月光铺洒了一路。   陈宴看向她:“腿疼不疼?”   周知意摇头:“只是擦伤,不疼。”   其实走动时伤口皮肤被牵扯到,并不是毫无感觉,只是那点疼痛在眼下这种情境中并不算什么。   陈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忽而走到她身前,蹲下了身。   周知意脚步一顿。   “上来。”陈宴转头道:“背你回去。”   周知意抿了抿唇,没忍住笑意。   她朝他走近几步,却忽然停下弯腰的动作:“你的手……”   “算了,”她叹口气:“你可能不行。”   “……”   空气凝滞几秒,连风都悄然停滞。   陈宴回眸睨她,嗓音都凉了几分。   “周知意,你说谁不行?”   “……” 第88章 88   周知意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趴到陈宴的背上, 被他背了回去。   她一路上屏气凝神,让自己撑着股劲儿,努力为陈宴减轻负担, 生怕他手背上的伤口崩开。   陈宴大步流星, 周知意暗暗咋舌。   眼下这个情况, 哪怕真的把伤口崩开,估计陈宴都不会把她放下。   终于捱到酒店门口, 周知意作势欲从他背上下来, 却被陈宴更紧地箍住腿弯。   “房卡。”他朝她伸出手。   周知意只好把房卡递过去,任由他刷开了房门, 把她背进房间,一直背到床沿边才放她下来。   周知意算是对这男人的执着心服口服。   屁股刚一挨到床面,她立刻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半是真心半是找补道:“男人不能说不行。阿宴, 你真的很行!”   “……”   陈宴并没有得到肯定的感觉。   他抿了抿唇,气笑了。   “周知意,说话要负责任。”   陈宴单腿蹲下,握住她的脚踝。   周知意眼睫一颤, 神经下意识紧绷起, 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向上拉起她的裤腿。   他掌心温热干燥,所触之处的皮肤处处战栗发热。   周知意努力维持着平静:“我怎么不负责任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陈宴轻轻挑眉, 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她。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周知意心尖一颤, 过了电似的麻 。   她强撑着,木着脸:“所以呢?”   你现在是要做什么?   让我实地调查?   她脊背紧绷着,心跳声声如擂鼓, 心里隐隐紧张,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陈宴手上的动作停顿,视线落在她受伤的膝盖处,“所以……今晚先别洗澡了。”   “……”   “???”   话题被他猝不及防地转了个弯,周知意怔楞两秒,才后知后觉、又有些恼羞成怒地回道:“不行,我今天出了一身汗,不洗澡睡不着的。”   “伤口不能见水。”   陈宴抬头,云淡风轻地望着她的眼睛,“或者我帮你洗?”   “……”   周知意贴着床单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努力维持着随时要裂开的表情:“你认真的?”   陈宴点头,一个急转弯,又漫不经心地把话题拉了回去:“顺便让你实地检验一下。”   “……”   周知意的表情彻底裂开。   几秒后,她深呼吸,抬眼看向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冲他张开双臂。   “抱我去浴室。”   片刻沉默,耳边撞入一声低笑。   尾音磁沉,勾得人耳尖发烫。   周知意舔了舔唇:“你……记得轻一点。”   话音落下,男人耳后悄然漫出一片血色。   ……   这个澡洗得漫长,浴室水雾氤氲,空气憋闷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视线模糊成一片,周知意仰头,修长的脖颈拉出一条优美曲线,在温黄的光线下眯起眼睛,听到自己破碎的嘤/咛。   她是荡在碧海上的帆,他的手搅弄潮汐风浪。   羞耻和快乐同步,拉着人向下沉沦,她浑身烫得惊人,皮肤从头粉到脚趾尖,像一颗成熟饱满的蜜桃。   她在陈宴的眼底看到翻涌的欲念和投入的沉溺,水色和光影下,他的侧脸禁欲而迷人,英俊得一塌糊涂。   每一秒细微的表情于她而言都是无声的吸引。   周知意软着嗓子从浴缸里撑起,抓住他的手腕,渐渐向下。   “我也帮你……”   ……   洗完又洗。   周知意躺到床上时已经筋疲力尽。   顾念到她腿上的伤,陈宴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她到底没能实地调研两人之前的那个话题。   但也通过一些别的方式从侧面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   陈宴擦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神清气爽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刚折腾了那么久的痕迹。   他在床头边驻足,侧脸被床头小灯融上一层浅浅的光晕。   周知意眼尾微挑,藏着未散的餍/足,朝他伸出手:“帮我揉揉。”   她眼底清亮,纯良又风情地半眯了眼:“手酸。”   ******   听到她的话,陈宴竟真的坐在床边帮她揉起了手。   从指尖到指根,从手指到手掌。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温热,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让人感觉很舒服。周知意折腾了一整天,在这样安静的揉捏下浑身犯懒,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放进被子里,身边的床垫一空。   周知意睁开一条眼缝,看到陈宴站了起来。   白色的浴袍穿在他身上像件合身柔软的风衣,腰间松松系上一道,更衬得他宽肩窄腰,挺拔厮称。   注意到周知意的视线,陈宴淡淡抿唇。   “今晚睡你这?”   是和她商量的语气。   周知意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像是在考虑,片刻后,她爬起来,靠着床头去解他腰上的系带。长发如海藻铺洒开来。   陈宴喉结缓缓滚动下,抬手按住她的手。   系带已经被解开,他的身/体展露在她眼前,她的手指堪堪触在他腹肌上。   周知意听到男人的声音更哑了几分:“周知意,我不是什么绅士。”   如果她在肆无忌惮一些,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暂时忽略掉她腿上的伤口。   周知意置若罔闻,甚至更加变本加厉。   她再倾身,更近地贴向他,偏着脸靠向他的肩,然后用牙齿咬着他肩膀上的浴袍,缓缓拽下来。   陈宴身上的肌肉处处绷紧,薄而漂亮,恰到好处的性感。   他抬手去捏周知意的下巴,被她轻笑着避开。   眼尾微抬,她那长而魅惑的大眼睛里透出得逞的笑意,“浴袍还给我,你可以走了。”   “……”   陈宴挑眉,不可思议地向下扫一眼,再看向她时眸底压着几分无奈。   “用完就翻脸,小白眼狼。”   “我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周知意不紧不慢地躺回去,“以前是谁总铁面无情地把我从房间赶出来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陈宴回想起以前她想方设法赖在自己房间不走的情形,怅然失笑。   报复完毕,周知意慵懒地在被窝里伸个懒腰,食指朝外轻轻一点:“走前麻烦帮忙关灯,谢谢!”   陈宴:“……”   ******   次日是决赛,追光俱乐部代表队积分领先,成功杀进决赛。   周知意无缘决赛,陈宴主动提出陪她去看比赛。   两人并排坐在观众席上,看车手在赛道上互相追逐,极速转过弯道,阳光下空气中漂浮着粒粒尘埃。   周知意突然问:“你之前看我比赛时是什么心情?”   “揪心。”陈宴从赛场上收回目光,“怕你太快,又怕你太慢。”   怕你输,又怕你受伤。   总之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周知意“哦”了声,听懂他话里潜藏的真意,小拇指在下面主动勾了勾他的。   “那我以后不参加比赛了。”   反正她本身也不是竞速党,玩摩托车,偏爱的也只是那种无拘无束追风的自由。   陈宴的睫毛被阳光晒得几乎透明,他偏头看她,解释道:“我没有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希望你能把安全放在首位。”   “如果你以后再参加相关比赛,我还会在观众席上为你加油。”   “……”   耳边喁喁私语声不断,夹杂着忽然响起的欢呼声。   周知意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扬唇笑起来。   ******   追光俱乐部不负众望拿了个集体第一名,还包揽了个人成绩的冠军和季军。   比赛结束后是颁奖仪式,主办方晚上还安排了聚餐。   周知意没参加之后的环节,看完比赛就和陈宴提前离开了。   她的摩托车摔坏了,交给黎盛帮她处理,自己则和陈宴坐车回去。   回程的路上除了司机还多了陈宴的秘书于柏。   于柏在副驾驶正襟危坐,汇报完工作后就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对后座上两人的私语充耳不闻。   陈宴:“困了?睡会?”   周知意:“嗯。”   然后就被陈宴反手把脑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隔了几分钟。   周知意抬手点了点陈宴眼底的淡淡青色。   “昨晚没睡好?”   陈宴:“你说呢?”   周知意音量压得更低,明知故问道:“怎么回事?”   陈宴垂睨她:“某个小白眼狼干的好事。”   “……”   于柏耳尖轻轻一动,脊背挺得更直。   他第一次为自己引以为豪的超强听力感到负担。   像标尺一样直视前方的眼珠悄悄朝后视镜处瞥了眼,又迅速收回来。   于柏若有所思地回忆——   这个美艳动人的老板娘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第89章 89   直到车在某家以美容整形出名的私家医院外停下, 陈宴和周知意先后下车,于柏才灵感忽现般想起自己到底在哪见过周知意。   婚礼,半岛酒店门口, 下雨, 大G, 披着男人西装的明艳女人……   于柏猛然一震。   那女人当时不是有男朋友的吗?   这才多久,怎么就……   这几年陈宴身边始终不乏对他有意的女人, 各种姿色, 各种类型,其中不乏才情、能力与美貌兼备的女神, 可不管对方怎样明示暗示,他始终不为所动,保持着生人勿近的淡漠气场, 清心寡欲到让于柏偶尔职业道德出走时曾暗戳戳怀疑他的取向。   却没想到, 他家陈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挖人墙角倒是手段一流。   不不不,也不一定就是挖墙角, 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不能主观臆断。   短暂出走的职业道德随着车门一声轻响快速溜回来,于柏暗暗摇头,麻利去前面带路。   于柏约了医院最有资历的专家, 帮陈宴再次处理伤口。   “伤口原本就缝得比较细致了, 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最近几天避免见水, 一周后再来拆线就可以了。”医生处理完之后叮嘱。   从医院出来,刚一上车,周知意就立刻打开微信去戳向好, 让向好帮她推了个靠谱的代购。   加上代购的微信,她当即下单了三支祛疤膏。   向好的微信随即而来。   向好:【好好的怎么忽然要买祛疤膏,你受伤了?】   周知意:【嗯。】   向好:【怎么回事?严不严重?】   周知意:【不严重,一点擦伤。】   她回复完这句,车子启动,陈宴报出她家小区名称,而后于柏看着眼色递来了手机。   “陈总,李总想跟您说几句话。”   陈宴云淡风轻地接过来:“李总,我是陈宴。”   他声音沉稳,从容不迫,脸上表情很淡。   周知意突然想起那年季芷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你见到过他从前的光芒,一定会为他的现在惋惜。”   她蓦然失笑。   她没见过陈宴从前的光芒,却可以确定,现在的他,必定比最初开始创业时光芒更胜。   而无论是季芷口中那个没出息的散漫花店老板,还是现在这个运筹帷幄的科技公司CE0,每个阶段的陈宴他都很喜欢,也从来没觉得两个身份之间存在高低差异。   陈宴就是陈宴。   无论他是谁,在做什么,都是他在那个阶段想要做出的选择。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缚他在身侧,也不是送他上青云,而是让他始终是他自己。   周知意不觉失了会神,再去看手机时,向好已经连发了好几条消息。   向好:【擦伤?伤哪了?手?膝盖?】   向好:【我记得你不是疤痕体质,只是擦伤的话应该用不着祛疤膏。】   向好:【你也真是不小心。】   向好:【你家不是还有半支用剩的祛疤膏吗?擦伤足够用了。】   这人是个堪比丁以南的话唠体质。   周知意快速敲字:【不是给我,买给男朋友用。】   向好:【男朋友!!你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说好一起单身狗,你却偷偷有了狗???】   向好:【坦白从宽,快点交代!】   向好:【算了,择日不如撞日,你干脆晚上带他出来一起吃饭!】   周知意默默叹气:【现在不方便,改天一定。】   “怎么了?”陈宴结束通话,偏眸看过来。   “向好,就是我网店的合伙人,说要见你。”   她收起手机:“不过我已经拒绝了,你别有负担。”   “为什么要有负担?”   陈宴扬眉,理所当然道:“你愿意带我去见朋友,我难道不应该觉得开心?”   “还是你觉得我这个男朋友拿不出手?”   周知意心里冒着愉悦的小泡泡,表情端得高贵冷艳。   她瞥一眼他缠着纱布的左手,点头,“是挺拿不出手的。”   陈宴:“……”   ******   车开到周知意家楼下。   于柏眼疾手快地帮忙拉开车门,周知意说了句谢谢,转头看了眼陈宴。   “……我上去了。”   陈宴点头。   却又在她起身的那刻悄无声息地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敛着笑意,表情散漫道:“不请我上去坐坐?”   “……”   于柏目不斜视,装聋哑人。   两人下车,陈宴从于柏手中拿过周知意的行李。   他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   于柏:“李总那边已经安排好了,除非天塌下来不会随便给您打电话,等出了小区我就让司机下班,明天上午的会议九点钟开始,我八点钟准时过来接您。”   陈宴:“……”   陈宴捏了捏眉心:“你去吧。”   下一秒,于柏训练有素地钻进副驾,秒速消失。   ******   到家,周知意从鞋柜里拿出双一次性拖鞋递给陈宴。   陈宴接过,换上,而后默不作声地再次打开鞋柜,把丁以南的专属拖鞋拿出来换到最角落的位置,把自己刚换下来的鞋放进去。   周知意余光瞥见,忍俊不禁地抽了抽唇角。   周知意放好行李再出来时,看到陈宴正站在厨房门口,观赏空荡荡的厨房。   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八点十五分,“饿不饿,我点外卖给你吃。”   陈宴:“……周知意,你一个人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周知意丝毫没有心理负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做饭。”   当然知道,可一想到她独自生活的这几年一直都是用外卖打发自己的,他的眸色还是沉下来,俨然已经忘记他自己的生活更加潦草糊弄。   陈宴给于柏打了个电话,没出二十分钟,一大堆生鲜时蔬就被送上了门,把冰箱塞了个满满当当。   陈宴检阅着冰箱里的食物,问身后的人:“晚餐想吃什么?”   周知意扬眉:“你会做?”   两人以前合伙炸徐碧君的厨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陈宴清了清嗓子:“……我可以学。”   “……”   周知意于心不忍,点了个最简单的面。   陈宴拒绝她的帮助,把她按在沙发上休息,转身把自己关在了厨房里。   厨房门没有关紧,留了条门缝,一缕温黄灯光从里面漏出。周知意盯着那道门缝望了许久,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隐隐香味。   她托着下巴趴在沙发上,专注地盯着门板,眼角眉梢笑意璀璨。   她打开相机,对着那虚掩的门板拍了张照片,发到了微博上,在文案上留下这一刻的日期时间,设置为仅自己可见。   记录下这一点点平凡无奇,却让她念念不忘的,小温暖。   面做好,端上桌,卖相并不算好看。   周知意尝了口面汤,味道竟意外地不错。   趁着陈宴转身进厨房,她调好相机,对着自己的面碗偷偷拍了几张特写,然后在陈宴走出厨房的前一刻快速收起手机,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陈宴递来筷子,平静漆瞳下藏着隐隐紧张:“尝尝。”   周知意接过筷子,刚挑起一根面,手机响了。   丁以南打来了电话。   “一姐,在家吗?我刚收工,一起约个宵夜?”   周知意冷漠拒绝:“不想去。”   “那我过去找你?”丁以南很好说话:“我拍广告这地方离你还家挺近的。”   周知意不动声色瞄一眼对面的男人:“改天吧。”   丁以南:“为什么?你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承认不经允许就把宴哥带到你家的行为是草率了点,可我这不也是……”   “没生你气。”   周知意打断他的自我检讨,低咳了声:“今晚不方便……我男朋友在。”   丁以南:“???”   丁以南:“!!!”   挂断电话,周知意假装没看见陈宴眼底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挑了根面条放入口中,严肃点评:“还行。”   周知意虽然不爱做饭,却是个典型的装备党,家里电器一应俱全,专挑着功能多、高科技、解放双手双脚的工具买。   吃完面,她把碗筷丢进洗碗机里,叫醒了智能声控音响。   轻快的音乐声装满房间,她起身打算去洗澡,走到浴室门口,又忽然倒退几步,瞄了眼在阳台上接电话的陈宴。   时针转过了十点钟。   他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他今晚……   算了。周知意抓抓头发,压制着心底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进了浴室。   放出洗澡水,热气腾腾的水流很快氲起一片淡淡的水雾,手指触到皮肤,周知意脑海里猝不及防地涌现出昨晚的某些场景,默默红了耳根。   ……   小心避着腿上的伤口,周知意很快洗完澡,湿着头发从浴室出来。   音乐早已换过好几首,法式小调浪漫而深情,陈宴敞着腿懒散地坐在沙发上,听见动静抬眼朝她看过来。   这一眼,恰巧合上鼓点,而后,音乐瞬停。   陈宴起身,朝她走来。   周知意的呼吸随之一顿。   陈宴走到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还在滴水的发梢,眉心微微蹙起。   “怎么不吹头发?”   周知意:“懒得吹。”   还是和年少时一样,不拘小节,耐心全无,能应付就应付。   陈宴垂眼,目光划过她光洁的额头,落在她眼角泪痣上,没忍住轻蹭了蹭,“我帮你吹。”   ……   周知意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陈宴。   男人敛眉凝眸,眼皮半垂着,淡抿着的唇线流畅又好看。   他指节冷白,被她的黑发丝丝缠绕,在偏冷的化妆灯下形成极致的黑白对比,莫名勾人。   周知意低声咕哝:“其实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可以吹的。”   “不过,”她停顿下,眸底润着清亮光泽,高傲又坦诚地说:“被人伺候的感觉还挺好。”   “……”   半个小时后,周知意懒散趴在床头,回向好的微信。   她刚敲出一个“好”,一只修长的手贴上来,顺着腰线轻动。   她轻怔,尾椎骨渐渐涌起麻意,回头看向身后男人。   “你……干嘛?”   “嗯?”陈宴与她对视,眸色幽深,语气理所当然。   “……伺候你。”   “……”   更深重的酥麻感层层上涌,周知意眸光迷离,只来得及把那个“好”字胡乱发送出去,就被男人掠夺了呼吸。 第90章 90   被“伺候”了大半夜, 周知意浑身瘫软,闭上眼睛便陷入黑甜梦境。   次日早上。   晨光透过纱帘照进室内,她睡意酣沉, 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大剌剌地挂在陈宴身上。   房门突然传来解锁的声响。   周知意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 陈宴睁开了眼睛。   抬手遮了一下眼眶,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倦懒地再次闭上眼, 然而, 下一秒,又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传来。   陈宴掀开被子, 起身出去。   向好一手拎着早餐,嘴里哼着小调,正在换鞋。   听到从卧室方向传来的脚步声, 她轻快道:“起啦, 快点洗漱吃早……”   最后一个字猝然消了声,向好抬头,石化,眼睛圆瞪如铜铃。   僵硬了足足五六秒, 她才如宕机的电脑, 猛然喘了口气。   而后再次“乱码”——   “陈、陈、陈宴???”   ……   “你昨天说的男朋友就是陈宴?”   “就是传闻中那个生人勿近十分难泡钱好脸也好的商界新贵陈宴?”   “你不是说不认识他?!你不是说就那样?”   “周知意,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   陈宴走后半个小时,向好还持续在震惊之中。   周知意扶额, “你倒是先跟我解释一下, 你怎么会过来?”   这几年周知意时不时就跟车队长途旅行一次, 一两个月不进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于是就把家里的房门密码告诉了向好,方便她偶尔过来帮她顾一下房子或者处理一些紧急的事情。   向好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虽然有房门密码,可周知意在家时她总会主动按门铃,不会不打招呼就径自进门。   今天早上的事情确实是个意外。   “我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吗?”向好委屈。   周知意:“说好什么?”   向好:“你自己看微信!”   昨晚周知意和向好聊了几句工作室的事情。   向好和她商量给新招的设计师涨工资,她回复说“好”。   除此之外她们还约定了什么吗?   周知意狐疑地打开微信,点进两人的聊天记录。   聊天页面里,在涨工资那句之后,向好紧跟着发了一句——   【明天见面详谈。我今晚回家陪爸妈了,明早顺路过来接你,顺便给你带早餐?】   周知意:【好。】   周知意:“……”   她默默回想了下。   昨晚她打完那个“好”字之后,陈宴的手指就开始兴风作浪,她被风浪冲昏了头脑,隔了好半天才胡乱点击了发送,完全没注意到向好发来的关于带早餐的话……   “我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就没按门铃,没想到你倒直接给了我个惊喜……”   向好虎视眈眈地瞪着她,目光幽幽:“所以你和陈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好的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的人间和尚呢?怎么到了你这就秒速还俗?你给他施了什么迷魂计?”   不近女色?清心寡欲?   想到昨晚的某些画面,周知意忍不住对这两个成语的语义产生怀疑。   向好凑近,盯着周知意眼下淡淡的青色阴影,目光落到她锁骨下某处暧昧的红痕上,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知道了,和尚是假和尚,施主是真妖精!”   周知意:“……”   ******   周知意早上刚跟向好简单解释了她和陈宴的事情,晚上丁以南和蔚思就风风火火地登堂入室。   “宴哥呢?还没下班?”   丁以南一进家门就到处寻觅陈宴的身影。   周知意拽着他的后领纠正:“这是我家,找你宴哥上他家找去?”   “啊?”丁以南拖腔带调地噢了声:“你们没住一起啊?你昨天说不方便,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周知意捏起一颗黑布林塞过去,堵住他的嘴。   丁以南被酸得戴上了痛苦面具,捂着牙倒向了一边。   一旁蔚思清了清嗓子,老实地坦白:“既然你和宴哥和好了,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其实那天晚上南南没被郝哥叫走,老板也没让我去实验室,我们就是……就是想给你和宴哥创造个独处的机会。”   周知意眯了眯眼睛:“谁指使的?”   蔚思毫不犹豫地指向丁以南。   刚从一阵销魂酸意中苟活过来的丁以南:“……”   于是,当天晚上,本来打着慰问的幌子实际抱着让周知意请客吃饭的念头的丁以南稀里糊涂地被宰了一顿饭。   出发去餐厅的路上,周知意在丁以南的强烈要求下给陈宴打了电话,结果陈宴还在开会。   丁以南表情遗憾:“我们四个都多少年没在一起吃饭了?还是读书时好啊。”   蔚思点头附和,又笑眯眯地看向周知意:“不过你和宴哥能够再续前缘,我和南南真心为你俩高兴。”   他们对周知意和陈宴当年分手的原因至今都不甚清楚。   可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后来遇上的那些人里,没有人能比得上陈宴。   而在周知意的心里,陈宴更是无可替代。   既然念念不忘,不如回头给彼此一个机会。   一个人的感情就那么多,与其虚掷,不如都给最难忘的那一个。   ******   一顿饭吃到尾声,丁以南倒突然回过神来。   “那天虽然是我和思思放你鸽子,可也是宴哥暗示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俩在一起?这顿饭要罚也应该罚宴哥。”   周知意想象不到陈宴暗示丁以南时的模样,用眼神威胁丁以南去结账,唇角却不自知地上翘,再上翘。   丁以南自认倒霉,叫服务员结账。   包厢门打开,却是一道挺拔身影出现在眼前。   周知意眼睛一亮,丁以南已经朗声笑道:“宴哥!”   陈宴淡笑着回应他,又对蔚思点了点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周知意脸上。   周知意托着下巴,明明开心,却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来不了吗?”   “工作提前处理完了。”   陈宴在她身边空位落座,微微侧身,音色压低几分:“来请女朋友的朋友们吃饭。”   包厢灯光明亮,他的眉眼近在眼前,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大概是过来的路上太急,他鬓角渗着一点细密的汗。   耳边是丁以南和蔚思说笑打趣的声音,周知意蓦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场景。   那时他们刚刚确定了关系,她请丁以南和蔚思吃饭,他主动过来帮他们结账,顶着烈日在停车场里等她。   其实他那天明明有事在忙,只因她半开玩笑地说了句应该请朋友吃饭,他便默不作声地过来了。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在无声迁就着她吧,只是他从来不言,才显得风轻云淡。   仿若场景重现,却又恍如隔世。   周知意看着陈宴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对过往并没有那么执着在意了。   她先比他动心,他当年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这些其实都没有那么让人耿耿于怀了。   毕竟在只属于他们的过往里,他是掏出了心地想对她好。   而她也早已过了十七八岁非黑即白的阶段,多走些路,多看些风景,才渐渐明白爱从来都不是极端的、单一的情感。   爱是因人而异的,爱本身就是包容的。真正爱一个人,应该会情不自禁地想怜惜对方,也会义不容辞地去承担责任。   ******   周知意腿上的擦伤很快就结了痂,之后行动洗澡便都不受限制。   一周后,她陪陈宴去拆了线,而后把自己代购到的祛疤膏全部塞给他,要求他每天涂抹。   陈宴看着那一盒盒药膏,“太麻烦。”   “麻烦也要涂。”周知意强调:“不然会留疤。”   陈宴揶揄问道:“你很介意我留疤?”   “嗯。”周知意扬起下巴:“留疤了就配不上我了。”   她趾高气扬的模样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陈宴忍不住去捏她下巴,表情散漫不羁,说出的话却是妥协的。   “好,我涂。”   ……   从梨溪风景区回来之后,周知意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每天早出晚归,泡在工作室里,为新成立的子品牌和即将到来的年中大促忙碌。   陈宴也始终在忙,公司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推进新项目落成,他每天会议电话不断。   拆完线第二天,陈宴便出差北城,接连一个星期,两人都只能通过手机联系。   周五晚上,周知意在工作室加班,陈宴打来电话。   她起身到窗边去接,陈宴音色低沉,透着隐隐疲惫:“在工作室?”   “嗯。”周知意问:“你回酒店了吗?”   陈宴:“没。”   周知意皱眉:“不是说事情都处理完了吗?还在忙什么?”   “在忙着……”陈宴似有若无地笑了声,“……给女朋友送饭。”   “……”   仅怔楞两秒,周知意便反应过来,挂断电话向外跑去。   她一口气跑到门外,看到停在空地上的黑色奔驰,车灯亮着,陈宴站在车门边。   周知意脚步倏地停顿,和陈宴隔着夜色无声对视,静默片刻,陈宴淡淡挑眉,对她张开了手臂。   周知意再无犹豫地冲了过去。   她像个发射的炮/弹不知轻重地撞进陈宴怀里,被他抱了个满怀。   男人身上清冷的味道像初夏里的冰镇气泡水,让人心旷神怡。   周知意贪婪地吸了吸鼻子,抬眼看他。   “提前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陈宴:“怕行程临时变动让你失落。”   不期而遇的惊喜才最惊喜。   周知意问:“等很久了吗?”   “等了一会。”陈宴垂眼淡笑:“有点以前等你放学的感觉了。”   周知意心里升起无限怅惘。   “以前做学生,每天盼下课,盼放学。现在做了老板,没想到也不能自由下班。”   陈宴低头亲了亲她的眼角,“如果觉得累就不做了。”   “不行。”   周知意摇头:“我今年都休息了多久了,再不干活向好会疯的。而且,我现在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累也值得。”   陈宴:“那就好好做。”   周知意点头:“阿宴,你现在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陈宴凝眸,像是在认真考虑,片刻后才应声:“是。”   周知意笑得双眼弯弯:“那就好。”   “不止是现在,以前也是。”   陈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补充:“去南城、开花店、接你上下学、帮你去开家长会,还有……和你在一起,都是我喜欢的事情。” 第91章 91   陈宴给整个工作室都带了宵夜。   烧烤小龙虾日料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两份水煮鱼,于柏和司机两个人跑了两三趟才全部拿进去。   向好边吃边流下了羡慕嫉妒恨的眼泪,心酸地发表单身狗鉴粮感言。   “什么生人勿近, 什么淡漠冰山, 这世界上真的没有冷男, 只不过他暖的不是我们。”   一众单身小姑娘疯狂点头,激烈附和, 场面宛如大型传/销现场。   周知意没有留下吃宵夜, 和陈宴一起离开了。   到家,于柏从善如流地拿出陈宴的行李, 想要帮他送上楼,被陈宴止住。   “你也回去休息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从陈宴平淡无波的语气中听出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情, 不禁向周知意投去感激涕零的眼神。   恋爱好, 恋爱妙,恋爱让他们家机器一般冰冷无情的工作狂老板学会了早退和迟到。   早退和迟到是夸张了点,不过陈宴确实改变了以往那种忘我不要命没有工作制造工作也要加班的作风,肉眼可见地不再那么紧绷。   连带着他手底下的这些人也终于得以放松喘/息。   ******   周知意看到陈宴的行李箱, 心口一软。   “你直接从机场过来的?”   “嗯。”陈宴拉过行李箱, 另只手自然地去牵她的手:“回家吧。”   走进空荡的电梯,周知意和他并肩站了会,没忍住转身亲了亲他的下巴。   陈宴偏眸:“不怕有监控。”   周知意眨了眨眼:“管他呢。”   话音刚落, 她衣服上的连帽被遮到头顶, 炙热的吻随即缠了上来, 带着陈宴专属的凶。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短,仅仅几秒就分开。   陈宴用拇指轻蹭掉她唇上的水色。   “饿不饿?”   周知意之前明明一点都不饿,被他这么一问倒感觉到胃里空空。   她想了想:“下碗面就行。”   陈宴:“好。”   结果一进门两人就纠缠到了一起。   周知意被陈宴抵在门口, 仰头热烈地回应着他的吻。   陈宴一只手撵着她的耳垂,滚烫的气息落在她耳后,激起一阵轻颤。   周知意眼底浸满水色,微张着的双唇嫣红艳丽,不动声色地拱着人心火。   陈宴的手指逐渐肆无忌惮,她轻咬着唇,在他又一次故意的揉/捏之后终于从唇边溢出一声嘤/咛。   耳边落入陈宴一声低笑。   周知意脸颊滚烫,手指不服输地向下。   片刻后。   感受到男人身体猛然绷紧。   陈宴嗓音莫名哑了几分:“周知意,你做什么?”   周知意眼尾轻挑,肆无忌惮地贴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不是说好了要给我下面?”   “……”   周知意很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讨苦吃。   陈宴身体发烫,手掌所触之处处处点火,周知意被他控着,整个人半悬空地被他托着,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他眼底翻涌着滚滚欲/念,表情专注而性感。   她回应着,心脏鼓噪,偏又勾着眼尾对着他笑。   直到感受到他下一步的动作,她才后知后觉地僵了一瞬,明白他这次是要动真格的。   可是……   周知意向后缩了缩,“不行。”   陈宴咬磨着她耳廓:“晚了。”   周知意:“我……生理期……”   “……”   陈宴闭了闭眼睛,缓了好几秒,才慢慢放开她。   “周知意……”   他磨牙:“你就是上天派下来折磨我的。”   ******   周知意如愿吃上了陈宴煮的面。   大概是因为左手没之前那么受限,这次的卖相比上次进步很多。   周知意捧着碗,喝尽最后一口面汤,放下碗时瞧见陈宴眼底星点笑意。   她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到自己面前的桌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礼品盒。   “这什么?”   “给你带的礼物,打开看看。”   周知意眉梢扬了扬。   她从没想过陈宴出差会特意带礼物给自己。看着桌上精美的礼盒,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们真的在恋爱了。   没再隔着哥哥和妹妹的关系,像每一对普通的情侣那样。   周知意拆开包装,看到某个奢侈品牌的logo,打开礼盒,里面躺着品牌的春夏新品项链。   陈宴说:“我记得你以前有条海豚项链。”   那是周明温送她的从“外地”带回来的礼物,她只戴了短短半天,没想到陈宴会留意到,并且会记了那么多年。   或许他当年真的比她以为得更加在意她。   周知意拿起项链,端详着上方镶了钻石的海豚吊坠,眼底光亮灼灼,比钻石更甚。   “我很喜欢。”   她冲他扬了扬下巴,笑意骄矜灵动:“帮我戴上。”   戴好项链,周知意对着手机摄像头照了又照,心里不再有类似于当年的负担感。   那个时候,陈宴给她一丁点物质上的东西,都像一块石头般压在她心上,她总是固执又别扭地想要拒绝他物质上的帮助和赠予,怕自己没有能力赠还,又怕自己因此而低他一头,守着她那虚张声势的自尊心一寸一寸将他推离自己的世界之外。   而现在,再面对他的礼物,哪怕价值不菲,她也不再负担深重。因为她有了足够的能力来平等地对待他。   不止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   尊严和尊重从来都是靠自己争取的,势均力敌也从不是靠别人来迁就的,她从他的庇佑下走出来,一个人踽踽走过七年,才终于再次骄傲地站到他面前。   “还有这个。”陈宴推来一把钥匙。   周知意回过神来,看到他手指下崭新的车钥匙。   她一眼认出那是路虎的车钥匙。   周知意眉心微蹙。   “这是我那辆车的备用钥匙。”   陈宴在她开口之前解释:“知道你不会接受,没想送你车。”   “只是觉得既然有了一台,你没必要再去买台一模一样的。”   周知意眼睫轻抬,与他对视。   陈宴眸光很深:“不是说这是你最喜欢路虎吗?不如先开一段时间,试试是不是真的喜欢。”   周知意眉梢微挑,意有所指道:“如果试完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呢?”   “车不喜欢可以换,人不喜欢不能丢。”   陈宴语气慢沉,眼底的占有欲毫不掩饰,却又认真坦诚:“我可以改。”   “直到你喜欢为止。”   ******   次日,周知意跟向好受邀去临市参加行业直播研讨会,直到三天后才回到A市。   当天恰巧是郝林的生日,晚上他在Burning举办生日会,邀请周知意过去。   周知意答应下来。   回到家,她洗了个澡,化了个精致的妆,又从衣柜里挑了条黑色斜开肩小礼服换上。   她提前一天跟陈宴提过这个事情,一边躬身凑在镜子前涂口红,一边给陈宴发了条微信告诉他自己要出发了。   到了Burning,一进门就听到里面震耳的音乐声,酒吧今晚暂停营业,整个大厅被布置成生日会现场,郝林正被人围在沙发上聊天。   场内灯光闪烁,映得周知意裙子上的装饰碎钻更加耀眼,她一走进便吸引了一圈目光。   丁以南从沙发上起身,麻利小跑到她身边,半是浮夸半是认真道:“你穿成这样是成心要刺激郝哥吗?”   周知意:“你什么意思?”   丁以南:“他天天念叨说你出道肯定能红,你今天又打扮这么漂亮,不是成心让他看得到得不到?”   周知意睨他一眼,红唇扯了扯:“我哪天不漂亮?”   丁以南从善如流:“对,对,我们一姐从小就是尚武一枝花。”   “去你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逗着趣,走到郝林面前。   周知意把礼物递过去:“郝哥,生日快乐。”   “谢谢妹子,人过来就行,不用准备礼物。”郝林笑眯眯地把礼物收下,拉她过去坐下。   郝林人脉广,朋友多,圈里的、生意场上的,还有朋友带来的男伴女伴,挤了一个大厅。   喝酒聊天跳舞玩游戏,干什么的都有。   郝林这桌正在玩桌游,周知意在他身侧坐下,立即有人递来一杯酒。   她笑着婉拒:“等会还要开车,我喝不了。”   “晚上让小南的司机送你回去。”郝林劝了句,“来酒吧哪有不喝酒的。”   毕竟是合伙人,又是丁以南的经纪人,周知意也不好拂人面子。   郝林再次把酒杯递过来,她也没矫情,接过抿了口。   周知意和他们玩了两把桌游,低眸看了眼手机。   她和陈宴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那句【玩得开心】,他没再发新的消息过来。   她揿灭屏幕,郝林接了个电话,起身往门口去。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丁以南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亮,他拿起来扫了几眼,侧身附到周知意耳边。   “我们去玩别的。”   和旁边的人打了个招呼,丁以南带着周知意上楼。   “郝哥开了个包厢和朋友打麻将,让我们过去一起玩。”   周知意:“四缺一?”   丁以南:“四缺二。”   等两人推开包厢门,周知意彻底无语了。   麻将桌边孤零零地只坐着郝林一个人。   行,四缺三……   周知意和丁以南选了对面位置坐下,等自动麻将桌洗好牌,另一个人才推门进来。   郝林招呼:“就等你了。”   周知意循声回过头去,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之所以熟悉,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而是因为初遇那晚,她心里曾掀起过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浪。   郝林介绍:“这是我家艺人小南,小南,这是徐总。知意我就不介绍了,你们之前见过。”   周知意对男人点点头,“徐总。”   徐朔笑得爽朗:“印象深刻。”   四个人开始打麻将。   在徐朔第四次有意无意地给周知意喂牌后,丁以南终于想起些什么。   他低头捣鼓了会手机,周知意的微信随即震动。   丁以南:【这男的好像对你有意思。】   丁以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郝哥说的对你有意思的那个人?】   周知意:【。】   她退出聊天框,随即又给陈宴回了条微信。   周知意没吃徐朔故意喂来的牌,把手上的对子给拆了。   几人随意闲聊,徐朔的话题开始有意无意往周知意身上转。   不痛不痒地聊过几个话题,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周小姐这么优秀漂亮怎么还是单身?”   单身是他上次从郝林那里问来的信息,可惜早已过时。   丁以南一脸看热闹地看向周知意。   周知意笑了笑,没说话。   徐朔也笑。他天生一对桃花眼,笑起来风情流转,“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哥哥回头帮你介绍。”   周知意抬起眼睫,对方的视线从她漂亮的肩颈线上一扫而过。   她勾了勾唇,笑得一脸兴味:“个子高,身材好,长得帅,有才又有财的那种。”   这话说得坦荡,徐朔神情愉悦,“什么都占了,你这要求可不低。”   郝林半开玩笑道:“我听着这描述怎么有点耳熟?”   徐朔脸上笑意更深。   “被你们听出来了?”   周知意假装意外,脸上又故意添上两分羞涩:“确实是你们都认识的人,和徐总关联最多,名字是两个字。”   两人目光短暂地对接一秒,周知意忙垂下眼。   “哦?哪两个字?”徐朔以为势在必得,目光直接地盯着她。   周知意抬眼,笑容明艳惹人,“姓陈,单名一个宴字。”   “……”   一瞬静默,徐朔笑容僵在脸上。   丁以南低着头,憋笑憋得难受。   郝林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他无辜地摊了摊手,用口型道:“我也不知道。”   徐朔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标准海王,很快便调整好表情:“你们之前好像不认识吧?是一见钟情?”   “不是。他是我前男友。”   周知意慢条斯理地丢出张牌:“胡了。”   “……”   “……”   这下连郝林也震惊了。   徐朔默默收回嚣张伸到周知意腿边的脚,之前被陈宴“不小心”砸到的脚背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而后,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   话题的男主角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浅灰色丝绸衬衫,黑色西裤,身姿挺拔,气质自带慵懒冷感。   “不请自来,打扰了。”   陈宴淡淡颔首,向郝林递上份礼物:“郝总,生日快乐。”   郝林意外,连声道谢,又起身招呼他坐下一起玩。   “不用了,你们玩。”   陈宴径直走到周知意身边,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负责给我家小朋友付钱。”   “……”   “……” 第92章 92   周知意又打了几把麻将, 陈宴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帮她看牌。   桌边五人,神色各异,却心照不宣地略过了刚才的话题。   徐朔输了一整晚, 笑容勉强, 倒不是因为钱。   借着牌局散开的空隙, 他主动跟陈宴道歉。   “兄弟,抱歉, 我真不知道你俩的关系, 我要是早知道,绝对不会对她动心思。”   陈宴看向他, 表情很淡,目光更淡。   徐朔更窘,主动举起双手认怂:“给我留点面子, 别打脸。”   陈宴:“……”   上次已经砸了他的脚, 今晚也让周知意在他那赢了个盆满钵满。   陈宴扯了扯唇,十分“好说话”地拍了拍他的肩,转头走了。   剩徐朔一人“哑巴吃黄连”地龇牙嘶声。   ******   十二点,切完蛋糕, 周知意跟郝林打过招呼, 和陈宴提前离开。   她喝了酒,回去的路上陈宴开车。   周知意抵着车窗乐不可支:“你不知道,那花花公子当时脸都绿了。”   “还想偷偷摸摸上脚撩我, 我可去他的吧。”   始终不置一词的陈宴偏头看过来, 面色很沉:“上脚?”   周知意笑声一顿, 无端嗅出一丝危险气息。   “没。”她忙找补:“上脚未遂。他就是花心,没那么莽撞,还是讲规矩的。再说, 我怎么可能让人占到便宜?”   陈宴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良久,才低低“嗯”了声。   之后的一路,周知意明显感觉车速快了许多。   陈宴直接把车开回了自己家,周知意和丁以南聊了好半天微信,等发现时车已经到了地库入口。   电梯到门口,陈宴拉过周知意的手指,直接帮她输入了指纹。   周知意心里漾着笑,嘴上咕哝着抗议:“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问过我愿意录指纹了吗?”   陈宴:“以后回家方便。”   大门打开,周知意还在咕哝,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了。   “回家?这里是你家,又不是我……唔……”   陈宴堵住了她的唇。   玄关开了灯,灯光温黄,映着两人的眉眼。   周知意在他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她被他抱起,双脚悬空,高跟鞋一荡一荡,细跟闪着光。   陈宴眸色深深,欲/念似熔岩翻滚。   她那明艳的笑,嫣红的唇,半露出的迷人肩线和挺翘的锁骨在他面前晃了一整晚,晃得他心不在焉。   更别说那两条自裙摆下露出的笔直双腿和盈盈一握的细窄腰线。   他每看一眼,心乱一分,恨不得将她藏起来,把那些男人明晃晃的眼神都劈开碾碎。   这种想法,在他听到周知意吐槽徐朔之后更甚。   周知意喝了几杯酒,脸颊飞着两朵酡红,像熟透的蜜桃,更添娇媚风情。   她在他毫不留情的攻势下眯起双眼,眼尾挑着勾人底色。   “你干嘛?”她明知故问。   陈宴不答,将她翻转过身。   她背后肌肤莹润雪白,在灯下泛着润泽的光,蝴蝶骨振翅欲飞。   “阿宴,我听过一个笑话。”周知意转头看他,微微喘气。   “什么?”   “有人说你是清心寡欲的和尚。”   他没应声。   她像被投入熔岩中的冰,很快化成了水。   他是贴水面飞行的鹰。   周知意音色软了一分,“你说好不好笑?”   应声而起的是布料的撕裂声。   空气并不寒凉,却有类似于湿凉的战栗顺着毛孔一寸寸蔓延,停在脊椎骨上,又四散蔓延开来。   周知意再讲不出任何笑话。   她像是被丢到沼泽里,只觉得身/下泥泞湿滑。   她被他丢去欲/望的海,又在风浪来袭的前一刻抓紧他的手。   她接纳又畏惧,费力将紧张藏在话里。   “阿宴,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   他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哪不一样?”   “你现在怎么这么急……”   周知意咬唇:“我还没洗澡,你……忍一会……”   她的眼睛是纵/情/海,裙摆是招魂幡。   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交付灵魂。   陈宴哑声,一字一句像咬着她心口。   “周知意,我为你忍了七年。”   “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忍了。”   他的情感是休眠的火山。   压抑太久,随重见的天日而暴烈。   ******   ……   周知意浑身倦懒,连手指都没力气。   她翻了个身,苦着脸抱怨:“我还没卸妆。”   陈宴亲她耳垂:“那就不卸了。”   “不行。”她皱眉:“对皮肤不好。”   “……”   身后安静几秒,被子塌下一半,陈宴起身下了床。   “乖乖等着,我去买。”   虚空过后,周知意反应都慢了半拍。   她想了想,没来得及说话,陈宴便已经走了出去。   很快响起关门的声音,周知意把脸颊埋在枕头里,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来来去去各种念头。   她任由思绪纷飞,默默适应着身体上,以及心理上的各种转变。   身体好似空了一块。   心脏却充盈满涨。   房间没开灯,黑漆漆一片。   避光的窗帘没拉,只拉上了纱帘,淡薄的光线虚虚映进来。   周知意慢腾腾地起身,摸到混乱中被丢到门后的手机,对着窗口拍了张照片。   拍出的成片是模糊一片的光影,并没什么美感,她却很喜欢。   周知意打开微博客户端,上传了照片,打开键盘敲了几个字——   【今晚月色很美。】   微博提示上传成功。   周知意握着手机往床边走,房间内忽然响起“嗡”一声震动。   她视线随之一瞥,看到陈宴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屏幕上跳出一条提示,来自微博特别关注。   【@南风不知意:今晚月色很美。/图片】   周知意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盯了屏幕良久,直到屏幕再度熄灭,才拿起手机。   陈宴的手机有密码,周知意犹豫片刻,试了他以前的密码。   成功解锁。   她找到微博图标,打开,看到他的ID名称:mksczj11 。   是一串随机乱码。   周知意打开关注列表,里面只有一个账号:南风不知意。   她是他的唯一且特别关注。   周知意心头颤颤悸动,她点开他的微博主页。   他没有发过动态,只有偶尔的点赞。   最新点赞的一条微博是她那晚在梨溪风景区和俱乐部车友们的合影。   所以他那晚才会突然打电话过来吗?因为看到了照片里的她和陆巡?   所以他才会刚好把公司团建的地点安排在梨溪风景区?   所谓的巧合不过是处心积虑的在意?   周知意盯着他的ID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睫毛轻轻颤动着打开了自己的微博。   翻开历史消息,她快速向下滑动,一条一条点开,拼命想在诸多繁杂的消息中找到属于他的蛛丝马迹。   消息向上翻过几十条,她终于看到陈宴那个宛若僵尸号的、毫不起眼的ID。   他给她发过私信。   在微博里收到陌生人私信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周知意以往并没有在意,碰到熟悉的账号会回复,大多时候就一眼而过。   她点开,最新消息来自三月底。   他发:【生日快乐,岁岁平安。】   她没有回。   再向上。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生日快乐,岁岁平安。】   【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生日快乐,岁岁平安。】   ……   【生日快乐,岁岁平安】   六个生日快乐,五个新年快乐,从她注册这个账号开始的每一年,无一次缺席。   可她却从没在意过,在忙乱的生活中一瞥而过,随即便抛之脑后。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是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匿名用户。)   大概是因为没开灯,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周知意怔怔盯着手机屏幕,盯得眼睛生疼。   影影绰绰的光线将她笼映其中,眼角水迹无声隐入夜里。   她手指颤抖着,去关陈宴的微博,却又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他的相册。   最近的几张照片是他工作相关的内容,视线随之向上,满是风景照。   周知意把页面向上拉。   渐渐的,熟悉的风景越来越多。   她看到高山云海,看到川藏线上湛蓝的天空,看到盘错的公路,绵延的山峰,怒江和卡瓦格博。   再向上看,她看到了新疆的胡杨林,看到了巴音布鲁克的草原。   这些都是她三年间跟俱乐部骑行去过的地方。   周知意呼吸急促,手指抖得厉害。   她继续向上翻,翻到了更久之前。   她看到宁弋大学的操场,她的身影在画面居中,穿着红白两色的运动服。   那是她大二那年参加运动会四百米接力时的场景。   她看到校门外熙熙攘攘的夜市摊,她的小服装摊混杂其中。   时间继续向前走,地点还在变。   她看到南城的海洋馆,他帮她拍下与海豚的合影。   她在“焰”门口,手里捏着一支掉了花瓣的向日葵,不经意间抬眸看天。   她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玩手机,笑得前仰后合。   她和丁以南蔚思在打闹。   她走在夜色下的尚武巷里,马尾辫在背后轻甩。   她坐在秋千上等他。   她趴在桌前写作业,握着笔睡着了,纸面上划出长长一道线条。   再向上,是一个视频。   在那个狼藉一片的“摄影工作室”,她穿着夸张的cosplay服装,眸子黯淡,表情倔强。他冷脸叫她过来,却又在下一秒拥她入怀。   他说:“哥哥抱抱。”   ……   过去,现在,无数个画面被勾出,铺展,重叠。   七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漫长到她以为他们此生不会再见。   却没想到,在她努力忘记他的两千多个日夜里,他始终隐藏在光的背处,在她的背后,像藏在当年每一个悄悄送她回家的夜路上,从没离开过。   她曾拼命寻找被爱的痕迹。   心灰意冷,耿耿于怀。   回首才蓦然发现,一路遇见的高山林海,远水流云。   处处是他爱过的证明。 第93章 93   卧室房门被推开时, 周知意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宴停在门口:“在做什么?”   她肩膀轻轻抽动。   陈宴这才留意到她捧在手里的手机。   他走过去,周知意低垂着脑袋,下颌线条锐利, 双唇紧抿成一线。   背影和年少时如出一辙, 执拗又坚强, 越是坚强,越透出一种敏感的脆弱。   陈宴偏头, 看到她挺翘的鼻尖上不断有泪滑过, 砸到手机屏幕上,晕开成模糊的一片。   陈宴抬手帮她擦泪, 另只手打开床头灯。   他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到她潮红的眼尾。   “怎么哭了?”陈宴声音不自觉低下一分。   “我都看到了。”   周知意压着哭腔,把手机举到他面前, “微博, 相册,我都看到了。陈宴,你是变/态吗?为什么总是偷偷跟踪我?为什么总是藏在暗处?”   从前保护她时是这样,分手后还是这样, 就连他的心意亦是如此。   被他牢牢藏在暗处。   陈宴慢慢垂下眼睑, 去拭她眼角的泪。   指腹在泪痣上轻蹭了蹭,他叹气:“也没有总跟。”   只是跟随她,保护她, 静静看着她好像成了潜意识里的习惯。   他那几年生活也很忙乱。   母亲生病治疗, 事业从头开始, 每天都被各种事情填得满满当当。   可夜深人静时,他反而不适应,心里像是缺了一块, 空空落落。   在南城逐渐被治好的失眠故态复萌。   他在那段失眠的日子里想过很多事情。   想的最多的还是她。   可他始终没再和她联系过。   她恨他,怨他,把两人之间的联系断了个干干净净,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他已经因为一己私欲纵容自己太久,如果是为她好,就不应该再去打扰。   晚上失眠,白天忙碌,他用意志力迫使自己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去做回陈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周,他去宁弋出差,鬼使神差地就站在了宁弋大学的校门口。   他在校园里走了很久,当然没能见到想见的人。   这世界很大,一个不想再见你的人,哪怕身处在同一个校园里,也见不到。   可这世界也很小。从傍晚走到天黑,他出校门,漫无目的地走上校外的那条街,竟意外看到在摆地摊的周知意。   那一刻,陈宴觉得自己中了头奖。   他藏在人流里,隔着灯火阑珊,远远地看了她很久。   那一晚,陈宴难得没有失眠。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关注她的动向,去她去过的地方,是他在这七年忙碌生活里唯一的喘息。是额外的奖励,也是精神的补给。   运气好时,他能刚巧赶上她的旅途,住她住过的旅店,走她走过的路。   只是这样的好运气只有一次,就是在西藏那次,她却意外地受伤骨折住院。   他的好运对她而言却是厄运。   他想,或许他不应该出现在她身边,应该离她远远的。   “……”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周知意颤着尾音质问。   陈宴哂笑:“我答应过会永远陪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她带了哭腔:“我早就不需要你了。”   “对,你早就不需要我了。”   陈宴苦笑,眸中涩意翻涌,“是我需要你。”   “依依,原来我比想象中,更需要你。”   遇见她之前,没有人能走进他的世界。   失去她之后亦然。   他的爱来得比她晚,却像慢性中毒,渗入血液。   七年,他全身的细胞都被换了一遍,却将爱她刻入骨骼。   ……   周知意呜咽着,勾住他的脖颈。   温热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入他颈窝,像是滚烫的火星,灼得他胸口刺疼。   “阿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满是委屈,断断续续。   陈宴抱紧怀里的人,像曾经很多次在梦中。   “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的唇微微干燥,吻掉她脸颊上的泪。   “别哭。”   不知过了多久,周知意终于在他怀里安静下来,似乎把所有的委屈和遗憾都发泄完了。   陈宴抚着她的背,安慰小孩似的:“找了好久才找到24小时超市,给你买了卸妆水和换洗内衣,先去洗漱?”   周知意搂着他窄劲的腰身,一动不动。   他又劝:“哭了半天,眼睛要花成熊猫了。”   “不会。”周知意踩在他脚背上,声音还有些瓮瓮的:“我买的都是最好的化妆品,防水效果很好。”   陈宴:“……”   最终还是陈宴抱她去洗澡。   周知意勾着他的脖子,脚趾一晃一晃的,直到听到陈宴那句“还疼不疼?”   她摇头,旖旎的画面在回忆里闪现。   陈宴:“我买了药,洗完澡再涂。”   周知意盯着他耳后的一点淡红:“你帮我涂吗?”   “嗯……”   黎明将至,周知意躺在床上。   陈宴从背后抱着她,她的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两人絮絮低语。   快要睡着之际,陈宴忽然说:“那晚在酒吧,你离开没多久我就走了,没有和别的女人喝酒,更没有乱来。”   “以前也没有。”   周知意混乱的神思被他拉回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说过,恋人之间要有不用去要求的坦诚和不需要解释的信任。”   陈宴温声:“以前是我做的不好,以后我会努力。”   “不用了。”周知意转身拥抱住他:“你不用刻意解释。”   “我都相信你。”   ******   阳历六月底,是这年的端午节。   周知意和陈宴回到宁弋过节。   徐碧君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场,和周明温一起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四人围坐餐桌落座,徐碧君浑浊的眼睛笑出光亮,皱纹顺着眼角温柔蔓开:“我们一家人终于又聚齐了。”   四个人,五把椅子,空出来的那个位置摆了副碗筷。   那是留给周向宸的。   ……   周知意带陈宴去了宁弋大学。   盛夏,骄阳似火,浓荫如盖,阳光炽烈铺洒一地。   两人牵着手,在树荫下的校道上慢慢走过,从图书馆到操场,从操场到宿舍,沿着陈宴当年漫无目的走过的痕迹,重走一遍。   填补了他左手边的空缺。   当天晚上,舒月灵约周知意见面。   约定的地点在一家风格文艺的清吧,周知意到时,舒月灵已经等在那里。   舒月灵选了一个视野较好的卡座,能清楚看到台上演唱的乐队。   她们各点一杯鸡尾酒。   “落日黄昏,味道不错,尝尝。”舒月灵笑着看她。   周知意抿了口酒,口感偏甜,酒精味很淡,更像杯果饮。   她说:“挺好喝的。”   舒月灵垂眼喝了口:“我第一次来这家酒吧,喝的就是这个。”   周向宸帮她点的。   两人安静地看着舞台,听乐队演唱。   周知意猜到舒月灵有话想和她说,但对方不开口,她也就不问。   一曲结束,舒月灵转眸看过来:“看到你和陈宴现在这样,真替你们开心。”   周知意眼睛弯了弯:“也要多谢你当时劝我。”   “我哪有什么功劳,你只是遵循了内心的选择。”   舒月灵敛了笑,脸上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沉默几秒,她终于开口:“知意,我要订婚了。”   周知意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恭喜啊。纪航哥和你很般配,祝你们幸福。”   说心里完全没感觉是假的,周知意既为舒月灵开心,也不可不免地隐隐落寞。   可这一切又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人都是要往前走的,不是么?   “我这几天总是梦到向宸。”舒月灵手指抚过杯壁,没抬眼。   “我梦到他跟我道别。”   周知意心口像被人紧紧攥了下,她没说话。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缓声道:“哥哥会替你开心的。”   舒月灵:“我想也是,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   温柔到后来的很多年,她的眼里都再看不进任何人。   台上的男生在唱一首轻缓的民谣。   舒月灵笑了笑:“我第一次来这家酒吧就是和向宸一起。大一暑假,他从海市跑来,向我表白。”   周知意:“你当时答应了吗?”   “我那时候任性地很,心里明明开心地不行,却非要给他制造点波折。”   当时的场景清晰如昨。   面前的少年眉目俊朗,耳根不动声色地红了一片。   她指着台上的驻唱,笑盈盈地给他出难题:“你去台上替他唱接下来的那首歌,唱完我就答应你。”   她知道他不爱出风头,却偏偏要难为他一番。   好像只有这样,才足以证明他的喜欢。   没想到他只是轻轻一笑,就答应了。   上台之前,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一言为定,不许耍赖。”   白衣少年坐在台上,仿佛全世界的光亮都笼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却只在她身上。   ……   台上音乐停止,驻唱对着话筒开口。   “下面这首歌,送给九号桌的舒女士,祝她平安顺遂,一生幸福。”   “《后来》。”   周知意对驻唱道谢,从台侧回到位置上。   吉他声起,她侧眸看向舒月灵。   女人捧着酒杯的指尖轻颤,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台上。   今晚的驻唱穿了件白衬衫,年轻清俊,笑起来温柔,让她有一瞬的恍然。   她怔怔望着舞台,眼里有遗憾,有释然,亦有无处寄托的哀思。   她的少年,清俊温柔,阳光和煦,在她心里落下一场永不停歇的春雨。   他曾浅笑低吟,为她唱着那首《后来》。   可惜,后来的他们,没有后来。   ……   “永远不会再重来。   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   我要放下你,往前走了啊。   ******   “哥哥他一定会开心的吧。”   “嗯。会的。”   深夜,徐碧君和周明温都早已熟睡,周知意抱着枕头悄悄溜进陈宴的客房。   他们拥抱着,交颈而眠。   “阿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啊。”   “为什么?”   “因为我遇见了你,因为我又遇见了你。”   “……我也是。”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多幸运,他们有机会重来。 第94章 94   周知意家离陈宴的公司比较远, 隔着一个城区,不堵车时车程也要四十分钟。   可陈宴好像从不觉得辛苦,只要她人在A市, 应酬到再晚, 他都宁愿绕远路去她那里。   只有在他偶尔喝多醉酒才时不会去。   不想她牺牲睡眠时间照顾他, 也不想她担心心疼。   刚开始周知意对这种情况并不知晓,以为他只是累了懒得再跑。毕竟两个人并没有名正言顺地同居。   后来偶然一次, 她半夜心血来潮开车去他家, 才正巧撞破这件事情。   周知意心疼地不行,为此和他闹了好几天别扭。   等陈宴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 她就收拾东西搬到了陈宴家。   理由是他家到工作室更顺路,不怎么堵。   陈宴看破不说破,捏着她的鼻尖一个劲儿低笑。   笑得周知意莫名其妙, 张牙舞爪地揪着他领带想要问个究竟, 结果却被他反按在沙发上。   那被她肆无忌惮揉皱的领带就莫名其妙地绑在了她手上。   到后半夜,又转移到了他手腕上,和床头绑在了一起。   月光不语,静照满地狼藉。   周知意和陈宴顺理成章地开始同居。   两个人都忙, 却也都精力充沛。   白天奔赴事业, 夜晚肆意纠缠,似乎要将这错失的七年争分夺秒地弥补回来。   用最亲密无间的方式。   周知意读书时的那些不驯强势全都淋漓尽致地发挥到了陈宴身上。   她分外沉迷他的眼睛,沉迷他为她眸光涣散的时刻。   好像全世界都失重。   他们势均力敌, 抵/死/缠/绵。   ******   在一起的时光充盈而飞快, 眨眼便进入了八月。   八月底, 是陈宴的生日。   这个日期还是高三暑假周知意在他身份证上看到后记住的。   她把这个日期刻进脑子里,又记到了素描本上,策划着到时给他准备一个难忘的生日惊喜。   可惜, 最终没能如愿。   今年,是她陪陈宴度过的第一个生日,她不想再错过,从端午节之后就开始冥思苦想地策划,又在微信群里让蔚思和丁以南给她出主意。   三人小分队又找到了当年共同作战的感觉。   方案一个接一个地提,提到第九版,周知意终于满意。   正要开始着手准备时,陈宴却突然提出要回一趟南城。   “我要去南城出差一周,顺便去花店看一眼。”   “焰”在今年夏天扩张了店面,又重新装修了一番。   周知意扒着日历算时间,出差一周,意味着他生日当天还在南城回不来。   她思前想后,决定推翻最新的生日计划,“我陪你一起?刚好陪你过生日。”   陈宴散漫地绕着她一缕发丝:“好。”   周知意比陈宴晚几天到南城。   陈宴在开会,派司机去接她。   车停在他下榻的酒店,于柏帮她将行李送到陈宴所在的套房。   下午四点,时间尚早,周知意简单收拾了一下,独自出门。   南城这几年变化很大,高楼鳞次栉比,大型商圈、新地标拔地而起,处处透出蓬勃和崭新。   周知意回到了老城区。   出租车在“焰”门口停下,她下车,看到那个熟悉的招牌。   花店店面比当年大了一倍,招牌换了新的,却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样式,只是变大了些。   她盯着那招牌出神良久,想到那一年自己悄悄一个人回到南城的场景。   当时花店正在装修,招牌被拆了下来,她满心怆然,以为陈宴离开了,花店也不在了。   却从于波那里得知,陈宴从来没有放弃花店的打算。   那一年,一切都没变,只有她和他散了,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南城。   而如今,一切都没变,花店还是花店,他们还是他们。   “小老板娘!”   周知意摘下墨镜,抬脚往店里走,迎面撞上于波。   几年没见,于波没怎么变,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沉稳,清瘦的身材也有了隐隐的发福迹象。   听说他已经结婚生子。   “我在里面观察你很久了,要不是你摘下墨镜,我都不敢认了。”   于波惊喜,不住打量着她。   周知意轻笑:“我变了很多?”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长开了,更好看了。”   周知意还是像以前那样和他玩笑:“我以前不好看?”   于波:“以前是漂亮,现在更惊艳。”   她终于满意,嘚瑟地扬了扬下巴,“不然怎么当花店老板娘。”   两人走进去,周知意打量花店的装潢。   原本的这间店面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重新刷了漆,装潢上没有改变。柜台还是那个柜台,摆件还是那些摆件。她一脚他进来,仿佛踏进了回忆。   右边新扩张的那间店面倒是更显文艺精致,除了花架之外,还新增了DIY区和甜品区。   “顾客可以自己选花自己动手包,还可以坐在这边吃甜品喝下午茶。”于波认真给她介绍。   周知意看着玻璃橱柜里展示的漂亮的小蛋糕,突然问:“甜品可以DIY吗?”   于波:“顾客不行,老板娘可以。”   ……   夕阳沉落之时,周知意回到了尚武巷。   几年过去,尚武巷倒真成了被遗忘在城市步伐后的老巷,掩埋在繁华都市的一角,陈旧、朴素却亲切。   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巷口几家小店摆出了小方桌,桌上放着啤酒,烧烤架上热气缭绕,香气阵阵扑来。   再向前走,星南网吧还在。   名字换成了星南电竞馆,从招牌到装潢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周知意走进巷子,沿着当年一遍一遍回家的路,一直走到蔚思家门外。   房子早卖了出去,换上了防盗门。她蓦然想起当年像个莽夫一样和蔚思她爸动手的场景,怀念又好笑。   周知意没有再向前走,而是转身掉了头。   几分钟后,她站在了老房子的后门——当年陈宴住的那个院子的正门口。   他为她装上的门铃还在,只是早不能用了。   周知意抿了抿唇,从口袋里翻出当年陈宴给她的钥匙。   钥匙插/进锁眼,开了。   她推门进去。   院子里并没有如想象中荒草丛生,反而很干净,干净地好像一直有人居住。   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还在。   白色的廊檐还在。   廊下秋千静静吊着。   周知意走到秋千前,看到本该沤坏的吊绳崭新而结实,本该斑驳的秋千也被重新粉刷了油漆。   廊下绿植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眼睫轻眨,还要再向里走,身后的大门轻响。   月亮悄悄爬上天幕。   周知意回头,陈宴走了进来。   她一怔,随即惊喜地弯下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陈宴朝她走来:“猜到的。”   “我下午去了花店。”   周知意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于波说,前几年花店生意很差,有人想盘下店铺做火锅店,但你不同意转让。”   “嗯。”陈宴没有否认。   她问:“为什么?”   陈宴眼睑轻垂,和她对视,他的目光很深,眼里满是她的影子。   “这间花店本来就是为你开的。”   时过境迁,他终于不必再隐瞒,“老宅已经没有了,我怕你哪天回来没地方落脚。”   虽然明白她已经离开了南城。   但也怕她哪天回来无家可归。明明是归人,却成了过客。   那样他会心疼,会更责怪自己。   周知意的视线描摹过他的鼻梁,停在唇线上。   她鼻尖有些泛酸。   “那这里呢?”   她看向秋千,“这个院子也是你收拾的?”   陈宴点头,“知道你如果回来肯定想回来看看,就顺便找人收拾了下。”   他补充:“我事先征求了大伯的同意。”   周知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钴蓝色的夜空澄净,月光洒落他肩头,显得他更加清冷。   看向她的眼眸却比月色温柔。   不止院子,房间也被彻底整理过,厨房里餐具齐全,卧室换上了新的床具,一切整洁如初。   于柏送来了两人的行李,当晚,周知意和陈宴便住了下来。   他们一起动手做了晚餐,煮了不太完美的水煮鱼。   月朗星稀,陈宴翻出之前的躺椅,两人拿上啤酒一起去屋顶吹风。   余光瞥见两个院子之间那道紧锁的小门,周知意心里划过一丝怅然,很快把目光移开。   他们躺在同一张躺椅上,喝着啤酒看星空,身上裹着同一张毯子。   夜空浩渺无边,远处万家灯火,他们似世界上两粒微小的尘埃,如影随形,紧紧相依。   夜风拂起淡淡花香,夜色愈深,尚武巷里灯灭了大半,只剩零星几盏灯光。   陈宴一手枕在脑后,单腿曲着,闭眼假寐,模样慵懒,侧脸在月色里变得模糊。   周知意轻手轻脚地离开,很快便回来。   陈宴听到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感应到她身上的气息。   他睁开眼,偏头向她的方向看去。   烛光映亮他的眉眼,在空气中无声跳跃,像温润溪流蔓盖过心田。   周知意捧着蛋糕走近,蹲在他面前。   他坐起身。   她眸子清亮,微扬的眼尾溢出笑意,烛光在她眼里跳动,她的眼里只有他。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她是梦中人。   时针转向了十二点。   她说:“阿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岁岁平安。”   ……   次日。   周知意早早起床,帮陈宴做了一碗长寿面。   两个人一起吃完,陈宴洗了碗,两人换上同色系的衣服,他开车带她去游乐园。   陈宴拿了免排队的券,陪周知意把所有想玩的项目都玩了一遍。   从游乐园出来,两人又一起去了观景台。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眺望白日里的南城,看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陈宴从背后抱住她,下巴在她脑袋上轻蹭。   周知意感受着那一瞬酥麻的心动,想起那年冬天,他在这里给她的那个第一个拥抱。   他说他会是她的依靠。   直到她不再需要他。   他没有食言。   周知意用小拇指勾了勾陈宴的手心:“胖丁今天在南城拍广告,下午就可以收工,思思刚好跟导师来南大参加研讨会,晚上也说要过来。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给你庆祝生日?”   “还是,你想和我单独过?”   陈宴唇畔贴着她耳廓,带过一阵电流:“随你喜欢。”   周知意和丁以南蔚思约好晚上在花店见面,之后,陈宴接到通电话,需要临时去处理一点公事,便让司机送她先回去。   白天出了汗,周知意回尚武巷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等到时间差不多才出发前往花店。   蔚思打来电话,说和丁以南在学校门口等她。   周知意在高中校门口下了车,远远看到等在树下的两人。   三个人并肩而行,一起往花店的方向走。   夕阳如蜜,他们的身影浸在蜜色光影里,说说笑笑,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到花店门口,丁以南和蔚思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她身后一步站定。   店门关着,玻璃门后挂上了浅蓝色的纱帘,遮挡住了视线。   “今天打烊吗?”   周知意疑惑着,上前推门。   门后铃铛轻响,她怔然止步,看到满屋盛开的白玫瑰。   星星灯串沿着楼梯向上,蜿蜒闪烁犹如星河。   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愈来愈近,越发清晰,一步一步像踩在她心上。   周知意的心被踏乱了,藏着隐隐的期待和紧张。   她微微抿唇,抬眼看向楼梯的方向。   下一秒,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过转角,占据她全部的视线。   陈宴穿着她当年送他的那件白衬衫,挺鼻薄唇,肩宽腿长,如雪山青竹,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怀里抱着束玫瑰花,开得热烈,如火燃烧。   他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目光专注而虔诚。   “你曾经说过让我29岁结婚。”   陈宴的喉结上下滑动着,罕见地紧张。   他打开手上的戒指盒,取出钻戒,庄重呈到她面前。   “我今年29岁了,周知意,你要不要嫁给我?”   周知意心脏鼓噪,眼眶发热,渐渐酝出湿意。   十七岁那年,他随手给她一支落单的白玫瑰,又反悔要收回。   二十五岁这年,他送她一屋子盛放的白玫瑰,求她嫁给他。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果我说不要呢?”   陈宴眼睫轻颤:“那我就等。等到39岁,49岁,等到你想要的那一天。”   周知意扬唇笑起来,笑容灿烂肆意。   她眼底的光泽比钻石还要闪耀。   “我可不喜欢老男人。”   她朝他伸出手,高傲又明艳。   “帮我戴上吧。”   ……   夜华如水,后门窄巷是被霓虹遗忘的温床。   青色石板,红色砖墙,幽静而狭窄的空间里有风渐起。   微风卷起女人的发尾,又被修长指节绕住,陈宴将周知意抵在角落,密密亲吻。   额头眉心,眼尾鼻梁。   他的唇细细撵磨着她的,像品尝花心上的蜜。   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过她食指上的戒圈,一厘一厘推到指根,将她套牢。   野猫踩过瓦片在黑夜中穿行,月光洒在他脸上。   他的心跳有多暴烈,目光就有多温柔。   ******   我曾消沉如泥,   却滋养出一朵玫瑰。   余生坦途荆棘,   我只做你的大地。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